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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胡色1 于 2013-11-5 00:21 编辑
岸上的男孩
一
几天前,一个我认识的人死了。要不是我妈跟我提起来,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想起他,就像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何时忘记了他。
那时候,我和我妈坐在一张小矮桌旁。桌子摆在门前的空地上。空地外面是我家的一片田,上面种满了玉米。偶尔晚风吹动,成片成片的玉米在风中起起伏伏,像一片金色的海泛起自由的海浪。那时候,海浪们欢快地朝我涌来,好像为了迎接我;又突然为了什么让道般朝两边默默退去。在我眼前,一道由玉米们劈开的航道若隐若现。而我总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海,我总觉得在某个浪花分开的时刻会有一艘古老的三桅帆船缓缓驶出,船上满载着黄金、香料和死去的水手们。
像往常一样,当我想象那艘古老的帆船和它到过的地方时。我妈以她一贯小心谨慎的语气告诉我那个消息。刚开始我没理解她说的是谁。但是当我仔细想着那个名字。那个名字伴随而来的形象若隐若现,似乎叫人捉摸不透。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或者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艘船的形象总是难以描述:它是高得简直望不到桅杆顶上翻卷的骄傲旗帜;还是长得无法估计,无法从船头走到船尾而不休息一秒钟;还是从来弄不清它船身的材质、船头镶嵌的标志、风帆顶上挂着怎样的图纹;或者是这艘船上有没有传奇故事里高瞻远瞩的船长忠心耿耿的副手以及技艺高超然而贪婪成性的水手们、是不是他们间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内讧死亡接踵而来当血流满遍船上每一处甲板,那无法叙述的帆船非但没有变得阴森可怖反而吸走了所有血液变得鲜红欲滴,好似刚刚刷过一层红漆,我仿佛能闻到风中传来锈蚀的金属气味和刺鼻的涂料味。但是当我睁开眼睛,眼前总是那片摇摆不定的玉米们。
就在这时,我妈看了我一眼。知道我不介意,她就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他那么小,还是个孩子。开头他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都晕过去了。我们忙着把她弄醒,安慰她。但是还没开口,我们几个也哭了。后来他妈妈实在哭不动了,红着一双眼睛,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一直说‘儿子没死、儿子没死’。我们听了心里都难过死了······
·······她儿子样子蛮俊秀的,我没敢看,都是她们说的。她们说,他这几年一直在家里待着,因为实在是治不好了。大家都绝了念想······”
每个晚上我妈都能找到一些她以为能吸引我的话题。这次也不例外。她告诉我那个孩子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他这几年从没出过门甚至没出过他的房间;他好像没有什么朋友,他也好久没上学;他妈妈在家里教他认字,后来给他配了电脑,他就不怎么和他妈妈说话了;接着他开始玩游戏,或者看电影,一玩就是一整天,还经常熬夜;有几回他玩着玩着突然晕过去,吓得他妈妈也差点晕过去;再后来他爸不让他玩游戏,他就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说;他妈妈看不过去说他两句,他就突然变得特变激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妈妈只好一句话不说关上门躲在门后面哭他爸默默地穿好工作服去上夜班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儿还很小但已经会喊爸爸妈妈哥哥哥哥哥哥······哥哥?我听不清我妈在说什么。哥哥。我记不起有谁这么喊过我或者我曾经这样喊过别人。哥哥。这是谁在我耳边呼喊,我可不想管这些东西,即使这声音又亲切又叫人伤心。我不想听这些消息,因为我想不起任何清晰的画面,即使有一点点一闪即逝的影子也叫我既困惑又烦躁。
我也不说话。我要全力以赴地追寻那艘谁也找不到的古老帆船。
可这回当我一点一点的想象它的形象时,我感到什么东西也在一点一点的出现。它就像帆船投下地巨大阴影一样悄悄从船的另一面爬上金色的海洋,在上面罩上一层黑色的面纱,叫人看不清那底下藏着什么东西——也许什么也没有。但那感觉已使人生疑。像这种情况,不管存在与否,我都不动声色。
我默默看着前方。一些似鸟非鸟的东西飞上天空,然后盘旋,然后飞下来。我默默看着它们,它们好像也在寻找什么东西。哥哥吗?
