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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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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4 23:44: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黄涛 于 2013-7-11 09:08 编辑

到了第九天,十七个学员只剩下六个。他没有太大的遗憾,这个附赠的短期美术基础课本来就可有可无,连他自己也渐渐开始敷衍,随便讲一讲就安排他们练习。练习总要花很长时间,他穿行在他们中间,随意瞄两眼画板上粗糙的线条和明暗,竟又为他们的坚持而有些感动,仿佛他和他们之间萌生了某种特殊的亲密。其实他们已经很熟悉了(至少表面上如此),有时说说笑笑像一群老朋友。
“我好想谈恋爱啊。”他说。有人轻轻笑了一下,除此之外没人回应他。他继续踱着步子,站到两个女生身后。两个女生都低着头,画得很认真。其中一个女生绑着马尾,露出后面的脖子,一小片白嫩的皮肤上散落着一些没绑住的纤细短发。“你们都不想吗?”他又问。还是没人回答他。他拿过画得最差的男生的画板,示意他让出位子。“来,再给你们示范一下。”几个人都放下工具,到他背后站着。开始时他一边画一边讲,尽量让手上的动作潇洒自如。他画了很长时间,不时把画板放到稍远的地方,退后几步审视一番又拿回来继续进行,渐渐就专注于画而忘了讲解。有人不耐烦了,出去以后很久没回来。等他终于决定结束的时候,窗外的光已经有些黯淡了。他把画放到靠墙的桌上他们观摩。他最后说了几句,算是这天的小结,然后宣布下课。

两个男生和他同路,下了楼就给他点烟,走到地铁口时恰好抽完。挤上地铁后,一个男生问他:“老师你说想谈恋爱的那些话,是特意说给女生听的吧?”另一个男生笑了,附和着。他辩解说没有啊,就是随便说说。他是挺想有个女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跟他们说起。到了换乘站,上来很多人,他们移到稍微松动的车厢连接处,摇摇晃晃地站着。一个男生朝车厢努努嘴,示意他们看一个女孩。“怎么样,挺漂亮的吧?”他说是挺漂亮的。“要是喜欢就上嘛,去问她要电话。”他摇摇头。“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们帮你嘛……”“那你去啊。”他笑着说。男生站着没动,开始评价那个女孩的外形。他跟随男生的描述,把那个女孩上下打量了一遍。列车的噪音很大,他想起有一次去海边,夜晚,和同伴冲进海里,浪头扑过来,把他托起又摔下。

