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3-3-12 11:22 编辑
夜里,隔壁房里又传来沉重的、踌躇的脚步声。明叔收回盯在天花板上的视线,无意识地敛住气息,偏过头。他这样被绑在床上已有两天。铺着一层厚被的床板挡不住似地变硬,与之接触的皮肤却越来越柔脆。他尽量放松自己,不使疼痛从手腕处向外扩张。真希望他们能尽快找来,好将这件事情很快地解决掉。 小姐再没有功夫闲等。 想起小姐,明叔的眼眶有些热。有一会儿他陷入老年人的回忆中。门被轻轻推开,风丝跟了进来,与这两日总是又推又踢地被弄开相比,显得可怕许多。明叔阖起双眼,呼吸平稳。来人脚步轻轻地走到床前。 “明叔,我们谈谈。” 明叔有些恍惚。张家二少爷的口气怯生生的,像他第一回来李府相亲的模样。 “明叔,大后天就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恭喜二少爷,我家老爷正等着二少爷回去好帮二少爷过生日。” “明叔,我还没满十七岁。” “但二少爷已能在田埂边横着条铁丝让老奴摔了腿。” “明叔,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好,你回去跟小姐成亲。” 于是,两人再没什么好说的。天快亮时,明叔打了个盹,张家二少爷似乎便是趁这个机会走了。荒野里仅有的两间破茅房,另一间现在空了。总算运气好,明叔独自躺在床上一天就等来一位猎户。春华初临,捕猎的人刚多起来。
这种话还只有侍候过老爷的德叔才敢说:这小子无情无义,丢下小姐跑了,还差点将你饿死在野外。他都不当自己是咱们的姑爷,咱们也别对他客气。这种人活该打死,不打死也要打残他,看他以后还逃不逃了? 明叔不搭腔,只对其他人使了个冷眼色。明叔老来还算硬朗,休息个把天便恢复了元气,只是脚还有点不利索。他让人打探好了消息,得知张家二少爷今晚在细柳镇过夜。他们这就赶过去。
路程比预计的时间要长的多,到城下时天已深黑,细柳镇的城门却还是大开着,无人把守。他们策马而入,马蹄踩在断裂的青石板时高时低。明叔没想到细柳镇竟会是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前来接应的人将他们领入一间客栈休息。由于牙槽松动,每扇门都向右倾斜着,关不紧。往椅子上咯吱一坐,头顶倒洒了一层灰。明叔,实在对不住,这是小的能找到的最好的客栈了。来接应的人半是内疚半是澄清。明叔和颜悦色地说了声不关他的事,又将张家二少爷的情况详细问了一回,然后关灯歇息。在这种地方睡着是不大可能的事,明叔辗转半晌,索性坐在床头抽起了烟袋。他替老爷担着心事。小姐正在家里等着姑爷成亲,姑爷却干出让老爷丢了大脸的事。这张家二少爷平时说话都低眉敛目的,竟有这狠脾气干出这么出格的事。最初得到消息的吃惊和愤怒已消褪无几了,如今只剩下要将事情办好的念头。
明叔派人将小巷两头都堵住了,自已才缓步走入小巷。有个后生正蹲在一桶垃圾边洗一盆子的碗。一家小饭馆的后门开在这小巷里。从背对着他的后生的肩膀探过眼去,可以看到一双开裂的、紫红的手在涮着碗,动作不是很麻利可却是很卖力。明叔纳了闷。这似乎是想签一辈子契约的人才有的冲劲;张家二少爷的手有着读书人特有的白净光滑。难道是底下认错人了。 后门里传来一声粗鲁的吆喝声。洗碗的后生慌忙站了起来,看光景是没听清楚,却又不敢确认,颈子伸了两伸便下决心端起洗好的碗往里头走去。明叔想,等那个人再回来洗碗时认清楚了再抓。等着时间并不长,又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帘子掀开后却出来一个老婆子。明叔猛地掀帘冲到前堂,稀稀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明叔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刚才洗碗的后生。店老板满脸假笑地带着伙计走过来。明叔原本不想惊动当地知县的,现不得已,只能让他们向县老爷通报老爷的名号。县老爷很给老爷面子,让人将明叔请入后院。 穿过满墙疮痍的偏廊,县老爷正蹲在篱笆围起来的后院挖地瓜,走近了,他发现挨在县老爷身边捧地瓜的人是张家大少爷。明叔先替自家老爷向知县请过礼,又给张家大少爷道了安。经过几句寒暄后,县老爷洗了手命人将地瓜装了果盘,再彻一道茶来让他们就座。 这地方穷僻的实在出人意料。县老爷也不避讳反倒说几句自嘲的话。说完了,道了声有事便离了座,偌大的后院一个外人都没有。明叔亲自替张大少爷斟茶。他早就听说这大少爷是极疼爱二少爷的,也难怪,张家父母双亡,现只剩下这两兄弟相依为命,如今当家的是大少爷。明叔多看了张大少爷两眼,心想,怪了,之前也没感觉这两兄弟有多相像。 张大少爷拿出随身带着酒葫芦,倒了。 他们就一直聊着张李两家今年的收成,地租以及往来的生意。聊着聊着,明叔也为自己斟起酒。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两人都有了醉态,张家大少爷突然开口。 “明叔,你找到我那不成材的弟弟了吧。” “尚未!” “他做事是离谱了些。” “大少爷,我家老爷一直都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着二少爷。” “你家老爷错爱了,我这个弟弟年纪还太小。” “大少爷请放心,我家老爷绝不会亏待二少爷的。” 张大少爷继续喝着酒。 明叔疑心自己听到一声类似叹息的咕嘟声,但他老人家的耳早就背了,凡事都听不真。喝了酒,他的心也比刚才平静了。当夜,张家大少爷醉得步履蹒跚,县老爷也只支人送来饭菜和安排住宿。明叔侍候张家大少爷睡下后,在地板上打了个地铺将就对付了一晚。第二天他们都起得很早,还得再去一趟那饭馆。
