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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一条小街,下雨的时候市民就沉入汹涌的睡眠。他们在沉睡中等待正在远方流浪的阳光。阳光做一场又一场长途旅行,把见闻告诉自己沿途所见的最美的花。有许多郁金香、许多雏菊都听到过阳光告诉她们的故事,版本各不相同。有的确实是阳光亲口诉说,有的却是她们已经融化在赭色土地的外祖母所遗传。她们喜欢为各自不同的故事争执,争执得开了花,有的金黄,有的血红。但阳光太久不来这里,花蕾都吝啬地闭着嘴唇直到凋零。
这里不是任何人的故乡,市民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凭借过人的聪慧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全都是最聪明的孩子,一来到这里,街道就开始繁荣。但是他们都爱笑,不大爱说话,于是雨很快下了起来。下雨的时候他们都躲到屋里,盖上被子陷入汹涌的睡眠,只有青草和法国梧桐大口呼吸,在呼吸的空当作可有可无的交谈。
“老兄,看看你对面那栋楼,是不是开了一扇窗。”青草说。
“唔,是的。”梧桐回答。
“是不是有个孩子伏在窗口看我们?”
“是有个孩子。”梧桐树回答。他不敢肯定那孩子是否在看他们,也许他的目光此刻停留在一株大仙人掌身上。那是一株曾经开过花的大仙人掌,并且是一位优雅的女士。梧桐树远远地把目光放在仙人掌脚下的泥土上面,那里永远不可能进入青草的视野。梧桐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
“这条街已经睡了很久了。”青草伸了伸懒腰说道,“从开始下雨的那一天起,学校的伸缩门再也没有开启过。老师和学生都回去了。烤面包店的伙计就趴在柜台上睡到现在,连炉火都睡着啦,一直发出暗红色的微光,白头翁想要烤烤火的时候发现一点也不热,凑近了才听到呼噜呼噜的鼾声。喏,这些事情都是那只白头翁告诉我的。他在一个夜晚闯进这条街道,浑身淋得湿透,在我旁边只呆了一会,还发着抖就飞走了。”
“我还以为这条街上所有人都睡着了,原来还有这么个小家伙睁着骨碌碌的眼珠在窗边站着。”说完青草咳嗽一般地笑了几声。青草已经很老了,青草远比梧桐树要老。
法国梧桐抖了抖身子,几片枫叶形状的黄叶簌簌飘落,被地上的雨水紧紧抱住,就像抱住一个初生的婴儿。落叶在地面上服服帖帖,不时开出几朵雨花。梧桐的视线没有忙碌的时候,它已经记住了这条几乎没有变化的街道。在睡意和雨水汹涌而来的那个午后,可以预想,连面包房伙计和炉火都陷入睡眠,青石街上何情何景,恐怕和一张照片不会有多少区别。梧桐还是愿意看一看,看或不看都无所谓。于是他注意到窗口的孩子,在雨水中模模糊糊地看着他。
他是木匠家的孩子。认识这孩子的市民大概不算太多。何况在这个雨水与困意肆虐的街道上,记忆和梦境掺杂在一起,早已经变得不那么可靠。我想他可能不仅在开始生锈的窗口出现,他一定还出现在某个大人的梦境里面,两手抓着刨子,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他在梦境中卷出厚厚一捧木刨花,像阿姨蜷曲的金发,散发着野百合的香味。他一定在梦境中被人认错过,被当成他父亲——那个年轻木匠儿时的样子。没有人觉得这不公平,甚至没有除了这个做梦的大叔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情,这个大叔喝了木匠家太多红酒,羞愧地在圣诞节晚上从后门偷偷溜走。
木匠的孩子是一个沉默的孩子,伏在窗口什么也不说。我曾经多次猜测他的血管里是否真的流着这样沉默的血液,但是也许血液并不那么重要,有一天你会知道,真正重要的,是坐过多少次火车,看过多少只鸟,有多少次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这件事情孩子比我先知道。
木匠的孩子是一个沉默的孩子无疑。从我第一次注意到他褐色的眼眸开始,我就觉得他孤星入命。孤独的人并不一定沉默,沉默的人却往往孤独。沉默是我喜欢的品质。我从他深褐色的澄澈眼眸看见往昔,看得出来,往昔深远奥妙。他应该有一个名字,但是不叫木匠的儿子。可惜没有人再能记得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像流浪的阳光永远离开了这个地方,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中和诸如卡莱尔、约翰、小明这样没有什么特别含义的字眼儿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个是他的名字。让我们忘记他的名字好了,他就是木匠的儿子。
有一个时间本该由木匠刻在每家每户的床板上,但是来不及。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阳光的缺席。大家只是渐渐发现这里的天空开始渗出墨汁,伴随着地面不时传来的轰隆轰隆的声响。众人心照不宣,躲避一般上楼,掀开被子闭上眼睛,困意黑压压一片笼罩在天空,尽管闭着眼睛,人们还是清楚地感知到了它汹涌的存在,如同听到一种声音远远地喊叫自己的名字,如同用手抚摸家里躲雨黑猫柔顺的皮毛,实实在在。木匠的儿子在这个时候出生,但是木匠一家困得不行,他甚至没有预料到这一刻对于整个街道的巨大意义,没有人预料到,至今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到底有什么意义。
出生的时候,木匠的儿子没有哭。他慢慢地爬到窗前,这个时候雨水开始出生,准确地说,雨水其实比木匠的儿子出生得更早一些。这场雨在起初异常激烈,啪嗒啪嗒,倾盆而下。雨水带来一场没有情欲的风,风带来毫无情感的风声,木匠的儿子在这场雨中长大,但他不是雨水的儿子。