他比男生们早下车,到约好请陈志武吃饭的地方。这份新工作是陈志武介绍的。他们是大学同学,住同一个宿舍,有一阵还比赛似地追过同一个女孩(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定了公平竞争的协议)。那女孩很久没联系了,不知去了哪里。挑选吃饭的地方让他费了些心思,最后定了两个地方给陈志武选。陈志武到的时候他已经喝掉了大半壶茶,他便招呼服务员过来加水,把菜单递给陈志武点菜。陈志武娴熟地点了几样,没要酒,问他新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课都排在晚上和周末,白天可以睡懒觉。”他边说边给陈志武倒茶,想起当初托他介绍工作时,没好意思开口请求加入他的广告公司。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就把这工作当作跳板吧,积累点经验。”陈志武说,“哎,你公务员考得怎么样?”
“没考上,前三名进面试,我第七。反正一开始也没抱什么希望,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碰碰运气。”
“最后一次了?”
“嗯,照规定是要三十岁以下的,明年我就过了三十了。”
“哦,这样啊。”陈志武递了根烟给他。
他们抽着烟,没怎么说话。他手机有条短信,拿出来看了一下。
“你还用这么旧的手机啊。”
“嗯,没舍得换。”
“还是以前她送的那台?”
“也不全是因为她才不换的。”
“换一台吧,都旧成这样了。我认识做手机的朋友,哪天帮你问问给个折扣价。”
他笑笑,问陈志武怎么没带女朋友一起来。陈志武说周末她都回妈妈家。他们见过几次,她总是上厚厚的妆,看上去精致又虚假,他简直要怀疑那副妆容是永远不会卸掉的,大概连陈志武也没见过她没化妆的样子。
“我们快要结婚了。”陈志武说。
“什么时候?”
“再过几个月吧,等忙完这一阵。”
“那先恭喜啦。”
陈志武笑了笑,“有什么好恭喜的,在一起这么久了,自然而然的事。”
“你公司最近忙吧?”
“还不错,稳步发展中。”陈志武又笑了笑。
菜一个个上来了,几个盘子就占满桌面。盘子边很宽,擦得很干净。菜品在只占了盘子中央一小块地方,摆成漂亮的样式。他不常在这些地方吃饭,却也没什么胃口,每种菜都尝了一些,不停喝茶。
“你还画画吗?”他问陈志武。
“没时间,也没那个耐性了。”陈志武说,“就算想画也不知道画什么。你呢?”
“我也很少画。”他顿了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自己的培训班。”
“慢慢来。而且很多事是要将就一下的。”
他其实想喝点酒。陈志武来之前他把菜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看到酒水的价格,就想着等陈志武来了让他点。他忘了陈志武应该是开车来的,不能喝酒。但现在他很想喝点,几杯酒下去他们能放得开一点,说得多一些,不像现在这样找不到话头。他其实挺能说的,和培训班的学员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能把他们讨论的话题说得头头是道,说得他们全都若有所思,像是从他这里领受到什么启示。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现在他说不出来,就在他喉咙底下憋着,像憋着一口气或一个怎么也打不出来的喷嚏。
他们沉默的时候,陈志武就看手机,看到觉得有趣的东西时会伸到他面前给他看。他扫了两眼就笑一笑表示他看完了,陈志武就把手机收回去继续看,好像他们之间还保留着从前的默契。其实只不过是在消耗,他想,他们一直在消耗那几年积蓄的友情。那像是一个不透明的水瓶,需要的时候就把里面的水倒出来一点,看不见当中究竟还剩多少。
又抽了根烟,他招手结账。这次陈志武没有抢着付钱(他们越来越少的相聚通常都是陈志武抢着买单的),仍然在看手机。结了帐乘电梯下到停车场,陈志武说忘了要停车票。他说我去吧。陈志武把停车卡给他,他进了电梯,电梯门在他和陈志武之间合上,陈志武低头盯着手机,没有看他。电梯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隔开了他们。
陈志武开车把他送到大路口,放下他自己回去。那是爷爷留下的房子,老城区里的旧楼。在纵横交错的窄巷里绕来绕去,有时会有猫或老鼠突然从他面前蹿过,有水滴落下来,不知道是别人晾的衣服滴下来的还是空调漏出来的。巷子里没有路灯,但总能看得见路,路面上积水的地方又反着光。他把烟头扔进那一小片模糊的冷光里,轻轻地哧一声响,看不见最后一缕飘升的烟。巷子这么深,他好像住在洞穴的深处。
夜还不算深,不知哪个窗户传来听不清楚的说话声。他借着手机的光上楼梯,到家门口时那微弱的光自动灭了。他在黑暗中摸索,凭着最后的印象把钥匙对准锁孔。开门的声音那么大,简直让他感到抱歉,于是迅速躲进去,好像刚刚做了一回贼。他开了灯,随便洗了把脸,把房间里的枕头拿到沙发上躺着关了灯看电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中间醒来了一次,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机,也没进房间去,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睡到天亮。

