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nsi1933 于 2012-11-17 21:51 编辑
吉洁 我约了朋友在附近吃饭,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小时,整个下午我在地坛闲逛,路走太多,屁股疼,地坛里游荡着很多大妈,老一点的大妈和年轻一点的大妈,面对她们善意的问候,我都会微笑回答:“七个月了。” 我很久没有回到这附近了,我还是决定回去和平里那栋楼看一看。其实一个下午我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隐藏的,但是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浮现出来一次:如果路路还在那里,它站在那里等我,我该怎么办? 我走出北神门的时候已经非常累,就走到一个铺了平整的地砖的小广场边坐下。有一些穿校服的学生从北门排队走进来,他们走到小广场的边缘,列队,两人一组绕场跑起步来。最前面的是一个矮胖的男生和一个稍高一点的胖女生。如果路路站在那里等我,我该怎么办?我看着他们哗啦哗啦跑了一圈,又一圈,有一个非常胖的女生掉队了。她实在很尽力,看身体她已经跌跌撞撞,后来她干脆把跑步变成了走,她的同组同伴早已经不见,如果这是丢人,她也许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丢人。我打开背包里的饭盒,吃一块萝卜。萝卜应该说是不甜的东西,起码不酸,但是咬起来牙齿酸痛,可能我最近吃水果太多。为了胎儿的营养,我每天吃很多必须吃的东西,除了必须吃的东西以外,几乎就没有我想吃的东西,因为我没有力气也没有胃再吃更多了。 天阳就快下山,坐在小广场看来,说成“下树”更合适,四周都是比较高大的树,西边,紧挨着降落的太阳的地方,是一张巨大的背景板,上面几行闪亮的大字——东城区周末群众大舞台。大舞台下面署了几行单位名称,主办、协办、承办。我想,一概认为“所有公事公办的态度都是可憎的”,这样的态度很不可取。比如要办这个大舞台,主办与协办、承办单位间,显然必须要有公文手续,我跟你的私人关系天一样好,那也是私人的关系,我给你的口头承诺,代表不了我们单位,电线断了怎么办,狂风暴雨塌台了怎么办,再者,天气原因停办的决定,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种情况,显然只能公章说了算,这还只是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那些学生只跑了两圈,就安静地从北门出去了。这算什么运动呢,最多五分钟,看起来也就跑了五百米的样子。几乎要到五点了,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和朋友们约的吃饭是六点,走到那栋楼还有一点距离,而且,如果路路还站在那里等我……不过今天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接下来生孩子,然后要一直带孩子,几年的时间里,我都不会有自由走到那里。而若说几年之后,对猫的寿命而言,它还活着的可能性更趋近零,不是吗? 它离开我已经七年,我当然不是每一天都在想念它,我当然也没有尽一切努力,找所有的机会回来找它。比如千金散尽,将整个和平里七区拆个遍,全部翻过来查一查。怎么可能!搬走以后,我只回来过两三次,在七年的时间里,两三次,每次也只是闷不出声,贼一样四处看看。没有尽力,哪怕是路路刚刚跑丢的当天,刚刚确认事实的那个下午,我也只是在屋里转一圈,洗洗脸,吃个苹果,打开电脑,打开qq,找人聊天玩。我为什么没有立刻出门找它,为什么不去在楼间在垃圾箱附近在别人家的阳台前,大喊它的名字。