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斌斌 于 2012-11-5 12:49 编辑
死魂灵 我只是一片薄纸,在空中飘。也许我的身体比薄纸还轻。我俯瞰着身下的楼塔、马路,还有马路上的车辆与行人。它们和他们全都被凝固着,没有色彩。 从地面腾起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承重,一层层被卸去。岩石、冰块、忿怒、忧郁哗哗作响,冰解爆裂着四散而去。我的目光终于化为萤火般的细球,隐形而旋转升腾。 我的头颅不再疼痛,我幸福地感觉到,可以和村人一起喝陈年老酒,可以和阿雅在温柔乡中享受床第之欢。村人是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是我异姓的哥哥,他死于痨病。 其实我是个瞎子,我用脚步来延伸自己,我用手指来触破身边虚假的膜。我甚至感到自己是海里的八爪鱼,用手舞足蹈来获取自己的食物。 作为眼盲之人,我唯一的乐趣是听人说话,以及与人聊天。世界在我的肚子里,就是我听到的那些闲谈。张家的孩子被拐了,十几年后孩子回来了,想认亲爹妈,可寒门之中的亲生爹娘却不敢认自身的血肉,因为他已经是富家公子。刘家的媳妇,半夜出门,说是新做的一双鞋子弄丢了,欲寻回来,结果一去不返。其夫以为她偷情私奔,没料到隔天她却被落入大牢,罪名是私通匪党,随后,刘家全户消失。 我替别人算卦解惑,却解不开自己的困惑。我的困惑在于,我无法知道自己是如何死去的。阿雅说我是纵欲无度,精尽人亡。我知道她在戏弄我这个眼盲嘴快的瞎子。她的真实目的是想让我的胡琴声和她的滩簧小曲云雨交合。先戏而乐,神合意感。 阿雅的身体永远是条媚惑的水蛇,在我手边滑动,而我无法与之媾合。阿雅说她身上有病,她不想害我。阿雅是在过年前将床搬到雪洞巷的,之前一直住在南门城脚下。春天里,她在旧墙隔壁呻吟,压抑且动情,满院子的人都听到了。直到街坊们有一天发现她吞食了水银……我为阿雅整整拉了三天三夜胡琴,直到她出殡。 我必须找到村人,因为只有他知道我的死亡。 我逃脱了漫天孤魂野鬼的纠缠,终于在钟楼附近找到了村人。 你等我一下,撒完尿,我们一起喝酒,我快憋死了。村人径自躲在书着国民革命成功的纪念碑后撒尿。 你别在那里撒尿,今天上半日离此地不远,刚撞死过人。 是吗?你这个瞎子又瞎说。 是的,因为被撞死的有可能就是我。 村人撒完尿,顾不得洗手,将我领到钟楼下。 我不信你所说的,我信徐志的眼睛。让我们去寻徐志。
钟楼上的铁钟开始鸣响。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 铁皮喇叭在高声叫着:注意,背向车队。 徐志在岗亭里翻箱倒柜找着他的棍子。 “啊—糗”徐志愤怒地打了个喷嚏“老子鸡巴都冻缩了,还不让穿大衣……” “你发什么牢骚?这是警卫任务,明白吗?你穿大衣往街上一站,你倒是温暖了,可兄弟们的赏金全冻结了,这还是轻的,要是上峰震怒,咱都得卷铺盖滚蛋……”瘦瘦边打手势边慢条斯理地说。 “我日他娘,那帮官老爷坐在小车里有小姐温暖着,穿着短裤打着赤膊都不觉得冷。可咱立在街面上,阿哥啊,这天寒地冻的,他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啦?”徐志揉着鼻子。 “你别以为自己有副人皮囊,你看人家周警官赵警官他们不都陪着咱挨冻吗?他们警官都这样了,咱一小小巡警协管还冒什么气泡啊?”瘦瘦顺眼瞄了一下身旁警察署新派来的警官周新。 “你们赶紧穿戴整齐到各自岗位吧,赵厅长的巡逻车马上要开到我们岗亭了,要是看不到你们的人,又得发脾气了。”周新将铁皮喇叭放到腰下。 “这就是命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咱就甭管初一还是月半,得为那帮当官的王八蛋一天不缺地执行警卫任务,要是赶上哪天禄星高照,咱得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徐志叹着气。 “你想哪般?一个月一次?还是一年遇上一次?”瘦瘦开始戴白手套。 “一个月一次?那是大姨妈串门。一年一次?那是你外婆给你压岁钱。”徐志笑谈。 徐志走出岗亭,突然迎面刮来一阵冷风。 “村人,你别跟我开玩笑。”徐志不由自主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村人是徐志的一个朋友,在这样的一个江南小城中,徐志交往的朋友并不多。村人是个诗人,可他死了。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十只鸟落在上面。 徐志和瘦瘦走到各自的岗位。徐志在南边的路口,瘦瘦在北边的路口。官员所乘坐的车队将自东向西经过。 瘦瘦冷得发抖。他使劲跺着脚,嘴里念叨:一级警卫二级警卫三级警卫。一级贪官二级贪官三级贪官。统统去见阎王下油锅,天下太平。 冬日斜斜地散发着微弱温暖。徐志庆幸自己能站在东南边的路口,而不象瘦瘦般,在西北边路口挨冻。于是他抬眼看了一下天空,可他看到的却是灰亮的云覆盖着一个圆点。太阳在哪呢?他想。 我寒冷,剩下的棉衣属于我。徐志想起村人的诗。 村人他怎么就死了呢?徐志想,他不该死啊,壮得跟一头牛似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哦,他得罪过很多人,莫非……徐志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徐志当巡警的时间不长,可参加的警卫任务自己却数不过来,跑马灯似的中央执行委员、行政督察专员、市县官员、各方乡长…… 当初八台巡抚出行,顶多也就鸣个锣喝个道,大概也不象现今这般戒严路面吧?徐志猜想。 唉,这也算是遵了老祖宗留下的遗训吧。徐志自嘲。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二十只鸟落在上面。 快到冬至了,过完冬至,就要准备回家过年了。等着一年的工钱拿到手,就回家。家里儿子该长高不少了吧,这次回家,一定给他在铁匠铺打把好刀。还有那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老婆,过完年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找回来,哎,她走之前只是说回趟娘家,可一走就是三年,一点音讯都没有。胡宽从药铺出来,急匆匆地赶路。 胡宽的弟弟昨天半夜扛米干活的时候,突然脚一软,栽倒了。胡宽把他扶起,手摸着弟弟的额头,烧得发烫。胡宽的弟弟说,睡一觉就好了,可到早晨,胡宽的弟弟开始颠三倒四乱说话,工友们都说他要么就是中邪了,要么就是脑子烧坏了。于是胡宽跟掌柜请了假跑到药铺给弟弟抓了些药,顺便买了块麻糕,他弟弟老是说吃不饱,肚子饿。 他要尽快赶回米店,要是活干不完,就可能领不齐一年的工钱。 胡宽必须穿过十字路口到达米店。 马路怎么这样静啊?胡宽猜想。他的眼前出现了老家那条黄泥道,黎明前,偶尔会有几只野兔或者山鸡扑闪而过。他越发想家,越发想念家中的亲人们。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三十只鸟落在上面。 “村人是自己走的。”徐志自语。 凌晨的时候,村人点燃了三柱清香,然后换上洁净的长衫,整理好一个放着很多书稿的藤箱。平静地说:我要走了。 徐志在临近冬至时参加村人的葬礼,可是在中秋,两人还相约在最寒冷的季节,烫一壶好酒,以诗文为佐菜,围炉夜话。徐志的泪珠在嘴角凝成冰。 猛然,徐志的眼中,出现了一个试图穿越警戒区的影子。 必须要拦住他!当徐志做出这样的反应的时候,胡宽已经向路口跑来。 以往,徐志的哨子吹得响亮而中气十足。可今天,哨子似乎罢起工来,任凭徐志消耗掉早上刚吃进肚中的一只鸡蛋加米团之能量,口中的哨子依旧显得暗哑而虚弱。 “老子不光鸡巴冻缩了,连嘴巴都冻僵了。”徐志吐掉口中的哨子,使劲咳嗽了一下,张开双臂,向胡宽迎面拦去。 哨子挂在徐志的胸前晃荡,他单薄的黑皮制服被寒风吹得瑟瑟抖动。 胡宽只轻轻一撞,徐志就险些要趔趄。 “站住!退后!你再冲过来,就把你抓到岗亭里去!”徐志站稳,用胸口挡住胡宽的去路。 “为啥?我又没偷没抢,凭啥抓我?”胡宽停住脚步。 “我们现在有警卫任务,上峰的车队马上要通过这个路口,你要是阻拦了上峰的车队,非但要被罚款,还要吃官司的。”徐志撒了个谎。 “我就在那家米店扛米,我家兄弟生病脑子烧坏了,等着我买药回去给他治呢,你就行行好放我过去吧!”