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桶木 于 2013-3-29 21:09 编辑
他说:“你还好么?”我说:“还好,的。”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口。他坐在那里看一本格里耶的小说《去年在马里安巴》,他的茶室里只有一盏落地灯,灯光昏暗,他让我用手搓的木茶杯还在手里握着,我偶尔会搓一搓,然后用鼻子闻它的檀香木味道,他说过:“刚喝完热茶的木杯搓一搓会散发香味。”然后他从茶几旁的矮书架上抽下一本书也就是《去年在马里安巴》读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房间里的地上堆满了他的书,有的用牛皮纸包着,据他说是自己出的书,有一部分没卖掉堆在屋里,我问他是什么书,他说是关于研究黑泽明电影的书,但并没有要拿给我看的意思。我们没有多余的话,此刻说任何话也都是多余的,我和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交流,只有偶尔递下斟满茶的茶杯。我发着呆,春天的这座城市白天已经相当热了,晚上的凉风就显得格外惬意,我很清醒,过于清醒地看见此刻的安静是多么令人安心。从长大离开父亲家之后我就没这么平静过,父亲家的书会吸音,会把房间里所有的灰尘和声音都吸走,我的听觉在那时很灵敏。但是这几年我染上了听摇滚乐和电子乐的坏毛病,我的耳朵里长了毛,我时常出现在一些地下乐队的演出现场,站在大音响旁边点着头脚上打着节拍。有一天我去某大学的咖啡馆找人,碰到了以前的男朋友,他坐在门口一张明亮的桌子上画着电路图,是的,一张电路图。看到他我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而且我也听不到他站起身来对我说话,对我微笑,他拉开凳子的声音我都听不到,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后来这件事过去了,我还是偶尔会这样,走着走着就突然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但是我知道周围的一切从来没停止过喧闹。就像刚才他问我还好么,我只看到了口型,我的耳朵突然“嗡”地一声就听不到了,我说“还好,的。”说不出口的是我没听到他的话,尽管茶房里那么安静,然后我猛地搓着手里的木茶杯,一阵涌上心头的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很快就随着他静静地看书时发出的鼻息声散去。他抬起眼睛看我说:“现在几点了?”“十一点半,快到午夜十二点了。”“刚才看书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以前,其实我没看进去多少,最近天天都在翻这本书,想起了许多往事,却好像跟这本书没什么关系。”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等我的反应。“是什么往事?”他把书扣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T恤加墨绿色针织衫,下身是一条沙滩裤,脚上穿着老北京布鞋,说道:“以前我家住的那个小城市夏天经常下暴雨,走在街上雨水有齐膝那么高,有些小贩摊子的水果就会在雨水里漂,比如说西瓜,很多人就去水里抱西瓜拿回家。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时候有很多青蛙在水里跳,像大面积迁徙一样。雨过天晴我就会出去找初恋女友玩,我喜欢踩青蛙,喜欢听它那个‘噗’的一声被踩得稀巴烂,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他用手推推我的头,回味无穷地笑着:“我走一步‘噗’一个,感觉十分过瘾。然后就到了女朋友家楼下,我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她叫‘费雯’,是我见过最白皙的女孩,她叫我等一会儿,于是我就在那里踩青蛙,这个习惯我从没在她面前显露过,我也不觉得青蛙可怜,但是我尽量不让她撞见,想想那会儿她大概还在打扮,我就在那段时间踩死了许多青蛙,偶尔有过路的人看到,都躲得远远的。不知不觉踩死的青蛙在地上汇成几滩断断续续的血水。我听到费雯有节奏地跑下楼来了,然后是她白皙的脸出现在楼门口,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而她看着死青蛙又看着我的鞋,脸上的表情僵得跟敷了面膜似的,我知道我暴露了,然后她跟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每一次经过一只死青蛙她都小心翼翼地绕开,我想告诉她有些不是我踩死的。但是大多数是的——她的眼神告诉我。然后我们就分手了。”我听得入了迷:“你好残忍啊,踩死那么多青蛙。”他脸上笑容没了,叹了口气,说:“你也这么觉得,但是那几年每年夏天我都是这么过的,就想听到‘噗’的一声,才觉得活着就像它们的死亡瞬间一样有意义。”然后他起身去烧热水泡茶,我坐在地板上,盘起腿,把几颗豌豆往嘴里送。 我名叫奥黛,我是一年前在一个独立书店碰到的他,当时我蹲在地上看一本画册,上面有一幅画着几只绿色的猫在桌子上爬吸引了我,当我翻到一幅叫“尿液里的耶稣”的照片时,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说:“这本书你在哪里找到的?”他留着滚石乐队中米克·贾格尔的发型,三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很高,但我对数字不敏感,无法形容他到底有多高。他名叫浮屠塔,我们一见如故。