难道它对我不重要吗? 这样说,对我是不公平的。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路路跑掉了”这个说法,我怀疑这是一句谎话,我那时候的室友吉洁有一辆桑塔纳,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是她开车把路路抛弃了。抛弃或者抛尸。只是我没有勇气质问她。我发疯一样到处去寻找又有什么用呢?我没有保护好它,事情已经发生。 走去那里有点远,作为孕妇不应该逞能,我穿过一条近路,左手边有一个告示牌,告诉我这个小区是东城区模范小区,小区入口有一间“1510便民服务点”,我想这是一种编号,比如,可以推测,世界上还有“1509便民点”以及“1511便民点”,很可能就在附近。右手边一个模范卫生站,玻璃门上贴了一张健康证办理办法,是一张A4打印纸。另外贴了半张A4纸,上面只有一行字“医药代表请自重”。这条近路走了大半,奇迹出现了,左手边又有一个“1510便民服务点”,这么说1510不是编号。这算是某社区或东城区的发明吧,比如“15个做到和10个方便”什么的,属于政绩的一种。右手边一个二甲医院,我路过的是它的后门,门房的墙上悬挂几张铜匾,其中一张上书“殡葬服务优秀单位”。到底是三环里,到处是示范、模范。 近路尽头拐弯一点,就是兴化路车站,一辆空荡荡的104快车停在我旁边,我上去,坐下来,终于可以休息一下。我需要坐一站或者两站,我记得那个拐到楼群里的通道,我记得通道边的马兰拉面。104快这种一辈子不出三环的车,总是空荡荡地跑过来,跑过去。两站后我下车,马兰拉面就在路北,七年了,它还没关门。它后面的宠物医院招牌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关门。路路离开我前后,我在楼道缝隙里,捡过一只才出生几天的小猫,曾经拿到那间宠物医院咨询过,咨询的结果是我觉得那几个护士和一个说话吞吞吐吐、眼睛闪烁的男医生什么都不懂,后来我见到了楼梯缝隙间的猫妈妈,就把小猫还给了它。再后来它们就都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猫妈妈把已经被玷污了的小猫吃掉,并且搬离了这个伤心地。 像我一样。 七年前这条路根本没有这么宽,也没有三道护栏,没有天桥。我翻天桥去路北,说实话我几乎想不起路路的模样,我只在眼见的景象里,分辨旧有的成分。马兰拉面和宠物医院都在通道的西边,通道东边的门头正在装修,能看到裸露的红漆圆柱子,仿古的,这间以前是做什么买卖的呢?好像七年前它就一直在重新装修与换店主之间循环。世间是有这样不顺利的地点,你说风水不好,或者是被诅咒,或者有人施了巫术,比如埋一只血仍温热的、新死的猫在它门前。我只是打个比方。 通道的粉白墙壁不可能七年都不粉刷,但看起来好像七年前的样子。那个冬天,早早天就黑了,我打印了几十份寻猫启事,一手攥着双面胶,我还记得那天的手套,我厚着脸皮问每一个路人,我记得那双简陋的毛线手套,和手指冻僵的感觉。几十张寻猫启事中的一张有没有贴到这个通道的墙上?想不清楚了。进了通道,对面是一间小杂货店。记得他们好心让我贴寻猫启事在他们的外墙上。 不,这是记忆的错误,他们没有好心,他们不想答应我,但是也没有明确地说不,他们说,很可能是一个围着肮脏的军大衣,黑着脸,手指粗糙的男人,正给一位不耐烦的大妈称一块豆腐。或者是一个半点同情心也没长的十几岁的打工妹,一面称豆腐一面说,“不行”,说,“呵呵,没听说过这样的”,一面谋求同谋式地、亲热地瞥一眼买豆腐的大妈。那位买豆腐的大妈也质疑地看着我,天气冷,杂货店挂着厚厚的棉门帘,挑帘子进来几个人,受气氛感染,也将视线向我投来,打工妹说,你不买东西就快走吧。我继续恳求,贴一张纸对你们没有影响,行行好。