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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戴璞 于 2013-11-4 13:37 编辑
长安城秋天的上空,一碧如洗,山峦城廓,一片萧瑟,强劲的北风,从山谷口急速地吹来,气势汹汹,带来了刺骨的严寒,把九月份残存的炎热扫得干干净净,也吹走了城廓坊市的色彩斑斓。这年十月份的早晨,到处是厚厚的霜,像一块白布,覆盖住了喧嚣的长安城。霜在冷空气的凝结下,逐渐泛出淡蓝色,似一颗颗盐粒般的结晶,慢慢地堆积,这些霜,似乎从荒芜的旷野,迅速蔓延到了道路和各种屋顶上。从山谷口吹来的强劲北风,带着呼啸声,跃过高大结实的城墙,像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拳头,砸着窗户,擂着屋门,它大概想肆孽室内的温暖吧?吏部侍郎韦见素睡眼惺忪地拉开门,他惊呆了,看着满院子的霜。院子外的房顶也白了,一阵阵带着呼啸的风,将门楣两旁的灯笼,吹得,就像荡秋千。韦见素一个哆嗦,喊了声,太冷了!然后哐当一声,门迅速被关住了,及时堵住了想进屋肆孽的风,但它仍然砸窗擂门地嘶吼不休,一阵徒劳后,冷空气只能找着缝隙钻,隔着墙壁的韦见素仿,佛看见了这阵奇异的风,把霜夹带地钻进各个缝隙去,铺上一层白色。强劲的北风不会放过长安城的每个旮旯,只有冷凝了每个旮旯,才会甘心!
已经穿戴好官袍的韦见素,伫望着满院子的白霜想着。院子里恍如明月照耀的深夜,而天空,突然间变得一片迷迷蒙蒙。韦见素小心翼翼,踩着唰唰唰的厚霜,穿过院子,然后他用力拉开了院子门,看着瑟瑟发抖的仆人,韦见素说:“我们出发吧。”
韦见素这次没让仆人掌着灯笼走在前面,只跟着,因为地面亮堂呢!
主仆二人静静地出了坊市门,眼前是一条宽敞平坦的街道,道路明亮地延伸在强劲的北风下,显得不那么真实,这条铺上了霜的道路逐渐变得迷迷蒙蒙,并渐渐地,消失在了刺骨的冷空气里。太阳升起之前,这些冷凝的霜,寂静得像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在了檐庑相连的民房、铺子的顶上,因此厚厚的霜,高高低低,重重叠叠,杂乱又紧密萎缩地,纵成一片,犹如一座拥有一条白色道路在高高城墙内蜿蜒、旋绕的迷宫。
在皇宫的大门口,韦见素惊叹看着:那个转过身的小宦官带着灿烂的笑,迎过来,他的背影平平常常,毫不起眼,但他转过来的脸,俊秀得出奇。韦见素打发了仆人,便跟着伫立面前的小宦官走,他对立在皇宫门口的另一个个小宦官叮嘱完,才领着韦见素进了皇宫大门,朝兴庆殿走去。
小宦官其实待人很热情,韦见素不单单感觉到他的和和气气,特别是他一副无比亲切的眼神,更增添了脸部的俊秀,韦见素有点儿喜欢他了,比如他挺分寸地注视着韦见素,他的大大方方,他目光自然,让人不烦腻,并且小宦官的举手投足,具有温文尔雅的谦恭,因此稚嫩之中处处透露出机灵乖巧的聪明人的秉性。
在看得见兴庆殿的飞檐时,小宦官对表情不再凝重的韦见素亲切说:“韦大人总是最早的一个。”
“是的,已经习惯了,改变不了。”韦见素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
察觉到没人跟着,小宦官回过头,他急匆匆走到韦见素面前,非常自责地说:“我太粗心了,自顾自地走。”紧接着,他露出担心的表情,“今早儿的霜降得厚,路太滑了,大人您,小心些,慢慢些!”
韦见素似乎没在意小宦官的热情关切,煞有介事地问他:“以前是在哪当值?怎没见过呢?”
“回大人的话,小奴曾经是辅璆琳的内侍,他不在了,承蒙中使大人的垂怜,跟了他,便得了今儿的差事。”小宦官突然看着远处,然后情不自禁地叫了声,“中使大人来了!”
走来的人,一副宦官的打扮,步履匆匆,心急火燎,他一本正经的脸,在器宇轩昂的衬托下,显得滑稽,他有点儿胖,因此双袖大弧度摆动时,像只摇摇摆摆的大灰鸭,他没向谁打招呼,径直走到小宦官面前,说:“你去宫门口,让我领韦见素大人去兴庆殿。”
小宦官满脸的媚态,他欢天喜地“嗯!”了声,离开了。
“中使大人怎么也跑起了腿?”韦见素冲着满喜悦的马承威说。
“我在韦见素大人面前哪敢自称大人,我只不过特别幸运罢了,受了这趟差事,不过,当近臣的,能做的大事情,也就是跑跑腿,欣慰的是,路途不算太远。”马承威说话时,目光恋恋不舍地瞥向那个往宫门口走去的小宦官。
“马大人自谦了,能沐浴皇恩,得宠了中使这趟差事的,非平常人啊!”韦见素肺腑之言地赞叹说。
马承威一副飘飘然,骄傲地望向远处的皇宫建筑,望向长安城外的山峦,迷蒙蒙的远空,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向了眼前那恢弘的飞檐上的瑞兽,它们形态万千,气吞山河,栩栩如生,它们虎视眈眈着东西南北方向。
迎着晨风,踩着霜响,马承威突然感慨万分了,然后他挥扬起手中的拂尘,仿佛身处万马嘶鸣的疆沃,疾驰敌营如入无人之地的气势,涌上了他的心头。
马承威转过头问,冷吧?
韦见素搓着双手,跺了跺脚,说,早晨这会儿冷得就像寒冬腊月,不过走走路,跑一跑便会暖和了。
马承威非常赞成,并跺了跺脚步。
马承威突发奇想地提议,反正四周没人,一起跑跑吧?
韦见素担心这样做非常不妥当,毕竟是在皇宫内。
马承威看了看四周的静悄悄,说,顾不了了,浑身冷得直哆嗦!然后不顾身后的韦见素,小跑起来。
但气喘吁吁,迫使马承威停住了脚步,他双手撑着膝盖,挺不起腰,直到听见了韦见素的脚步声,马承威才喘着粗气站立着,他转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的表情,仿佛暗暗地嘀咕说武夫之苦,非我等养尊处优所能承受的!