胡宽开始哀求。 “不行,放你过去,连我也会被一起抓起来的!”徐志坚守。 赵局长的黑色乌龟大轿车,鸣着喇叭开过来。徐志不失时机地说:“看到没有?那边赵阎王的车开过来了,你还是老实点吧。” 胡宽跺着脚无奈地退回人群中。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四十只鸟落在上面。 吴丽开着蓝色的雪弗莱行驶在马路上。她家先生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因为先生怀疑吴丽和雇用的司机有染,所以吴丽赌气地亲自开车。 她和先生是新生活运动的积极拥护者,其实吴丽想获得老公的一半财产。 吴丽的半个脑子在想着怎么与自家先生和平分手,既得到财产又不失面子,另半个脑子在想,与自家先生分手后,怎么享受余下的美好日子。 管制戒严!偏偏轮到我通过就管制戒严!吴丽急速刹车。 瘦瘦腹中叽里咕噜的。老子肚肠都快冻断了,那些祖宗老爷顺利通过的时候,估计我离肉铺里挂着的死猪死羊的摸样不远了。瘦瘦这样想着,于是他往向阳的地方挪了几下脚步。可是他还没真正享受到微弱的阳光直面照射,就被吴丽的刹车声又拽回到北边的路口。 “你越过戒严线了,请你退后一点。”瘦瘦的嘴里哈着白气。 吴丽正在气头上,看到瘦瘦指着她训斥,就把气全撒到瘦瘦头上。她摇下车窗,对瘦瘦骂道:“不就是越线停车吗?老娘今天还想闯禁止区呢!不就是罚钱吗?老娘这钱付得起!”说完,从驾驶位子上拿过皮包,摸出几张钞票,扔出车外。 瘦瘦急得赶紧拦在吴丽的车头处:“我要喊你一声舅婆嘞,今天你这闯的不是戒严线,是看守所大门。” “关你屁事,老娘就是蹲大牢也用不着你管。”吴丽说完,假装要点火发动车子。 “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我怎么不要拦住你啊?要不,你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还不满大街宣扬我的罪过啊?弄不好,往县政府门口一堵,来个请愿游行,那我的罪过可就更大了。”瘦瘦干脆把身子贴到吴丽的车头上。 吴丽偷偷乐了一下:“你们啊,就只会对小老百姓狠头狠脑的,对那些当官的,巴不得在自己屁股上长出根尾巴,还摇啊摇的。” “闹什么啊?赵局长刚刚开车巡逻过去,你就和别人闹……”周新的脚步永远比话音快。 瘦瘦还没反应过来,周新就快步走到吴丽的车门旁,举手敬礼:“请出示你的证件” “我,我没什么事……”吴丽有些慌张。 “奉劝你一句。你当街撒钞票,是对钱财的不尊重,这叫散财失财。同时,这种行为也是对我们执勤人员的不尊重,我们挣的钱虽然没你多,但我们是在为百姓执行公干,你对我们有意见,可以向有关部门投诉,但不能以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周新把相关证件捏在手中教育吴丽。 缓过神来的瘦瘦赶紧迅速从地上捡起钞票,交到周新手中。 “警察阿哥,我错了……”吴丽扮出一脸的无辜相。 “记住,你嫌钱多,可以捐出做善事,千万别撒在大街上……”周新把证件、钞票统统交还给吴丽。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五十只鸟落在上面。 “控制,分流,长官的车队即将通过县学街。”远处有警用铁皮喇叭传出急促的呼号。 “钟楼岗三四六明白。”周新回答。 周新扫视了一下路面,一切正常。周新又对着整个路面高喊:“背向车队!背向车队!背向车队!” 徐志使劲打着喷嚏:伤风了!中毒了! 远远的,一辆奥斯汀大轿车鸣着喇叭开过来,这是整个车队的开道车。后面紧跟着军警乘坐的黄色大卡车。再后面,是长官乘坐的各式车辆。 徐志吹响了哨子。人群缩了一下,然后又向前涌了涌。 百姓甲:咱老百姓啊,今儿个真开眼。又见到青天大老爷,是祖上修德。 百姓乙:原本,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咱们走咱们的独木桥。可今天是阳关道并吞了独木桥。活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明白,这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罢,只为州官放火之用,不恤百姓点灯之苦呐。 