大妈说话了,大妈说,“人家做生意的,人家不答应。”打工妹却放弃了,说,“你随便吧。”我马上跟进一句谢谢,坐实了她的肯定,众目睽睽里,作欢喜状挑门帘走回黑暗。 我一点也不感激她,第二天,我贴在他们墙上的几张纸就都被撕干净了。其他几十张纸差不多一样下场,我无能为力,我也用光了脸皮,再不和路人问话,几个傍晚,我游荡在附近的楼间,从一个单元进去,贼一样逛到顶楼,这附近都是三层或者四层的楼,有的是木楼梯,有的顶楼有三角形的楼顶空间,我想象路路缩在上方,黑暗的洞里,它在跟我开一个玩笑,它还不打算结束。 同一时间,吉洁有时候陪我一起找,有时候和男朋友出去,有时候去男朋友家住,不回来。 她不回来的时候,我尤其难过,你经常不回来,在这些经常里,路路的存在对你是零啊,你何必把它抛弃,又来骗我。 你到底把它丢去了哪里?你告诉我,我不生你的气,我不怪你,你告诉我,我去找它,好不好? 到最后我都没有对她说出这些话。事实上我没过几天就告诉她,我不找了,没什么,无所谓了。 我怕她内疚。 前面的叙述会造成一种错觉,以为吉洁是和我无关的人,一个,“室友”?其实她是我发小。我们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并且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我是她最亲密和信赖的人。 吉洁很漂亮,有多漂亮呢,她中专毕业后去三亚参加过模特比赛。有一天我的父母在看电视,看到王菲出来唱歌,我爸说,“这人怎么长的和吉洁似的?”我妈说,“吉洁比她漂亮多了。”就有那么漂亮。 不过在我们最初认识的六年时间里,周围都没有人意识到她的美貌,她被自己稀松平常的学习成绩压迫着,和大多数人一样忍受辱骂与挫败。初中我们没有分在一个班,不过家还是住的很近,那时候渐渐有很多男生围绕她,她也学会了收情书,她还经常跨班级写有封皮的小纸条给我,封皮上写着“I NEED YOU”。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习到NEED这个单词,我想这是她从某封情书里学来的吧。 她要我帮她参考意见,关于某个追求者,或者只是想和我聊聊他们的追求行为。 和吉洁的美貌比起来,初中的她更显著的特点是对男人的漫不经心,或者说是对自己名节的忽视,也可以说是糊涂。缺心眼。 有次她约好我,放学后在她家见,我在从学校到她家的路间,在某个胡同拐角的地方,看到她和几个社会上的男生站在一起,其中最壮的一个很著名,连我都知道他叫徐海涛,不好惹。吉洁的上衣已经被撸起来,那天她穿了泡泡纱的白衬衣,刚刚发育的胸部,戴的却是有钢圈的成人胸罩,钢圈已经被徐海涛掀起来,压在她乳房上缘,压得乳头像两只鸭子嘴,朝前突出出来。徐海涛指点着她的乳头说,“你怎么这么黑,你怎么这么黑,你怎么这么黑?”吉洁就知道往后躲,躲到贴紧了墙,旁边几个小喽啰吃吃地跟着笑。这一幕把我吓坏了,我躲在路边,斗争着要不要去救她,去救我落入流氓手中的好朋友。但是我腿软,心跳得厉害,我不住吞口水,内裤好像都湿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吉洁以后还怎么结婚?我正斗争着,听到了吉洁的笑声。“别弄了,我痒痒,我同学快来了。” 最终也不是我鼓足勇气冒出来,而是他们,可能玩够了,呼啦啦从胡同里涌出来,吉洁的衣服已经整理好,她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亲昵地贴着我,还跟徐海涛打招呼,“我们往那边走了。”就往她家那边走了。 “怎么办,他也追我,怎么办,他们都说他很厉害。”吉洁边走边对我说,她的胸脯压在我胳膊上。我想了想,说,他会欺负你的。 “我没办法,他劲太大了。我没办法。”