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重庆第九 于 2012-11-21 11:32 编辑
谁都没有侯赛因快
一
“我有个兄弟,才从山上下来(注:出狱),一直没工作,手上紧巴巴的。从前在道上混过,好多老大都要给他面子。要是你想我去找他来帮忙,你可以给他意思意思……他绝对可以帮你把这件事情搁平。”
我听到从自己嘴里说出的陌生的话,仿佛听着从不相干的某具躯壳里发出的独白,又像是你们熟悉的、嗫嗫嚅嚅的自言自语。其实不过是模仿电影《东邪西毒》里欧阳锋劝人买凶的那两段装模作样的腔调。因为自己反复看过好多遍,又或者曾经听别人说起过好多遍,除了在其中一处需要隐喻的地方刻意卡顿了一下,一气呵成,说得从容不迫。
这是公司最靠里一间狭窄幽暗的办公室。门上钉了块薄薄的铜牌,上面有“总经理”三个蚀刻的黑字。推开门,三面是墙。和三面墙一起压迫而来的,是仿佛已在空气中存在了几百年不散的潮湿。墙上原本是米黄色的乳胶漆正一块块剥落,深浅不一,露出下面白色的腻子膏和灰色的水泥块;白的像骨骸化石,灰的像刷不去的牙菌斑。这很可能是一间由厕所改造过来的办公室。没人会在墙上安装那种卫浴专用的百页窗。现在是下午五点,光线被窗格切割成窄窄的几片,落在蜷伏在办公桌上的薛总那颗几乎全秃了的大脑门上,光影错落,明暗相间,活像在他头上罩了一件过时、褪色的海魂衫。屋里没有开灯。他盘踞在那儿,就像从未打算离开过这张桌子一样,已与黑暗浑然一体。
如果不是因为昨天下班前一群壮汉气势汹汹地闯到公司,领头一个耳后、脖子上刺有可怖图案的家伙一脚踢坏了这扇门(进来时还需小心翼翼),我想,自己是永远不会有话主动进来和他说的。
三天前,区府拆迁办的小吴来找过薛总。小吴是个留着三七开的分头、还戴一副黑框厚边眼镜的年轻人,皮肤白皙、长相乖巧。我还记得他平时总是在肋下夹了个棕色的公文包,或者拎在手里,走路的样子庄重斯文。最近两个月小吴来得特别勤。前台小妹每次都开他的玩笑:“吴主任,你又来打卡了呀?”只要薛总在,他们两个便把这间房的门掩上,在里面一呆就是很久。薛总不在的时候,他来了也并不急着走;真跟打卡上班一样,在外面那间开敞式的办公室里随便找个空位子,陪我们一直坐到下午五点过才离开。除了我,他和公司的同事都相处欢洽。他们最热衷的话题,莫过于咱们脚下这一块开发规划中的“国家A级高新电子产业园”辉煌的明天。说到最后,无一例外地具体到了免税啊、涨工资啊、地铁出口在哪儿啊、公交换乘如何便利啊,以及新建的电脑城里自动扶梯到底是单向循环的好、还是双向并行的好?我从不参与他们的讨论,自己的答案只肯在喉间咕哝。直到一天,小吴说着说着突然问我一句:“小何,你开车送货的,你最清楚了。以后直接坐电梯下车库,装车就走,你说是不是要比现在方便许多嘛?”我记得我当时只是木讷地答了一句“不觉得吔。还是要动手搬,差球不多。”以后他便再不和我搭话。
小吴最近一次到公司,是三天前(刚好我出车去了)。听前台小妹说,和他一道来的,就有那个耳后、脖子上刺有吓人的纹身的家伙。小妹眼里闪动着激动的光芒说:“那崽儿绝对算是一条‘彪形大汉’!一进门,就让我觉得天花上的吊顶啷个恁个矮吔?压抑得很。你没看到,他走路的样儿,”说到这,小妹把自己的两只手大幅度地前后摆动起来,身子却因为脚下模仿外八字的步伐太过夸张而左右晃荡,像一根在余震里微微晃荡的柱子。“那崽儿的脸色……”她使劲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贴切的词,“霸气外露!他走进来的时候眼角都没瞟一下,完全当我们不存在,所有人都遭震住了,话都不敢说。”据她回忆,那天大部分的时间里,这家伙一直保持着好脾气的沉默。在里间办公室短暂友好的静谧过去后,她们在外面不费劲就能分辨出从门后面传出的是薛总和小吴的声音。他们俩嗓门越来越响亮,调子越来越激烈,内容越来越无礼,直听到最后“啪”的一声,紧接着是“哗”的一片,这时候,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家伙掷下了当天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薛老头,你回去好生再想一下嘛。好生想清楚了。下次我再来——就不得是恁么个谈法了哟。”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算粗野;鼻音很重,故意把每一句的尾音拉得很长;还特别在‘恁么’和‘哟’字上面加了重音。只要听过一遍,我保证你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说话的样儿。“前台小妹信誓旦旦地说。就在那一刻,我已经想到了命里注定要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如果不是因为昨天……
昨天下班前,那一帮人扑了个空。一脚踹开房门后,为了发泄瞬间从高处跌落到地板上的情绪,他们恶狠狠地扯掉原先包裹在手上镀锌水管外那一层薄薄的报纸,在我们头顶上恐吓着,抡出一圈又一圈呜呜的风声;他们象征性地砸了前台小妹桌上的显示器、出纳大姐面前的点钞机和我邻桌老大哥出门忘了收柜子里的一台Thinkpad……这种场面没有你们在电影里常见的受害者的尖叫、施暴人的嚣张,一开幕,双方便已经坦然接受了各自在戏里的戏份,心照不宣地努力去做到最好。我需要做的,是尽量把身体重心压低下来躲到一边去,把不知该放哪里好的视线尽量聚焦到鞋面上某个并不存在的虚无的泥点上,只是凭着听力去辨识不同材质的物件当大棒袭来时特有的哀鸣。喔,原来金属件比一切塑料件听起来都更具乐感,最刺耳的是玻璃,也包括有机玻璃,木料的撞击则是沉闷的……
当其中一条汉子和他的钢管一起来到我面前时,我正蹲地上把头可耻地缩在衣领里,右手也正懦弱地悄悄朝桌子最下面一格抽屉里摸去。这时,我听到了那个无法抹去的声音。
“好了!兄弟们。今天就恁个,点到即止。你们几个给我听到起,薛老头回来了给他带句话:他这个月不走,我过来一次砸一次!”