百姓丙:你不明白,我岁数比你大还更不明白呢,当年孙总理出行,是金陵百里从不管制戒严,行人车辆井然有序…… 群众丁:要说管制戒严,我倒是见过好几次,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游街砍头地痞流氓通奸犯,还有就是东洋人作孽…… 徐志吐掉口中的哨子:“大家都往后退一点,不要拥挤,一会儿车队通过了立马就放你们走。”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五十一只鸟落在上面。 吴丽在蓝色雪弗莱车里隔着车窗骂:“老娘也是体面富商上流人物,还要受如此的窝囊气!要是没老娘这样的善人,那些贪官怎么会养得膘肥体壮脑满肠肥?还要老娘给他们让道,我呸!他们永远是天上飞的龙,我们就永远只能成地上爬的虫?等老娘攒足了钞票,老娘开了轰炸机在他们头顶俯冲盘旋。” 瘦瘦如临大敌站在吴丽的车前,象根竖着的电线杆。 徐志神情严肃拦住行人,如同堵水池的塞子。 周新、徐志、瘦瘦等双脚并拢,十指紧贴裤缝,背向车队。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五十八只鸟落在上面。 开道车放肆地排着白色尾气驶过路口。 蓝衣百姓:这喇叭都快赶上轮船汽笛了,救火会里的救火水车都没这动静大。 黑衣百姓:还好,今天没听到枪响,要不然,又要象过东洋人的铁丝网封锁线一般了。 钟楼上的铁钟晃荡了七下后,鸟群落下三十九根羽毛。 军警乘坐的黄色大卡车驶过路口。 花衣群众:蒋委员长出来的派头,估计也不过如此。 棉衣群众:还不是为了阻止百姓半道拦车,鸣冤叫屈吗?哎,可惜啊,现如今秦香莲要想见上包青天一面,那只能是一厢情愿喽,比见上负心郎陈世美还难呐。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鸟群落下四十四根羽毛。 长官乘坐的大小车辆驶过路口。 百姓中有人惊呼:长官车子里怎么还有女子和幼童? 有百姓猜测:女子嘛,随行记者、优伶戏子。幼童嘛,那就得依圣人之言,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他们是在视察我们百姓是如何孝敬长官的。 群众们情绪饱满,纷纷好奇地询问此行是哪路高官神仙? 徐志悄悄向百姓解密:某地对党国有勋劳之公务员携同相关人士来本江南小城视察工作。 闻听此言,百姓中有捏鼻子的,有耨眼睛的,有掏耳朵的,更多的是张口随地吐痰的……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鸟群落下五十三根羽毛。 周新摘下铁皮喇叭呼号:车队全部通过钟楼岗,车队全部通过钟楼岗。 周新对戒严的军警打了个手势:东西向转弯车放行。直行车缓行。 瘦瘦闪开身子,挥了挥手,将吴丽的车子放行。吴丽赌气地在并不宽阔的马路上猛踩油门,象个赛车手般疾速拐弯。瘦瘦嘟囔;“开车别这么急,当心爆胎。”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 瘦瘦“啊呀”一声,就朝陀螺般原地转圈的吴丽那部蓝色雪弗莱车跑去。 徐志正兴致勃勃和行人说笑。他听到了一种比哨子更刺耳的声音。 猛然,徐志感觉自己的背部沉重地受到一只鞋子的袭击。与此同时,徐志看到了行人们惊愕的表情。徐志转身,他看到了胡宽的另一只鞋子在空中飞…… 无声时间:一个灵魂在飘 胡宽挤在人群中,他听不懂那些行人们南腔北调的戏言,而且他也无暇去思考行人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所关心的是自己什么时候能跑过马路,回到米店。 要是自己能有隐身术,飞过马路该多好。胡宽痴想。 他看到了周新站在马路中央,打着手势。警察在挥手呢,胡宽心想。弟弟整晚在说着胡话,说要带他去山上逮野兔。 胡宽看到有个灰色的影子跑向马路中央。胡宽跟在影子后面,他要为弟弟逮野兔。 一阵风吹来,自己轻了很多,向上升腾。 胡宽感到自己成为一缕烟,飘起来。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七下后,鸟群落下五十七根羽毛。 