瓦顶上趴着一只白猫,懒懒地晒太阳,背对着他的窗户。那猫的背影看起来很肥硕,偶尔转一下脑袋的动作也显得很慵懒,但他想,当它要追捕什么东西的时候,身手一定是灵巧敏捷的。
过了很长时间,他只在纸上描出线稿,三只大桔子,桔子皮没有全部剥开,半遮半掩。桔瓣也被他微微掰开,像畸形的嘴,上面附着着白色纤维,他感觉迷人又难以把握,因而迟迟不能把颜色铺上去。他又想画窗外那只猫,以及穿过枝叶落在瓦上的光影,然而再望向窗外时,太阳和猫都不见了。近黄昏了,城市巷弄里看不见夕阳,只能从被遮挡的光线的变化去感知时间的流动。他放下画笔,坐在塑料矮凳上,看着墙上无法辨别具体年岁的颜料痕迹,把那三个桔子拿来吃掉了。桔子皮就扔在桌上,他打个带着酸气的嗝,手在肚子上抚了两圈,心想他吃下去的东西大概全长成这个越来越肥的肚皮了。
一整天没有出门,他感觉累坏了。肌肉像失效的弹簧,被压紧后没能恢复原状。他伸个懒腰,想起小时候养的一条狗,前腿向前抻,半身伏低,脑袋仰起……想象中舒展的感觉很快消失了,身体重新向内收紧,像是在坍缩,像是……像什么呢,他搜寻合适的意象……洗澡时排水口积聚的白色泡沫,一点一点流进那个黑色的洞穴,开始时似乎没有变化,然后白色区域逐渐减少,减少,最后咕噜一声全部滑下去(也许并没有声音但它们消失的速度和姿态让他觉得应该是有声音的)……他转动门把手,门刚拉开一条缝他又犹豫着关上,还是回转身坐下来,拿起茶几下的外卖单,用他那台老旧手机叫一份手撕鸡饭。他空落落地等着,没有想到打开电视释放些声响。视线穿过窗户的防盗网,看见对面楼房的女孩在往窗外挂衣服,一边还回头跟什么人说话。他不认识她,但经常会这样隔着窗户见到。那窗户从没出现过女人之外的其他人,她的男友,或她的母亲,或这时正和她说话的人……女人晾完衣服,哗啦一下把窗帘拉上了。他想起他跟画室的学员们说他喜欢老城区,有人情味,斑驳的墙壁又会让人感念岁月的情怀……那些瞎话。也没人问他但他就是忍不住要说。他还邀请他们有空时过来看看,他带他们到处转转,有一座千年历史的寺庙,至今香火旺盛收二十块门票,寺前整条街都是卖香火祭品的店铺,终日烟雾缭绕;还有一座基督教堂,他从没进去过……其实他最想让他们看的是他的画,他的小画室,他甚至特意收拾了一番,想问问他们谁有兴趣私下跟他学画,收费肯定要比培训中心低很多……这将是他事业的起步……他已经很久没有画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了。刚开始他以为是时间选择的问题,于是尝试在不同的时间段作画,清晨还没完全睡醒懵懵懂懂的时候,午睡起来喝一壶茶抽两根烟养足了精神的时候,夜深人静只有猫偶尔在窗外叫几声的时候……全都以失败告终,没法画。他从不曾自诩为艺术家,也不怎么相信灵感这东西——说到底他也不是搞什么真正的艺术创作,只是把眼前所见搬到纸面上,在颜料的涂抹中加入一点点若有似无的个人感受。
简直是虚妄。他抓不住什么让他觉得有可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连他以为的“实在”也像是一团漂浮的云朵,不断变形,内部的形态则更为莫测。他理想中的,应该像修建一座房屋,在泥土的表面挖出方正的沟壑,划定区域,填入形态各异的硕大石头作地基,再码起火砖砌墙,用一根根小腿粗的杉木撑起一楼的天花二楼的地板……他的画室,他自己的培训班,他和一群意趣相投的人在其中听着恰当的音乐作画……他打了个喷嚏,那未建成的幻象便消散了。他揉揉鼻子,又摸出一根烟抽。肚子有点饿了,他才想起忘了让餐馆多加一勺饭。天都要黑了,送饭的人还没来。

