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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4-5 10:18 编辑
真实的叙述
整个冬天我看到那个女人,深秋的厚外套裹紧在她身上,晦旧使原本的颜色难以辨别,那是年深月久的积尘渗入织物纤维的结果,现在它看起来就象把十二色的橡皮泥捏在一起,呈现出某种山岩或泥土的灰黄。我猜它曾经是米白色,左肩那枝花黯淡而顽强地透出深玫红,跟她瘦削的肩膀一起在寒风中瑟索。
T城的冬天从十月底开始,太阳是浅白色带毛边发光体,没有多少暖意。到十一月,早晨的地硬得踩上去咯吱作响,有水的地方结着薄冰。稀疏的柳树挡不住沙土,略一起风,街道、楼房、行人和天空都被卷进迷眼的黄土中。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背影里露出美人的遗痕。她的背影并不优雅,几乎正好相反,她蜷缩着肩膀拖着步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碰上翘起的地砖,被磕绊到踉跄。从踉跄到站稳,仍然漫不经心,在那无意中双肩突然展平,头微微低垂,被惊醒一般看着脚下的人行道,伸手拉一拉外套,俨然华美的少妇轻整皮裘的模样。那转瞬即逝的柔美动作如同西施的皱眉,属于丽质天生的女子,没有效颦的刻意和后天教养的自信。
二十多年前T城是我熟悉的城市,女孩子们喜欢织锦缎面的棉袄,贴身穿在鲜色的长羽绒衣或者厚呢外套里,长裙的裙摆贴着靴面。卖糖葫芦的老头把手套在灰蓝色的棉筒里,插满红山楂的木棍顺着他曲起的肘靠在肩膀上:“来一串吧,咯嘣脆的糖衣,大个的山里红。”那时她还住在离T城两百多公里的乡下,第一次跟随她后来的丈夫来到这里。一只黄蜂停在她的衣襟上,她有些害怕,并起双脚蹦跳着,想把它震飞。蹦跳了十来下,黄蜂没有飞走,经过的人都看她,她才觉察自己举动的孩子气,红了脸把外套脱下来,双手拉开它,轻轻抖动。黄蜂飞走了,她穿好衣服,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他抢在了她前面,把糖葫芦递到她手中。
“你不回家去了?”他问。
“不回了,工作也不要了。”
新的生活以并不明确的图景在她眼睛里燃烧,更多的是亮光和希望而非具体的事实,她甚至没有想过今晚睡在哪里。他的脸在这么近的地方,第一次看到那张脸时她就想要触摸它、亲吻它。今后它将近在枕边,夜里醒来,睁眼可见,想到他的呼吸将落在她脸上,她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不能再想下去又有些贪恋。另一个人的鼻息整夜地从耳畔拂过,在我们未曾厌倦之前,那鼻息象四月刚刚苏醒的潮湿而温暖的风一样,令脸颊和耳垂轻微地发热和麻痒。为此,离开童年时就已熟悉的果园,前后两排平整而阔大的瓦屋,和她并不喜欢的堆满印刷着宋体字纸张的办公桌,都丝毫不让她感到惋惜。
卖糖葫芦的老头已经走远,双手仍然插在棉筒里,山楂醒目的红色让略为佝偻的背影在人群中依稀可辨。推着小车叫卖枣泥馅饼的小贩在宽敞处停下,把饼上的白布拉扯一番,靠在车把上点燃一根烟,带着些许期待顾盼着行人。摆地摊的女人包着绛色头巾,面前的篮子里摊着苹果干,手里钩着湖绿和鹅黄的绒线,只得一截,看不出来在钩什么。眼前的这些,包括街道两旁毫无特色的半旧楼房,在汽车和行人之间穿行的戴着口罩的骑单车的人,喧嚣着从地面上卷起灰土的大卡车、公共汽车和小汽车,实实在在地向她保证着她不在梦里,她的将来就和眼前的T城一样可以看见、可以听到,甚至可以触摸。
汇成背景音乐一样在她心里流动的T城,对他来说一如昔日,熟悉到可以忽略。结婚的事该由他来提,他想。眼前的姑娘迷恋了他三年多,她年轻、漂亮,比那些拒绝过他的旧日女同学们和亲戚邻居们为他介绍的相亲对象们漂亮得多,又不象她们那样高高在上,审视他卑微的教书匠的工作以及那工作提供的微薄薪水。她专心地一口一口咬着糖葫芦,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咀嚼停顿下来,含在嘴里的山楂鼓起她的腮,惊愕、滑稽、羞涩和喜悦使她看上去俏丽动人。他被感染上一丝恋爱气息,象临摹字帖时透到宣纸下晕开的淡淡墨迹。她不会回家了,这么说他不必去提亲,也不必送彩礼,连酒也不必摆,他盘算着,结婚的事该由他来提。