那时候,我的无动于衷没能让我妈气馁下去(她是个坚持不懈的女人),反倒使她更加卖力的说那个人。
“······可怜的孩子,你还记得他吧。你小时候和他一块玩过。你应该有点印象吧。你爸爸还说要带你们俩一起学游泳,但是他爸妈不准。他就站在岸上看你们游泳,你们游多久他就看多久。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年纪和你一样大时——”
她突然停下来,以为说错了什么,有点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最后一句显然犯了他们的忌讳,(我倒是无所谓)而且我还知道这个话题差不多该结束了。果然,很快她又自然而然地谈起一个孤寡老头是怎样在死后一个星期内才被人们发现的。这类故事总是离奇相似,切换起来也相当容易。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妈会感到无话可说。
我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那时候,太阳刚要落下,霞光就纷纷出现。那些绚烂耀眼的光线从远处射向更为遥远的地方。我感到刚刚的那些话全掉进光芒里,融化后又被铸成别的什么东西。而突然间,那一片玉米田在我眼中变得光彩夺目,像少女邂逅意中人脸上瞬间迸发出的神采。显然夕阳的余晖刚好掉进这一片急需光芒的植物中。一旦它们有所追求,它们就变得急不可耐,在风中拼命摇摆示意,叫我们明白它们不可遏制的自然纯粹的欲望。
于是无数璀璨的光芒在叶片间传递、碰撞、融合、消失,在某一刻突然窜进我的眼里,让我感到一阵晕眩。接着我嗅到一股浓烈的成熟气息,那里包裹着果实渴求掉落、枝叶繁盛至极、土地亟待沉睡的信息。那是我每晚都体验到的感觉。我对它们无比熟悉,以至于我现在在这股气息里发现一些偷偷遮掩起来的感觉。即使这样,那些遮盖起来的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膨胀着,像一只气球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充足气体,直到“嘣”得一声炸开,把所有气息炸得荡然无存,只留下它一种——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切像往常一样叫我感到漫无边际。可我略有不安。因为我想不起来我是否认得那个人,那个孩子。我明确地感到他的形象在我记忆里模糊不清,甚至说是一团阴影也不为过。可是,就是这团阴影般的人物却叫我无法平静下来。他就是我的那艘帆船投下的阴沉厚重的影子,使我们航行其上的海洋变得模糊不堪,难以承受帆船的重量。我难以想象它会在一团阴影中沉没,就像我会被我的影子拖进幽暗无底的深渊,发不出半点声音,永远也走不出来。很明显,那些早被融进光芒里的话现在铸成一堵墙,困住了我。
我抬头才发现天边完全变了样。一种简单又可怕的颜色正被填充上去。前几个夜晚我还曾由衷赞美过这种色彩——现在我只感到它沉重如我影子一般。我有点惶恐的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我妈收拾东西去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面对即将到来的黑夜,显然有些底气不足。我赶紧回到亮有灯光的屋里。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我觉得今晚不会有星星,也不会有月亮。
二
如果你出了门,发现村子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在外面溜达。你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也知道怎么找到消失的人们。
如果你打算找他们,你就会沿村子唯一的大道往下走,然后听两边人家的动静,直到你隐隐听到一片锣鼓雷动、人声鼎沸的声音。你知道他们在那儿,你也知道那里一场葬礼正在进行。
大概没有人会不知道,乡下这种送葬的热闹劲儿。第二天上午,当我走出家门,发觉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狗的影子也没看到。这就意味着有“要紧”的事情发生了。但通常这种要紧事情绝不是什么好事情。我大概一想,就知道昨晚我妈说的事情现在又在人们嘴里竞相涌出。但是他们说话的时候,神情很是奇怪,我是看不出来有什么悲伤的地方——也许是我想错了;他们脸上隐藏着各式各样的神情,但是一开口,就做出痛苦不堪的语气,仿佛自己完全明白死者经历的痛苦、绝望、悲伤,好像一直以来他们承受的正是这些东西。
对这类葬礼我一向是能不去就不去。到非去不可的时候,也只是吃完饭,和爸妈一起与死者亲人说几句宽慰的话,然后早早离开,绝不在那儿逗留片刻。因为我知道,很快那种专门在乡下葬礼上演出的乐队就要开始表演了,人们把舞台围得水泄不通,高声催促表演开始。当主持人喜气洋洋的宣布表演开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现场简直比每周去集市赶集还热闹。即使走开好远,我也能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歌曲、荤段子、以及主持人喜气洋洋略带猥琐的笑声。
大家都去看热闹,倒也让村子安静下来。我决定去河边走走,因为现在还不热,而且不会有人来打搅我。
村里的那条河在村子入口。我走到河边,发现确实没有人在,就有点得意的笑了笑。我拣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沿河走起来。河两边长满了高高大大的树木。浓密的枝叶间,那烦人的蝉们还没有吵起来。很快,我就沉浸在这难得的宁静氛围中。