最后一天,还是那六个人。一个星期以来他都在想要怎么说服他们成为他自己的第一批学员。至少要三个,只要有三个人同意,他就有信心了。从培训一开始他就观察他们,从逐渐熟悉的闲聊中了解他们的意向,特别记住了几个人的名字,果然他们都留到了最后。
“留到最后的都是精英啊!”他说着,在逡巡中留意他们的神情,搜寻其中不自觉的喜悦。没有人不喜欢赞赏,哪怕他们知道这赞赏的逢迎。如他所料,有人嘴角扬起,有人不动声色但画笔的动作也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一种轻浮的犹疑,蜻蜓点水似的欢快。于是他适时提议中午所有人一起吃饭,并打好腹稿准备在午饭时发表。
楼下食街开始飘来混杂的香味,使他不停看表。他踱步的节奏竟不自觉地变得凌乱,已全然没有心思再指点学员们的练习。反正最后一天了,不可能再有什么进展。他这样想着,拉开门出去到楼道里抽烟。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阵雨,这时已经停了,地上湿漉漉的。还刮着风,对面平房屋顶上的颓败植物左右摇摆。风灌进来,有些冷,他向窗口吐出的烟反扑到他身上,竟让他颤抖了几下。不是那种冷的抖,更像是将要开始或完成什么事时的紧张或兴奋。一个男生出来洗手了,他又看了看表,把烟头摁在窗台上,回到教室。
午饭一如既往地轻松,直到他郑重说到私下招募学员的计划。几个人都低下头,静静听他说着,或者玩着手机,或者拨弄着碗里剩下的食物。他们的沉默持续到他说完,没有人有所表示。他说你们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还不忘叮嘱这件事只在饭桌上说,不管愿不愿意继续跟他学画都不要在培训中心跟其他人尤其是其他老师泄露。这情形虽然不意外,他仍觉得略为失望,但还是勉强说起轻松的话题,让气氛再次活络起来。
从饭馆里出来,他给一个男生递烟,和他一起走在最后。他是剩下的几个人里(甚至在最初的十七个人里)画得最差的一个,他活泼,有种油腔滑调活跃气氛的才能,同时又思想单纯,易于摆布。他想先说服他,再去说服另两个他认为有把握的学员。他相信人都怕落单,而一旦有人先行,其他人就会放心跟上。
下午的课程结束之前,他成功了。他往挖好的地基沟壑里填进了最初几块极有分量的大石头。他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妈妈问他想吃什,他说随便,什么都好。
他很久没回家和父母吃饭了。从他开始工作起,就习惯等到有值得一提的事时才比较乐意回父母家。比如加薪,换了新工作,或像今天这样招到第一批学生。每次回去,母亲会按他从前的口味准备一桌菜,他则在楼下的商店买一瓶酒,陪父亲喝两杯。母亲吃得很少,吃完了也不离桌,就在桌边陪着他们,说些话,不时夹些蒜茸,花生,碎肉丁之类的小东西送进嘴里。有时母亲因为什么事暂时离开,他和父亲就陷入沉默,喝各自的酒,举杯之前也不会像在别的酒桌上那样相互致意。母亲回来了,问他有没有请陈志武吃饭,如果还没请的话改天请他到家里来吃一顿。他说已经请过了。父亲说,嗯,这些人情你应该懂的。父亲对他说什么都像是是训诫,好像他还是二十出头刚离开校园的愣头青。他没有搭理父亲,母亲便又说起些别的事,即使他没有偶尔敷衍地回应,她也能滔滔不绝一直往下说。他抓住她两段话的之间的空隙,告诉他们他找了三个学生,打算把爷爷那里的客厅收拾成一个小画室。父亲没有发表意见。母亲说,这样也好。她停了停,又说,你好好做,稳定下来之后攒点钱把那套老房子卖了,换一套新的,你也三十了……他看了一眼父亲浮肿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父亲漫不经心地喝干了杯里的酒,离开饭桌坐到沙发上看电视。酒瓶还剩大约一指高的酒,他拿过来全倒进杯子里。母亲已经开始收拾吃空的碗碟,把吐在桌上的残渣拨进垃圾桶里,于是他把酒喝了,坐到父亲身旁。父亲在抽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烟丝和卷烟纸。他学父亲的样子,撕一张卷烟纸,稍微伸出舌头舔湿一条边,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小撮烟丝,抖了抖,在卷烟纸中间拢成条状,卷成细长的圆锥型,把粗的那头往里折几下以免烟丝的碎末掉出来。他察觉到父亲脸色的微小变化,向好的方面的变化。于是他对父亲笑了笑,点燃了烟。他们在烟雾中舒展开来。
他没有留在父母家过夜,陪他们看了一晚上电视,估摸着差不多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的时候就走了。母亲收拾了一袋食物让他带走,“都是些方便保存的东西,有空就自己做一下,也不麻烦,不要老是吃外面的东西……”母亲说。他敷衍又感激地唯唯诺诺,走下昏暗的楼梯。
地铁里已经没什么人,车厢里的屏幕在播外国的滑稽视频,猫猫狗狗和小孩,欢乐但无声的画面。他打开袋子看了看,都是些腊味,还有两条一尺来长的干鱼。母亲叮嘱了,回去以后要把它们挂在通风的窗口。他想起那只白猫,想象它在窗外逡巡、隔着防盗网垂涎这两条干鱼的情景。