我注意到,他这次把重音分别压在了“不走”和“砸”字上。这是一个我熟悉的声音。
二
朦胧中,薛总正努力坐直了。先前秃顶上披着的褪色海魂衫便滑到了脸上、脖颈上和胸前。
这时候,灯亮了。
他脸上带着休克醒来的人惯有的表情,这种表情三天以来简直就像附着在他脸上的另一层皮。“你,你是哪个哟?哪个喊你进来的!”他舌尖还有些发颤,可能是因为才被唤醒的缘故;更可能是因为“我像个魂灵一样出现在他办公室,还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傻话“的缘故吧。
我很诧异怎样的一个人会把灯的开关设计得如此不可思议。现在,灯亮了,我背对着门,头顶着光,逆光站在办公桌前。先前一直揣在两边裤兜里的双手现在抽出来交叉放在身前,保持着一个直立者的警惕。因为我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他必然看不清我有着跟他一样方正的额角,凸起的颧骨显得眼窝有些凹陷,拧着的眉头即使睡着了也不肯解开,还有弧线优美的耳轮。我却一眼在他身上看见了若干年后另一个活脱脱的、可悲的“我”。溢脂性脱发造成的秃顶上头皮油光红润,像超市里大多数宣称是吃饲料的鸡产下的卵;过度饮酒与长期吸烟才有的粗大毛孔,也许能插进一支笔;肥大的下巴无可挽回地下坠,眼看快要遮住了喉结,睡觉时一定会因为呼吸障碍而鼾声如雷……
灯光似乎烘干了空气中的水分,潮湿自有的霉味被驱散后,我又闻见了另一种特别的味道。这是来自老年人身上的,因脱水、胶原蛋白流失、电解质紊乱和内分泌失调而引起的,接近衰老腐败的味道。我肺叶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吸满了寂寥孤独的海绵,沉重地,窒息着我的呼吸。我听见自己嘴里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老兵不死,他们只是凋零”。我怔了怔,一时想不起出处。
“喔,老子想起来了,晓得了你是哪个了。你就是那个……侯赛因!送货的。哪个喊你跑到这里来的?”问到最后,他开始声色俱厉起来。他总是这样对我们呼来唤去,跟馆子里吃饭使唤服务员似的。
“何-赛-英。他们开玩笑才叫我‘侯赛因’,”我停了停。“我只是想问一下,你需不需要帮忙。“
“喔,原来你不是姓候嗦?”他皱了皱眉,倒有些为我感到遗憾的样子,之前脸上刀子刻下般的线条松弛下来。“帮忙?你为啥子想……”他真的“啪”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眼里迅速泛起了一重更大的惊喜。“老子想起来你是哪个了!你是何婷婷的侄儿个嘛,是不是?我硬是有点老颠咚(注:糊涂)啦。”
“对头。她是我姑姑。”
“你姑姑——她还好噻?”
他还真以为自己知道我是谁呢。语气里虽多了些老人家才有的和煦,那些话却跟螨虫似的,恶心地钻进了我屈辱的回忆里。
我还记得大约是在一年前的某个午后,晴朗无风。秋天的太阳苍白无力,只剩下被掏空了的半透明的一圈轮廓,斜挂在我床头的窗外;好几个钟头不曾挪动,跟吊死了一样。阳光从那个角度斜射过来,投在躺着跟死去一样的我的脸上。我一动不动。时光仿佛都因这幅了无生气的场景而凝滞。为了抵抗那些没一点暖意的光线,我把被子拉过头顶,露出了一双苍白的脚。你们会很容易注意到我脚踝上有两道永远不会再褪色的淤记。其实,我打天亮后就一直没敢入睡。我紧闭了双眼,除了抗拒光明,更恐惧睁开眼后看到的任何一件物什,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它们也许是阳光、是雨雾、是风云、甚至是楼脚赵二火锅刺鼻的牛油味。它们都太真实,真实得我不敢幻想拥有。因为在这之前的一段漫长日子里,我拥有的只是一组六位数的阿拉伯代码——102547。它们曾是我生命的全部。
突然,我被猛烈地暴露在刺眼的光亮下,从耳根处升起一阵阵剥离般的痛苦,提醒我:母亲正使劲向上揪起我饱满的耳垂,一如我儿时被唤起床的习惯。他们都说“人越老,习惯越顽固。”她根本无视我已经长大成人的模样,再过三十年,我也还是一顽劣的小男孩。
吃面的时候,她坐在对面(她总是坐在对面),一只手托着腮帮(我记得是左手,她的右手大多数时间里总是使劲顶在腰上),看不够地盯着我,神情“凶悍”。我回家后发现她瘦削得厉害,皮肤松弛得只算是勉强粘连在骨骼上,可下面的骨节还是看着太过嶙峋。这样的女人,难免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我问她是不是腰上又开始疼了?还是上医院嘛,好好检查一下,你自己买的那些药丸子吃了白吃,没用。你等一哈哈(注:一会),等我吃完这口就送你……她要我跟她去见一个人。那个人会给我一份工作。只是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作。挣的钱不多,够我养活自己。好好干上几年,说不定也能找个物质要求没那么高的女娃儿,耍朋友,结婚……我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用下嘴皮抿掉沾在上唇的一粒葱花,粗鲁地打断了一位母亲关于儿子未来可能享受到的所有幸福生活的憧憬,问她:那妈你以后啷个办?哪个来照顾你吔?她平静地说,她有退休工资,不要我管。我又嬉皮笑脸地说,妈你记到哈,是你喊我上班、耍朋友、结婚、生娃儿的哈;等以后我有了娃儿,你还要帮我带孙孙哈,我到时候没得钱给你哟。她终于忍不住“哎唷”了一声,痛得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我无措地望了一眼窗外,你们想不到吧,大半个白昼都挂那儿不肯挪窝的日头这时竟一头栽倒在我床头正对着的窗沿上,暮气沉重。妈看上去像被一下子抽空了血肉,枯涩的头发黯淡无光,苍白、深刻的褶皱下填满无奈。活到三十二岁,还不算太久,纵使在那段最恶劣的日子里我也从没害怕过什么。那一刻,我是真的被吓着了,马上便答应了她。“要得,我跟你去。”
还是那天。临出门前,妈第四次提醒我:待会儿在那个人面前一定要记得喊她“姑姑”。她不想人家因为我是她儿子而特别关照我,“今后你做啥子都要靠自己了哟!”她这么说。我妈姓何,我叫“何赛英”,这听上去就很像姑姑跟侄儿的关系嘛。我也早习惯了不依靠任何人。一个生来没有父亲的男人需要的关照总是少得可怜。
三
“小候呀,你刚才说的那个,那个山上下来的兄弟……到底啷个样(注:怎么样),搞不搞得定哟?”