可没过多久,我忽然听到一阵急迫的蝉鸣声。那声音满含焦虑,使人犹豫不决。可等我回过神,仔细地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看了眼那些长得大手大脚像群粗鲁汉子一样的树木。的确什么也没有。但是我的脚步变得犹豫。我有点不确定。一定有什么事情我忘了,就像刚刚那阵蝉鸣,我清楚的记得,但是一转眼,它又藏起来,叫我摸不透到底有什么东西在远处。于是我开始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松松散散地走在草丛间,那种感觉很明显——我知道有人正盯着我。
我故意把一颗石子踢到河里。石子掉进河里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很动人,有种沉着冷静的魅力。但这只是一秒钟的事——它很快被河水吞没,像被流沙吞没的人看不出一点存在的痕迹。接着我又恶作剧般地踢开一颗颗挡在我面前的石子,看它们四下滚开,在草丛里横冲直撞。有那么几分钟,我感到很好玩,但很快我就厌倦了。那些蠢头蠢脑的石头到处乱窜,搅得我心烦意乱。有几次我把它们踢得远远的,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它们又迫不及待的出现在我眼前,它们一个接一个滚到我脚边,一副俯首听命的傻气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必须去做的事情。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妈提醒我去参加葬礼。我没理会。那时候我刚刚起床,头脑昏沉。昨晚屋里特别闷热,我接连热醒了好几回。那时候,我打开门打算透透气。而屋子外面一片漆黑。既没有一丝月光,也没有一点星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就好像我刚从末日降临后的世界醒来,全世界只剩下我。我那时能做的除了退到床上继续那个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有关帆船的梦外,任何事情都不必做了。虽然屋子里异常闷热,但我还是睡着了。早上醒来,我完全想不起昨晚我做过的梦。世界在我睁眼的一刹那又恢复正常。除了闷热还是闷热。我妈又在屋里说那个孩子的事情。中午的葬礼,葬礼上的乐队演出,哭灵人将如何表演悲伤。一旦想到这些,我的脑子变得昏昏沉沉,好像装了太多东西,但随便哪一样我都没法丢掉。
现在太阳升起来,热气蒸腾。河边不如刚才凉快了。一股又一股热浪不知从何而来,叫我尝到了厉害。我赶紧跑到树下。树叶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我,使我免遭太阳恶毒地照射。
在树下朝外看,是我们的村子。它现在依然很安静。假如我回到村子里,肯定一个人也没有。假如我继续在这棵树下站着,一直站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也不会有人出现。因为大伙儿都奔赴一场热闹的葬礼,没有人会留意永远不曾改变的河流,也不会有人来到它的身边。
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盯着我。我默默想着。在树下,我看着不停流逝的河水好一会儿,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我知道自己很好笑:假如我一出门就和他们去那儿,现在我还会这样心烦意乱吗?假如他们一开始就不让我去,从来就不叫我去,我也会安安心心的在河边散步,直到他们再次想起我。
我站在这片树阴里,像站在一块未经开垦的土地——我感到一种被保护和被桎梏住的双重气氛。在这阴影里,我想起那个孩子。
我妈说的那些话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其中内容而言,真正要紧的没有多少。我不得不依靠想象来满足自己对这个人的奇怪探寻。
如果他和我一样大,那我肯定见过他。如果他还是个孩子,那他一定快乐过,那怕只有短短的几年。也许他就曾在这条河边走过,在这些高大沉默的树下站着,看一些我想象不到的东西:勇猛的狮子、矫健的雄鹰、奔跑的羚羊。我的脑海里快速涌现这些动物,连我自己也感到困惑。他的确看得到那些动物,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在我站着的草丛里默默站着,在我的视线里投下他的目光,用我以为舒服的姿势左右走动,在这过程中,他那张苍白的脸也露出一丝和我一样的笑容,因为长时间不说话,他说话有些费劲,但吐字清晰。我感到他要说的好像都是我想说或曾经说过的。
天气还好,他说。也许四下里看了看,他又认真地笑了。光线也不错,他继续说。你看,这条河从来没有干过。这些树也从来没死过。在我来到这儿之前,它们就已经是条河、是颗树,而且也将继续是条河、是颗树下去。现在,那些动物——你知道的鹰、狮子和羊群,它们也出现在河边:你看一只鹰飞在半空,不停地回旋,当它落到狮子的背上,和狮子结成新的生灵,你一点也没觉得奇怪;那群羚羊像一股流动的河水,携带巨大的力量,摧毁它们前进路上的一切阻碍,但从没伤害过一株草;小石头在我的狮子的爪下滚来滚去;它懒懒地睡在一棵树下,一只鹰停在它背上,可我不敢靠近它,我的狮子我从来不敢打扰它,我生怕它突然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给我一个响亮而吓人的喷嚏,把鹰和羊群都惊走。但是现在在草丛间,它们相安无事。你说奇不奇怪?