路边的商店放下了厚棉帘,隐隐传出音乐声,进进出出的人撩开门帘,“……故事变换了情节……”或者“……就象我们会遇到很多人……”响亮清晰地跟暖气一起涌出来,随着门帘的落下再次隐约。十二点她走到了中学门口,学生们三五成群地从校门里往外走。女儿挽着女同学的胳膊,右边是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大男孩,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边上角落里的妈妈,扭过头,装做不认识的样子跟同学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她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女同学略为夸张地说:“我爸烦死人了,还是我妈好,昨天她给我买了两张圭贤的CD,我爱死圭贤了。”女儿突然站住,想起什么来一样:“你们俩先走吧,我把钥匙忘在学校了。”
女儿往回走,走进校门又走了一段,看着同学远了,折回来走到她旁边,也不说话也不停,但看得出来她是回来找她的,就象回到路边捡起自己遗失的背包一样,她被捡起来,隔着一步远跟在女儿身后。两个人默默地走到看不见校门的地方,女儿停下来轻声说:“妈,你别老站在那等我。”
“这些天没有什么人跟着你吧?没有陌生人向同学打听过你吧?”她焦急地问。
“你别疑神疑鬼,我在舅舅家还好。”
“舅妈对你还好?”
“她还好,你别担心。”
她伸出手抚摸女儿的头发,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女儿脸上,女儿漂亮得熟悉又陌生,她还记得的是女儿三岁时的样子,而女儿已经在她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二十多年前她的模样。她把左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才想起口袋是空的,再伸手摸了一下女儿的脸:“妈妈下次给你零花钱,这次忘了带。”
女儿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出手从脸上握住她的手拿开,女儿的手很暖,温热在她手背上散开,她翻转手心把那只柔软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你的手这么冷,别在街上站着,我也要回舅舅家吃午饭了。”女儿说。
“你别跟生人说话,要是有什么人拦住你,你就大声叫。”她嘱咐着。
“知道了。”女儿听着,心想大人们都是这样,好象孩子随时会被人拐走。她从母亲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妈,我走了。”
“好。下晚自习叫你舅舅来接你,不要一个人回去。”
她怔怔地望着女儿的背影,女儿的步伐有着年轻人精力充沛的弹性,马尾辫在脑后一颠一颠。那只温热的手甫离掌心,惊恐就令她心神不宁。女儿走出十多米后,她再次尾随在女儿身后。
街道被下班和放学的人群充塞得窄小而热闹,小商店店主在门口的煤炉上放上了铝锅,薄薄的锅盖被热汽的欢腾颤动出轻响。一位街拍爱好者把镜头对准女儿,数码相机显示屏上现出一位妙龄少女,街道和人群模糊成背景,接下来他拍了一张没有主角的照片,把空间和光线平等地分给了一对并肩的男女,三个中学生(靠右边的一个推着一辆自行车),最后是她向镜头扭过脸来。在摄影师的取景框里,母女俩被割裂开——从我们眼前经过的人之间的联系如此隐微,没有知情者的叙述,这些隐微就跟水泥路面上的足迹一起消失。如果确有末日审判,每一个人的细节都被列示在法庭上,卷宗字数大约要以古戈尔计量。
街拍爱好者收起他的镜头,走进小面馆,心满意足地叫了一碗拉面。对面人行道上的她掉转身捂着耳朵慌不择路地快速奔跑,别的人不得不闪避着为她让出一条路。她看到了对面瞄准她的黑色枪口和枪口背后的眼睛,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手臂不断地阻拦、拖拽、推搡着她,背后的脚步和呼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高。他们已经抓住了她,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摔在地上,她疼得想要停下来躺在地上扭动,而求生的意志仍然促使她不顾一切地逃脱,哪怕那些脚正踢在她胸腹之间。
一辆白色的丰田车在路口急刹住,后面跟着停下的一长排汽车里响起恼怒不耐的喇叭声,尖利刺耳。司机从车窗伸出头骂道:“长眼睛了没,找死!”