老家伙恢复记忆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而且,还很不牢靠。为啥子人一旦衰老起来总是要比成长快恁个多吔?我像个哲人那样思考,却不经意找到了先前那句话的出处。“老兵不死,他们只是凋零”,对头!这话应该是电影《拯救大兵瑞恩》里诺曼底盟军公墓纪念碑上的铭文。我在字幕上看到过的,我很肯定。我肯定地对他说:“只要你想,他绝对可以帮你摆平。”
“小吴,你晓得那个小吴噻?那个烂人不晓得从哪点找来的那个崽儿——那天来过,就是脖子上有纹身的那个白沙(注:光头),叫‘黑猪’。老子找我从前那些老兄弟伙打听了,这崽儿才从山上下来没几天,最近名气操得大得很。老子昨天托了个老板凳(注:江湖前辈)去给他说,黑猪才出来混的时候还是跟着他的……现在混好了,好几个房地产老板在背后托他,连前辈的面子都不给了!日妈混账!这种人啊,饿慌了的野狗,吃肉都不得吐骨头。为了米米(注:金钱),哪个都不认,啥子事情都做得出来。哪点有老子我们当年操的时候耿直嘛!我们年轻那阵,才真的是讲义气。谈钱?爬!免谈。兄弟伙只要人对头(注:有交情)了,两肋插刀只是一句话的事,哪点像现在这些人哟……”
他自顾感慨激愤地说着,不时抬头瞄我一眼,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些共鸣或一份保证似的。“老子现在是岁数大了,输不起了。他们还年轻,有本钱。在山上呆个一年两年跟呆一辈子没得啥子区别,“说到这,他话里语气已经虚弱下来,最后,不肯定地又问我:“说真的,小侯,你那个兄弟,到底……行不行哟?”
我给了他一份保证:“我喊他帮忙,他绝对帮死忙。”
对面苍白没血色的那张脸上瞬间有了些许活力的迹象,面颊两边红润了许多,像打了腮红,颧骨就显得更高、下巴也拉长了。那两团红润的颜色与酒糟鼻周遭皮肤是截然不同的,像着色不均的一张旧红布,平坦的部分稍稍浅一些。他下意识地把两只又粗又短的手从下面摆到桌面上,交叉、合十、摩擦,十个差不多同样粗短的手指不停地纠缠揉搓着,眼神阴晴不定,伴着呼吸的局促,瞎子在场都能轻易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与交战。那股特别的味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更加浓郁了。他似乎下了很大一个决心,说话都有些颤憟:“你刚才说的那个……他想要好多米米?”
我向前半步,大腿前侧距离桌沿不过半尺,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灯光下,我五指如箕,尽量分张得很开,每一根手指都纤细修长,由蹼进化来的指间那一层薄薄的连缔组织因使劲而局部失血呈半透明状,甚至能透过其间看到对面他因谈到了钱而泛起的粗鄙的笑容,市侩且狡黠。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有必要和他继续谈这笔交易。我有些不耐烦地替我兄弟说:“五颗(注:五万)。先给钱。要现子(注:现金)。”
那张松弛多皱的面皮从嘴角到耳根剧烈抽搐了一下,像被这话捅了一刀在心坎上似的。他红着眼、咧开嘴,不顾羞耻地露出那些黑色坏死了的牙龈嚷嚷道:“爬哟!这完全就是抢钱!日妈哪里有还没做事就先收钱的道理嘛?”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直盯着我的眼,想让我感受到一份压力。“小侯啊,不是老子冒皮皮(注:自夸)哈,你信不信嘛?老子今年六十八了,还从来没服过哪个的软!啥子恶人老子没遇到过嘛?黑道白道,还不是要讲个公道。这次随便他们啷个乱劈柴(注:胡来),老子都不得散劲(注:害怕)!怕个铲铲怕!“
是啊,老爷子。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就听你摆过的那些老龙门阵:你老汉解放前是嘉陵江上跑船的袍哥大爷,那天赶上嘉陵江发大水,百年不遇,岸上淹死了不少人,你是在船上出生的;那是五几年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你在江边沙洲上万人公判大会上挤第一排亲眼见你老汉被敲砂罐(注:爆头);从读小学开始你就是班上最能打、最下得了手的,中学还没毕业已经在武斗中一战成名,那天你自己承认过“那时候,我们哪个手上没沾过血嘛?“说得轻描淡写;我也晓得你在云南红土地上当知青时,饿疯了,偷了傣族老乡一杆火铳打算跑到边境那边去闹革命,幸亏路上遇一头野猪,撂倒后躲在山上吃了整整一周才肠肥肚圆地回来了;我还记得听你提过,你第一次见到我妈是在一九八二年的劳动人民文化宫的露天黑舞会上,那天你穿了一件咖啡色的格子衬衫,手里拎着个”三洋“牌的单卡录音机,晚上八点过了还戴着茶色的太阳镜,一眼就在人群里把她给看上了;一九八三年,”严打“,你身上揣着一百多块扒火车去了黑龙江,一去五六年,八八年在海参崴倒皮草时,遇上汉奸勾结老毛子黑吃黑,你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四十七小时差点就没能回来……那天下午,我不知道你嘴里唠叨这些是想说给谁听,我光顾着看你把我妈的手拉住就舍不得放开,说着说着,还不时地在她手背上摩挲几下。你知道吗?我那会儿只有一个想法,想剁下你那两只不安份的爪子塞进你的臭嘴里,顺着喉咙一直捅到肠子里去。我妈看见了,生硬地把手抽了回来,及时地说了一句:“小英啊,今天姑姑就把你交给薛伯伯了。薛总,我这个侄儿以后全靠你照顾了哟。”这话救了你一条命。我发誓,天地良心,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天就想把你撂翻。
去年,拆迁还没开始,只是隐约有些风声在街头流传。我妈说到这事,你当时一笑置之,说“巴心不得(注:渴望),拆噻,拆了老子就发财了。“此地多年来自发集结了本市最大的几家电子市场,人气旺得很,早就有“电脑一条街”的说法。我和我妈去的那天又正赶上周末,市场里大大小小搞促销的经销商都把摊位跟花车摆到了人行道上,把两侧都占满了,只在中间给过路人剩下一条窄窄的小巷子,从西向东,逶迤三百余米。别小看这短短的三百米,想走到另一头的车站,途中你必须忍受各种音量的廉价的电喇叭冷不防凑到你耳边响起一则便宜得不可思议的特价广告。形形色色的人们脸上带着癫狂的喜悦,仿佛真是遇上不要钱的宝贝,耐心地在每一个摊位前停停,再走走。人流凝滞了。在其中行走,需使出横渡长江的劲儿来,劈波斩浪,舞着两条膀子才能挤出一条道来。那天出来后,我黑着脸埋着头只顾往前冲,妈开始还能紧跟住我,在身后牵着我的衣角不放,像拉紧岸边放下的一条纤绳。一排人浪打来,我晃了晃勉强稳住,衣角一松,绳子那头的她已不知被卷裹到哪里去,没来及发出一声呼号便被密麻麻的人头给湮没了。我没有回头去找,甚至没有在另一头的车站等她,一个人回了家。
秋天的夜很快吞噬了黄昏,七点刚过,路灯就亮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开灯,在黑暗中等着她回来。我想她应该给我一个交待。墙上老式挂钟的钟摆滴答滴答地走过一分一秒,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仿佛正走向时间的尽头。终于,我的愤怒在绝望的等待中一点一滴地流逝殆尽。我惶恐不安,害怕她再也找不到回来。我摔门冲出了楼道,在空旷的路上疾奔,在有人停留或可能藏匿的每一处灌木前放慢脚步搜寻。循着回来的路径、踏着去时的脚印,我看见她了。在一株树干斑驳像无数伤口的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她可能刚从一次剧痛的折磨中缓过来,痛苦把她折弯了腰,姿势僵硬地把额头顶在椅子上,右手深深地陷在腰里,仿佛那手本是从里面生出来似的;她额头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路灯下如密密的金针,摄人心魄地一闪一闪,急促的呼吸却虚弱地吹不开那一缕黏在嘴角的发丝。我在她跟前蹲了下来,拉住她的右手把脸贴了上去,滚烫的泪趟过冰冷的手背,开垦出一道道脏兮兮的口子,同时在心里烙下了一处处的灼伤。我说:“妈,我们真的得去医院了,拖不得了,我求你了。”她笑了。泪光朦胧中我见到她笑了。“傻儿子,妈没得病去医院做啥子?妈只是走累了,人老了。今天啷个恁个多人嘛,那阵仗像以前公社赶场一样,好打挤哟。”回家后,我们彼此不提下午发生的一切。我已经彻底放弃了对那个“交待”的要求。我的想法很简单。她不肯说,我就不问。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