他是个搞翻译的,经常出远门到处旅行,一年后的今天我是第一次来到他家,他家墙上各种迷幻图案的挂毯很多,散发出一股雪茄的香气。我看上了其中一幅绣着克里姆特画的挂毯,还有一幅曼陀罗图案的小挂毯,他答应把曼陀罗图案的小挂毯送给我,他说那是一个泰国商人送给他的,晚上的月光从茫茫天际洒下来照进他的房间,刚好照在墙壁的曼陀罗图案上,他飞快地点燃一支烟,指着那幅挂毯说:“我有时晚上一个人坐在这个房间里,看着那幅画直到眼花,然后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有的时候它能给予你很大的想象空间,就像给了你一个幻象中心词,然后你发散思维去联想,让画面动起来。比如说我看到了它的‘毒’,我就会去想‘血’,然后我看见一只青蛙趴在一滴血上,这一滴血就在挂毯上不断地画圈,画花瓣,它们旋转、旋转,奥黛,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都会用的那种‘万花尺’么?”我点点头,努力地回忆万花尺的样子,母亲曾经买过一套给我,那时候我会用万花尺画满整个图画本的迷幻图案,我告诉别人我画的是“花”。浮屠塔继续讲着,我还看到他在笑,好像很兴奋,但是我已经听不到后面的精彩部分了,可以感受到他的声音很洪亮,回荡客室里,我用小拇指挠挠耳洞,忽然又恢复正常了。 在茶室里,墙上的挂钟显示午夜十二点半了,我穿着一条白绿黄三色相间的裙子盘腿坐在地板上,用他的话说就是“紫菜蛋花裙”,我开始感觉到膝盖、胃部和肩膀都有点不胜凉意。他有时会站起来去另一个房间取书,或者把这个茶室里的书拿到另一个房间去插在书架上的某处,再折回来。我盯着他的身影发呆。此刻的安静与细微的动静都会让我的头脑在眼球的驱使下去捕捉一些更为清醒的细节,我发现我的脚踝又细又尖,可以说是美女的脚踝,但是我的腿不够长,依然像个十七岁小女孩的腿,有些营养不良。我的手腕上有条疤痕,是五年前在异地服用了一种叫LSD的精神致幻药物引起了精神混乱后干的,从那以后我没再碰过任何此类的东西。当浮屠塔有次问起的时候,我告诉了他实情就是如此。“我用一把小刀划伤了手腕,但没有用劲,慢慢地我就昏迷了。”那时他伸过来一只手抚摸着我的手腕:“你还记得当时你在哪里么?”“记得,我记得就在一条船上,船是白色的,很白很亮,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船舱里,还有三五个人坐在外面,然后我们要去参观一个叫做‘观音岛’的地方,听船长说岛上的居民长期乱伦,一到了晚上就不安全了。当船长走出去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反应在变得奇慢无比,精神一会儿涣散地无法控制,一会儿又感到无比无助,我就慢慢地掏出一把防身的小刀……”我记得讲完后看到浮屠塔的反应,他紧抿着嘴唇,眼眶红红的,然后他把脸埋在我的胳膊上,问了一句:“奥黛,你那时是不是觉得这样很酷?”我盯着他的厚嘴唇,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在茶室里,我拨弄着他的“名伶”黑胶唱片机,快凌晨一点了,我问他:“你这个黑胶机多少钱?”“忘了,奥黛,我忘了。”他忽然有些深情地望着我,说:“奥黛,明天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们吧。”“什么朋友?”“一个乐队,叫Peanuts,是做电子乐的,他们有四个人。”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跑去了卧室。“你能进来下么?”我进去,他嘴里叼着一根烟,站在卧室的窗口边上,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抖了抖坐得有些酥麻的双脚,站在他旁边向外看。我的头发挡住了半边脸,我知道他不会让我看什么的。他把一只手插入我的头发,直接捏住了我的脖子,手掌的温度对我就像一根电热水棒,我不敢去碰那周围的水流。他喷着最后一口烟的头来到我的耳边,鼻尖先接触到我的耳朵,然后他小声说着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话:“我闻到你皮肤的味道了。”他发出一声娇嗔拖长了音的“嗯~哼~”我瞬间就无法动弹了,比不知所措还要不知所措,我知道我的手想干什么,想放在哪里。他开始舔我耳朵的洞口,鼻尖在发际摩挲,不知被什么唆使着我闭上了眼睛,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像呼吸又不像呼吸的叫声,声音小到听不见。他那只胳膊就紧紧地锁住了我的上半身,另一只手上已经没有烟蒂了,他弓着腰,将我猛地向上搂提,又是“嗯哼”地一声娇嗔,有点男人的小陶醉了,那另一只手是捏着我的肉按到我的臀部上的,好像我所有的肉都要变成他的都要被他掏空似的,然后他摸到我的髋骨停了下来,他掐了下髋骨上面的腰,我一下中了笑气,往后缩,他把我抱了起来。他的身体在此时看起来非常健壮,米克·贾格尔般的长头发扫着我的额头,他先仪式化地吻了我一下,然后三两步迈到床边,将我假摔在床上,耐心地解开我的鞋带,我把头枕在一只胳膊上,他转头望了最后一眼窗外的景象,关掉了灯…… 那天晚上他跟我做了很久,总是慢慢地来,慢慢地又来。房间里的一切在黑暗里越来越清晰,直到我们停止,头靠着头,开始聊天。“奥黛,除了你刚才所说的你的那些众所周知的长处,你还有其他厉害的地方么?”他用一只手揉着我的乳头,说道。“有啊,”我说:“我除了那些还有就是,我能把每一只鱼头里全部的脑髓吃得干干净净。我观察过了,几乎没有人有我那么会吃鱼头。”他笑着,说:“我明天一定要带你去见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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