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鬼 于 2013-4-12 20:07 编辑
到正午时,县官老爷终于不耐烦了,哈了一口长气,说,“曾员外家的油是教你吃得干净了?”
“小的只用手指戳过几滴,是那畜生偷吃的。”
二更时候,他似乎听得老鼠噬咬木板的声音,待张耳朵要听得细时,又不大分明,疑心是窗外的大鸟在柴禾堆里刨食毛虫初生下来的幼子。这怪声连过了几日,待到曹厨子要他抱柴煮猪头时,他拨开生柴,拱身进去抱了一捆干柴出来,柴上粘着几只毛虫,比起前几日来,肥大了很多。
“烧死了,你们知道就要被烧死了么?”他盯着那几只毛虫,“总是你们不该死的,你们的娘呢?”他眼睛紧了一下,不远处那只羽毛仿佛涂了黑色油漆的大鸟爪子抓在树杈上,脑袋轮了不到三圈,忽然把喙啄进了翅膀的羽毛里,来回点啄了几下,似乎逮到了一只大虱子。
他愤愤地看着那只大鸟,拗了一截柴禾掷向它,击中了它的尾巴,大鸟嘎的一声,扑着翅膀向另一株枯树飞去。
“我看你们的娘是让它吃了。”他叹了一口气,寻了一株树的空隙,折断了粘着毛虫的柴,塞了进去。他抱着柴正往厨房走,地上发出一股闷响,跟着柴便轻了许多,脚底踩了油一般滑了一跤,唧唧一声,一只肥得流油的金黄色老鼠从他面前逃了去。地上湿了一小快,不像水,他翻过脚来,鞋底板也粘了一道,吸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油香,香得有些古怪,他凑近闻了闻,心里起了一阵栗,用手指头抹了一把递进嘴里,确乎是员外要他看守的香油!
“祭祀的香油倒你让吃了精光!”曾员外扇了他几个耳光,手胀得发红,就坐下来问:
“那么,你真是偷吃了香油?”
“小的只用手指戳过几滴,是那畜生偷吃的。”
县官老爷摇一摇手,说罢了罢了。
刑台下站着的许多人都搓着手,又拢进袖子,踮着脚尖。他只感到脖颈被水凉了一片,继而刽子手吆喝了一声,看的人脑袋往后一缩,仿佛血渐到了自己脸上,用手抹了看,连裤子也看一遍,并没有血,个个才放心伸了脖子看台上那颗淌着血的脑袋。
曾员外收了闵的尸体,沥干了血,漂洗干净,吩咐家丁在一口大锅里熬制。熬出的油足足装了一桶,添作香油,在祭祀祠里燃烧起来。
闵的脖颈随即感到一丝冰凉。刽子手取下肩上挂着的布,抹了一把脸,又去擦拭刀刃上的血。
闵蹲在祭祖的油灯前,内心分外的空,分外的静,就是曾员外上香时,他也不避让,只是盯着灯的焰看。焰火长一点,他的眼便睁得大一点;焰火将熄时,眼睑竟不自觉地要阖上。梦跟白日一样乏味,格外的静,格外的空。
他卸下祭祖的一盏油灯,托着它出了祠堂,在道上走。东边的铺子顶发出白素的光来,瓦楞上野草的颜色渐渐由灰黑转成了嫩绿。包子铺的师傅将几屉包子叠在蒸锅上,冒着热的水气。他非常的疲累,但并不饿,也不觉得困。
道上的石板起初还是灰白色的,走过一家酒楼再看时竟蒙上了细密的紫青色斑点,打他身前过的已经有撑油纸伞的人。他用手掌罩着油灯,忽而又松开去,灯火受雨的浇淋竟然不熄,油已烧了一晚,然而也没浅下去。
“这么举着也不是事。”
他低下脑袋,解开衣裳的结扣,肚皮自上而下有一根墨色的线紧贴着,伸了手就要去扯,手指有半截竟然没入了腹中。他只是呆滞了片刻,就将整只手伸了进去掏摸,腹中一片虚空。
“油灯倒是有个好去处。”他捏着油灯,塞进了肚子里,油灯的底座粘着了什么,安稳地在腹中燃着。疲累之感渐渐消去,肌肤也变得温润起来,雨淋在身上的清冷感逐渐浸入了肌肤。
我奶奶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收了编好的箩筐进屋里,天色变黑了,他舍不得点灯。曾员外跟他的一群家丁举着火把到了我家,他在唯一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你孙子偷了我的灯油。”
我安静地坐在地上,拨弄一片竹篾,我奶奶说:
“你们砍杀了他。”
曾员外说:
“我的灯油是别处买不到的。”
我奶奶说:
“他爹也是被你们砍的。”
曾员外说:
“他爹是张守将杀的,与我可是毫不相干!”
我父亲总是喜欢挑着我去城里看人杀头。他编得竹筐、竹篓,卖得钱后要带着我去刑台。底下聚着许多人,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刑台上跪着一排人,知县老爷宣读了他们的罪状,在一个白色牌子上画了红,侩子手领了牌,大刀一扬,就有一颗黑色的脑袋滚落了下去。父亲在这时候总不忘吆喝一声:“好!利落!”
我说:“爹爹,他们为什么被砍头?”
父亲说:“都是贼党。”
“贼党是什么?”