一大只老鼠嗖地一声从他们面前公然窜过。前头带路的店老板朝它钻没的方向凌空一脚。立在用几块木板简陋搭起的阁楼边,明叔几乎有些后悔,不该带大少爷来这种地方。他正想说几句客套的话,没来由的,脚底边又有一只老鼠窜过。明叔觉得自己的脸色很难看,也不敢去瞧张大少爷的脸色。他摸着自己的伤腿,一下又一下。 “他就不该呆在这种地方!” 从饭馆出来,张大少爷只说了这么一句、留下两名家丁协助明叔便打马走了。明叔还得回县太爷的府地。县太爷请他去正厅吃饭:菜蔬果瓜居多,几乎不见鱼肉。明叔只敢单腿侧坐陪席,他看着眼前的素食,嘴里一片干涩。县老爷与老爷、张家老爷曾因同窗而有八拜之谊,茧手为官。 “贤恩侄儿急性子的脾气一点都没改。” “张大少爷家里有急事,只得先赶回去。” “当好一个家不容易。” “是的,都不好当!” “你要好生侍候着你家老爷。” “是!” 提起小姐与张家少爷的事,县老爷也不胜唏嘘。 “一门好亲事啊。” 明叔忍不住、陪着流泪。 “这事就这么妥了,明天本官拨两人从旁协助你。” 之后,他们便换了话题,聊得更多的是当地每年都患水灾,收成欠缺,朝延捐赠有限,有时为了逃难,许多人流离失所,一贫如洗,温饱都成问题。最后县太爷总结了一句:此地真可称得上‘穷山恶水’。
夜凉了,明叔还在灯下琢磨着张二少爷的去向。他逃的匆忙,随身衣物都留在饭馆里。也就两套换洗的衣裳,一些碎银子。墙角地板上躺着一张纸签,纸面整洁,很可能是被风吹落到那里。明叔跟着老爷出入帐房,只认得几个粗字,纸面的上似乎是一首诗,有些字不认识,提到‘豆,草’之类的字,想必从中找不到什么线索了。明叔将纸张小心地拿块油布包好,放入放衣物的包裹里。将来或可物归原主,或可带回去给老爷小姐。总之,是不能让它流落在外的。 将近破晓时,翻了个身子,明叔又坐了起来。这几天总是这样,心里挂着老爷、小姐还有张家二少爷的事。追抓张家二少爷也有六天了吧,进展不大。老爷生他的气还是小事,怕是小姐等不了,离婚期只剩下两天了。但,这些也还可以解得开,他人已到这里,事也办到了这里,张家二少爷是跑不掉的。 还是觉得不安,如一股暗流潜伏在某处,不断地、又无声无息地向外倾轧。他又翻开那个包裹,里头的衣物散发着一种洁净的香味,诗也比刚读时顺口些,字迹工整从容,紊丝不乱。 窗明净几,一清俊后生,端坐在书案前,神情安祥而认真。这是莫名浮现在明叔脑袋里的一个画面。正是这个画面,让明叔的心更烦躁不安。 小姐与张二少爷是在一年前订的亲,订亲时两家都摆上了流水席,车水马龙,那时风光无限。那对准新人都还像个孩子,准姑爷总是腼着脸,见到生人先闪着眼。好长一段日子,底下的人都讨论着姑爷的脾气,为自已将来的日子开着心。 现在。 街上打了最后一次更,明叔站起来活动筋骨,外人看不出,他转个身或蹲下去的时候腿筋还会抽痛。张家二少爷给他下的套子,在他逃走的第一天。明叔一得到消息便追了去,当时也没多想,更别说提防了。那孩子一夕忽老似的,心硬如铁,让人捉摸不透了,谁会想像得到,就在那前一天的晚上,他还只会软弱地跪在老爷面前一脸哀求。
惊蜇节气,天气骤然转闷热,家丁们个个都脱了外裳,露出素白的孝服。有几个心软的互相看了看,忍不住又想哭了。明天是小姐大喜的日子; 明天,也是小姐的死祭头七。 这些也曾指望过靠小姐温和脾气过好日子的人,都外头披着红,里头裹着白。 就差准姑爷未准备好。 他们想着要准时赶回去,对准姑爷的抱怨也更深了。惟有可惜,老爷只此一女,他们将来也不好太对姑爷无礼。 进山时就有人受了伤,明叔正在帮检查他伤口。是被山坡上滚落的石头所伤,砸偏了只擦过臀部。那人一直念着南无阿米托佛。那么巧,他们路过时石头就砸下来了,又那么巧,没砸中。也有一两个家丁生了疑心。 “这石头滚的也太怪了,不会是有人从山上故意推下来吧。” “不会吧,谁会那么狠心?” “不知道。” “我们可没干伤天害理的事。” “你们到底想说谁?” “连明叔都敢绑捆起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明叔听不下去了,冷着脸叫他们坐一旁休息去。堵不如疏,明叔知道迟早是包不住的,他只是心烦。 县老爷拨的两员官差和张家的家丁都被安置在后头,明叔就是以防万一,对他们的主子好交待。他也一再告诫底下的人,找到了准姑爷要客客气气,以理服人。但,照这形势看来,他们不得不与二少爷交恶,只有硬来了。 明叔登上小山坡观察地势,不远处,山坳槐荫里搭了个帐蓬,天圆地方。很奇怪地,明叔竟记起纸签上的诗的末尾两句:“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日沉了,山风渐紧。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背后的人都默不作声地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