韦见素根本不明白这个宦官到底在想些什么?也难以想象他突然神经质地跑起来,这种荒唐举动的真正动力是什么?看着有点儿直不起腰的马承威仍然喘着粗气,韦见素笑了笑。
马承威直起腰时,手中的拂尘垂下了地面,粘在了霜面上,韦见素关切地问:“没事吧?”
“可能太急躁了,不该跑得太激烈。”
韦见素想搀扶,马承威立刻制止说:“歇了一口气,现在没事了。”
但马承威一脸的惊恐不安,使韦见素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所以打破尴尬地问:“圣上在寝宫还是兴庆殿?”
马承威弓着身体走了两步,他歪头斜视地说:“陛下老早起床了,陛下说今天的仪式,一定不得耽误了时辰,别像上次的辅璆琳,卯正出的城门,今天的时辰是卯初,陛下说,中使的队伍一定要在卯初时出明德门!”
“圣上改在了明德门?”韦见素发出了惊讶之声。
“陛下昨晚突发奇想,说从明德门出,绕长安城至北门,往范阳去,符合圆圆满满之征兆。”
“圣上一宿没睡吗?”韦见素立刻补充了一句,看着马承威的眼睛说,“是为了今天这次出行的更改?”
“是的,陛下一宿没睡,从寝宫出来时,陛下的脸色不好,像病了一场。”马承威叹了一口气,然后语气一转,轻松地说,“但陛下兴致高昂,看见户外一地的白,惊叹不已,说朕以为是一地的雪呢!陛下兴冲冲来到霜地上,舒展着臂膀,做忽左忽右的跳跃,陛下肆无忌惮的长啸了一声,见我等目瞪口呆,说,拿朕的剑来!陛下的剑法简单,只劈、刺、挡、扫几个动作,但兴味盎然,陛下说,朕出了一身臭汗,反倒轻松了许多,陛下突然看着我说,马承威,去,快快,快拿朕的甲胄来!可是陛下的盔甲早破败不堪,好不容易从侍卫长那儿找到一件合适的,不知道陛下是否瞧得出这件是赝品,不过陛下慢吞吞吃完宫女递上来的粥,走到我面前看着盔甲,热泪盈眶了,摩挲它,自言自语,知道朕为何把它锁起来不让人见吗?朕不是铁石心肠,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但朕为了大唐万代基业,披甲上阵了!在马上,朕便能感慨万分太祖太宗的那副菩萨心肠,为了大唐黎民百姓不至于颠沛流离,动荡不安,只能披甲上阵,扫除逆流!陛下流下了两行热泪,似乎控制不住地,把目光瞥向别处,然后陛下哽咽说,朕今天再穿它一回。”
穿过平坦地,步过长廊,他们在转角伫立脚步,兴庆殿赫然眼前,马承威拉动韦见素的长袖,两个人又继续走着,如前,韦见素认真聆听着马承威的滔滔不绝地,慢慢登上了殿前的石级。在兴庆殿的大门口,马承威安静下来,他费力跨过门槛,便装模作样地看着兴庆殿内的一派富丽堂皇。不远处,宫廷侍卫长戎装待发地注视着进殿门的两个人,他不苟言笑看着马承威和韦见素,而他身旁的小宦官和宫女们,表情喜悦,模样乐陶陶的,他们谈笑风生,满心欢喜地,在刚刚摆好的几案前,张罗添加一些点心和水果。大厅尽头,是一排醒目的阶梯,它通向一块类似舞台的高高在上的平地,皇座就在这块平地的中央,气派威严。高高在上的皇座两旁,伫立着掌扇的宫女,她们衣着单薄,正瑟瑟发抖,表情却是一贯的木讷。殿堂左右两边各有一道不起眼的边门,这时,一个边门传来了嘈杂声,不一会儿,宫廷乐师从守卫的士兵身旁进了门,他们鱼贯而入,表情严肃,他们径直走到大殿的一个角落处,然后三三两两的,开始了调试乐器,杂乱无章的乐器声,渐渐地,缭绕在了殿内。舞姬们也进了那道边门,她们个个衣着光鲜,相貌艳丽,身段优美,一颦一笑无不动容的,这些美艳绝伦的舞姬,脚步轻盈,款款而下,她们招摇地走过大厅,婀娜多姿地步入了另一个角落的阴影里,在光线不好的角落处,她们的长袖,时不时,隐隐约约甩动飘舞起来。
这时,马承威大声唤起一个从边门进来的小宦官的名字,他尖锐刺耳的嗓音,吸引住所有人。那个被叫唤的小宦官,看清楚是马承威时,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但小宦官的话,使马承威眉皱脸僵了。小宦官继续在马承威耳畔嘀咕,直说到马承威一脸喜悦了。马承威打发了小宦官,转过身,看了看大厅,便兴冲冲的消失在了那道边门里。
宫廷乐师仍然调试着乐器,杂乱无章的调试乐器声,毫无规律地响起,让人想起了车水马龙的闹市,而阴影里的舞姬,围成了一团,她们窃窃私语,频频地发出让人不安的笑声。但这一切紧随着从殿门进来的一群大臣,戛然而止了,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因此人影憧憧步履杂乱的大殿内,似一部无声的纪录片,单调,呆板,黯淡,陈旧,压抑。寂静中,大臣按照宦官们的提示,纷纷的就座。短暂的嘈杂迅速沉浸在了寂静中。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大臣们个个中规中矩地端坐着,耐心等待皇帝的驾临。
静静等待的无聊和压抑下,韦见素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阴霾的早晨。
在巍峨华丽的大明宫高大宽敞的殿堂里,大臣们肃穆地排列在空旷寂静的朝堂上,耐性等待着。而皇帝,正一脸慵懒地注视着台级下大殿里站立的大臣们,他们阴霾的脸上,似乎挂上了厚厚霜,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面目呆板的。
听见脚步声,皇帝抬起了眼,他看着从皇座不远处那道小门走过来的宦官马承威,问道:“中书令还固执己见吗?”
“回陛下的话,”宦官马承威瞥了眼皇帝那副满是憔悴的眼神,慢慢低下头说,“杨大人觉得有些事情还是等中使大人回朝,才能辨明真伪。”
“他就是个大顽固,吏部侍郎韦见素跟着学样,就是个小顽固!”皇帝生气地看着马承威,问道,“中使大人怎么了?让大伙儿都这么干等他!”