他没有自己的故事。如果有,一定记得清清楚楚,我相信他的记性。但是他不愿意讲,对谁也不多说话。当然他谁也没见过,除了一株爬山虎在某一年的夏至爬上墙头、一只灰色的壁虎贴着玻璃爬过、一只鸟从窗口经过掉下一颗蛋,在地上砸得粉碎、一粒会飞的种子。
会飞的种子经过一扇打开的窗子时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只有窗台是干的,整条街都潮湿得生出青苔。种子还不想发芽,一旦发芽就再也不能飞,再也不能看许多许多有意思的人,听到许多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于是种子落在唯一干燥的窗台,并且用力甩了甩身上的水珠。水珠一共有99颗,围成一个圈轻盈地落到地上,引起一片惊叹声。
会飞的种子发现了小男孩,小男孩也发现了它。小男孩把嘴巴弯起来,对着会飞的种子微微一笑。笑完,小男孩和种子都感到很惊讶。男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懂笑是怎么一回事,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微笑,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要微笑,什么时候要这样。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想。事后男孩感到一股类似于雨水流过街巷的冰凉触觉,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甚至连说话都不会。
会飞的种子当然知晓微笑的含义,它甚至知道微笑不仅仅有一层含义,还可以有更多的含义。微笑什么都可以说明,因此什么都不能说明。它对男孩留着一层隔膜,不肯让男孩触摸。
种子和他毕竟还不熟。何况下雨的场合热情总显得不伦不类。它刚刚遇见过一个诗人,是它遇见的最有意思的人。诗人要么穿黑色的毛衣与黑色的薄纱裤,撑着一把大黑伞,要么干脆全身都是红色,东张西望,走起路来比别人慢得多。
只有诗人发现了会飞的种子,他怀里抱着一本故事书,微笑着用种子的语言对它说:“会飞的种子/让我来为你写一首诗。”
种子看见他瘦瘦高高,眼眶深陷,合上雨伞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铺在故事书上,用羽毛笔一边写一边念:
“把故事倒进/最冷的土地/月亮树结着冰霜升起/会飞的种子只有一粒。”
于是种子知道他是一个诗人。诗人是什么人呢?“这个世界有好人坏人,就还有诗人。”瘦瘦高高的诗人这样告诉它。当拧发条的鸟把世界的发条拧得过分的紧的时候,只有这种人依旧不紧不慢。他会对匆忙的路人长久地微笑,微笑里却毫不掩饰哀伤。
“时光变成箭镞/打磨得太锋利/我的猫不知去了哪里。”
有一次诗人这样对它说。诗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首诗。有些诗句种子能懂,有些不能。会飞的种子很喜欢这个诗人。它既想和他久久地在一起,又对诗歌里的月亮树十分好奇。
“你想去哪里?”种子问他。
“找一个朋友。”诗人说完凝视了种子好久,忽然坐在灌木丛边大哭起来。
“唔。我想去找月亮树。”
可是诗人再没有听见种子说什么,他的眼睛里流出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滴在干燥的马路上,被沙尘包裹着轻轻滚动。马路边一棵萎蔫的小草变得嫩绿嫩绿。种子陪了诗人好久好久,终于下定决心飞走了。
男孩对着种子微笑了三天。他发觉这个动作很有意思,于是喜欢上了这个动作。听到滴在屋檐的雨点他会笑,听见风摇动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也会笑。木匠的儿子遗传了有关阳光的记忆,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东西,但是每当自己微笑的时候,阳光的甜香味觉与膨胀的充实感就会在心底漾开。
男孩学会了种子的语言,这种语言和沉默只有一点点的区别,所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闭着嘴唇,嘴角挂着笑意。会飞的种子也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它开始把旅途的新鲜事儿告诉他,它不着急走。
种子有那么多的故事呀,有它听过来的,也有自己亲眼见到的。
“那么多故事,先讲哪一个呢?”会飞的种子搓着红通通的小手心里想。白天街上的雨水积成小溪,它在想这个问题。夜晚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它还在想。
会飞的种子一拍手掌。
“那就从头开始讲吧。”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粒种子。”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粒种子。”种子高兴地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粒会飞的种子。我从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出生,于是我决定做很久很久的种子。”
小男孩点点头。
“你呢?你从哪里出生?”种子认真地问小男孩。
“……”
种子对小男孩的沉默感到很满意,它决定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我飞呀飞飞了好久,第一个遇到的就是胖姑姑。胖姑姑长着苹果的脸蛋,戴着圆圆的帽子,干净的红白色围裙裹在又圆又粗的身体上。你见过胖姑姑吗?”