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她茫然地看一眼汽车,对喇叭声置若罔闻,警觉地寻找逃脱的路线。哪怕踩着这些车踩着这些人跑过去,她也要逃走。她穿过街,在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向右拐,从包围着她的劈头盖脸的殴打中,用力撞开挡在面前的人。在一个旧居民区的两层楼房的楼梯下,她找到一个小小的电表房,缩起身体坐了进去,托着底部把没有把手的门往里拉紧。门和门框挨住,曲起的指关节贴着冰冷的地面,两根手指托着门扇的底边慢慢往回抠。门终于合紧,光线被关在外面,声音和追赶的人却跟随她一起挤在狭小的空间里。
她曲起双腿,脸贴在膝盖上,把外套往上拉,领子翻过来兜住头,双手抓住领边往下拽。前胸已经全部压在大腿上,背部却仍在往下挤压,仿佛想把身体缩回或塞进身体内部,直到缩成一个点,消隐在苍茫的暮色中。
这城市的天空只允许鸽子飞过。
路灯在欲雪未雪的黄昏亮起,生活得平静顺遂的人们期待和抱怨着早现端倪又迟迟不至的降雪,风却自顾卷起浮尘、沙土、纸片、塑料袋、不知何时落在哪个角落里的树叶,和女人头上没系紧的纱巾。女人在纱巾落地前抓住了它,胡乱地塞进羽绒服的右边口袋。
她一边走,一边不时转动她的头颈,努力分辨着街对面随着光线渐暗而模糊不清的一簇簇身影,又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擦肩而过的人群,对视力持续的极限运用使得迟钝从焦急之下浮现、穿透,并覆盖其上。
这时她正经过饭店门前的停车场,眼睛以探照灯似的机械扫过一排雷克萨斯、卡宴、奔驰、陆虎、沃尔沃,停在一辆银绿色捷豹的车头。泛着金属光泽的绿色天然生成一般,静静地沿着车身弛张有致的线条流动,一如捷豹的广告词:“从容优雅”。
T城是豪车汇集的城市之一,两条街外一间KTV的门口,另一辆捷豹刚刚停稳。穿皮外套的男子关上车门,锁好车,径直走进二楼左侧第三个房间。正对电视机的沙发上拿着麦的男人继续唱着“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紧挨着他的女人转过脸,向刚进门的男人微微笑一笑,算作招呼,又转过头去。
对着门的沙发上早站起来一个寸头的男人,看模样比另外两个男人年轻,走到门边,附在刚进来的男人耳边说:“奇哥的新好,四个月花了五六百万,这才是第一次跟他出门。”男人没说话,脱下外套,寸头男人伸手接过来,递给门边站着的姑娘。姑娘拿着外套往衣帽间走去,寸头男人小声地问:“你一个人,二嫂呢?”