“贼党就是作乱的人。”
父亲对于砍杀贼党的场面总是乐此不疲,他每天编完了竹筐就去向刚回城的乡民探听城里斩杀贼党的消息。听得有斩杀的消息时,他晚上就从油缸里舀一小勺菜油出来,倾在一枚小小的灯里,又掐了一截短短的灯芯,用火点着。他把草烟填进自制的竹烟筒里,大口大口的抽着。
“明天我带你上城。”父亲说。
“爹爹那可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手法是要比侩子手好的,你看我日里剔竹子的手法。”
父亲捏起他的竹刀,竖一截楠竹在屋子里,手里抹了唾沫,大喝一声,朝竹子劈了下去。竹子的上半截斜斜分了身,掉在地上,下半截微微晃了下,又安稳地立在那里。
那回进城后,父亲便对其中的一个侩子手不满,他连砍了三刀,也没能将贼党的头颅砍掉。父亲叹了一口气,就肩着我回了家里。他照例点了油灯,照例抽着草烟,眼神里有稍许的凄色。
我说:“爹爹,你换下竹刀,用那把砍刀,是一刀就能砍掉的。”
父亲非常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的刀只是用来砍竹子的。”
他摸着刀口的刃,嘱我早点去睡。
那个时候我正窝在被窝里睡觉,门外来了一群执着刀的官差,进屋就押了我父亲。父亲在前一天进山砍竹子,砍了几棵,见林中地上躺着一个受了伤的兵士,他砍了兵士的脑袋,不料被另一个歇息的兵士窥觑到了,就循着父亲回了村,连夜跑去城里禀报了正在城中的张守将。
贼党越杀越少,邢台上比起往日来跪着的人又少了几个。父亲跪在中间,奶奶和我站在台下,知县老爷照例宣读了罪状,可是父亲怎么是贼党呢。奶奶告诉我说父亲杀了张守将的士兵,杀张守将士兵的人就是贼党。
父亲扭着身子拧着脑袋看着身后执着砍刀的侩子手,唾了一口,似乎对他上次三刀都没能将犯人的脑袋砍下来显得非常鄙夷。父亲抬了脑袋,似乎看到了我,他垂下脑袋在肩上的白色衣服上擦着。
自那以后,我总是哭,看到奶奶过年杀鸡我也哭,看到孩童踩死毛虫我也哭。
曾员外叫人从包袱里拿出一锭银子,又取出一小瓶油,说:
“老人家,你孙子毕竟是在我手上做过活,这银子和油都是送你的。油你就现在点着了吧。”
他的家丁从房中寻出了灯盏和灯芯,倾了一满满一灯油,用火点燃了。那灯火闪闪,我的眼也跟着眨,直到灯油燃尽时,我沉沉睡了去。
早上听到鸡啼时,我睁开眼睛,屋室再没金色的光从缝隙中渗进来,我的眼里只是一片灰白黑。草是灰色的,树上熟烂的柿子也透着灰的颜色。
城中平静了许多时日,乱贼绞杀将尽,极少有杀人可看。闵对灰黑的颜色越来越厌倦,他捻死了一只蚱蜢,那蚱蜢肚皮破出一股白浆;逮了一条鱼,破开肚膛也只是流出灰黑色的血汁;奶奶买了一只鸡,割脖子时滴在碗中的也只是黑色的凝得极快的浆。
他捏着竹刀坐在山拗口,背后传来了仿佛来自阴间的声音。一个妇女背着婴儿站在他面前,拢了拢几绺汗水黏着的头发,在他面前嘴巴张合着。
“砍柴的后生,去鸿林村走哪条路?”
他木然朝左边的一条路指着,那妇女道了一声谢,就背着孩子走了过去。妇女的脖颈随着走姿的摇摆,肌肤闪现出一片红润的色泽。他的眼盯着,看着那条空空的山道。他仿佛明白了父亲为何对于斩杀人的脑袋如此着迷了,也许不是。
酒楼的房间当中点着长长的蜡烛,充着白色的光,将一切物件照得发白,那歌女在他面前弹着琵琶,脸上仿佛敷了一层厚重的白色脂粉,似一尊活动的石膏人像。
“你的脸白得发白。”他抚摸着她的脸。
歌女说:“这首曲子弹得可还好?”
他说:“好。曲子在我的身子里来回穿着。”
歌女掩了嘴笑说:“在我的身子里来回穿着。”
歌女搂了他的腰,在腰间触着了一块冷而硬的长物,啊了一声,抽出手,右手中指放在嘴里吮吸着。
“流血了,你带着可是一把刀?”
“我看看你的手。”
歌女的手指溢出的是黑色的血,他颇为失望。
“连血都是黑色的,我想看你的脖子。”
歌女受了惊吓退了几步,顺势吹熄了桌上的蜡烛。闵从腹中拿出那盏油灯,摁着她,在她后颈上照着,那里透着红润的颜色。他猜想起父亲当年砍杀兵士的情景,眼前的红色就藏在这后颈的皮肉之下,那侩子手千百次砍杀犯人头颅的吆喝声音从他空洞的腹腔中不自觉的发了出来。红色的血溅在灯芯上,火苗燃得更旺了。酒楼的客人和老板听见了似哭的的吆喊声,楼道里响起了他们的脚步声。
闵在椅子上坐着,那油灯的火极速闪耀着,他的眼也极速地眨着,他强撑着眼皮,眼泪挤榨得将要流出。他回想起曾员外家有次雇了京剧班子在祠堂里唱演《铡判官》,自己因了家丁的福气,竟也破天荒的站在后道看了一回。包拯怒斩鬼判官张洪是何等的大快人心,台下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戏子尽散后,看客也散了干净,舞台要等到明日才拆,他踱步上了舞台,那木制的道具狗头铡摆在幕布后,他拉开了铡刀,缓缓铡下去,眼睛慢慢湿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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