现在,老家伙,我肯找你说话只是为了她,明白不?你心疼你的钱哈?那就跟你的钱一起去死嘛!妈,我已经帮过他了哈。
“规矩是我兄弟定的,不是我要的。你觉得不划算,那就算了嘛,当我没说过。”我转身从他面前离开。他没有留我。出了门我才想起他甚至吝啬到没给我一把椅子坐。
四
打那间由厕所改造的房子里出来(无意碰到了门框,门更歪斜了一些,我也懒得扶正),我径直穿过外面大办公室来到了室外。“老薛办公耗材”的招牌还挂在这栋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苏式筒子楼的外墙上。楼有六层,每层四户,门对门。从一家的厨房窗口望出去能轻易看清对面厨房里灶台上陈列的一切炊具,小到装盐跟味精的瓶子也能辨别开来。薛总早些年以不值一提的代价陆续买下了底层四家人的房产证;最后,在完成了一系列对墙体的破坏与重建工程后,彻底把使用用途由居民住宅改成了纯粹的商业门面。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热得烫脚板的“电脑一条街”啊。仗着零房租的优势,他学人做些没技术含量的办公耗材类生意。日子久了,也有一批稳定的客户。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揣着配送单满城乱转,送货上门。之前生意好时,随车配一个搬运工,我只管把方向盘;自从公司大门旁通往楼上的楼梯被封死以后,生意清淡了许多,便辞了搬运工,我一个人既要开车还要负责上下货,并不觉得比以前累。
那天,一些戴着五颜六色安全帽的人随便拖了些工地上废弃的脚踏板来,用一指多长的大铁钉横七竖八地胡乱钉上,筑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再也没办法溜去上面,在那些失去了主人的空房间里闲逛了。那些搬走的人家估计都占了大便宜,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在房里留下了一些还能使用的旧玩意。譬如这把我最喜欢的、三楼楼道左手第一家留下的一把单人躺椅;铸铁管护手支架,面料是厚实的格子军工帆布;两边护手上对称的位置上已经被手掌磨出了岁月的光芒,帆布上模糊可见汗蚀后的浅黄色人影,臀部位置颜色特别的深;椅子做工扎实值得信赖,只在晃荡时会有一些古老的连接件之间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在天花板的下方悠远地回响,像一曲对逝去时光的挽歌。于是,我的心便随着律动,加倍感到疲怠。我认得这把椅子的主人,那位八十岁的老先生,听说教了一辈子的书,长了一副好心肠的模样,慈眉善目的。每每在楼下碰见时,他总会朝我友善地点点头。老先生是在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搬走的,车上绝大部分是装书的箱子。自他走后,这楼便彻底失去了生机,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活着的迹象。慢慢的,纵使我们徒劳地拼命回忆,再想不起整日在头顶踩来踏去的各式鞋跟与乒乓坠地的各种物件。回忆竟也一并枯萎了。只有在起风的日子,听那些失去了主人的门窗锵锵作响,活像是咱们薛总用一个千疮百孔的水泥盒子在上面困住了一头愤怒的怪兽。每个人都担心自己会与这楼同归于尽。
现在,我站在了楼前的空地上。之前,这里最常见的风景永远是塞堵;人和车,一块在粥里沸腾。眼下,只孤零零剩下我那辆充满了沧桑的长安小货车,像大干旱后草原上最后一头角马。车厢的两侧都用红色油漆涂写上了“老薛办公耗材”及公司座机和我的手机号码;那些字笔划粗野,一撇一捺都透着一股怒气,是老家伙的手迹。车身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尘土,那些字也黯淡许多,像白天忘了关掉的霓虹。只有那一组11位数的手机号码,我看着尤其刺眼。每次送货的途中,行驶在城市里那些最热闹的大街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产生被拖出去游街示众的幻觉,眼前不停闪过一张张麻木无情的脸庞,还有高音喇叭发出的正义、威严的声音……是的,我当然是联想起了另一组六位数的阿拉伯数字,102547,以及这组数带来的所有不堪的回忆。
除了这辆车,我眼底能装下的便只有好大一片仿佛昨日刚经历过一场最残酷的空袭后的废墟。拆了和拆了一半的建筑物遗迹各不相同,从扒开的残壁望进去,那些大梁、横梁和柱子像被开肠破肚后的骨骸,参差不齐,歪歪斜斜地直刺出去,向天、指地。楼里的内墙本是五彩斑斓,日晒雨淋了这么久,都破败成了近似的颜色,一种肮脏的颜色。被丢弃的家具正加速腐败为彻底的垃圾,和外面随处可见的垃圾堆一起散发出发酵后的恶臭;臭气升腾起来,在半空形成一片灰色的云块,不论刮风下雨、日出日落,一直在半空中阴沉着,一动不动。断垣残壁上到处可见猩红刺眼、同样是用红色油漆刷出来的一个个圆圈;它们像怒目圆睁的眼眶,中央那一个个“拆”字,便是眼珠子。好几个月来,这些不暝之目们睚眦眈眈地集体仇视着我们——这场浩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又像是一个个染红了的枪口。连绵的秋雨刚刚过去,冬天还没来,天地间已经干燥得仿佛万物都是由细腻粉末状的成分结构,稍稍触碰(哪怕是一缕轻风),那些树啊、草啊、砖头、水泥块、钢筋扬起了灰白色的颗粒。本不可见的岁月风蚀过程,竟如此张扬地被观察到,匆匆一瞥,抵得上千万年。
五
脚步声来到我身后,站定了,也许正从同一个视角欣赏着和我一致的景致。我不肯定他能像我这样看到那些被风扬起弥散在空气里的微粒。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或者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料到他要开口说话了。果然,我马上又闻到了那种味道。那是一种只与末日、寂寞、孤独、衰老、腐朽有关的气息。
“龟儿时间过得好快。老子都在这儿呆满了十年!想起来就象昨天一样。”
我没有答话。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一段“十年”。应该还不到十年吧?漫长得像没有尽头、从未结束,每一天每一刻,无论醒着还是在梦里,我都仿佛还活在那一段日子里面。可奇怪的是,关于那些年,我所有的回忆只和102547这组数字发生联系。它就像秘密安置在脑子里的一个电台,一旦有搜索的信号触及这里,总会被一段更强大的电波给彻底屏蔽掉。我在那些咔咔的电流声里听到过无数的人在说话,“102547,到!102547,到!102547,到!102547,到……”那么多的人在说话,实际上我根本无法区分,因为他们都是机械、冰凉的,共用着同一根金属的声带。
“小何,”这次他准确无误地叫对了我。如果我是个宿命论者,我会怀疑这一现象本身是有寓意的。
“小何呀,你来我这点干了好久了哟?满一年没有?”