男人并不回答,简短地对寸头男人说:“帮我叫个人,不用带来我看了,你知道我的习惯。”说完走到沙发上坐下来,也不打断另一个人的歌唱,拿起桌上的杯莫停往空杯里倒了半杯。
对面墙上的悬挂式鱼缸里几尾锦鲤结成队往返游动,神态怡然,是被称作金银鳞的招财鱼。他看着锦鲤,锦鲤看着水,沙发上的一男一女换了一首歌,开始对唱。大伟该回来了,他想。
大伟在楼下,一排穿着晚礼服的姑娘站在他面前,裸露着的双臂白嫩丰腴。都比不上奇哥带来的那个,大伟想,转念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奇哥那个是四个月花了五六百万才追到的,这些姑娘付两千块就可以带一个上楼了。陈列在面前的裸露肌肤散发出妙龄女子的馥郁,触手可及的饱满胸脯令他心荡神驰,他并不在意她们看到他的失态,但不是此时,安哥交待的差事得先办完。他的目光往上抬高二十厘米,打量那些脸庞,往脂粉的后面识别天然的性情,挑选了开朗简单的卡门和温婉沉默的阿曼达。
发髻低垂在颈边的阿曼达稔熟地坐到男人身边,大伟和卷发的卡门坐到另一张沙发上,被称作奇哥的男人终于放下麦,端起一杯酒,朝这边做个碰杯的动作,喝一口,把杯子递到身边女孩的唇上。阿曼达柔声问:“安哥,你唱什么歌?我帮你放。”男人说:“你陪我喝酒吧,把麦给大伟他们。”姑娘温驯地把麦放过去,往空杯里倒上酒。
坐在身边的女人唤起了他对那个女人的记忆,他一直是保守谦和的生意人,租用道具一样在各处租用欢场女子,并不沉溺其中。只有一次他有过柏奇那样的冲动,哪怕是买,也要把她买过来。到底是看上她什么了呢?母亲叫他回旧居去拿回她放在那里的老照片那天,在楼下碰到的她。不只是因为漂亮,比她漂亮的女人并不少,她身上有一种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东西吸引着他,那是他自己不可能有的某样东西。那年他常常借口回去找这找那,坐在车里等着看她出现。后来他知道了她是他儿时玩伴的妻子,知道她是跟丈夫私奔的,婚后不到两年又跟人私奔过。从她丈夫那里知道的,请他吃过十多次饭之后,他开了价给他,他接受了。
在一起十多年,他也没弄明白他不明白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自杀,他比她丈夫、比她跟着私奔过的男人强得多,对她也比他们体贴得多。他本以为那时他就会离开她,随便她跟着谁去哪,可他竟然去了医院。把那个刚洗过胃的柔弱身躯抱在怀里时,他有了一种错觉,就象她不是他买来的。那错觉一直持续,除了送给她的不算太贵重的礼物,逢年过节他随手给她三万五万,她都交给了丈夫。有时他的周转资金过她的手,她也不碰那些钱,他渐渐开始习惯近乎夫妻般的温情,这温情却象化开的冰淇淋,现了真身后不过是一滩粘稠混浊的液体。他恶意地嘲笑自己,恶意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自己,他不能容忍自己停留在自我欺骗中。
阿曼达坐到他腿上,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也顺手搂住她的腰,手掌在她小腹上心不在焉地摩娑。大伟在唱“亲亲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柏奇的头偎在女孩脸上,低声说着话,音乐的间歇中不时听到女孩娇嗔的笑声。“我会把钱还给你的。”他想起她最后说的话,带着她特有的始终吸引着他的执拗。三十五万而已,他不需要她还,对他来说这个数字小得不值一提,汽车的一个引擎盖,别墅的一个卫生间,如若她不让他有错觉,他付给另外那个男人的也不只这个数字。然而离开他,她能有什么办法挣钱还给他?买六合彩?借高利贷?他后悔自己发现得晚了一点,但是一切还来得及。
他拍拍阿曼达的臀部,示意她从他腿上下去:“去帮我们拿副牌过来。”
阿曼达拿着牌回来,大伟坐到柏奇那条沙发上靠近他的一端,三个人一边打牌一边喝酒。打了五六盘之后,他问大伟:“中山路那块地的事怎么样了?”
“老叶不肯卖,他说他要股份,不要钱。”大伟答道。
“想别的办法。”柏奇扔下手里的牌,对靠在他肩膀上的女孩说:“乖,自己去玩一会,我们有事要商量。”说完在女孩脸上亲了一下。女孩站起身。
阿曼达也识趣地站起身,坐到远处沙发上唱歌的卡门身边,两个人挤在一起对着一个麦轻声合唱。女孩看也没看她俩,在房间另一角的圆椅上坐下,拿着手机玩起游戏来。
穿羽绒衣的女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昏暗的街道摊开在她脚下,她拿不定主意朝哪个方向走,朝哪个方向都象是徒劳。夜色一点点渗进路灯下柳树拖长的影子里,冷飕飕的凄清。女人偏着头,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树的黑影顺着脚尖往上爬,斜斜地搁在半伸出的小腿上。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犹疑地用食指点着键盘,直到电话里传出不耐烦的男声,她才把手机放到耳边,说道:“你知不知道她还有哪里可以去?”
