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在这个凌晨我将要默默地死去》

布克

坐在被夜色笼罩的嘉陵江边，老张掏出他的手机，既不是苹果也不是三星，而是一个叫LTE的国产品牌。老张已经给久未联系的儿子发了一条短信，短信里这样说：不要怪当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我也无能为力啊！我亏欠你跟你妈太多！以后你要保重！照顾好自己！发完之后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河水涌动着拍打江边的鹅卵石。他早就想死了，但最早一次想死的回忆还是在三年前，那个时候他打牌输掉了二十八万块钱，那几乎是老张在县城刚按揭的那套新房的全部价格。那晚除了输掉老张身上带的两万块钱现金，其余输的二十六万都是在高利贷公司借的。
那天早上从茶馆出来之后老张就想往嘉陵江里面跳，死了算球了。他想。但后面拖着沮丧的身体走着走着看见有位父亲带着儿子在路边晨跑的时候，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从来都没带自己的儿子在这么早的凌晨出来跑过步，不说跑步，儿子十几岁了，自己从来没有带儿子出门耍一次。想到这里，老张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他想，也许再回家看看儿子，带他出门耍一次之后再死。
这一拖就是三年，三年后，老张不仅还是没有带儿子出过远门去旅游，而且甚至连跑步这件事都已经忘了。唯独自杀的念头反反复复，有时候赢了钱忽然觉得活着挺有意思。输了钱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老张的老婆一直是家庭主妇，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也正因为他老婆具备那种贤妻良母的因素，所以才把老张管不住。老张只要回到家脸一沉，他老婆便不再问他生意上的事情。他老婆从外面的风言风语中捕捉到一丝气息，老张欠下了高利贷，并且老张在外面喜欢跟别的女人乱来。但他老婆也从没当面质问过一次，因为他信任老张，依赖老张，这个家里所有一切的大大小小，都是老张的功劳。他老婆有些近乎病态的崇拜老张。
对于老张外面的谣传，他老婆总是这样想，每天老张能够回到这个家便是对自己以及孩子最大的爱护。
后来，老张输的钱越来越多，直到有天晚上，一群彪形大汉纹着纹身咚咚咚敲着老张新房子的门，他老婆有些恐惧地开了门之后才被告知，从现在开始，这套房子已经不属于赖在这里的老张老婆以及他的孩子了。更别提老张了。他现在压根就失踪了。
原来老张背地里把房子抵押给了别人，老张的老婆跟孩子大半夜被那群人从家里赶了出来。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那晚老张的老婆跟孩子在小区附近的公园停留了一夜，他老婆把孩子枕在自己腿上，脱掉自己的外套盖在孩子身上。当天亮之后，她给孩子买了早餐，然后送他去了学校。之后便去了农粮市场，买了点药，小心翼翼揣在兜里，走到一处茶馆，开了一个包间，然后让服务员上了一杯浓茶。
打开那瓶药，咕噜咕噜喝了一半，呛出来不少，狗日的难喝啊，她心想。然后又灌了一大口浓茶。没隔两分钟，她便人事不省。
送到医院洗胃之后，终于在晚上死了。
老张痛失爱妻，而家更不像家，或者说已经没有家了。孩子他彻底送给了妹妹家照顾，自己整日在外游荡，打牌，耍女人，没钱了到处去借。有时跟朋友，有时跟合作伙伴，有时跟山里的穷亲戚借。
借的次数多了，大家都不愿意借了，也知道老张借了钱从来没有还过。于是老张经历过短暂一段时间的落魄之后，大脑智商的优势开始体现出来，他找了办假证的贩子办了一些县城某某乡镇公路的建设合同，还有招投标文件，然后用这些文件到处去接近那些有钱女人。女人首先是被老张冷峻瘦削的面孔征服，因为那张面孔就代表着严肃以及权威，让人不敢轻易怀疑，而老张一板一眼介绍起自己的工程项目起来，那些中年或离异或丧偶的妇女心里多半有些仰慕以及自卑感。多好的男人啊，有能力，人品相看着也不错，踏实稳重，说话也一板一眼，这不正是早些年少女心中已经被磨灭的那个白马王子的形象吗。而自己又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如此的男人赏识。想到这里，多半女人的心已经全数交给老张了。而老张接下来晚上再开好房间邀约这些女人过来自然是顺理成章。