我看到她脸颊绯红,我想到报纸上的新闻,关于被轮奸了的弱智少女,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她看起来那么快活。 后来一段时间,徐海涛经常来我们学校,他在校门口等吉洁,有时候能混进校园里,就在吉洁班门口晃悠,搂着吉洁,到学校的小花园里逛,或者是厕所后面的空地。很多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并且看到不堪入目的画面,他们亲嘴,徐海涛还将手伸进吉洁的衣服里。有次,甚至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的,我班的一位混混同学,突然对我说,“你跟吉洁好啊?她就是个妓女。” 作为好朋友,见别人这样评论她,我很难过,可是每次和吉洁在一起,每次她对我絮絮地讲述别人如何又如何追求她,我实在没有勇气对她说,“停止吧,你名声不好。”因为我没有她漂亮,也没有谁追求我,似乎是因为我没有机会理解她的感受,所以也就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徐海涛很快消失,吉洁和同班的一位追求者谭锦阳出双入对了。他们还在元旦联欢会上演唱了合唱《有一点动心》。我开始紧张的初三学习,和吉洁见面少了。 我上大学以后养了一只猫,叫路路,我给吉洁的信中告诉过她,那时候她去了三亚。我们的关系还在,只是比较淡,但是也没有非常淡。她给我的信里讲了当时对她最重要的事,“模特这个圈是没法混的,那些人都太有心计。”后来一封信里她说,“你知道引领西装吗,他们的老总是浙江人,对我挺好的,他要在三环里给我买一套别墅,就在万国城那边,可是他有老婆有孩子,你了解我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这封信的内容让我对吉洁陡生敬佩,我觉得她不仅是一位美貌的朋友,而且在荆棘密布的道路上,昂然地走着。 但是很快她就投入了另一个商人的怀抱,那人带她去哈尔滨玩,十冬腊月给她买了新的皮衣,我连那人姓什么都不记得,因为又一封信里,吉洁告诉我他们分手了,因为“东北人不尊重女人”。 到我毕业前的那一年,她去了顺义,她说住的是别墅,这次的男朋友是一个年轻人,好像是当年徐海涛的喽啰之一,这么多年一直默默喜欢着吉洁的、一位低调的富二代。 我毕业回北京的时候,把路路也带了回来,这些孤单的异乡漂泊岁月,我已经与路路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路路是一只像狗一样的猫,它非常认识我,并且每夜和我同枕而眠。 每夜,它像人一样,钻进我的被子,枕着我的枕头,面朝我的脸,满足地闭上眼睛,打起呼噜。 和平里的房子是我在网上找的,房东是某老干部的遗孀和遗孤,一个老老太太和一个老太太,和我打交道的是那位老太太,她一再强调,在她父亲那个年代,这是一套很好的房子。一套四间,厨房那么大,她的理想是租给某公司办公用,这样房租可以多收一些。我不行,我只打算租其中一间。 就朝南有阳台的那间吧。 这套房子的阳台是敞开的,没有封,外面的铁栏杆几乎朽烂了,阳台的门非常窄,我估计只有五十厘米宽,夹了上下几片玻璃的木头门朝外,另外有同样木质的纱门朝里开。没有锁,有搭钩。但是房间非常大,并且有两组暖气片,这是老太太特意提醒的我,还有,两个大衣橱,一架大床以及一个沙发床,在二十年前都是最顶级的家具。后来她主动说,鉴于我们如此有缘,就八百块租给我吧,不能再降了。之前她都是八百五租给别人的。 和平里七区12号楼。我还差一个拐角就可以看到我曾经住过的房子的厨房和北窗。作为四居,那套房子有两间向南,两间向北,厨房也向北,厕所在走廊尽头,厕所没有窗,淋浴喷头坏掉还是我去买新的换上,洗澡的时候,可以听到一个男人唱歌,声音从排风扇的孔传进来,可能他也在洗澡。 朝南的有阳台的一间我住,另外一间据说堆砌着房东的杂物,落了锁。