马承威不敢瞧皇帝的脸,他暗暗埋怨起中使大人宦官辅璆琳,埋怨他的姗姗来迟。马承威挺起腰杆,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衫,然后轻微抖了抖长袖,打算吩咐那个远站着的小宦官,去看个究竟。
皇帝呵斥了马承威的发号施令,然后骂道:“辅璆琳只不过学着某些大臣,踩着点儿入朝,把朕的大度看做软弱!”
马承威立刻跪下来,胆战兢兢哭诉着:“小奴罪该万死!”
皇帝哭笑不得,看着跪在面前的马承威,怒气全消地说:“这些一身贱骨的奴才,只会察言观色,变化多端,让人瞠目结舌,真不明白他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们脑袋里装的会是大唐,会是天下庶民吗?”
皇帝让马承威起来后,又一脸慵懒地,注视起台阶下的大臣,皇帝没有强打精神,在无聊漫长的等待中,皇帝打了个盹,直到他的昏昏欲睡被嘈杂声惊醒。皇帝站起来,顺着大臣们的目光,望向了那个走进殿堂大门的宦官,他一脸的喜出望外,瞬间扫除了皇帝脸上的慵懒和不欢快,离开了皇座,皇帝高高在上地注视着朝台阶疾步行走的宦官,他简直是在小跑,双袖摆动得挺欢快,它让皇帝立刻想到杨玉环那副柔软的腰,想起她甩动的长袖,玲珑的步子,与旋律同转的精湛舞技,想起那双像水波的袖子轻轻拂过面颊,丝滑动人的感觉,如饮过,皇帝的眼睛顿时就被蒙上了一层水雾,他的心,也早随着乐曲,醉伴起舞,飞旋了。
宦官被一个人拦住,他一怔,看着对方的一脸疑狐,笑着说:“中书令大人,有事吗?”
“辅璆琳,我杨国忠还有点儿能力,不喜欢听浮夸的假话!”
“中书令大人请息怒,小臣没明白刚刚有何不妥,突然就得罪了杨大人?”
“中使大人刚刚得意忘形的步子,让老夫想起了安胖子,他也是如此的目中无人,在朝堂上肆无忌惮,大声喧哗,难道短的时间里,你就学会了安胖子的一颦一足,他这些天待你不薄吧?”
“小臣领了中使的差事,得了圣上莫大的恩宠,而安禄山大人忠诚圣上,小臣自然得了个风光,安禄山大人得到圣上赏赐的柑子,心底里莫大欢喜。”辅璆琳似乎沉浸在那段好时光当中,他尽情陶醉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杨国忠说,“安禄山大人夸赞柑子,他说,个个都甜呢!”
“是吗?”杨国忠嗤之以鼻,“这么说中使大人,风风光光了一回!”
辅璆琳妩媚一笑,算是回应了,然后他说:“圣上正等着小臣的回禀。”
看见皇帝正焦急张望,杨国忠让开了道,骂了声:“滚!”
韦见素也瞪了眼一路欢快小跑着的辅璆琳。辅璆琳在台阶前迟疑住脚步,他恭恭敬敬地跪下,虽然看见高高在上的一副翘首以盼样子的皇帝打着手势,辅璆琳没立刻应召起身,他庄重地奏道:“陛下,小奴罪该万死,差点儿误了上早朝的时辰。”
皇帝显得宽宏大量,只想辅璆琳快点上来,在皇帝再次示意下,辅璆琳小心翼翼上了台阶,但他停在了台阶的中央。辅璆琳抬起头,笑嘻嘻看着皇帝,听见了召唤声,辅璆琳步子欢快了,嘴里连忙喊着:“陛下、陛下,小奴罪该万死,差点儿误了早朝。”
皇帝笑容满面,招手示意,辅璆琳一身轻松地来到台阶顶上,皇帝迫不及待了,问道:“安禄山是否有异样?安禄山那儿是否异样?”
“没哪!”辅璆琳笑嘻嘻说,“安禄山还对陛下的柑子赞不绝口,他说,个个都甜!”
“当然!”皇帝满脸惬意,“江南的贡桔朕只尝了几个,不舍得让朕独享,巴望爱卿们都尝个甘甜,安爱卿有这番暖人心的回话,真没辜负朕对他的一片良苦用心,朕不就是有点儿偏袒。”皇帝不以为然地望着大殿,他看见韦见素从大臣的排列队伍中走出,心情顿落千丈。韦见素依然那副心急如焚的表情,他那天听见皇帝的询问,急忙跪下说:“吏部侍郎韦见素恳求圣上准诏。”
“要朕怎么形容你?朕就不明白你一根筋地耗到底,是为了什么!”
“安禄山上表奏请用三十名胡人将领代替汉人将领,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从大臣队伍里走出来的韦见素,看了看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中使宦官辅璆琳,低头过去,在台阶前,他抬头,泪溢眶地望着皇帝,高呼了一声:“圣上!”
韦见素跪了下来,奏道:“防微杜渐,臣恳请圣上准诏废除安禄山的上表!”
“朕不想与你多费口舌,安禄山没有头脑,不像尔等,大事小事必经深思熟虑,才话出口,朕可以原谅安爱卿做事不瞻前顾后的幼稚,准许这件确实不妥的事情,朕相信安禄山对大唐不怀贰心,刚刚中使向朕禀报就说,安大人丝毫没有反迹,他对朕馈赠的柑子称赞不已,他受宠若惊地剥开了个柑子,咬在嘴里说,甜啊!他一连吃了好几个,赞不绝口说朕赏赐的柑子,个个甘甜无比!”
皇帝看着一副目瞪口呆的辅璆琳,愕然地问他:“难道不是这情形吗?”
辅璆琳惊魂未定,望着台阶下的韦见素,顷刻他,扯着尖锐的嗓门喊叫道:“安禄山大人当着众人,坦言相告,他对天发誓说,安禄山忠诚于圣上,永远忠诚于大唐!紧接着,安大人看着我说,诸位大人应当都知晓戍边之苦,边将才深知战况瞬息万变的无常,安禄山更换了胡将,用意斐然,就是胡将好使唤,好沟通!”
皇帝眼眶湿润地注视着杨国忠,他慢慢走近了韦见素。似乎韦见素挺执拗的,但是面对上司,才欲言又止地行了个礼,然后起身,默随着杨国忠,退回到排列的大臣当中。
听见杨国忠说倘若中使大人撒了谎,那么事情就不那么棘手了,韦见素呆若木鸡了,他震惊地看向杨国忠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神,它很奇异,充满自信,它深邃得令人生畏。但杨国忠的说话声音悦耳动听,它轻柔、亲切、温暖,极富人情味。“陛下已经生气了,你难道听不出吗?”