“我不知道。你不要老找我,我不知道她在哪。”
“怎么说她也是你老婆。”
“我要跟她离婚了,我儿子也说要跟她断绝母子关系。这十几年她去哪跟我打过招呼?”
“这十几年她的钱都给了你,你的房子,你儿子结婚的新房,你平时花的用的,都是她的。”
男人的声音和软了一点:“剩下的钱我都还给她了,她今年回来要钱,我都给她了,连我的工资都给她了。大姐,你就别找了,自己回家去吧。”
她把嗡嗡响着的手机从耳边拿开,又拨了一个号码,急切地贴到脸上。“我找不到她。”她说。电放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我从解放北找到和平南,桃园的巷子我也都找过了。”
“你找她干什么?她回来就是要钱要钱,以后还要父母的命。”电话对面的女人说,“费了那么大劲让她戒毒,回去她又吸上了,她还对我说,你看着我可怜是吧,我告诉你,你姐我这十几年过得有滋有味。她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
“她跟我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她已经是一条滥命,叫我不要管她了。总不能看着她就这么毁了吧?”
“她老公儿子呢?”
“从你那里回来的当晚,她就跑出门,冬子拿着菜刀挡在门口,不许她走,她还是走了。冬子说再也不认她了。后来她回了一次家,哭着说对不起爸妈,一边把家里能拿的东西拿走了。”
“她迟早要把爸妈折磨死,把我们都折磨死。”
“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要不你报警吧,。”
“不行,我打听过了,报警她要被抓进去,她那身子骨经不起进去一折腾。”
“那就别报,可那些人找到她她也是死。”
“也许他们找不到她呢。”
“那你说怎么办吧?”
“我没办法才打电话给你。”
“我也没办法,你早点回去吧,外面挺冷的了。”
“冬子结婚她一定会回来张罗的。”女人给自己吃了定心丸一样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掏出纱巾包在头上,咕哝了一句:“这个天气,到底下不下雪?”
电表房里的女人在暮色中缩成一个点,从我眼中消失。这是上午,清早下过雨,空气潮湿凉爽,重叠的云层消减了太阳的威力,天空的浅青如破晓时分。老欧几里德把点定义为空间中只有位置没有大小的图形,我以此证实我的双眼未曾因浪漫或感伤蒙上泪水,我的叙述里没有廉价的同情。我闭上嘴,以免我的唇间不自觉地吐出这些名字中的一个:纳斯塔西亚、爱玛或者玛斯洛娃。
校园很安静,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一位少妇带着两个孩子,推车里是只有两颗门牙的小婴儿,圆鼓鼓的小手团成小拳头往嘴里塞,另一个躺在潮湿的地面上,踢打着她的脚、叫嚷着发泄她的不满,此刻整个世界于她只是一块得不到的棒棒糖。我把手伸给她,因为惊异她停止哭喊,看了我几秒,重新沉浸在失去糖块的悲痛中。年轻的母亲窘迫而歉意地说:“她以前不这样。”旁边小卖部的女人带着同情证实母亲的话:“她妈妈一直对她很好,但是前几个月开始她就这样了,一有要不到的东西就躺在地上放赖。”“两三岁的孩子都这样。”我说。
草地上一夜之间开出了满地浅紫红的花,走近时才看清那是树上掉落的紫荆,它们不象桃花、梨花或者樱花,被风吹落时就散开了花瓣。紫荆落在地上跟在树上一样完整,花蒂嵌在草叶的缝隙里,花瓣向天空张开,直到被无心的行人踩进泥里。两千公里外的那个城市,一个女人正在经历她的真实生活,而我仍须坚持叙述的真实。
一朵紫荆落在我脚边,我把它捡起来,带给吴聪。六年前在一次不太专业的交流中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他还没去戒毒所。一年后觉察到某些症状时,我找出保留的会议备忘,查到了他的电话。
吴聪的住处在H大的教师住宅区,是他父母的旧房,楼房前面的大榕树像漫画里的垂髯的森林老人,结实的气生根被孩子们打了结当作秋千。他刚下夜班回来,还在吃早餐,我把花递给他,他从厨房里拿一只微波玻璃碗装了水,把花放进去,摆在餐桌当中。圆形的小餐桌在朝北的窗边,围着桌有四张椅子,我在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匆匆吃完,泡了两杯茶,找出一张CD塞进机器,巴赫的D大调第五号赋格像生着翅的小马,在空气中踏出蹄声。
“前天她妹妹打电话给我,说她想再回来戒毒。”
“她也打给我了,还告诉了我她的近况。”
他站起身走进房间,拿回来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她的病历,你要不要看?”
