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15-8-9
- 在线时间
- 800 小时
- 威望
- 4290 点
- 金钱
- 30833 点
- 注册时间
- 2007-8-4
- 阅读权限
- 40
- 帖子
- 1065
- 精华
- 10
- 积分
- 4599
- UID
- 373

|
画家跑进剧场的时候没戴眼镜,在来的路上有个散发小广告的小丑模样的人恶作剧地摘走了他的眼镜,以至于他背着画架画框从剧场的最后一排跑到第一排舞台下方的空地后,他既没看到后来再次追上神父的北方修女塞给神父的那包黑东西,也没看到女逃脱师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挪进便衣所在的房间。他只看到几团白雾在舞台上晃动,并不时地汇合在一起成为更大团的白雾。他旁若无人地撑起画架,在上面固定好绷好画布的画框,伸手画了几根长得两头都跑出画框的线条。
和画家一起赶到舞台最前面空地的还有一位和画家身高胖瘦相仿的年轻人,他也留着和画家一样的毫无特点的短头发,穿着和画家一样的深色衣服,如果不仔细分辨,很容易把他们当成一对儿双胞胎,或者一个人和他站立起来的影子。如果仔细加以分辨的话,你会发现这位年轻人要稍瘦一些,眼眶也比画家陷得更深,他比画家看上去要开朗,可那是一种知道的东西少的开朗,看事物时只有稍稍地倾向于事物表面时才可能具备的明快气质。所以他和画家一起跑向舞台前方的空地时他看上去要轻松许多,不像画家那样地给人一种疲于奔命的感觉。他几乎是快走着赶到舞台前方的,结果和画家同时到达。他的轻快是先天的、与生俱来的,即便他当时背着两套画家那样的画架画框仍不会影响到他的步子。这位年轻人就像风一样,或者说他具备风的气质,迅速、轻盈、空无。在到达剧场之前,他就一直在追赶画家,从早上画家背着画架出门开始,一直到画家一口气跑至舞台前方空地的时刻。不,不是追赶,赶上画家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的问题在于他不能超过画家跑到画家前面,那样的话他就没办法知道画家要去哪儿,也可能画家会在自己身后掉头,选另一条路去往目的地。他的任务不是超过画家,而是搞清楚画家要去哪儿,并趁画家作画的间歇适当地和他聊几句。他的工作就是和画家“聊几句”。所以,他一早上都不是在追赶画家,而是在谦卑地陪伴着画家,直至他和画家一道不分先后地到达剧场舞台前方的空地。他甚至还从小丑那儿拿回了画家被摘走的眼镜。“我本来是想把眼镜还给你的,”年轻人遗憾地说,“谁知在一个巷口快速转弯的时候镜片被墙壁蹭碎了。”画家看都不看年轻人一眼,他只看着舞台上晃动的白影和脸前支起的那块白色画框。画框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基本上只能看到画框的四个模糊的边,每条边都像奶油做的似的在空气中缓缓变形,融化,一些光影和尘埃顺着每条边来回移动着。“不戴眼镜你还能看清楚吗?”年轻人关切地问。过了好一会儿,画家才停下手中的笔,再明确不过地说“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也能画?连要画的东西都看不清楚,难道只是画个大概?”“你说对了,是画个大概。”画家不耐烦地说。年轻人却没有感觉到他的不耐烦,他说“画完大概你就需要看清楚了。不然到那时你就没法儿画了。”画家没理他。他又接着说,“我写稿子的时候有时也会先写个大概。我是个记者。”画家这次没停下手里的画笔,但边画边说“哦,难怪你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年轻记者笑一下,他并没有感到不适,而是把这句话当作是画家的幽默,“记者的天职就是挖掘真相,而真相往往都藏在黑暗的最深处。”他自嘲地说。“哦,你是来挖真相的,你认为我有什么真相可挖?”画家斜他一眼,不过他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需要来这儿一趟。不是很确定。”说着,记者从口袋摸出一个小本子,又从小本子里取出一支与本子等高的笔,那支笔很细,只比笔蕊稍粗一点,上面的金属外壳在昏暗的环境也能闪闪发亮。“你要准备写了?”画家立即停下画笔,仿佛身边这位年轻人拿的是支注射器,接下来注射器的针头会被扎进自己暴露在外的任何一处皮肤。“不是,我只是先试试。”“试什么?笔有水没有?能不能写出字?”“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这样。我只是做做准备。”“你准备写一篇关于我的稿子吗?写完后回去交给报纸主编,然后第二天一早大街小巷的人都会看到吗?是这样吗?”“不完全是这样。别忘了,记者是挖掘真相的人,不是狙击手,你不必太紧张。这里有一套程序,你可能不大了解,记者把稿子写好后会交给当期报纸的执行编辑,执行编辑同意发表的话,他会在稿子尾页的左下角或右下角签字,然后他会送到报纸主编那儿。主编也不反对的话,他会在稿子首页的左上角或右上角签字。要知道,到报纸主编这儿并不是最后一道程序,虽说绝大多数职员都认为这是最后一道程序。这样认为的职员显然忘了他们办公室最醒目的位置悬挂的‘稿件流程守则’之类的规定,因为守则的最后一条明明白纸黑字地写着“须交受访人审阅签字方可公开发表”。据我所知,这道程序很少执行或几乎从未被执行过,我隐约觉得它才是一篇稿子发表前后的重点。”