小男孩认真地摇了摇头,随即对着种子抿嘴笑了笑。
“胖姑姑有一大群女儿啊。有的胖胖的,差点赶上胖姑姑。有的高高的,一伸脖子就顶到了天花板。她们一个个背上都长着翅膀,白色的,蓝色的,咖啡色的。胖姑姑说,她们都是我的梦姑娘。”
“最漂亮的梦姑娘是一个最小的梦姑娘,她走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乌黑的圆眼珠闪闪发光。她扑棱了两下翅膀,接着对她妈妈说:‘妈妈,种子也会飞吗?’我被吓了一大跳。种子不会飞吗?”
“……”
小男孩依旧面带笑意。
“‘当然。’胖姑姑对我也对最漂亮的梦姑娘说。‘种子都喜欢飞。人也喜欢飞,但是现在不怎么喜欢了,他们太忙太忙,要生孩子,要泡茶,还要开车带家人旅游。他们连做梦也不情不愿了。’”
“接着夜晚就到啦。”种子说。
“胖姑姑升起火炉烤一只鸭子,梦姑娘全都飞了出去。她们的手里都拿着一张用水牛皮剪好的梦,画着每个梦姑娘最喜欢的图案。她们要找做梦的人啦,把剪水牛皮一点一点读给他们,不愿意飞的人们就变得有意思啦。”种子高兴地说。“可是很多人都用橡皮把剪水牛皮擦得干干净净,就是那些既不愿意飞,又不喜欢做梦的人。我怕胖姑姑看到被伤了心回来的梦姑娘变得伤心,自己也会跟着伤心起来,就伤心地飞走了。”种子说。
种子还讲了好多好多故事。它讲许多有意思的人:
一个老爷爷,胡子好长好长,脑袋光溜溜,喜欢收集传说。他把传说掺进水里浇灌菜地,菜地就会开出许多许多有意思的花,没有一朵能叫得上名字。
一个酒鬼一天爱一个女人,今天爱长头发女人,明天爱高个子女人。后来他爱上了一个苹果脸女人,他们一起去找酒瓶子。
种子也告诉男孩让他伤心的人:
一个中年的作家,一点也不喜欢和人说话,不停地在纸上写呀写。一边写一边给另一个男人打电话。稿纸卖了一张又一张,他咧开了嘴嘿嘿笑,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和种子说话。
一群人要坐大货车去钓鱼,想要走一条捷径。没想到这条小路的下面全是滚烫的粪便呀。村民全都跑出来大喊,不要从这里过,小心轮子底下。可是这群人实在太想钓鱼了,结果,“轰隆”一声——
种子捂住眼睛表示很脏,但是它又不是真的捂住了眼睛,它转头偷偷地看小男孩的反应。
男孩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皮轻轻地合上。种子仔仔细细地听,它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海边的螺壳听到的那样。小男孩睡着了。
种子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它把小男孩轻轻放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小男孩会不会变成一个诗人?”种子自言自语。想到诗人,它觉得冰凉的雨水溅到了自己。“/紧紧拧着发条/谁也不相信/坐过多少次火车/看多少只鸟/有多少次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这是诗人写给种子的,种子把它轻轻放进小男孩窗边的瓶子。种子相信胖姑姑最漂亮的女儿马上就会来找他,把上好的剪水牛皮念给他听,也会把瓶子里的句子轻声细语告诉他。
种子就要走了,尽管故事还没有讲完。它往窗外看去,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漆黑一片中有星星点点亮光闪烁。参天大树一直长到了云里,结出一个亮晶晶的大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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