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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八又 于 2013-1-25 00:58 编辑
她的脚已经坏了,像一颗老去的树不再移动枝叶。早晨她下床,双脚比她的脑袋更迟钝,仿佛仍然困在刚才的噩梦里使不出力,站也站不稳就整个蜷曲的身子沉沉跌到地上。她就如此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丝毫不作声,已经开始长出阴霾的眼睛艰难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她看见自己曾在镁光灯下高举的手堆满层叠的皱纹;她看见自己曾在台上灵动跳转的腿锁成一个僵硬的角度;她看见深浅不一的灰黑老人斑,蝴蝶尸体一样静默的爬满她苍老的肉身。死亡离她很近,她从不远处的镜子里,看见死神蛰伏的身影在徘徊。
是她执意决定从医院里回来的。她已经这样老,在医院里耗费更多的日子,她知道走到尽头谁也无差别。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医生跟她说,你回家,有什么不测也没人知,我们不建议你回家。她摇摇她头发几乎统统花白的头说,病的病,老的老,死的死,我的脚几乎废掉,眼花连你长什么模样也看不清,我不如回家,要病要老要死,起码在我熟悉的地方。她几乎是一个一个字的吐出来,语气舒缓又笃定得叫谁也无从拒绝。她是讨厌医院的,第一天住进来,满目充斥的白几乎让她想起一个大雪无人之境。她多么怀念从前,尽管已经到了一个可以放下很多的年纪,年轻的激情仍时常教她念念不忘,在酒吧台上踏着赤红闪光跳舞的情景偶尔进驻她的梦境;可到了后来,她的脚越来越不听她使唤,更多的缠绕她的梦境的,是她跳着跳着倏忽就失去所有力量跌坐在台上,所有灯光在一瞬熄灭,她的身体急速的变老,她再也站不起来,无法跳舞,只剩一片静谧得耳鸣的黑暗裹住衰老无力的她——她总是如此惊醒过来,望着医院一墙的死白,半夜的月光照得空气更加幽静;想起几乎不能行动的腿,她只是十分希望离开此地。
回到这海边小屋后,她就成天躺在床上望窗外的海,除了必要的排便与进食(有钟点工人每天来照看她,替她清洁煮饭,什么也不说,完成工作就离开) ,几近静止。她总以为生命至此,身体早被掏空,再没什么外来的事物可以牵动她;只有当她一再想起多年前台下那张黑暗中兀自光亮的脸,她的心还是不禁为之轻颤。她曾多么敏感美丽,身体强壮修长,手脚伸展像一只扑翅的飞鸟。每个夜晚她都到小酒馆暗红色的舞台上跳舞,身旁的男子弹着吉他,唱哀伤激烈的歌;她在摇晃的节奏里开放出一种浓烈的舞姿,脸庞上仿佛有花怒绽。这么多晚,她都在台下密密的脸中辨认出一张温柔的轮廓,目光坚定追随她的步伐,踏踏,踏踏,每一下的扬手与旋步间,她都在捕捉一种在酒红色灯光里暗暗接通的情绪。那个寒冷的清晨,她刚下班就看到冷得整个身子缩在门口角落的他,他见她只穿一件单薄的舞裙,便连忙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披到她肩上,自己却颤起哆嗦来。她望着眼前不曾谈话却已熟悉的善良男子,什么也不说,就静静的倚着他的肩走。
于是便走到了她公寓门前,二人在晴朗映着雪光的的日子里温柔拥别;走到了他的裁缝店,他为她量身订造一条明艳的红舞裙,她穿着跳起小步来,裙摆张张合合如同火焰精灵;最终走到了教堂,她穿着他亲手缝制的白婚纱,在观礼的酒馆老板员工与亲朋好友见证下,套上戒指淌着眼泪说:「我愿意」。其后他们在海边买下了一间小房子,悉心的装潢好后,就过起简单的生活。她以为至死之前,她会一直跳舞,而他将一直陪伴她。夏季的某一天,她见窗外阳光暖融,就将他从刷刷运行的缝衣机前扯出门,随兴而至的说,天气这样好,我们就到山上走一走。