朝北的一间空着,另一间住了一位年轻男人,在某公司打工的。在路路跑丢之后,我离开北三环,我在别的地方又租过好多次房子,经常遇到这样的年轻男人做邻居。我实在记不清他们的相貌,但是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面目猥琐,当然个子不高,有一份和电脑有关的工作,不爱说话,估计也没有人爱他。 每个晚上他们幻想自己第二天可以开心起来,可是最后他们就给自己一个借口离开了北京。其中一位,应该不是和平里的这位,离开的时候还骗走了我一千块钱,他叫黄晓林,很矮,这我说过了,很丑,福建人。 确定钱被骗走的那天,说来也巧,吉洁在我身边,她刚刚和那个低调富二代男朋友旅行回来,进城吃饭,想起来给我打个电话,我说你们在哪里,她说复兴门,她问我你呢,我说南礼士路。 很近。 那真是一个低调的富二代,那时候吉洁已经幸福地称之为“我老公”了。他穿了一件赤红色t恤,跟在吉洁身后走进房间,坐在黄晓林搬空了行李后留下来的光秃秃的床垫上,几乎一动不动。我还不死心地翻看黄晓林的书桌和抽屉,吉洁帮我。什么痕迹都没有,这个丑陋的人悄悄地回老家了,悄悄地带走了我的一千块钱。 “算了,让我老公请我们吃饭。”吉洁坐在床垫上,伸手拍她老公大腿。 我突然想起来,作为学历不高的土著,吉洁结婚可不算早。就在那次吃饭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提结婚的事情,那时候她都26岁了。又过了大概两年,他们才结婚。他们在城里办了酒席,又在顺义办了一次,然后在梅里雪山又办了一次。据说徐海涛在城里的酒席上喝醉了,差点把伴娘强暴,“你说,他这人还是这样,”吉洁悄悄跟我聊,“别让我老公听见。”我作为新娘的至交,参加了顺义的婚礼,还去了梅里雪山。在梅里雪山,有一夜她老公喝醉了,吉洁跑来我的房间,和我一直聊到天亮。回北京之后我们也经常电话,友情一度小阳春。断了联系只是最近两年的事情,不知不觉的。 你看,我不是没有机会问她。 房间在二楼,目测有将近二十平,后来我发现很多出租房子的,都喜欢将主卧描述成“面积近二十平”,其实这是一个谎言,二十平等于四米长、五米宽,或者五米长、四米宽,那是非常宽敞的房间,放得下一张双人大床,一张沙发床,一个茶几,一个电视柜,两架五斗橱,还有我自己添置的一个书架(离开的时候我把它扔下了)。我刚刚安顿好,吉洁就闹着要来玩。好像回到了初中时光,我们缩在我家或者她家,趁家长不在,开心地聊开心的事情。她送我一大抱塑料地垫,彩色方格有锯齿的边缘,方格的中央还有卡通形状的拼图,飞机、坦克、小猫。我们将地垫拼在房间中央,在双人床与沙发床中间,然后将茶几放在上面。很温馨,很有家的感觉。 路路认生,路路缩在床脚,悄悄看着她。 吉洁说她要来和我一起住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思索就答应了。我孤单在外这么多年,好希望有亲密朋友。她的理由是那个富二代经常来城里玩,她在我这里有个落脚的地方挺好。 可是这和我的路路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 有那么几天,或者几个星期,我下班以后会煮一锅米饭,和吉洁一起炒两个菜,端到茶几上,和吉洁一起吃。那些塑料地垫又漂亮又暖和,我们都赤了脚坐在上面,好像日本人。路路也不那么怕生,缩在我的旁边,专心撕扯地垫,撕出很多彩色的塑料碎屑,在水泥地上散落着,也很漂亮。饭后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一起看京华烟云,她说赵薇演的姚木兰虽然不好看,但是肯定比历史上的本人好看。我觉得她说的不错,民国女人的眼睛,不会有这么大。 房东老太太来过好几次,她的身上有腐臭的味道,那种公费医疗多年卧床全报销的味道,可能只是我幻觉。