“不看了,我没有资格。她对你说了多少谎?”
“六个不同版本,关于她的过去和吸毒。”他掂量着那个信封,苦笑着说,“不能完全算说谎,部分是药物引起的幻觉,部分是自我保护需要,不要说她,连我都更愿意接受不那么残酷的版本。再说,人要是能讲得清楚自己,德尔菲的神谕就不用高挂在那里了。”
“从我发病以后,你就开始看哲学了。”我笑了起来,“别看太多。”
“可能已经比你多了。”他说,“我没法从她的讲诉里得到过去的事实,能判断的只是她对我的信任度。有一次她哭了,说这十多年她只是一个妓女,她的丈夫不是丈夫,是老鸨,因为不堪忍受这种关系,她才自杀。我以为这是最后版本了,两天以后,她又给了我一个新版本。”
“也许她担心你接受不到,这说明她在意你的态度。”
“是的,她不说新版本,我也不会知道之前的不是最终版,她对我的信任度在增加。”
“冰毒能戒断吗?”
“在戒毒所可以,复吸率很高。除了戒毒医生,谁会一辈子呆在戒毒所?”
“出院后交给社工呢?”
“社工只能给予他们基本尊重,提供不了更多支持。”
“教会呢?我问过一个牧师,他说他们有安宁平静的人群,那是很好的恢复环境。”
“非自愿的信仰是洗脑。我是医生,不是精神导师。”
“你为什么不阻断掉?”
他把头转向窗外,我接着说:“你在为她痛苦,我感觉得到。”
“你能理解很多事,但是你一件也不会去做。”他仍然望着窗外,“我甚至想过,如果她那些事是你干的,你能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我想起你迷恋的毁灭性的美,她就象其中一种,而我称之为灾难,或者惨痛的人生。”
“如果其他人都象你我一样对待她,她或许能面对。”
他转回头对着我:“别动摇我,判断常态和变态不过是区分多数意识和少数意识,我依赖的是现行标准。”
“我只是假设,”我把头转向窗外,转的同时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转开。一些嫩绿的对生叶片从一棵高大的树上伸向窗子,那些叶片纤小柔软得象是不属于挺拔的大乔木。“我不排斥少数,我也不知道少数变成多数之后会有什么结果。这是什么树?”
“凤凰木。”
“我那时也许不该来找你,或者,你应该阻断我,你做得到。我的病历是不是比她的还厚?”
“我没写你的病历。”
“谢谢。”
“你是我朋友,不是我的病人。”
“她有多少改善?”
“我能改善的只是情绪和健康状况,刚来的时候有被迫害妄想,恐慌、焦虑、不安、沮丧、瘦弱,情况再坏一点可能出现攻击性。”他停了一小会,我们俩各自喝自己的茶,D小调托卡纳掩盖了我们喉头吞咽的声音。他把茶杯捧在手里,接着说:“后来,她开始快乐,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对着镜子笑,买零食吃,打电话告诉别人她重新漂亮起来了。能脱离戒断症状,有食欲,有生活乐趣,就算是治疗的成功,说起生命力,她让我惊讶。但她的生活乐趣仍然包括买六合彩。”
“治疗期允许外出?”
“手机下注。那不在我的阻止权限内,我提醒过她,她问我,我买六合彩和你们上班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挣钱。”
“很难回答,我也被问起过,‘贩白粉跟贩奶粉有什么区别?除了挣钱更快。’”
“旧有的价值观和天生的激情会带他们回到老路,但是拆除掉它,再放进去什么?《发条橙》是你推荐给我看的,虽然只是电影。”
“他们的价值观对你没有影响,但是我的有。你应该把我当病人的,不断追问本身就是病态。”
“不关你的事,医生只是我的职业,归根到底我也是人。很多时候我会感到绝望和沮丧,真正戒断的比例小得微乎其微,他们反复被送进来,这还得家里有钱送。我可以阻断他们,但阻断得太早很难讲是否有一天我会面对遗弃他人的内疚感。如果我连这种遗弃感也可以阻断,我是否会进入麻木?”