我告诉他,一年多了。脚步声又上前了一步,这下,不用转身就能看见他的侧面了。我第一次发现,他把略有些佝偻的腰背挺直了以后,居然比我还稍稍高出一小截。和我一样,他也有一双占身体比例大部分的长腿,两肩平阔,站在那,连站姿也跟我一样。我们像这废墟上并肩存活下来的两棵树,在灰濛一体的天地间保持着眺望的姿势。只是其中一棵树干里已经枯朽,另一棵还正新鲜湿润。
“都一年多了呀?狗日的时间真的过得快。恁个说起来,我也有一年多没见过你姑姑了,”他有些感伤。“你姑姑,她还好噻?”
“嗯,她就要搬家了。”
“喔,也是拆迁呀?”
我语焉不详,“这个月底之前就要搬了。”
从这时开始,他说话变得啰嗦琐碎,脸上的变化也丰富起来。先是问赔偿条件怎么样?如果不够好,一定要坚决做个“钉子户”……千万莫信拆迁公司,国字招牌,其实都是开发商养的狗……云云。后来,他又开始面带得意地说“这是个技术活,好多人都掌握不好分寸;价钱嘛,一来就要吼起来吊起,再慢慢砍;日妈等他让一尺了,你再退一寸;但也不要搞过头了,看着差不多的时候,见好就收,不然啊,兔子急了还要咬一口……”说着,他把嘴侧向我一边说:“其实老子要的不过分。再给老子加五十颗,要么多分一套两室一厅,就差不多了。”我一时猜不准他这话纯属感叹呢?还是说给我听的?直到什么东西硬梆梆的一坨抵住了我的腰。低头一看,他手上拿着用报纸裹齐整的一块,像砖一样,却可疑地保持着枪的姿态。
“五颗赌五十颗。老子想过了,划算。”
十分钟后,我慢腾腾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慢腾腾地把那一坨塞进桌子右侧最下面一格抽屉里。手指不经意碰着里面一件冰冷的器物,心里颤了一下。昨天下午,当那条汉子与他的钢管一起来到我面前时,我的指头正搭在上面。
我站了起来,立刻便听见自己正明白地告诉大家薛总吩咐的,“明天公司放假一天哈,后天照常上班。”我没想过自己有当众发号施令的勇气,我这辈子看过的电影里没一句台词能帮上忙,可我还是一口气连贯地把它说完了。没人对此表现出特别的关心,有限的沉默仅在办公室里保持了恰恰能容下两句话的长度,我刚一坐下,便又听见了清晰的键盘敲打、鞋底擦过地板、衣物悉悉索索、一口温水在唇间打转、手机按键、笔尖在纸上沙沙……的声音。看来,没人打算质疑我——小小的送货员代表老板来宣布放假这事情本身在逻辑上的不合理性。他们麻木到连一丁点的诧异也吝于付出。我有些沮丧,事实证明了我一再对自己的定位:一旦被纳入了群体组织,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无所谓。他要我说的,我都已经照实说了。我唯一隐瞒了同事的是,从明天开始,如果他不愿意和谁联系,没人能打通他的手机。因为他也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不过,这是我和他之间有关“生意”的谈话内容,不适合公开。同样具备充分理由予以保密的,还包括有我们之间另外一些有趣的对话:
“我一直想问,八三年的时候,为啥子要跑路?”
“耶!这个事情你啷个都晓得吔?喔,我以前给你说过的哈。莫提了,莫摆了,冤得很。有人给公安局写信告我强奸。日妈老子和那个女的明明是正儿八经耍朋友嘛,拉拉手呀、亲个嘴呀,就算是上过床又啷个嘛?又没惹到哪个妨碍哪个。别个女娃儿自己都没有去告,不晓得是哪个狗日的想挣表现的龟儿子……唉,那一年的严打啊,不摆了(注:不得了)。老子要是没跑脱,从严从快,不遭‘飞钵’(注:枪毙)也要遭弄到新疆去摘一辈子的棉花。”
“那后来吔?”
“后来?后来啥子?”
“我是说搞得恁个恼火(注:严重),最后啷个解决的吔?”
“喔,老子跑了以后,一哈儿在黑龙江,一哈儿跑到老毛子那边,还在外蒙呆过一阵。飘了几年后,风声没得那么紧了,才托人回来打听一下。爬他妈的!才晓得我跑了以后没过好久那个案子就销了。”
“为啥子?”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象要看到心里去。我装作眼底发痒使劲揉了揉。他告诉我说:“我刚才说过的。老子我是正儿八经的耍朋友、自由恋爱。说我强奸?哼,女方都不认,他们凭啥子定案嘛,拖到后来只有销了噻。你……”他顿了一顿,“那个女娃娃真的很耿直。”
“你这次也不会有事。明天过了,不管是‘黑猪’还是‘白猪’,没得哪个再来找你麻烦了。”
六
他总是说来就来。无数次趁我吃饭、看书、看电视、玩电脑、洗澡、漱口、换衣服时出现,有时是安详地呆在衣橱里等我拉开门,有时趁我离开鬼鬼祟祟地从显示器里爬出来,有时用力撑开压在身上的封面从书里坐起来……今晚,当我冲去满嘴好闻的黑人牙膏丰富细腻的泡沫正昂起头呲牙咧嘴地向镜子炫耀那一口白得跟小马驹似的牙时,他闷闷地站在身后,眼神忧伤地望着我。
我不能转身。一回头他就会跑得无影无踪,这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了,不需要再做无谓的证明。更何况今天等到现在是为了有正经事要和他谈。我朝镜子里的他点了点头,说一声“嗨”。其实我心里没你们想象的坚强,最初几次我差点都尿裤子了。日子长了,习以为常,恐惧也被习惯打磨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换个说法,我们或者可以认为,生活本身即是足以令人敬畏的。难道不是吗?