在培训内容里加入介绍美术史的部分完全是一厢情愿,往电脑里输入“美术史”几个字的时候他就想象到他们听这些内容时打哈欠的样子。为此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加了进去。其实美术史的课程他在学校里都没认真学,现在只约略记得些梗概,诸如各个流派以及它们风靡的大致年代这些无关紧要的皮毛,因此他也不十分肯定眼下的这种执念来自何处。好像是个虚伪的理想,在无数次的重复之后便植根于意识之中,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否定了它就等于承认自己本质上的虚伪。
他把做好的课表发到他们的电子邮箱里,特别标注出之前约定好的上课时间并请他们回复。然后他把美术史的几本书找出来,都积了灰,封面已经褪色,内页泛黄。他随便翻了翻,认为在半个月的课程里穿插些简单的介绍不成问题,仅凭他还记得的那些也能对付得了,权当他们练习厌倦时的放松调剂。似乎一切尽在把握,于是他点了根烟,转身背靠着桌子,面朝窗户。那两条干鱼挂在窗边,在风里僵硬地摆动。他盯着它们逆着光的形状,隐约来了点感觉,便熄了烟把它们摘下,取掉挂在嘴上的麻绳,摆在画台上观察:硕大的鱼头向上仿佛正努力去碰触什么,鱼嘴大张着,似乎死去的时候痛苦万分,干涸的眼睛凹陷成绝望的空洞,腮被掏空,鳍被清除,躯干干瘪的肌理和丢失了光泽的色彩微妙地向后凝聚于因干脆而断折的尾鳍……
他支起画板,感觉画面略显单薄,便找出几个干枯的莲蓬,尝试了几个位置和角度后终于满意,又迟迟不舍下笔,对着这组干物组合反复玩味,仿佛长久禁欲后的初次纵情,刻意放大每一根神经末梢的感知,挑逗着,攒聚着,又用力压抑忍耐着,贪婪地非要最后的颤栗抵达前所未有的巅顶……但那巅顶他毕竟久未见识,无从参照而使原先的种种蓄谋都没有依凭,纷纷浪掷了。他终于缓和下来,尖锐的感觉被磨钝抛圆,蜷缩回去。他变回原来的那个他,虚脱,疲惫,了无生气又满怀愤懑,按照他熟知的套路,勾勒出那两条鱼的轮廓。
之后他每天画一点,每天也只能画一点。等待的时间里他不停刷新邮箱,查看是否有那三个学员的回复。到约定上课的日子的前一天,只有一个女生回了邮件确认,另两个男生杳无音讯。他想要给他们打电话时才想起,在培训中心的最后一天,他把自己的电话留在白板上,却忘了记下他们的号码。他设想几种可能,也许他们只是太忙了,没空回复他,又或者他们认为已经说好的事没必要再次确认,到时候他们会出现的;也许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来,只是碍于情面(说到底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情面呢)而没有当面回绝他,因而故意没有留下电话……他懊恼极了,在两种可能之间不安地揣测,长时间注视那幅未完成的画,时而埋怨那两个不可靠的男生,时而埋怨自己的疏忽。就这样消磨到了晚上,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问女生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是否还打算继续学。女生说,如果老师不介意只有一个学生,她就跟他学。他对她的认真好学表示赞赏,约定次日上午九点整在地铁口接她。女生说好的,明天见。他略感安慰,又想到那天在地铁上男生跟他开的玩笑,心想单独给这个女生授课未尝不隐藏着另一种可能。当然也不应对此抱有任何幻想。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作画。这回他很专注,全然忘了饥饿和时间。他在画面左下角签了名之后,把画笔扔进水桶里,搓着手指上沾的颜料欣赏着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件作品。他抬头看看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一天就这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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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2 22:31:01 |只看该作者
孤独的人,空间被这个世界逼得越来越窄。像干鱼是么?
很细腻,写的时候或许也有那种作画的感觉,一笔一笔再添一笔,停下来再看看,再添一笔。有耐心是件好事,但有时候
也会把不必要的事情做了。
风灌进来,有些冷,他向窗口吐出的烟反扑到他身上,竟让他颤抖了几下。不是那种冷的抖,更像是将要开始或完成什么事时的紧张或兴奋。
这句话,我感受到的更多的还是冷,不是紧张和兴奋。后面“不是...更像...”的补充没有压住前面那句话的感觉。
自己在写作中常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有时候会索性把那些枝末都砍掉,只留下最简单的部分。但这可能也只种偷懒的作法。

另,
列车的噪音很大,他想起有一次去海边,夜晚,和同伴冲进海里,浪头扑过来,把他托起又摔下。
她总是上厚厚的妆,看上去精致又虚假,他简直要怀疑那副妆容是永远不会卸掉的,大概连陈志武也没见过她没化妆的样子。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现在他说不出来,就在他喉咙底下憋着,像憋着一口气或一个怎么也打不出来的喷嚏。
那像是一个不透明的水瓶,需要的时候就把里面的水倒出来一点,看不见当中究竟还剩多少。
是一些段落最末尾的句子,小说的前半部分陆续出现,那时我刚进入这个小说,想,倒像是段落结束时用情绪做个总结,因为一开始出现得频繁,想着这是不是种惯性。但后来没太看到。

个人觉得,太频繁密集而又是同一种情绪,并不是件好事。
呵呵,看完有点压抑,不过现实本就如此压抑。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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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21:17:09 |只看该作者
西维 发表于 2013-7-12 22:31
孤独的人,空间被这个世界逼得越来越窄。像干鱼是么?
很细腻,写的时候或许也有那种作画的感觉,一笔一笔 ...