我感到他的目光飞得很远很远,几乎让我察觉不到落在哪里。我看到阴影之外全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它们把那条河、那些树木、那片草丛藏起来,却把我暴露在这片阴影中。这逼近正午的阳光好像要把一切给烧掉,在这片阴影里我幸免于难,却感到手脚冰冷。
那些目光去哪儿了?我想。也许他根本没有向四周望去,也许他也没有开口说这些话。那个站在树下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现在不在这里。现在他死了!我像被一拳打中,疼得突然跳起来,然后在树下来回走。我知道自己变得相当不安。
这时候,蝉们在树上鼓噪起来。天气相当热了。树下全是杂草。这些叶子细长颜色青绿的杂草乱糟糟地长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一株还是一丛。当我踩在它们身上,好像什么也没有踩到。但是我一抬脚,它们全挺直了身子,摇摇晃晃地样子仿佛在抗议我。事实上,我一直没意识到自己在始终不安地走来走去。我刚意识到自己的臆想,那些东西就像失掉重量一样纷纷掉下来,惊到了我脚下的草丛。在丛林里,凶猛的动物长时间潜伏在长得高大而浓密的树丛里,不动声色地一分一秒地盯着猎物;一旦找准时机,它迅速潜行,在丛林间发出像风吹过一样的响动,让它的猎物以为又一阵凉爽的风掠过;其实,死亡的阴影早就徘徊在它的脚下。这也许就是它们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在最后,掠食者一跃而出,死死地咬住猎物喉咙直到殷红的血液流出来,它们不再挣扎动弹,它们的瞳孔渐渐放大。那时候,一种叫人慌张迷乱的香味弥漫开来,一种叫人不安的宁静骤然降临,然后你听到这宁静里潜藏的声音,就听到那片丛林下的那个阴影里所有挣扎着的情绪以及随之而来嗅得到的危险们。
这段奇妙而惊人的场景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以至于让我觉得自己正处在这片潜藏危险的阴影之下。而眼下,这片草丛里潜伏着一条蛇,正对我的脚踝吐着猩红的芯子。但是我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外面的世界在炽热的阳光里燃烧着。我仿佛可以透过那火焰似的光芒,看到正被炽烤着的村庄、葬礼、以及葬礼上人群发出的哄笑声——它们都在熔化,它们一个个消失在我眼中那片刺眼的光明里。一个个被噬掉,就像葬礼上无时无刻不在焚烧的纸钱。飘飞的烟灰,那唯一不能再烧的东西也在热风中被吹得干干净净。而这一切全发生在一个如此晴朗的夏日。我站在河边的一棵树下,躲在一片阴影里。
我停下不安的脚步,不敢往周围看。一个奇怪的想法蹦了出来:如今我被困在这儿了。
现在我被困在这里,脚下草丛潜伏着危险,外面是逼人的炽热。我无法动弹,只好坐以待毙。我能做什么?那个孩子也许对这个问题考虑的更多吧。我不敢瞎猜,但我同意他一定问过这个问题,问别人,更多的时候问自己。你能做什么?