但韦见素没有看到一副怒不可遏的皇帝,他显然正津津有味,听着辅璆琳的嘀嘀咕咕,心生向往地被带到了边城那热情高涨的场面,身临其境般感同身受到了那股从辅璆琳嘴里喷薄而出的盛况,它简直极具感染力,顷刻,将“千里之外”的皇宫大殿几天来聚集的阴霾,一扫而光了。
宫廷乐师破天荒地来到大明宫殿的早朝里,他们秉着旨意,奏起了愉悦的曲目,因此窃窃私语和着轻快之曲,将热闹洒满了大殿,这派欣欣向荣的繁华场景,给皇帝的脸上增添上了久违的灿烂,他一副轻松,表情惬意地看着身旁的两个宦官,他们以为刚刚的窃窃私议惊扰了皇帝的兴致,辅璆琳怯怯的,脚步轻盈地来到皇帝跟前。听见皇帝问刚刚聊什么这么开心?辅璆琳不好意思了,他说大殿内的大臣们已经没有了顾虑,包括那个叫韦见素的,一副如痴如醉地听着宫廷乐师们奇妙无比的敲击,这般好景致,小奴有一个月没见到了,伤感,喜悦,喜悦又伤感,五味杂陈,感慨万分啊!
“能真正懂朕的,没几个,大臣们哪个不揣着点私心。”
“韦见素给人印象倒是老实巴交,只不过脾气倔强。”
“你大错特错!”
皇帝突然向一个走过来的宫女望去,皇帝认识她,在杨玉环的寝宫,她就站在床帏外面的客厅听召,她是杨玉环最亲信的人。皇帝看清楚走过来的宫女手上托着个盘子,盛满了荔枝。宫女距离皇帝三五步时跪了下来,高高托着盘子禀报说:“主人刚刚得到南方的荔枝,挑了串最大的,命令小奴送上大殿。”
“爱妃呢?”皇帝问。
“主人不便入殿,在宫内等候皇帝的召幸。”皇帝看见宫女掏出一条锦帛,看完上面的字,惊诧不已,宫女小心翼翼了,她说,“这是主人刚刚的闲暇之余作的一篇荔枝赋。”
皇帝眉开眼笑轻声读起了这篇荔枝赋,他读着读着,寻思有快两个月没见到杨玉环了,皇帝默默地长叹,然后打着手势,让宫女退了下去,皇帝继续读着读着,他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不知不觉声如洪钟了,皇帝抬起头,吃惊望着殿厅里大臣的各种各样的表情。皇帝尴尬地回到座位上,看了看一旁的辅璆琳,又长叹了一声。辅璆琳心知肚明:陛下为避杨国忠的晦气,有意冷落了杨玉环。
皇帝剥下一颗荔枝递给伸手的辅璆琳说:“大伙儿其乐融融,吃着美食,品着高妙的乐曲,何来晦气!”
看见辅璆琳激动不已的表情吃完手上的荔枝,皇帝笑着说:“这玩意儿,不腻人。”皇帝把整盘荔枝给了辅璆琳,慢吞吞说,“这份赏赐乃价值连城啊!”
辅璆琳激动得噤若寒蝉,泪如泉涌。
皇帝发现辅璆琳的脸色略显疲惫,显然是车马劳顿的缘故。
不过,皇帝叫住了刚刚打算让他早点儿离去的辅璆琳,他在马承威面前趾高气昂的情景,就像一根刺,皇帝按捺住地,问道:“今早儿怎么来晚了?”
辅璆琳把盘子放一旁,愁容满面地跪下,禀道:“小奴一大早就出了门,满地白霜耀眼无比,过石桥踩在那厚厚的霜面上时,一个趔趄,摔了一跤,衣衫弄脏了,小奴便回去换了一套干净的。”
“哦!”皇帝一脸恍然大悟说,“已经十月了,往年降霜的时候,还要早些,今天的霜,无比的不寻常,朕差点儿以为下了一场雪。”皇帝似乎看见了辅璆琳的狼狈不堪,关切地说,“辅璆琳,你没摔疼吧?”
皇帝的哈哈大笑,助长了辅璆琳的谈话兴致,他决定模仿,重现那场摔得四脚朝天的滑稽相。皇帝打了个手势后,辅璆琳蹑手蹑脚了,似乎台阶上顷刻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辅璆琳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但一个趔趄,紧跟而来的,当然是四脚朝天的重摔。
这时,有一个东西从摔倒的辅璆琳袖兜里掉了出来,它立刻绷紧住皇帝的脸,倒不是这颗夜明珠在砸地时会裂了或碎了,它的结实在当初的进贡朝堂上已经验证过,手持夜明珠的进贡者大言不惭地对那些纷纷投来质疑目光的大臣说:“它不像看上去那样脆弱,这颗比清泉还透澈的夜明珠从陛下位置的台阶上,轻轻抛,沿着阶梯荡下来,能完好无损!”
但安禄山坚持了他的看法,其他大臣不敢打赌了,他们全没有胆量在朝堂上犬吠,并学着狗地转一大圈。安禄山向进贡者保证完,从宦官辅璆琳手上接过进贡者递交的夜明珠。
“这是一颗透明的珠子,没鸡蛋大,但像剥了皮的大荔枝。”
“安禄山形容的不错,不过朕只想验证这颗夜明珠的结实。”皇帝接过辅璆琳递上来的夜明珠,仔细端详后说。
辅璆琳按照旨意,他爱不释手的,小心翼翼地把夜明珠从台阶上滚下,它落在第一个台阶面弹起了一点点,声音低沉,在下一个台阶面,以及之后的台阶面,夜明珠弹得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清脆,夜明珠似乎蓄积足了柔韧,且声音渐渐的清洌得像佛塔上高高挂起的风铃,泠泠如水,悦耳动人。
不过,进贡者没得到褒奖和风采,像个被遗弃者,孤零零的看着安禄山这个胖子笨拙地学起狗,又蹦又跳地,满朝堂犬吠,最后,皇帝抑制不住地示意大臣们安静,无比激动地说:“安爱卿天真无邪,学什么便像什么!”