谢谢西维这么耐心!
我自己也觉得杂乱的枝末有点多,其实是耐心不够,如果足够耐心的话应该会处理得好一点吧。
频繁的同一种情绪,我想是因为没有展开的能力所以每当想伸出去一点就被打回来,鬼打墙似的一直绕。
最近不知道该怎么写(以前也不太知道但最近特别不知道),我再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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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吐槽会死患者 女王大人勋章 功勋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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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21:23:24 |只看该作者
鬼打墙,呵呵。
或许往前走一段就豁然开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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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4 00:19:09 |只看该作者
她总是上厚厚的妆,看上去精致又虚假,他简直要怀疑那副妆容是永远不会卸掉的,大概连陈志武也没见过她没化妆的样子。


电梯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隔开了他们。
巷子这么深,他好像住在洞穴的深处。
用意太明显

手在肚子上抚了两圈,心想他吃下去的东西大概全长成这个越来越肥的肚皮了。
无效、多余

有人不动声色但画笔的动作也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一种轻浮的犹疑,蜻蜓点水似的欢快。
可以更确切、然后会更有力,而不是似是而非

他感觉迷人又难以把握,……以及穿过枝叶落在瓦上的光影,
这样的句子就蛮好的,细致、准确

妈妈——出现的时候太怪异了吧?


读下来有一种情真意切,猜测下是跟作者的身份或者经历有重叠吗(画画、教画画?)在一个情绪里一路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主要是凝练一点吧,情绪凝练一点,在你还控制不好散漫的时候,写完或者写一段可以反刍一下;有些有感触的句子如果不能加深表达效果就去掉,什么样的效果是加深那就要看你自己啦~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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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4 20:34:29 |只看该作者
陈鱼 发表于 2013-7-14 00:19
她总是上厚厚的妆,看上去精致又虚假,他简直要怀疑那副妆容是永远不会卸掉的,大概连陈志武也没见过她没化 ...

谢谢陈鱼!提到的几点以及其他类似的地方我自己修改的时候也已经觉得有些不妥可就是不够自觉(或耐心)把它们改好。以后还是自己多打磨一下再发上来。
还有你说中了,确实在年初的时候学了几天画画,就是那种美术基础班,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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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POST-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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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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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5 23:30:4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生铁 于 2013-7-15 23:33 编辑

读到哪里说到哪里。

开篇,写老师带几个学生画画。他拿了一个学生的画板,边示范绘画边讲解。
可惜,他讲解的内容,没有写几句。哪怕是几句。

有时,在小说里,人物谈他自己的本行,特别容易和小说本身产生化学反应,增进小说表达的层次和深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次,读者喜欢看见小说里描写一个人做他的本职工作的细节。
最后,忽略的地方,如果你很熟悉,那大家会觉得简洁,但如果是你不太熟悉的,就会让读者感到空虚。

另外,父母家庭的部分,略模式化。
家庭、尤其是直系亲属,是小说里最难写的部分之一。

以上仅是我的一些看法甚至联想。小说整体还是完善的!
哦,此外,小说的名字起得还是有点意思的。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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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7 21:20:41 |只看该作者
生铁 发表于 2013-7-15 23:30
读到哪里说到哪里。

开篇,写老师带几个学生画画。他拿了一个学生的画板,边示范绘画边讲解。

谢谢生铁兄说了些我没原来没想到的地方,以后写的时候会多想想。还有谢谢最后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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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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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30 22:17:31 |只看该作者
列车的噪音很大,他想起有一次去海边,夜晚,和同伴冲进海里,浪头扑过来,把他托起又摔下。
——这里出现这句话,很牛。

生铁君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候在这些普通的地方加几笔深入推进一下,效果就不一样。
这篇写得不赖,没有到非常好,但已经是个好小说了。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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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31 21:29:56 |只看该作者
X 发表于 2013-7-30 22:17
——这里出现这句话,很牛。

生铁君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候在这些普通的地方加几笔深入推进一下,效果就不 ...

树树谬赞了,让我很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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