“你干吗要帮那个老家伙?”他总是说一口普通话,具备未卜先知的神秘力量,这让我和他之间的交流很轻松,因为我不用去费劲设计那些复杂的、拐弯抹角的、充满了隐喻的对话,心头一动,没有他不知道的。譬如对于“你干吗要帮那个老家伙?”这种问题,我只需要回答“你晓得的”,他便了然于胸。
“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为啥子吔?我不恁个想。”
“你是为了你母亲吧?”
那两个“你”字让我感觉很不爽,我就直接警告他——“她也是你妈!”
他耸了耸肩(好熟悉的动作,二十岁以后我就丧失了使用这个肢体语言的能力),“可她从来没把我当儿子,”他提醒我:“102574,仔细想想,那些年她到底为我做过些什么?”
“这你也怪到妈的头上?你惹了恁个多的祸事,屁股一拍逍遥几年,晓不晓得那些年妈为了给你揩屁股(注:处理后续事宜),就差榨骨油来卖了!亏你还有脸说!”我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自找的!她当初就不该生我。”他破口而出,表情痛苦。我从镜子里望过去更显得有些狰狞,仿佛那些折磨人的回忆还一直陪伴着他。他的语气转而哀婉,却充满了怨毒。
“是的,你当然是她的乖孩子,你是从没尝过我受过的滋味。从懂事开始到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到工作,在别人的眼里我这个不该来的孩子就是一团烂肉,甚至比不上医院妇产科引产床下铁皮桶里那些有血有肉没生命的更有尊严!上帝一定是恶作剧给我开错了另一扇门,我不属于这里,我在这里注定了是要被人鄙视、白眼、诅咒的。我真应该回到我来的那个地方。知道吗?哥哥,不被祝福的孩子都是上帝他老人家亲手从撒旦那里选出来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理由就是:不幸的我们用可悲的一生来证明上帝的道德是至高无上的,贪婪是罪恶的!饕餮是罪恶的!懒惰是罪恶的!通奸是罪恶的!”慢慢的,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我沉重地说:“兄弟,你恁个说是啥子意思?你莫忘了,我也是个生下来就没得老汉的私生子。”他绝望地尖叫了起来:“啥意思?私生子?不,不一样!我爹是个混蛋是个该死的被诅咒的强奸犯!”他一口气地喊出那一连串疯狂的字眼,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眼里燃烧着火焰。我坚持说没那回事,都是鬼扯,我问过他的……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母亲没亲口给自己的孩子一个交待!”
寂静。没有什么比寂静来得更是时候了。我注意到8W的镜前灯不易察觉地闪了闪,像看不见的某人嘲弄地眨了眨眼,或者是空气中暴怒的分子瞬间改变了两极之间的电压?我瞬间得出的两个结论,可都是唯心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从不参加和高尚灵魂之间面对面的辩论;他们不需要理由,他们埋伏在身边,他们控制一切,他们胜券在握。我记性还不太差,这盏灯的灯泡还是妈妈在的时候我换上的。之前她一直对我抱怨卫生间光线太暗,害得她总是把眉线描得像一根蚯蚓。我为此取笑过她,“别个说‘女为悦己者容’,妈你这是要画给哪个看嘛?”我猜得到她接下来会说,“还不是画给你这个死崽崽看噻,免得你未来的女朋友说‘看嘛,这个男娃儿他妈一点都不讲究‘,丢了你的面子。”妈妈在的时候,我一直很享受这种对话。我真的担心一旦将来我生活里多出个女人会怎么样?她会结束我习惯的一切。
母亲帮助我成功地重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被他拉进沉沦的深渊。在我脑海里浮现的画面与响起的对白同时也熄灭了他的愤怒。有那么一会儿,他温驯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睑低垂,不敢直视镜子里的我。他讨好地问:“你想怎么做?”
“明天,黑猪肯定会来。你和我一起去。”
“你确定要这样做?102574,”他抬起眼来,有些替我担忧。“你知道的,118535可不是好惹的。在山上,他可是一个硬角色。”
我一字一句地再次郑重要求他助我一臂之力,“没有你,这事我一个人搞不定。”
“以我们母亲的名义发誓。”
镜片上翕张的口型还在,他已走了。他总是说走就走。
七
整晚我都睡得很踏实。醒来时精力充沛,适合干一些不一般的事。我在床头用双肘支起上半身,双手托腮,迎接扑面而来的第一口新鲜气息(我没有睡觉关窗的习惯)。空气中混杂有潮湿的尿味、酸酸的馊味和熏人的牛油味。我很熟悉这些味道,只要嗅一嗅,甚至能清楚分配它们各自所占的比例。嗯,骚味重了点,昨晚上肯定有不止三个成年男性在靠近院墙的那棵槐树下小便,童子尿没这么冲;酸味不重,很明显凑着下水道呕吐的那位喝的啤酒比吃的菜还多;赵二的辣椒越放越多了,这一锅底料有些糊了……我用力扯了扯耳垂,耳根撕裂般的痛把我赶下了床。
我为自己下了一碗面,是妈常做的番茄鸡蛋面。她以前总是先从冰箱门里的鸡蛋格里取出两枚蛋来,往碗口上轻轻一磕,再用左右手的拇指扣住破裂的蛋壳边缘,其余四根手指扶稳了完好的大半个蛋身,轻轻一掰,让清澈的蛋清跟最后流出的橙黄的蛋黄一道滑进白瓷碗里,接着左手端碗,右手把一双筷子在里面飞快地掸动;筷子因为她手腕上的动作加快而频频接触到碗壁,发出密密的悦耳、清脆的哼唱,像是古乐中的“磬”。
“好香啊。”他从我肩上探过头来,鼻翼微微扇动。“有我的份儿吗?”
我把热腾腾的一锅面均匀地挑作两碗,撒上一些切得很碎的葱花,和筷子一块推到他面前,“吃嘛,未必(注:难道)还少得了你一碗唛?”