我伸出一只手,绕过装着紫荆的玻璃碗,手心朝上平放在桌面上,他低下头,双眼埋在我掌中,我的手心感觉到睫毛的轻颤和温暖柔软的眼睑下眼球的转动,还有一点点湿润,也许只是不能散发在空气中的皮肤表面湿度。
片刻他就抬起头,平静地问我:“你怎么样?告诉我你最近的一个梦。”
“昨天晚上的,我收到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曼泰达拉小姐收’,里面有张卡片,画面我不记得了,背面只有一句话,‘大南瓜是真理的房子’。”我缩回手臂,“顺便告诉你,那个走金三角的刚刚当了父亲。”
“孩子谁带?”
“他父母。不用太悲观,每到一筹莫展,我就开始庆幸我不是全知全能。最初见到他时,我几乎在预见他的死亡,然而现在他参与创造了一个新的生命。理论上说,他不该当父亲,可是也许那孩子会成长得很好。”
“我们出去走走吧,要不是刚下过雨,我想在操场外面的香樟下睡一觉。”
城市的夜晚裹在灯光中,仿佛一滴尚未凝固的松香,顺着鳞状树皮缓缓滑落。一些低沉的混合声响如同海水的潮声,拍过来,又退下去,间隔着片刻不确切的寂静,或是一个孤立的无意识高音——突然地撑开却并不划破带有催眠感的交响。
夜并非倾泻着。
电表房里的女人从膝盖上分离出她的头,背往后靠在墙上,挪了挪腿,手撑着墙站了起来,听得外面没有路过的人声,才推开窄门扇,走进昧暗含混的夜里。
夜晚的潮声把城市带到远方,而人仍在其中,睡在房子里的和走在路上的,被丝状的透明光线隔离着裹进同一团粘稠的半液状树脂。没有月亮,星星稀少得像是已经被夜晚遗忘,唯有明亮的冬季大三角在头顶跟随她走过一个个转角。恐慌减弱后的意识呈现出脱水样的空旷,地砖的接缝重叠起来,象岸边的涟漪,一波波地逼近再断裂,她骤然眩晕,停下了脚步。歇了一小会,她重新走起来,抬着头把眼睛望向远处街灯和地面之间的空茫,在干涸的脑海里搜寻每一点温热的记忆。
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家,也不能回父母家,在那里她活不下去。她想回戒毒所了,大姐陪她呆了一个多月,用粗壮温暖的手帮她梳头,象小时候那样。还有那个医生,不管她对他说什么,他都相信她。现在她想回那里去,就象戒掉后她想出院一样。她还记得被拉进治疗室时,大姐在门外的那声号啕,“我要跟她一起进去”,可是大姐哪能陪你一辈子?
这世上总还有个人是我的,至少他还会等着我。想到这里,她的步子加快了一点,心里生出归家的急切。她所向往的那点灯光,也就渐渐近了。
她小心地一边张望一边走近楼梯口,闪身进了楼梯,像只弓着腰的猫一般轻声上了三楼,用指关节叩了两下门。开门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瘦长面目清秀,眼球略为僵直地往上眼眶贴近,下睑上方露出一丝眼白。女人进了门,急忙把门关上,靠在门背上问:“他们没找到你这里来吧?”
“没有。”男子把手臂从女人的背和门之间伸进去,上下交错着贴在女人背后,女人往前倒过来,脸靠在男子颈窝里,低声地说:“没有就好。”
“你吃饭了没?”过了一会男子问道。
“没吃。”
“我也还没吃,饭还在锅里,我把菜热一热,一起吃。”
女人慢慢地嚼着饭菜,先放下碗筷的男子坐在方桌挨近她左手那边歪着头看她,女人把筷子搁在碗上,拢了拢头发:“我没有刚回来的时候好看了吧?”