“可为什么别人不认为是重点呢?”画家在画布的上方画了一只鸽子。画完鸽子尾巴的最后一笔,他完全停下。看来这次他准备多休息一会儿,因为他把画笔在调色盘上搁好,又摸着黑把调色盘放在画架下面的地上。“因为别人觉得不重要,或者不必要。”记者说,“他们认为发表是报社的事,和被采访人没什么关系。即使真的去执行最后那道程序,也等于没有执行。因为不会碰到任何问题。被访人都会同意,都会很快在上面签字,有的只大致扫两眼,有的连看都不看,甚至他们会因为要在上面签字拖慢了稿子的发表而显得不快。他们都寄希望于发表出来的报纸,那才是他们阅读这篇与自己有关的稿子的地方。而不是发表之前,来自一个站在他身边急匆匆等他签字后还要赶回报社的记者之手的、只是用一张A4白纸无格式打印出来的样稿。有些被访人甚至会因为你让他们看这样的样稿感到受了侵犯和侮辱,他们会不快地盯着你,用一种驱赶的目光迫使你迅速离开他们的生活范围。他们要的是一张刚刚印刷出来的完整的报纸,而不是什么简陋的样稿。有的被访人甚至会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不会是个诈骗犯吧,承诺是在报纸上发表,怎么送了张A4白纸来?还说要签什么字,甚至还事先伪造了所谓执行编辑和主编的签名,根本就是来骗你的笔迹来的嘛,有了笔迹,伪造一些更重要的合同就不是问题了。原来,从一开始采访就是场骗局,是场骗子知道而被骗人不知道的表演。’失去理智的受访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行为过激,给记者造成不必要的身体伤害。要知道,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挽回无法弥补,再也回不到之前未受伤害的状态,包括身体的和心理的伤害。记者会对自己的职业产生恐惧心理,因为他们不知道无缘无故受到伤害的原因,他们不过是到受访者那儿去履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确认程序,然后稿件会顺利发表,但很快,他的职业生涯在这个环节遭到了致命一击,有的受访人会破口大骂,有的会大打出手,结果,最后所有报社职员都一致认为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于那个守则的最后一条规定,即‘须交受访人审阅签字方可公开发表’。”记者突然停住不说了,画家以为他说完了,正要说“就是说不执行这条规定是经过实践检验的?既然经过实践检验那么它就是正确的?或者起码说它不是错误的?”这句话时,谁知这位年轻记者只是深深地喘口气,又接着说“所以大家都不执行它,都对它视若无睹,时间久了,它似乎成了一条沉默的咒语,始终悬挂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但大家都不去看它,或者根本就再也没看见过它。人都有屏蔽某些对自己不利的事物的能力,既然某样东西对自己不利但又拿它没办法,能做的就只有屏蔽它、无视它,任它像幽灵一样地存在于自己身边。这也是很多女同事不愿意晚上加夜晚的原因,她们总感觉有双眼睛在办公室的某个地方盯着,遗憾的是她们根本没有看到它的能力。她们不知道她们在唤醒自己屏蔽事物的能力的同时也就丧失了再看到它的能力。有些人试图对它(幽灵规定)解除屏蔽,但显然做不到,只能接受。就是说,白天自然而然屏蔽的事物到了夜间会转变为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正因如此,女职员都能忍受办公室不摆放任何一面镜子,桌面上原来压的玻璃板也都自行去除。不要以为那东西只在最后一条规定那句话里,千万不要这样认为,这样认为就大错特错了,老实说,它无所不在,它存在于办公室的每个地方,任何角落,它像空气一样将整个办公室充满,然后由窗户和门往外溢,没人知道它流向何方,渗入哪些人的衣服,又被哪些人吸进肺里。”
“你是说,那条规定是个幽灵?”画家眯着眼睛问。几次他都准备弯腰拿起地板上的调色盘和画笔准备作画,但都被一种似乎只在童年时代经验过的可以被称之为“聆听的感觉”抓住了。