吃东西的时候我照例是不说话的,可嘴里没闲着。妈说过我吸吮跟咀嚼的声音大得吓人,特别是吞下最后一口后上下两瓣唇“吧嗒吧嗒”那两下,没有姑娘受得了。“那是她们没这个福气吃到恁个好吃的番茄鸡蛋面,”我满不在乎地说。“以后我结婚了,你还是和我一起住哈。我要你天天早上给我下一碗面,要得不?妈。”她会甜蜜地说不,“妈才懒得管你,该你老婆来服侍你这个大爷了。妈做了大半辈子,该享清福啦。”
“哥,你把这碗也吃了吧。”他又给我推了过来。我朝碗里扫了一眼,一根也没动过。
“你不喜欢嗦?比不上妈做的?”
“你知道的。”
“我晓得,你是挑嘴!”我又把脸埋了下去,嘟囔了一句“是没得妈做的好吃。”这话很快便被更响亮的声音盖住了。他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习惯了吃饭时被人从对面这样静静地看着。
“准备好没有嘛?”我问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家,都拾掇得差不多了,每一件东西都在它们应该出现的位置,和妈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如果她趁我不在时回来过,一定不会感觉陌生。
“你呢?你准备好没有。”他反问我。我小心地把手探进夹克内侧那个兜里,手指头再次因为触碰到那件冰冷的硬物而发颤,很快就变得坚定有力了。我把它掏了出来,在身前晃了晃。他脸色一下变得更加苍白,把头扭到一边,露出一半厌恶的表情,令人不愉快的回忆又在那一瞬间静静地攫住了他。他嚅嗫着:“他们当时怎么也找不到,我一直以为你扔了……原来你还收着。”
我小心地把它收好,掖进怀里。“那时我也以为再也用不上它了。妈走的时候我才晓得,我还会再用到它的。我们走嘛,时候不早啦。”
我记得那天我们是一点过五分出了门,差点被楼脚火锅馆送菜的三轮车撞上。我们在路边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辆出租车。平时我一个人的时候习惯坐副驾位置,怕他一路上寂寞,这次我陪他坐在后排。拉开车门,耐心地等他先进去坐下后,我才钻了进去挨着坐下,并顺手把门带上。的哥是位四十多岁长相忠厚的中年人,圆圆的脸,厚厚的嘴唇。说话却很刻薄。似乎嫌我开门关门耽误了他太多时间,不等我屁股沾上座套,他在前面头也不回的不耐烦地问:“走哪点嘛?兄弟伙。”我说去电脑一条街。他刚把脚放上油门,马上又松开踩住了制动,“电脑一条街?哪个电脑一条街哟?已经拆了个嘛。”我盯着中央那块椭圆形的后视镜,我知道他能从里面看出我不是个好惹的货。“我晓得。你只管去就是了。”他这才又把脚换到了油门上,狠狠踩了下去。
出租车一路跑得飞快,刚把一幢幢高层建筑及高大植物群从窗外抛到身后,马上又驶入了由一幢幢高层建筑与高大植物组成了另一簇。这是城市化的时代,一座城的概念早超越了你我想象的狭隘。城里有城,城外有卫星城,主城与卫星城之间的空地上转眼又冒出一个个新城。它们荫蔽在老城的阴影下,像贪婪寄生的雨林蕨类植物一样茁壮。用不了多久,迅速填满了城市版图里的每一条裂隙,再循着一条条进出城的高速主干公路向远郊的原野、丘陵与群山蔓延,最后止步于那些由伟大地壳力量形成的不可逾越的天堑。
车窗外的行道树逐渐稀疏起来,不论冠径、直径还是高度都比主城区的植物逊色许多;视野开阔起来,楼与楼之间常有大段的留白;人行道上很久看不到有人经过;再抬头看看,天上的云稀稀落落,难得露出了大片的灰蓝。我知道这位的哥在出城这一路上担心着什么。每隔一些日子,总有报道出租车在某个荒芜、人迹罕至的地方被车上一个或两个、最多不超过四个年轻男性抢劫。驾驶员运气好的难免会挨上一拳两脚或几耳光,也有被棍子或砖头敲破过头的。没报案的,多半是被捅了刀子,肠子和血流了一车,被发现时都凝成乌黑的板状。那些恶徒的集体特征,即媒体广泛宣传的形象,跟他在我兄弟俩身上看到的一般无二。同样的沉默寡言,同样的目露凶光。
我想给他一个好心情,从车子敢驶入郊区便拉着我兄弟聊家常。我告诉他妈走得很突然,下班回家一推开门就见她歪斜在沙发上,脚下散落着没拾掇完的一小把蒜苗跟两棵剥好了皮的莴笋;她眼神浑浊,灰色的眼白彻底遮盖住了虹膜,眼睫毛一动不动,心脏已失去了跳动;嘴角拖着长长的一缕痰液,差点垂到地板上。
“她痛苦吗?”
我摇了摇头,不敢肯定。几天后收拾房间,我发现沙发皮套上留下了好几处明显的抓痕,皮革都被撕裂开了。那可是一张用了十几年的老牛皮沙发啊。
“她最后给你说过些什么?”
早上我出门前她在厨房里喊我下班路上记得带些鸡蛋回来……这个算不算?可就连鸡蛋这点事我也忘了。
“我说的不是这些。是,是……你知道的。她最后有没有提起那个人。”他很谨慎地选择了“那个人”,显然是怕冒犯了母亲。我这当哥的其实并不比他听到的更多,在这里,我只能如实地复述我妈唯一一次提到“他”说过的那些原话。
“妈说:‘恨过那个人,恨了三十年。最近两年没那么大的气了。可能是人老了没气力,恨不动了。’妈还说:‘你不要像我那样去恨一辈子。没意思,真的。该发生的都是命里注定了的,没有后悔药,到头来大家都是造孽人。你也不要想从他那里拿回啥子你失去了的。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帮到他,一定要去帮他。就算是白帮一场,还是要去做。做过了,你可以得永生。’最后几个月,妈去过几次教堂。“
他沉默了许久,哀伤的情绪在车内再也无法自如流淌,从窗口刮进来那些呼呼的风,丝毫不能将这份伤感驱散,只是将它吹得更凉;它们正一点点地侵蚀入体内,让我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每一口呼吸都渴望摆脱窒息的威胁。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如冰山在海里消融。
“哥,你说,过了今天,我们会是怎样?”