“还是好看。”男子说,“跟我七年前遇到你的时候一样好看。”
七年前,女人突然想起九年前,不等那记忆浮出来,她就急急地拿起筷子,往嘴里送一大口饭,半嚼半咽地吞了下去,筷子点在唇边对着男人说:“冬子下个月摆酒呢,我得回去一趟,可我没钱给他呀。要在以前,我肯定帮他张罗得风风光光的。”
“当初你自己多要点,现在不就不愁钱了?”
“唉,我还说还他钱呢,等我有钱下注了,我肯定能挣到钱还他。”
“那你为啥跟他?”
“他对我挺好。我也没给过你多少钱,比我有钱的女人多了,你为啥跟我在一起?”
“我是喜欢你。傻!”男人笑起来,笑容里的些许妩媚跟他的眉目衬在一起,倒似自然,催促女人道:“还吃不吃,吃就快点吃,都冷了。”
“不吃了。”女人站起身收拾,把碗筷堆到水槽里,返身出来坐在桌边,“我不想洗碗,你也别洗,我们坐会。”
“我有好东西留给你呢。”男人说着,拿了一个小纸包和一截蜡烛回来。
女人问:“你又去找老黑他们借钱了?”
“我找的二虎,老黑他们上次把你打那么重,我怎么会再找他。还剩了点钱,明天去买彩票,你不是说你掌握中彩的规律了?”男子把纸包放在桌上,细致地往外拉开塞着的一角。
纸包打开来,带折痕的纸上是一小堆白色晶体,碎冰一样剔透,棱面折射出的璀璨光线在女人空洞的瞳仁上燃起痴迷,她用手指沾了一小粒,摁在舌面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屏住,让它充盈每一个肺泡,再缓缓流经心脏抵达身体末梢——这只是一次来自于记忆的模拟,她睁开眼,对男人说:“锡纸呢?把灯关上!”
初点着的烛芯火焰摇曳时明时暗,似乎随时会被化开的一汪烛泪淹灭,往焰心堆积的烛泪越来越高,固体的边缘也越来越软越来越薄,突然就让出一条道,任微烫的液体滴落下去,火苗稳定地燃烧起来。她颤抖着指尖从纸包里拈一撮晶体到锡纸上,摩擦掉指尖上沾着的最细小的颗粒,双手拉住锡纸的两边,把锡纸送到烛焰上,在气体升腾起来之前,把头俯上去,准备着一次深长地吸入。
夜带着它包裹万物的昧暗,将甲基苯丙胺的兴奋卷入其中,如同大海伸出波浪的舌吞噬一滴溅起的泡沫。水正在涨起,房间变成温泉,四壁在氤氲中生长出妖娆的藤蔓,藤蔓柔软的枝条伸过来,撩拨她洁白的腰腹。皱纹和尘土一起脱落,海藻像头发一样生长,水砌成的楼梯通向喷泉,在喷泉顶端,重重摔落下去,永无止尽地下跌,碎成冰晶、烟花或者星星,沿着无数弯曲的彩虹漂荡,穿过蜡烛在锡纸上打开的焦黑色拱门飞入广漠空间,无远弗届。蜷曲了整个下午的身体肆意伸展,再度蜷曲,如一只拥抱着自己的圆形水瓮。她伸出手摸索另一具身体,用手臂勾住他的颈项,将身体的每一部分贴上去,脸颊、胸脯、小腹直到脚尖,而男人从她的交缠中抽出一只手臂,摸索着枕下的手机。她看见他的声音断续地传来,一串彩色气泡咕噜着往上浮,节日里氢气球一样的彩色,飘着飘着就消失了。她抓住手机,把它扔出去,翻转身把他的手掌按平在自己的手掌下,舌尖伸入他的齿缝。他从她掌下抽出手掌,抚摸压在他胸膛上的双乳,四面八方的水涌进她的身体,绽放着的海葵,绯红色的水母撑着小伞在湛蓝的海水里游荡。他把她放平,起身下床,打开灯,突如其来的光线带给她一阵刺痛,但她直视着它,让它沉落在她无所畏惧的眼中。
我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想就此结束。然而,
杂沓的脚步声停在门前,是他们来了,他看看床上扭动着的女人,朝门边走去。
注:
这城市的天空只允许鸽子飞过:柏仙妮,《远处总有人在大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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