她对我多了个朋友来住很有意见,说我是看你一个人不容易才租你八百的,你们两个人还是给我八百五吧。我说我朋友不常来。后来我还是按照八百五给了她。她又强调一遍这些二十年前顶级的家具,又说她作为在城里有大房子的人,被他们“学习班”的人个个羡慕。她提着一个二十年前已经过时了的红色尼龙绸袋子,她很少提到她的母亲,那位老干部的遗孀,但是我眼见她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她一生没有嫁人,她的一生都被一个不合时宜的骄傲的妈给毁掉了。 我来到二楼的三间向北的窗外,它们都已经换成白色框架的塑钢窗。看来房东老太太有了新的生活,她振作起来,将自己的房产整饬一新。马上我就意识到我数错了单元,这一组白色塑钢窗跟我无关,隔壁单元才我是住过的,而那里的三间北窗,还是七年前的样子。 我之前没有想起七年前的样子,但是一看到它们我就想起来了。剥落的绿色油漆的对开木窗,朝外开的是玻璃窗,朝里的是纱窗,纱窗几乎变成黑色,在这样的天色里,虚掩的厨房窗像一个洞,屋里没有人。单元的门也很破败,也是剥落的绿色油漆的对开木门,起码二十年前的。这栋楼一共三个单元,最西边的单元门是比较旧的防盗门,中间的(就是我刚才认错了的那组白色塑钢窗所在的)是一扇崭新的按钮防盗门,而只有最东边的这组是古董。同样是几十年前住得到四居的老干部,可能别人都有时运,只是东边这单元,住的人行将就木。 我租进来的时候可没有这样想,那时候我觉得,这些古旧的东西都有好闻的味道。当然价钱便宜也很重要,有的人租房子会挑剔门窗和木地板,我觉得无所谓,我喜欢湿润的拖把划过水泥地的感觉,感觉很干净。 后来那些塑料地垫被路路拆得满地都是,它扩大了战果,把卡通拼图都撕了出来,我每天都要趴在地上,翻床底、翻柜子底,把被路路扔去各处的,比如飞机的浆啊、坦克轮子、猫胡须猫眼睛什么的拼图零件找出来,一个一个按回到地垫上,每次我都想,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用502或者什么,把它们粘在一起,但转天我又忘记了。路路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我不会为这种小事凶它或者揍它的,没有必要。 我是对的,因为没过多久它就没了。 我应该转去南边看一看,去看看那个阳台。阳台很窄,只有大概半米宽,路路消失后,有段时间我把它的沙盆(厕所)放到了阳台上,据说这样有利于它闻着自己的味道跑回来。我还在旁边放了它的食盆,结果每次沙盆总是安静,食盆总是空的。附近很多野猫,它们不嫌弃别人的食盆。 这也是应该担心的,据说路路跑出去,闯入别的猫即成的社会里,会备受欺凌。再说它已经做了绝育,一只绝育了的母猫在野生的世界里。 又一个记忆错误。路路没有绝育。它消失的那个冬天,它已经半岁多几乎一岁。但是因为体质弱,迟迟没有发情。去野外吧,被别人轮去吧,只要你还活着。我想象吉洁纤长白皙的手指,掐在路路的脖子上,缓慢但是坚定地用力,彩色指甲嵌进毛丛……这画面不合常理。吉洁头脑简单,做不出这种事情。 后来沙盆里落满了灰。我从来没有,在天气好的时候,端一把凳子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比如说,看一本书。因为阳台太窄,并且脏,门窗、墙壁、铁栏杆,像一个滑稽的橱窗。还是老样子,我注意到阳台立面上的砖线,到旁边的窗户,到楼梯间的镂花水泥架子,我像七年前一样,又盘算一遍,这样走过去,跳过去,对猫来说是不是简单的事。 是不是简单的事?楼梯间在阳台东边,隔一个窗,而西边也有路途,阳台西边别人家的窗台上,正卧着两只猫,一只白色与黄色的花纹,一只黄色与黑色。夕阳的阳光真好,这一方小院落好像与世隔绝的桃源,这个位置我站立过,脚边也是层层落叶,我问的,就是现在两只猫身下那户人家,那家垒了小院子的一楼住户,我曾经问,“有没有见到一只虎斑猫?”