周新通过铁皮喇叭呼叫:“钟楼岗出事啦,请求增援。” 徐志始终不明白,胡宽怎么会突然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窜到马路中央来。真是大白天碰到鬼了。徐志的脑门上开始冒冷汗。 瘦瘦对着缩在蓝色雪弗莱车中的吴丽直吼:“你奔丧呢还是回家救火?开这么快,撞人了吧?出大事了吧?早跟你说小心点,不然要抓你吃官司,你看,今天你逃不了吧?” 徐志俯下身子,对躺在马路中央的胡宽焦急地询问:“兄弟你醒醒,能说话吗?” 围观的路人甲:这人七窍流血,出气进气全断了,估计要请西洋郎中了…… 围观的路人乙:别说是请西洋郎中,就是请华佗扁鹊,估计也回天无术了。还是拜拜观世音菩萨吧。 围观的路人丙:哎,这人刚才还站在我身边,一眨眼,就横在这了,空啊,人生如梦啊! 徐志、瘦瘦等维持秩序:散开,都散开,车祸没什么好看的,大家该干啥就去干啥,这里车来车往的,别再弄出个倒霉鬼被刮了碰了…… 周新对着岗亭高喊:“来人,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无色时间:在一个灵魂眼中 胡宽飘在空中,没有形态。他看到很多人向路中央围去。 有个人躺在马路中央,所有的人都是奔他而去。 飘忽不定的胡宽终于看清楚,那个人极象他的弟弟,胡宽张开变形的嘴。可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惊讶地发现,躺在地上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为弟弟买的麻糕和药物散落在马路中央,被路人杂沓的脚步踩破,被过往的车辆碾碎。 那个拦住他的巡警俯身在自己的尸体旁边,象昨天晚上自己叫唤弟弟般焦急。前辈子,也许他曾是我哥。胡宽想。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八下。 那些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开,但依然有好事者愤然:你们这哪是在维护交通秩序?这分明是在添堵。堂堂警察不为百姓,却趋炎附势,甘当某些败类的孝子贤孙。 周新面色凝重,拍了拍那位行人的肩膀:“走吧。都是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望多原谅。” 周新昨晚在警察署看了一夜犯人,眼皮都快粘到一起了,他强打精神站在路中央指挥交通是为了警察的职责。他何尝不想做个好警察,获得百姓的赞扬和尊重,但是,那些繁重的警卫任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默默低下头,老牛般拖着沉重的耕犁向前行。 增援的军警和医生还没来。吴丽此时已经走下她的蓝色雪弗莱,先蹲下身子看着躺在地上的胡宽。 “别装死了,快起来,你要钱我给你。”吴丽喊了几声。 见没什么动静,吴丽站了起来,捋了捋头发,回到车上,对自家先生说:“我……大概撞死人了。” 吴丽的先生缓缓地说:“谁让你本事这么大呢?我都管不住你,还能有谁管得住你啊?” 吴丽一边听着自家先生的应答一边落下悔恨的眼泪。 无告时间:一个灵魂的哀伤 胡宽看着寒风吹着自己的尸体,感到无助而悲伤。 他的离去将会对自己的家庭造成什么样的痛苦?他的弟弟无人照应,他的儿子无人抚养,他的父母将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他再也找不回离家的妻子。 他不指望自己下辈子投胎到富人豪门中,他觉得自己只是个穷人命。因为他没钱打点小鬼贿赂判官,阎王爷只能糊涂地将自己打发到贫困人家。 胡宽欲哭无泪,风从他夸张变形的嘴里吹过,从他的七窍流出,如同他的尸首淌出鲜血。 阎王殿里的恶人不比人世间少。胡宽想。那些贪官污吏有钱请神拜菩萨,连阎王爷也得了好处。所以他们是不会象自己这样说走就走,立马三刻被阎王爷一笔勾成鬼的。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八下,鸟群散去。 徐志指着胡宽的尸体对周新说:“他估计是对面米店的人。” 