睡这些女人，老张也睡的有板有眼，他把每一个女人都当作自己那已经死去的老婆那样，轻柔的爱抚，女人被睡过之后，便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给老张了，老张要做工程，手里暂时资金周转不开。其实当老张刚说完要做工程，关于资金….这里时，女人就把话茬接过去了，要多少你说个数。
唉，老张深沉又略显无奈的叹口气，钱倒是不多，但我的钱几百万全部都压在项目上了，这次只需要这个数就能周转过来。老张伸出了右手张开了五指。
我当是多少啊，你直接跟我开口不就行了呀。最终还是女人略微霸气，就这样。在睡过之后，老张往往能从一个女人那里骗过来十万以上的数目。大多数骗过来的钱都被老张投资在牌桌子上了。但结局毫无二致，输。
越输越多之后，老张甩掉的女人也能写满一篇通讯录的空白页了。当然这都是欠下的债。老张之所以在这个夜晚又想死了算球，是因为实在骗不动了，欠了太多的钱，多的已经自己都不敢去想那个数字了，而身边的女人也都认识到老张的面目之后跟他一刀两断了。她们说，老流氓，骗子。道德败坏。丧天德。
老张作为一名赌徒而非职业骗子，所以自然无法承受女人们对自己的负面评价，特别是每次听到别人说自己是骗子之后，老张的心里就觉得特别的委屈。自己只是破罐子破摔，因为时运不济，而自己最爱的老婆也被自己害死。这一切老张都有深深的内疚感，特别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没有妈了，就觉得特别可怜。而往往想到这里的时候，老张就买两瓶江津老白干跑到江边喝酒，喝的酩酊大醉，然后躺在江边睡一觉。
睡醒之后，或者说酒醒之后往往已经是后半夜。江边的风比旁人的流言蜚语更加刺骨。老张只能到处捡一些柴火聚拢之后点燃，柴火的烟不一会便把老张呛的不行，眼泪也出来了，眼泪一出来就不再受老张的控制。于是老张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于是又想，死了算球了。
但儿子之后不仅没有妈了，更没有我这个不负责的爸了，一想到儿子要成为孤儿，自己便于心不忍，就下不了决心死去。
老张从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比如说自己知道反省，自己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每次一想到儿子便觉得对不起他。
老张掏出了手机，给儿子的手机号发了那条短信。算是作为一个告别。老张下定决心，还是死了算球了。没什么好活的。但在死之前，老张又想看看儿子在自己将要临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这样在死去的时候，脑子里也能时刻回想起儿子对自己说那些话时的面容。但老张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还没有收到儿子的回复。老张开始有些等不住了，江边的寒风又起了，老张开始后悔自己给儿子发的那条短信，这让儿子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也让这个父亲看起来非常不成熟。也不男人。
要死的话直接就死了，何必还专门给儿子发一条短信，暗示一下自己将要死了。而老张还在江边慢慢踱步，越走越冷，越冷就越后悔不该发那条短信，以至于后来觉得儿子实在不可能回复自己的短信后，才咬咬牙，算球了，再大的坎儿我也要过去。
为了我的儿子，我也必须活到今天天亮去。
老张回头望了望远处河堤上还有些许的灯光，他决定找个烧烤摊买点东西吃，然后再来一瓶啤酒。走在路上回岸路上的时候，他拿出手机编好了短信：我已没有生活费，望友念及昔日交往之情，给我打一千块钱在卡里，我的卡号6222022315002532737工商银行。救人于危难之中，我定会铭记于心中。如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编好之后，他便翻出朋友这一群组，全选之后按了确认发送，直到手机屏幕一直显示一个勾号为止。、
老张把手机放进裤兜，然后摸了摸身上的六十五块钱还在那个位置，于是有些如释重负地走向街边正滋滋冒着烟雾的那个烧烤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