回答我的是一个中学生,男生,他说,“没有。”回答和回答也有不同,男生有帮助陌生人的心,但是,“没有”是事实,他只能这样回答,然后我也无话,就算我领了他的心意。领去哪里? 这是野猫的世界,在拐角,在杂物堆积处,在常年停放的车辆下,我四顾,它们从各个地方审视我。我不能说清楚那种伤心,好像有人在我的心上用力地抓。吉洁说,“不见了吗?真不见了?我和你一起找。”她陪我到处找,有那么几次,几个傍晚,我受不了伪装的自己,挤不出一句质问。 我不归宿有错吗?我忽略了路路我把路路留给吉洁我错了吗?我有什么资格质问别人质问什么呢? 后来我说我没事了,我还说,“猫而已。”我换了工作,搬走,同一个冬天的事情。吉洁没有怎样,没有惊诧猜疑自责,我说了,她头脑比较简单。 我要不要说,要不要说,其实我知道路路在哪里,她把路路扔去了红螺寺,我知道,因为她去踩点的那天,她是和我一起去的。哦,还有更重要的,我忘记说路路消失的前夜,那夜我没有归宿,我刚刚说了,(这与吉洁无关)她有,一整夜的时间,慢慢开车去红螺寺。 走京承高速吧,我还记得那里有漫长的大片干枯河岸,“去红螺寺看红叶吧,我开车。”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周末,她随意的一个提议。杂草起伏,我们面对寺庙站立了很久,有很长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说话,这么多年,这样的时刻很不多,所以我记得清楚。那时候我突然没由来地想,吉洁可以开车把路路扔在这里。 那时候吉洁在想什么? 走向桑塔纳的时候,吉洁挽着我胳膊,她的身体比初中时候成熟多了,她说,“怎么办,我一到庙里就忍不住求签,一求签就胡思乱想。” 那时候已经深秋,天气从凉变成冷。大概一周之后,有次我不归宿的翌日,回家路上接到吉洁短信,“我出门忘记关阳台门,你回去看看路路别跑掉了。”收到短信的时候,我刚刚在三环的车站下了车,沿着和平里东街往和平里走。后来,我总是回忆起不归宿之前,最后一次见到的路路,我准备关门离开,它蹲在食盆边,留恋地对我叫,眼里似乎有无数话要讲。当然这应该是我事后附会。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吉洁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这到底是为什么? 差五分六点,我不要迟到,我还是去通道那里打车吧,虽然不很远。踏落叶穿过去,刚才我是从楼的北面绕过来,现在我可以从楼的南面兜过去。这里是别人的小院,银杏树,很安静,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那两只二楼窗台上的猫变成剪影,一团白色,一团深色。 前面提到的那家马兰拉面,有一次,在路路跑丢以后的一天中午,我走进去吃拉面,我在点餐的时候,看到餐台上有巨大的蛋,有多大呢?我觉得那一定是恐龙蛋或者鸵鸟蛋,那么大。我吓坏了,但是服务员冷冷地告诉我,那只是鹅蛋。我没有点。 然后我坐下来等待拉面,点餐台上方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新闻主角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捡来麻雀的蛋,想要孵化小麻雀,可是他父亲擅自将麻雀蛋放进了冰箱,因为“如果放在外面坏了就不能吃了”,那个人已经三十多岁,他有一颗孵化麻雀的心,可是在孵化之前,小麻雀被他父亲冻死了。之所以上新闻是因为,后来他愤怒地把他爸砍了,好像没砍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