“我没说那条规定是幽灵。我的意思是,它具备幽灵的性质。”记者严肃地纠正画家的说法。“艺术都是魔鬼。想不到在艺术之外的别的地方这东西也活动着。”画家忽然放松下来,一边半开玩笑地、大大咧咧地、含糊地总结着记者的讲述,希望它能告一段落,一边释然地弯腰拿起调色盘和画笔,继续刚才画了一半的“大概”。年轻记者却没有告一段落的意思,画家重新拿起的画笔并未对他的讲述构成任何影响,他进一步纠正画家的说法“艺术是不是魔鬼我没有把握,我对艺术没有认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刚才谈的不是魔鬼,也不是幽灵,而是具有幽灵性质的一条规定。我想现在我已经把它说明白了。”“那又怎样!”画家捅一笔颜料。那种颜料的颜色估计他自己都没看清。光线太暗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舞台上却是一片光亮。舞台上的几个白色人影已经不再移动,它们安静地分散在不同方向。画家在画布上与其中一个人影相应的位置拧了一笔那种颜料,有点烦躁地说。在年轻记者那里,这句话被理解成了“住口!”“别再说了!”之类的意思。他果然不准备再说下去了,因为他说“还能怎么样,我们都被它控制着,被它吞噬着,不能怎样。”接下来,年轻人果然不再说话。他缓缓地坐在画家旁边的地板上,一会儿看看画架的两条腿,一会儿扫一眼台上的表演。且不时会被画家的膝盖重重地碰一下,身子猛地倒向一边,但很快他又坐稳了。画家需要不断地观看,每画一笔都要观看数次乃至数十次,并经常需要整个人离开画框和画架去他想要观看的地方去观看,这完全不在年轻记者的预设范围之内。他选择坐下的位置已经与画家保持一个他认为是互不侵犯的距离,但画家的膝盖不时还会碰到他的肩膀、后背。画家下意识选择的观看路线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没有任何轨迹可寻,他有时会突然从记者身后几乎是冒失地走来,有时则突然出现在记者的身体一侧,有时是蹭到记者毫无防备的身体,有时则是貌似进攻性质地撞到记者。年轻的记者就像坐在一片狂风大作的海面不断遭到不明方向的海浪的袭击。不过,他没有一点起身换个地方的意思。可能他知道,无论他坐哪里,都会坐进画家的观看路线。因为随着画家对画布上“大概”的深入,画家已经开始为了画布上的一笔不惜跑去剧场最后一排看上几眼或一小会儿,然后再跑回舞台前方的画架前看也不看手里端的调色板而是直接用画笔在上面鼓捣一阵,再蹑手蹑脚地将这笔添加进画布。
不只是剧场的最后方,左右两侧的安全门和洗手间也是画家在这一阶段时常跑去的地方,因为看似无所事事而情绪又高度紧张,在安全门那儿他被巡逻的保安盯上了。那位保安甚至破例向自己的上级报告了发现的可疑人员,而那位上级也恰好将下属报告的可疑人员的身高、衣着、发型同之前在剧院做案又逃脱的另一名嫌疑人联系起来,并最终确定是同一人,就在他通过对讲机命令值班保安采取行动将其抓获时,画家飞快地跑回自己的画架前面,又冒着极大风险为画布添上新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的一笔。值班保安暂且退回自己的安全门岗位,决定等表演结束观众退场时再展开行动。不得不说,他自认已经识破了犯罪嫌疑人伪装为一名画家并将再次在剧院做案的事实。将其抓获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当着所有观众的面展开行动显然有悖剧院的经营理念,即便顺利将其抓获上级将为他记一功剧院经理仍会将他开除。剧院经理的理由再充分不过,剧院不是为了让他抓嫌疑犯而开的,它是为观众开的,观众观看表演时如被任何人制造的任何意外情况打断,剧院将追究当事人的全部责任。剧院经理在营业前的大会上的那段原话是这样的,“刚才有人说如果观众在观看表演时地震了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追究地震的责任,我们当然无法追究一次不可抗力的责任,这点我们已经在出售给观众的门票的背面已经声明了,相信观众也会理解,但我们会追究地震局的责任,地震局的局长和每一位职工将为观众在我们剧院遭遇到的观看表演中断负责,他们将为他们的工作疏忽付出他们没有付出经验的沉重代价。观众的医药费和无法看完表演的精神损失费、剧院硬件方面的损失、以及演员的任何一方面的损失(这其中当然包括他们因为无法为观众顺利表演完既定的节目而出现的职业生涯的污点费),一切的费用都将由地震局全部承担。即便这样,地震局也无法弥补观众、剧场及所有演员真正的损失,我们知道,一些东西不是可以简单的货币化,时间、空间、激情才是它们的真正归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