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皇帝已经紧绷着一张黑脸,像遭到迎面泼来的冷水,气愤又怨恨,目光渐渐地,变得凶狠无比了,若是手上有什么,皇帝肯定会不假思索地拿起,再狠狠砸向摔倒在地的辅璆琳。
“皇帝驾到!”这句话就像一道霹雳,死寂沉沉的大殿,顿时春意盎然了,人人精神抖擞的,个个容光焕发地打量着威武的皇帝。皇帝身穿甲胄,迈着器宇轩昂的步子,表情欢喜地注视着他的大臣们。一副戎装待发的皇帝并没觉得自己姗姗来迟,倒是济济一堂的大臣让他太意外了,一派欣欣向荣的好景致。皇帝非常满意,也非常满意大臣们此次的早到,因此他兴致勃勃地走向了皇座。从一副甲胄的皇帝挺讲究的步子和一颦一足却刻板的举动看,大臣们猜测,皇帝进来之前为练习这种步伐及动作,花费了不少精力,所以为卯初准时出发,皇帝不会在此刻浪费过多时间。
皇帝没有就座,他精神焕发,双手交叉于腹前,站在台阶上打量着,看见仪式主持登上台阶,皇帝便冲着他点点头,仪式主持心领神会地面向宫廷乐师,朝他们挥手示意开始演奏。一段旋律响起时,皇帝左手摸了摸身上的铠甲,右手握在腰上的剑柄上,然后慎重其事地说道:“今非昔比,此次派遣的中使马承威,携带了朕的旨意,如此,安禄山才会消弭误会,打消顾虑,朕仍然相信那句话,上下同心,其利断金!说句不中听的话,原本风平浪静的江面,就是被一些个臆想症的人,弄得人心惶惶!”
大臣们纷纷把目光指向韦见素,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离韦见素不远的杨国忠,似乎没察觉什么变化,痴呆看着舞姬的婀娜多姿,被她们的身体,恍醉了目光。
皇帝看见韦见素低下头,同情心油然而生,他觉得韦见素太老实了,对一些事情的辨别,也过分的老实,丧失了准头,皇帝不希望群臣貌合神离,滋生出根本不存在的事端,他朝仪式主持招了招手,然后指着大殿说,这首曲子太低沉,瞧瞧他们眼神,没精打采的。
宫廷乐师转换了旋律,他们奏起了一段欢快的曲调,仪式主持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挥手示意,顷刻,让人垂涎欲滴的舞姬们,眼花缭乱地来到了大殿中间的宽阔地,紧随着曲调,她们腾跃轻盈地翩翩起舞,舞姬们长长的双袖,神奇地拨动着宫廷乐师的亢奋的旋律,如鸾歌凤舞般。
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舞姬,让大臣们渐渐地喜跃抃舞起来,她们利用身姿和眼神,轻易使他们浮想联翩地,投入到时而婆娑起舞,时而长袖善舞,时而轻歌曼舞的美轮美奂当中的想象里。
这年的九月,天气有点儿反常,七月流火后,炎夏的余热一直延续到八月、九月,和十月。一天的清晨,韦见素在宫殿门口看见宦官辅璆琳注视着深邃的天空,上面只几朵棉花云,听见脚步声,辅璆琳转过头,瞥了眼,然后把目光,回到天空上。韦大人总比别人积极,但不见得真,辅璆琳这么认为,在这儿耗上半个时辰根本没必要,在府上多休息片刻,或利用这半个时辰计划一些份内的事情,作预想,或作周全性的安排,或作上朝奏表的准备,哪都比傻傻地耗在殿门口强得多,若说他韦见素沽名钓誉,辅璆琳不敢苟同,换他,起码会找一些在殿门口的人,宦官、宫女、侍卫,都可以,唠唠家常,随便聊些话题,既增进友谊,又打发时间,因为圣上很开明,对这类小事情不会过于干涉,这一点倒与杨贵妃娘娘相似,在她眼中,过分矜持和虚伪都是无法容忍的天敌。而韦见素,像个木头人,呆立在殿门口的台阶下,不与任何人攀谈搭讪。辅璆琳把目光转向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那儿的天空,像架起了一座火炉,烘烤得让人禁不住地冒汗。
辅璆琳突然跑进了殿门,快速得仿佛一片烟雾,被口黑洞悄无声息地吸了进去。
韦见素知道今日早朝主要议明天的祭龙宫事宜,这个倡议,皇帝一脸愉悦地对大臣说:“正是辅璆琳的提醒,朕才恍然大悟,但与春祭不同,这一回只在皇宫内摆坛设仪。”
不过,皇帝把韦见素单独留了下来,一旁的辅璆琳对此惊奇无比,他密切注视着韦见素跟随皇帝的脚步,踏上銮舆,浩浩荡荡地远去。
在銮舆里,皇帝告诉韦见素,他们是朝皇宫花园去。
没旨意,谁也不能步入这座花园。
从圆形的门洞进去,是一条穿越花圃的蜿蜒小径,它的延伸,被一丛丛高大修长的竹子挡住了,步入竹林,鸟鸣声扑面而来,静悄悄的竹林里,除了扑簌簌的风,就是鸣啭。越来越深的寂静,使韦见素认为对面的一道缓坡后面,将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但坡上没有树木,没有竹子,只是奇异的石头和不出名的野草,坡顶的一块空地,不算宽阔。在坡顶望去的不远处的湖泊,一碧千里,看不到尽头,湖面上波光粼粼,韦见素有点儿迷茫了,这座建筑在都城西郊的花园,居然如此辽阔!
“韦见素,感觉怎么样?”皇帝惬意地说。
韦见素一脸茫然,皇帝笑着说:“在这儿,站在这儿,看向远方,感觉是不是心旷神怡?”
韦见素明白了,他说:“从这儿远眺,视野开阔,万物尽收眼底,眼到之处,无穷无尽。”
皇帝看了眼一副陶醉表情的韦见素,自言自语地说:“在这儿呆久了,仿佛感觉不到了自己,只有苍穹、山川、大地和一望无际的湖水!”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朕可能没你这么多感慨,朕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想来这儿。”
“是因为明天的祭龙宫吗?”