我捉住他的手,像捉住了自己濒临死去的手。“莫担心。妈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差教堂公墓的那五万我已经补上,妈下个月就能搬到新家了。我还在旁边给你留了个位置。我们一家人挨一块,再也不分开啦。”静寂中,有一滴液体溅落在我手背上,冰凉蚀骨,是从他眼里坠下的第一滴泪。我很多年没哭过了。
车靠边停下,引擎空转,不肯再走。透过灰蒙蒙的前挡风玻璃,平地竖起一堵破旧的蓝色铁皮挡墙,路到这里被生硬地裁做两段;另一头接着早被重型工程车碾压出两道深深的沟辙来的一段“路”。这是目前尚能进出“电脑一条街”的唯一通道,只有开着我那样的货车才舍得驶过去。我欠身轻拍了拍前排的哥的右肩,说:“可以啦,就到这点嘛。”隔着安全栅把钞票递过去的时候,我朝他礼貌地笑了笑。对面脸上的回应的表情很勉强,瞳孔里装不下太多的不安与局促,把眼眶撑得很大很圆,久久不散。出租车在原地掉了个头离开,车下扬起了一人高的灰色粉尘。我捂住口鼻听见从排气筒里传来一句“日妈老子今天撞到鬼了唛,神经病!“
秋天正午的阳光惨淡,我们就这样踏上了最后一段布满碎石砖块与扭曲的钢筋之路。很奇怪,在这国际化的大都市里确实存在这么一处蛮荒的野地。不像是史前洪原,更像是万劫不复的最终归宿地。
起风了。我看见万物在风中一粒粒地坍塌粉碎,漫天泥沙飞扬。
八
发生在那天午后两点一刻到两点三十之间的事,现在只有前台小妹才说得清楚。事隔很久以后,当她那刚参加完高考的弟弟正和几个朋友在阳台上抽烟喝酒,提起这件事时,一开始,她只是安静地隔着玻璃门听。这些心存江湖的年青一代混混们没人肯相信有谁能把刀子使得那么快。一对八,有三条命坏在了他手上。他们一致认定黑猪老大与他的兄弟们只是大意了,才中了招。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门说:“放你们的狗臭屁!你们晓得个铲铲!他们没得哪个的动作有侯赛因快。“少年们都被震住了,好几个烟头上的烟灰都在一瞬间落了下来,黑暗中,像降下了一场火星雨。
“那天公司放假,是侯赛因通知大家的。没有人会想到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这个人平时很闷的,除了经常自己嘀嘀咕咕,难得和我们说上一句话……”前台小妹叹了口气,回忆又悠悠地来到了那个时刻,无法忘怀。“那天,我约了你现在的姐夫看电影。临出门才发现手机的电只剩下一小格,翻来覆去找遍了才想起充电器忘在办公室了。我决定先去公司取充电器。不是恁个,没得哪个晓得那天发生的事情经过。我现在闭起眼睛都想得起他那天的样子。”她脸上有些骄傲的神情,双颊泛起两团绯红的红晕。
“我刚一转过那堵拆剩下的拐角墙,隔很远就看见侯赛因靠在一张陌生的躺椅上,是那种老年人坐的可以放平了睡觉的椅子,就摆在公司楼前的那块空地上。”说到这里,她把头稍稍往后仰起一个角度,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模样来——他整个上半身放松地后仰,陷在躺椅里,两掌平放在扶手上,指尖优雅地在上面跳跃,两条腿交叉悬着,也伴着无声的节奏在优雅地抖动。如果把这一幕换到三亚、普吉或马尔代夫,每个人都会以为他正享受着阳光下的假日。
“在他旁边还站了有七八个人。围成一个被啃了一口的圈,缺口正对着侯赛因的正面。那里只站了一个光头。我一眼就认出他颈子后面的纹身了,就是你们说的那个‘黑猪’。我心头害怕,看了一眼表,正好是两点一刻。我想跑,但手儿脚杆都已经耙了(注:软),动都动不了。我听到侯赛因在给黑猪打招呼,‘出来混得不错嘛。没听你说过你崽儿还有恁个响亮的一个名头——黑猪。好吓人哟,我都遭吓到了。’他好像认识他。”
“那个黑猪确实嚣张得很,一开口就把侯赛因狠狠踏谑(注:糟蹋)了一番。他对侯赛因说:‘老子还以为是哪位大爷出来插一脚吔?原来是你老大嗦。你啷个把头发蓄起来了嘛?靠!一点杀气也没得……呵呵。你啷个会比我还先出来吔?怪了,你明明应该还有几年个嘛……是不是舔管教的屁眼减刑了?哈哈哈……莫生气哈,老子开玩笑的。’哪有这种开玩笑的嘛!菩萨脾气听了都要冒火噻。但侯赛因真的没冒火,我儿哄你们,真的。他称黑猪老大,请给个面子,送个人情。”
弟弟插话问:“他们两个是为了啥子事情扯皮嘛?抢地盘唛?“
前台小妹摇了摇头,”侯赛因是我们同事里头脾气最好的一个,从来不多言多语的,我到现在也不晓得他为啥子要替我们那个薛总出头。那个老头啊,又尖酸又刻薄。“
弟弟的一个朋友说:“黑猪老大肯定不得给面子!我听我哥说过,他以前认得到黑猪,说这位大哥做事做绝,屁眼黑得很(注:心狠手辣)。”
另一个朋友兴奋地接了一句顺口溜:“屁眼不黑,不是角色!”
他们都说“对头,对头。”前台小妹恶心地皱了皱鼻子,接着说:“是的。黑猪很干脆地说,‘不得行。老子我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哪个挡了我老板的财路,就是断了我黑猪的活路。’他主动提出给侯赛因包个红包,先拿五万去用,反而要侯赛因给他一个面子,莫插手薛老头这档子事。“
说顺口溜的那位感叹道:“不晓得这位侯赛因大哥原来是混哪点的,黑猪老大都要对他客气三分。姐,接到说,两个人是不是马上就搞起来了?“
”没有,“小妹肯定地说。”当时,我只是觉得侯赛因有点神戳戳的(注:不正常)。我发誓,他那天绝对是一个人去的,但好像旁边还有个看不到的人一样。我看到他和旁边空气说话、打商量,说啥子‘兄弟,你都听到了噻,别个不给我们面子,你说啷个办嘛?’搞得所有人都况兮兮的(注:迷糊)。黑猪还以为他是嫌五万少了,又加了五万,一共十万,还是要他给个面子,莫管这档子事了。“
几个年轻人都禁不住啧啧称奇,“靠。这个侯赛因到底啥子来头哟?听上去好像黑猪老大有点闪(注:怕)他哟。姐,接到摆,这下可能真的要搞起来了哟?“所有的眼光都在黑暗里激动不安地闪烁着,准备迎接着什么。
这时候,在小妹的眼里,侯赛因已经从椅子上慢慢伸直了腿,站了起来。那些人警惕地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好些都把手上家伙外包着的一层报纸给攥碎了。头顶上方,气氛凝滞。云块也都定住了。仿佛勉强靠这几个人用身子撑着,稍有动弹就会砸下来。
“他太快了,“前台小妹不容置疑地说:“谁都没有侯赛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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