周新揉了一下困乏的眼睛:“你去米店通知他们一声,让他们派代表来认领。” 增援的人员没到,吴丽的老公却先跨进岗亭。 “没事,没事,好说好商量。”吴丽的老公宽慰道。 “人都被你夫人撞得没气了,还说没事?你们有钱人呐,就是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要贱。”瘦瘦在一旁抱不平。 “这倒不是,我是基督教徒,我相信在主的面前,人人平等。我之所以当着我老婆面说这话,是因为她是上帝赐给我的妻子,我必须尽我所能保护她,为她赎罪。”吴丽的老公一脸真诚。 瘦瘦一时无语,周新接过话茬:“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你对受害者家属必须有个交代,在此基础上,我们会酌情处理。” “说句实在话,如果因为这件意外,而让我的妻子受苦,那我拥有万贯家财又有什么意义?我有义务和责任保护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妻子。但是,这必须在道理之内。我会承担我必须承担的一切。”吴丽的丈夫语气咄咄逼人。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愧对受害者家属,你必须有个交待。”周新语气强硬。 吴丽看了看自己的老公,突然发现,肌肉略显松弛且脸上爬着皱纹的老公比跳舞厅认识的那些商行小开美男子更具有男人魅力。 无忧时间:一个孤独的灵魂笑了 胡宽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被米店的工友们簇拥着扶到自己的尸体旁。 这时,仁慈医院的医生和赵阎王带来增援的军警不期而至。 救命车上放下了担架和急救人员,他们来到胡宽开始僵硬的尸体旁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胡宽的弟弟和工友们开始骚动起来。 赵阎王和军警们挡住了胡宽的工友们。 吴丽的先生和赵阎王打了个招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名片簿,翻动了一下,选出警察厅王厅长的名片递给赵阎王。赵阎王看了一下,对吴丽的丈夫说:“既然我们王厅长和你是朋友,那你就放心些吧,我们兄弟们可以不为难你老婆。但是,你能和我们的王厅长交朋友,不一定能和死者家属交朋友哦,他们可不会买你的账啊。” “这你放心,只要他们不胡闹,我会按道理多加一部分赔偿金。”吴丽的先生如释重负。 赵阎王把吴丽的先生拉到一旁,避开众人,悄悄地问:“你愿意给他们多少?” “我可以一次性支付给他们八根小黄鱼,前提是他们不胡闹。” 吴丽的先生又附在赵阎王的耳边说:“只要你肯帮忙相助,给你这个数,五根大黄鱼如何?” 胡宽飘在空中看得真切,听得明白。 那些金条,可以给自己的弟弟娶个像模像样的老婆,可以供自己的儿子读到洋学堂,可以给自己的爹娘养老送终。还可以让自己失踪的老婆自动出现在家里……看来,还是自己死了的好! 想到这些,胡宽笑了,一阵清风吹来,胡宽向太阳的方向飘散。 钟楼上铁钟的影子晃荡了八下,重新落下十八只鸟。 救命车装着胡宽的尸体走了。 胡宽弟弟捏着八根金条在工友簇拥下走了 吴丽开着蓝色雪弗莱也走了。 围观的人群散了。 善心人把路口的那一大滩血迹冲刷干净。 路口从平静到忙碌然后又将归于平静。 徐志显得很懊恼,周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众位巡警说:“兄弟们都辛苦了,回岗亭休息一下吧。” 瘦瘦散了一圈香烟:“都是这狗屁的警卫任务给闹的,要是上面少给咱压这些警卫任务该多好,兄弟们保准把这路面上管得井井有条。” 周新不动声色地指了指瘦瘦捏着的烟盒。 烟盒上赫然标着:只谈风月,莫论国事。 这时远处的铁皮喇叭又开始呼叫:贰号警卫任务请准备!注意:背向车队!
钟楼上建于南唐的铁钟再次沉重地鸣响。 时间化为一个巨型的眼球,一道亮光过后,突然消失。 村人说,我们去喫老酒,但你要多喫几杯,因为撞死的不是你。 我是如何死去的?我问。 你死于另一场灾祸,是被自己的魂魄克死的。村人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