皇帝没有吱声,他凭眺,目光神凝,但他的威严在此刻更敌不过优柔寡断,这让韦见素立刻想起圣上的挚爱杨贵妃,她是杨国忠的妹妹,兄妹俩其实长得很像,只不过人人觉得这位皇帝的妃子是水做的,她有水汪汪的大眼睛,有婀娜无骨的妖娆似水的身段,她的舞姿慢如睡,快似电,她有一副空灵的歌喉,有让人念念不忘的喘气声,它被众说纷纭到一种荒谬的程度,当安禄山千里迢迢拜见皇帝的那次,杨贵妃就在皇帝身边,他们正在玩一种跳格子的游戏,这种游戏需要五到六个人参与,当时安禄山远远地望着兴趣盎然的皇帝,他在思量该把球丢给谁,是左边还是右边那个宫女呢?但杨贵妃身手敏捷抢过球,这样,她就能享受从最底下的格子,一步一步跳到顶端的特权,在顶端,杨贵妃可以将手中的球抛给任何一个,给他(她)参与权。
两个格子间隔三尺宽,必须奋力一跃,杨贵妃深深吸口气,叫了一声以助其跳到格子当中地奋力跃起,这时候,安禄山傻了,他分明听见了一个女人诡秘的喘气声,让人魂不守舍。但皇帝与宫女和几个兴致勃勃观看跳格子的宦官,对此司空见惯,毫不在意,不惊诧,也无动于衷,所有人注视着杨贵妃跳到顶格时,就担心她会把球砸向谁,游戏规则说得很清楚,即使砸伤了,也不会算违规。
杨玉环哼了一声,把球抛去,它从注视者目光中,直扑向安禄山,稳稳当当地把一副傻面孔呆呆站着的安胖子,砸了个趔趄,安禄山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连皇帝也发出了哄堂大笑,但皇帝不相信安禄山会玩跳格子游戏。
安禄山憨态可掬地说:“刚刚看了这么久,它并不难,关键之处还在于默契,因为是两个队,”安禄山纳闷地说,“陛下这一队怎么多了人?”
“安爱卿还是没看懂吧?”皇帝轻松望着他说,“跳格子失败的就被罚下了场。”
这时,在一旁站立的辅璆琳说:“小奴笨拙,第一关就摔了一跤。”
安禄山恍然大悟了,然后,他自告奋勇说:“能否让小臣替上辅璆琳?”
“好啊!”杨贵妃抑制不住地笑了,“就怕你不敢来摔个大跟头!”
这件事是真是假,韦见素漠不关心,对他们玩得很开心很尽兴的传闻,嗤之以鼻,对安禄山这个胖子的一身矫健,不感兴趣,更对皇帝当众把一颗夜明珠贡品赏赐给安胖子的事情,不以为然,对传言者,更一笑了之。
但韦见素认同了杨贵妃的夸张得难以置信的喘气声,那天,他心急如火地站在皇帝的寝宫外候宣,韦见素噤若寒蝉看着紧闭的房门。皇帝得知韦见素有表,立即宣入寝宫觐见,引路的小宦官让韦见素站好后,隔着门,尖声尖气禀道:“吏部侍郎到了!”
门里面除了皇帝的声音,也隐隐约约飘来一个女人让人魂飞魄散的喘气声,韦见素极不自在盯着紧闭的门,双手不安地紧紧拿着奏表,看见小宦官不以为然,韦见素低声问:“皇后在里面?”
小宦官连连摇头,说:“是贵妃娘娘。”
“娘娘不是在洛阳吗?”
但这时门开了,是皇帝,他极不情愿对门外的韦见素说:“进来吧。”
韦见素忐忑不安,默默跟着皇帝,在寝宫里,五六个宫女正在张罗着手头上的活,她们剪烛芯、收拾果盘、端羹碗、挪桌移椅,但她们没打量从身旁走过的噤若寒蝉的韦见素。
在炕头的桌子旁,端坐着一个胖妇人,她忘乎所以地专注着面前的棋盘,只不过听见脚步声,才微微抬起眼。
“你不会耽搁太长时间吧?”皇帝坐好看着棋盘,问韦见素。
“陛下的棋技越发精湛了!”胖妇人抢过话茬,然后长叹一声,娇滴滴看着皇帝一笑,却埋怨说,“我哥倒是什么都不管,大事小事全让部下跑了皇宫,害得陛下劳神费力的。”胖妇人毫不避讳坦露出白皙皮肤上那道细嫩的深深乳沟,皇帝也不以为然,倒是韦见素,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颤栗不安。
皇帝轻松地看完了韦见素递上的奏表,随意地搁在了棋盘上,说:“这件事安禄山着实没做妥当,朕深知此举必定沸沸扬扬,大臣的反对,情理当中,然后皇帝用开玩笑的语气看着杨玉环说,总闯祸,安禄山就似不懂事的孩儿,让父母亲劳心费神,但这只能算他闯了个小祸,朕肯定要骂他。”
杨贵妃也笑着说:“安儿有口无心,一个想当然的天真人,如果说一百个不是也不对,安儿也办过几个好事情,比如拿这副胡棋棋盘,给陛下和我增乐不少!”
介于杨贵妃在场,韦见素心里想好的话,一个字说不出来,他木讷地注视着不以为然的皇帝和杨玉环。
“你有怀疑安禄山要背叛朕的意思吗?”
皇帝这句突兀的问话,韦见素记忆犹新,当初在大殿上,他上表义正言辞说:“安禄山用三十名胡人将领代替汉人,居心叵测,反叛之心,天下皆知,他现在用胡人将领代替汉人将领,他安禄山的反叛之心,更加明显了!”
“不、不!”皇帝连连摇头,“朕知道大臣们的偏见是缘于他安禄山胡人的卑劣身份。”
韦见素仍然清楚记得,当他边哭边诉说安禄山即将谋反的情形,皇帝急召他回到殿上的那副极不信任的眼神。既然听不了劝,韦见素呈上奏表,便头不回地离开了大殿,从瞠目结舌的大臣眼中,快速地消失在了殿门外。
“你有怀疑安禄山要背叛朕的意思吗?”皇帝这一次声音大了许多。
“有,自始至终就有。”
“朕理解你的偏见,别再执拗了。”
“圣上,安禄山如果没有反叛之心,肯定会来长安城。”
“你居然认为安禄山不敢来长安城?!”
“是的,因为他有反叛之心。”
“假如他来了呢?”皇帝来了兴致。
“绝对不敢来。”
“好,敢不敢打赌?”
“安禄山不敢来,圣上将以什么来兑现?”