她是一个这样不愿受规律束缚的人,总尝试在日复一日的行程上加加减减,将生活跳成一场错落有致的舞步。山上的泥土柔软起伏,野树四处舒缓交错,鹅黄色的光斑散了一地。她哼着漫不经心的曲调走在前方,轻轻跳着小步晃漾了地上半透明的树影,而他慢慢走在后头,一步步的守着她的方向,脸上划过风轻云淡的笑意。她不曾预料半途竟下起滂沱大雨来,天色被迅速蔓生的厚云遮蔽得阴黑,满地的泥泞搅着雨水浑浊的滑行起来,他俩被淋得浑身湿透,牵着手像落难的贵族般慌乱的跑。雨刮得更凶了,磅薄的雨势一锤一锤瓦解着山头上松脱的石块,正在他们狼狈赶往避雨处的路上,便忽然一股脑儿的冲泻下来。
她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并看不见他。她发了疯似的要下床找他,却被护士紧紧按住。年轻的护士不知所措却又带着几分同情的望着她,说,小姐,你,你不要伤心……她凝视着护士的瞳仁,忽然静了下来,不再反抗。医院一墙的白撞进她眼底,使她错觉这是一处死寂的雪原;她终于发觉,她是找不着他的了。
时隔多年,她再次回到这海边小屋,时间没有删改她的记忆,只是那她曾经熟悉至闭眼就忆起的家,已经披满了灰尘;她曾经明亮如火鸟的红舞裙,也在衣柜里暗哑了色泽。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仅仅躺在床上,以棉被覆盖着干瘦的身躯,望着窗外的海良久。浅眠醒来的凌晨看太阳从水平线初升,黄昏看夕晖在海的尽头淹没,朝朝暮暮,待那闪光刺痛了双眼她便拧过头来,细细看着这自他离开后便再无丝毫变动的装潢,那舒服得窝进去就不想动弹的双人沙发,那罩上了蕾丝花布的茶几(这当然是她的主意),甚至那开始长出锈迹的庞大缝衣机……她尝试从中读出一些什么,比如他留下的密码,或记忆;可最终她所得,只有满耳空濛的海潮声,起伏,往复,止息。
她以为她的余生将不再亲近舞蹈,连双脚无法直立,影子无法抓紧,激情已经离她很远。那次她跌在地上,仿佛已舍弃任何行动的可能性,整整一个清冷的早晨,就似一枚枯萎的茧般静静躺着;她遥望着镜子里灰黑的自己,宛若无脸。直到钟点工人抵达后,才将她玩偶一样抬上床,始终缄默不说话。
当晚她卻造了一个不寻常的梦。梦里她仍在那暖洋洋的小酒馆里,可灵魂仿佛依附在了他身上:她以他的视角追随着身穿红舞裙的自己,在台上热烈的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汗水濡湿了发鬓仍不停止,仿佛可以就此跳尽一生。翌日醒来之时已是十点多,身体也暖热得微微发汗,这么深刻的睡梦她已多年未曾涉足。她习惯性的望向窗外,这样一个阳光静好的冬晨,窗外海上浮光温柔闪动,已经好老好老的她,忽然很想跳一支舞。她奋力撑起骨头囊一样的身体,倚着旧木拐杖下床,沉重的一步一步走到海边;日光的温度久违地滑在她阴凉的皮肤上,她竟觉得轻盈飞扬。她隐约感到脚下的白沙,何其细软。浪声从远至近的涌来,沙沙,沙沙,她斑驳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广袤淡蓝的大海。在闪烁不定的海光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正渐渐朝她走来,不禁手抬起,脚转动;她的身体柔软似不曾幻灭。海风清明的吹起她的斑白的头发,她喉咙深处哼出轻快纯净的曲调,她更热烈的舞起来了——身体打开如昙花怒放,嘹亮拍掌声惊得海鸥不住乱飞。旋舞之中她眯起眼,终于认清那张脸庞;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影子伸出了手,仰向天空!完成她最后一支死亡与爱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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