“很简单,你输了,就当个无官无职的平民百姓,赢了的话,朕将问罪安禄山用三十名胡人将领代替汉人将领之事,这样,也如你愿了。”
“有一件事让朕愁,怎样名正言顺办法,安禄山才会没有顾虑?”皇帝打了个手势,制止韦见素的开口,他担心地说。
缓过神来的韦见素,想了想,禀报道:“做未雨绸缪的打算,才不会乱了方寸,安禄山贿赂辅璆琳,说明了他既有反叛之心,又胆怯,如果他真心诚意,忠诚圣上,臣有个计策,命他来京,可避免安禄山作乱。”
“韦见素!”皇帝察觉到愤怒,把目光转向远方,他平息住情绪,看着韦见素说,“很多事情我们都在猜测,现在不是讨论它的时候,还是回到我们的打赌上,这样,大家都能轻松些。”皇帝语气轻松地说,“只要他来了,你就输了。”皇帝显然不相信安禄山会反叛,他微笑地看着韦见素,“你真的有好办法让安禄山来京?”
“当然。”
皇帝惊喜地催促韦见素:“别慢慢腾腾了,快说快说!”
“圣上请他入朝为相,使他明升暗降,便于对他加以牵制。”韦见素一本正经地说。
“不,不行,安禄山入相,将会与杨国忠闹出更多的不愉快,安胖子是个直率人,哪天他变了脸,顾不了礼节,偷偷溜回去,那走投无路下,朕担心,这个安胖子,肯定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再,一些煽风点火人的怂恿,保不准他,他真的反叛了。”皇帝说完,呵呵呵地笑起来。
“只要圣上告诉他,说圣上也会考虑他的意见,入不入相,都是出于礼节,进京面圣的旨意,那是谁也不能违抗的,圣上可以想出一个好法子,使他没法推脱。”
“好,朕就给他修一座温泉浴池,满足他爱泡澡的习惯,朕会说朕召见他是因为着实想念,朕十月份便在华清宫等他。”皇帝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圣上将派谁出任中使?”
皇帝惆怅地说:“也只能马承威了。”
皇帝根本没法平静,他继续说:“辅璆琳欺君、受贿之罪,朕将乘着明天祭龙宫的时候,找个借口,把他杀了。”
看见杨玉环在宫女的簇拥下走过来,皇帝一脸的怒气,才没了,皇帝说:“韦大人没见识过贵妃娘娘的舞技吧?”
韦见素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表情漠然。
在皇帝的旨意下,远远站着的侍卫,飞快地跑出了花园。几辆马车出现时,皇帝对韦见素又说:“朕改变了主意,想看一看贵妃娘娘的舞蹈,你若是没这个兴趣,朕不会强求,但朕希望,你看完贵妃娘娘的舞蹈,这支类似胡人的舞蹈,是来自娘娘的灵感。”
片刻,在一块空地上摆好了桌椅,随车而来的宫廷乐师,紧密围拢着杨贵妃,他们高声谈论着曲的调子,皇帝司空见惯这种嘈杂,不以为然地问样子有点儿不自在的韦见素,渴了的话,就拿桌案上的茶水喝。皇帝对韦见素的回答说了声你就是太客气了,然后径直走到桌案前,端起茶水,惬意地望着宫廷乐师的准备,他们见到杨贵妃的一个手势,立刻吹吹打打地奏响了乐曲。
杨贵妃轻易从声调中看到一幅惆怅离别的场景,她沉重地挪向空地,甩动一双水袖,抖出了万千波浪。这个故事情节应当很清晰,皇帝准确地踩着敲响的缶音,把充满爱恋的灵魂呈现在女子面前,她的万念俱灰,顷刻被一阵欢快的曲调,扫没了影,这时候的皇帝和杨贵妃,就时而优雅,时而缠绵,时而狂烈,时而似缠绕得不分你我的一根绳索了,全由他俩的舞蹈呈现,以灵魂出场的皇帝,那样专注地忘记了自己灵魂的角色,与爱人痴情地翩翩起舞的表情,让人潸然泪下。灵魂注定了是虚无缥缈的现状,它像出现那样地,顷刻,烟消云散了,所以女子悲怆地,用肢体和水一样的袖子呼唤时,韦见素奇异地听见了故事里女子的撕心裂肺声。
韦见素回过头,看着正在叫唤自己的马承威,他捧着拂尘,谦恭地来到韦见素面前,尖声尖气地说:“大臣都入殿了,韦大人。”
韦见素哦的应着,看了看四周,问道:“大臣们进去了好长时间吗?”
“也没有,他们刚刚入殿,瞅见韦大人仍然站在这儿,小奴就赶紧过来唤大人,韦大人是在寻思祭龙宫的琐事吧?”
“不,不是,可能今天起得太早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在殿门外站着站着,便想打盹,但这儿不是打盹的地方,每一个激灵清醒后不久,又会想打盹。”
“哦,小奴明白了,韦大人真会说笑,嘲笑自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混沉。”
在跨殿门槛时,马承威说:“门槛高,别磕伤,摔个大跟头。”
韦见素伸过手,说:“有劳了,扶一把。”
马承威极不情愿地搭过手。
祭龙宫的议事很简单,皇帝片刻就说完了,然后宣布散朝。皇帝离开之前,让马承威当众宣布说,在场的大臣,请明天卯初入宫!
大臣们面面相觑,有的人禁不住窃窃私议起来,虽说早朝只议祭龙宫,也可以顺带议一议别的嘛,哪个大臣没带来待急奏的事情啊!渐渐地,一些不情愿出殿门的大臣,在人群里走动,探一探风声,这时,有人发觉辅璆琳不在场,但刚刚他还笑呵呵的在一旁角落站着,马承威也是这副笑呵呵,他忙里忙外地在人群里劝告大臣可以散了,明天、后天、大后天,再过几天,有要奏的公文,还不是照样可以在上朝的时候呈上来。不一会儿,马承威身边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手上的奏章公文被挡回来后,仍然想着办法地粘上他,有的探风声地说:“圣上今朝的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没休息好?”看见马承威只笑呵呵的,那人担心说,“圣上不会整宿没睡吧?”
有的人惊恐不安了,问:“圣上龙体不恙吗?”
面对叽叽喳喳的大臣,马承威力不从心地笑呵呵的,他束手无策,甩动拂尘,大咳了一声,说:“各位大人呀,各位都是体面人,既然散了朝,就早点儿回去,忙事、遛街、逛窑子,都可以,但别误了明儿卯初的祭龙宫!”
其实,大臣对马承威这副摆谱的装模作样,揣测到他不但取代了辅璆琳,也渐渐得到皇帝难以估量的恩宠。韦见素把目光移到一个身穿大理少卿官袍的人,他居然也在今朝的大殿上!难道明天祭龙宫仪式上他的“夺命刀”将会派上用场?
韦见素没见到舞姬最后那段舞蹈,他刚刚分神了,只听到雷鸣般的鼓掌,然后看见舞姬们呼吸急促地回到她们原先呆着的地方。
换好了中使官袍的马承威,没什么大改变,他在人眼似乎里永远是个阉人,不被人当做正常人,只被人催促着,匆匆上场,但他的手拿上拂尘,便一副威风凛凛的,不紧不慢地,步入了大殿。
马承威清楚这个仪式,皇帝将会在众目睽睽下,把使节棒庄重地交给中使。
但皇帝突然改口说:“朕决定,把中使仪式的礼节安排在明德门。”
主持仪式的官员立刻喊道:“请马承威领着中使队伍,前往明德门!”
马承威很想丢掉手中的拂尘,拿在手上,已经有点儿不伦不类。
在殿门外,马承威没有看见中使队伍,但有人,有一个宦官告诉马承威,由于临时变更,中使的人员大都在姗姗来迟的路上,不过,不碍事,已经安排了人,在路上指引他们径直前往明德门。
皇帝的马赶上了徒步的大臣们,他们紧跟着马承威离开后不久漫不经心的走出大殿。皇帝不得不让马慢些走,他不希望在明德门孤零零的等待。皇帝安排了一个卫士,快马加鞭地踏着厚厚的霜远去后不久,看见正在人群里走动的韦见素,他木讷,僵硬的脸,如同一具尸体。皇帝的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们都没吭声,陌生人一般。
在寂静的霜地上行走,大臣们漫不经心拖起了流放者的脚步。
由于所有人杂乱的脚步踩在霜地上发出的唰唰唰声,被皇帝形容是敲着欢快的鼓点,这些大臣和各色人员的脸上,渐渐出现了愉悦,他们把霜地踩得热闹又欢快的时候,窃窃私语声,便渐渐地多了,而喧闹,使他们逐渐忘记此刻的打算,似乎行走在了一条铺就的长毯子上,满怀欣喜地去迎接那轮已经映红了天空的旭日。
皇帝并不觉得乱糟糟,在明德门内的开阔地,皇宫卫队的将军和士兵,瞬间威风凛凛地排成了两行,不苟言笑地面对着面静静注视着一辆马车,它缓缓地从明德门外驶进来,驾驭马车的,是位经验老道身手娴熟的中年男子,他匀速驶过两行站立的大臣们,匀速地驶过了皇宫卫队,在十位骑在马上的中使人员面前伫立,他不急不忙地抽了一鞭,稳稳当当地掌控着缰绳,马车圆滑地绕了一个小圆圈,停在了骑在马上的中使人员前面。而这时,隔着马车车窗的马承威,听见了一声响亮的马蹄,很有节奏地传来,立即离开了车窗,他知道,那是皇帝和一匹白马。
皇帝的白马,紧贴着威风凛凛的卫队行走,皇帝一脸孤傲,微微举着使杖,像拿着沉甸甸的戟。
白马行进在大臣们面前,皇帝拉住缰绳,慢慢转过马头,正对着马车。皇帝高高举起使杖,左右两行站着的大臣,如同听见了口令,一致下跪,他们腰杆笔直,默默注视皇帝手中的使杖,主持仪式的官员,慢慢地走到皇帝的马前,他中规中矩,接过来使杖,立在马下,唤道:“大唐皇帝陛下有旨!”
从马车跳下的马承威,在一个随从的陪同下,迈着碎步子,急匆匆,来到了皇帝面前,按仪式主持的指示,马承威跪下,行了个三叩九拜的大礼,得到皇帝的许可,马承威起身,精神抖擞等待着,这时,一个宦官高举着圣旨,急匆匆的,过来了。
皇帝的手微微一抬,宦官立刻宣读了圣旨:“安禄山,朕给你修好了一座温泉浴池,召见你,朕十月,在华清宫等着你。”
皇帝很满意朗诵者的抑扬顿挫和朗朗上口,很不屑面面相觑的大臣们,脸带微笑说:“马承威,接旨。”
马承威惶惶恐恐,接过圣旨,然后转交给恭恭敬敬的随从。仪式主持按皇帝眼神的提示,大声喊道:“中使马承威,请接使杖!”
马承威又行了个三叩九拜的大礼。皇帝注视着马承威拿着沉甸甸的使杖,脚步吃力地回到马车车厢里。马车夫得到许可,就掉过马头,让马车缓缓地走向明德门,中使人员的队伍紧随其后,也缓缓出了明德门,再其后,是皇宫卫队。大家清楚,皇帝在北城门外,将给中使亲斟一杯践行酒,这个礼节由于时间上的限制,变简单了,因此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直到目送的中使队伍浩浩荡荡出了视线,皇帝便在卫队的陪护下,回到皇宫,然后在大殿上宣布,若无紧急奏表,便散朝。
三天后,传来了坏消息。马承威在三个中使人员的护卫下,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地回到皇宫,在皇帝的质疑中,马承威哭着说:“我几乎不能活着回来,安禄山见我宣读诏书,竟然躺在石床上不起身,只说圣体安好吗?便下令送我到别处住下,安禄山还悄悄安排了监视,训斥我等不能出去,只能呆在屋子里,借着有一次的侥幸,我们四人才幸运逃回来,中使其余人员,均命丧于乱兵的刀剑。”
十月九日,安禄山在范阳发动叛乱,以诛杀杨国忠为名汹汹而来,得到战况的夜值官员,让宦官带着战况去敲皇帝寝宫的门。杨贵妃也被吵醒了,她不安地看着满脸疲惫的皇帝,皇帝走到窗前,看了看亮锃锃的窗外,问,什么时辰了?宦官谨慎回答,刚刚过了子时。可皇帝显然不解窗外的亮锃锃,寒意袭来时,皇帝命令宦官准备他的铠甲,并传令在京的大臣们连夜进宫。帮着皇帝穿好了衣服,杨贵妃说,才过子时,可否天亮了再去,陛下?皇帝摆摆手,说,朕觉得,火烧眉毛了!
然后杨贵妃看见,皇帝进入庭院里如霜的地面的动作,他的姿态,很不协调,皇帝可能以为夜间下了一场雪,担心步子滑,所以下了台阶从走廊冲进庭院时,皇帝瞬间地减慢了脚步,因此他脚崴样子地走了几步,是为了调整失衡的重心,结果踉踉跄跄的,滑了一下,摔在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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