当死亡的阴影早早地笼罩在他的头上,他也许一刻也不敢停地渴求着阳光下的世界吧。但是事与愿违,阳光下的世界正是被烤炽的世界,他那柔弱不堪的身躯一刻也不能承受这种煎熬,他只能逃回那片阴影,然而死亡像条蛇匍匐在他的脚下,打算冷不丁给他一下,叫他尝尝挣扎的滋味。
我能做什么?他也许常常在想,你既不能经受现实世界的风浪,又无法接受死亡给你的提醒,你还能做什么呢?
你看,眼前这条河里的流水,平稳而悠久,像一个舒缓的呼吸。看到它的人都在和它一样呼吸。也许你可以来河边,看看平静的流水,看流水不停在你视野里消失又出现,你就会好受很多。你的呼吸也会和它一样悠远漫长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意味。
我在想象中看到那条河。它泛着迷人的粼光。潺潺的流水是个永恒的象征。在这种气氛下,我循着他的视线投下目光,按他的姿势倚着树木,虽然不大舒服,我还是勉勉强强的和他一样呼气吸气,好像在做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而后,他的目光穿越密密麻麻的树丛,和阴影下的我交汇了。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那个最开始盯着我的人就是他。也许在很久以前,他就把这个目光投下来,然后这目光穿越了时间的丛林,来到我身边,我却以为什么危险在逼近。
在他的目光里,我看到那些动物一个接一个出现。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而专注。他为自己开辟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就在这儿,那些动物依次出现,每一个眼中都被他倾注无限的想象与情感。而如今,他把包含深意的目光送给另一个时空中的我,那些东西就留下了。否则,它们将继续在无垠的时光中游荡,直到时间也可以泯灭的那一刻。
一旦明白这点,事情就好多了。也许这里不再适合待下去了。我打定主意,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路被来时的我劈开,现在相当顺畅。走到村头,村子里依然安静,但是那些热闹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出现在我耳边。
事到如今,我觉得我有必要去看他一眼,即便他已经死了。
三
我站在它身边,看它像条冻僵的鱼。脸色苍白而僵硬,还有股奇怪的味道。外面的哭声里混杂着起哄声,感觉不是真的。但什么才是真的呢?它躺在舒适的棺材里,身上裹了几层布,悄无声息地闭着眼。他死了,好像是真的。
但是我确实想不起这张脸。它像枚刷得白白的鸭蛋那么可笑。上面还涂着艳俗的口红。两只眼睛紧紧闭着,想要摆出一副冷酷的模样,但死掉的肌肉耷下来,让人觉得那种冷酷的表情也是勉强装出的。
现在鸭蛋顶上的头发梳得笔直笔直,做了(死人中的)最流行的发式。在我看来,像理发师学徒用的假人头,线条过于分明。从远处看,它更像一个大一号的娃娃,躺在舒服的棺材里,等别人一一赏玩,然后被推进一片火里,什么也不会剩下。
我看着它,心想。这可不是我想找的那个人。它只是一具被人精心打扮过的尸体。在它惨白的皮肤下有看不见的崩塌在进行——这也是一具被掏空的尸体。头脑空空,躯体空空。 但是一想起在河边遇到的那个目光,我就觉得他只是离开了这个行将腐朽的躯体,走到某个隐秘的角落,然后默默地注视活着的我们。
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我脑子盘踞了好长时间,直到我对灵堂里越来越燥热的气氛无所适从,最终不得不狼狈不堪地逃出来。刚出来,我妈眼尖一下子看到我,把我叫住,让我坐在她旁边,等待开席。我只好坐下来。周围是一圈不相识的人。大家都只是来参加他的葬礼,对他表示悲伤,旁人是谁也不需要知道。我想,陌生的人更容易表示悲伤。
同席的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老太太正给孩子倒汽水。那孩子低下脑袋咕噜几口就喝完了。然后他瞧瞧硕大的汽水瓶,伸出两条小胳膊,上下挥舞想要自个儿拿起来。老太太慌忙托起汽水瓶。她的两只手哆嗦个不停,我几乎以为她拿不住了,但那股透明晶亮的液体依旧准确无误地流入碗里。我甚至看得见碗底纹着两尾游鱼。它们曲着尾巴,头贴头,嘴角微张,聊着水族们的日常话题。可当我想听它们说些什么,它们就甩甩尾巴,慢慢游开。那孩子斜着碗,小嘴一张一合。鱼儿全游进他小小的嘴巴里。他一喝完就开始砸嘴巴。用一对黑溜溜漂亮的小眼睛使劲盯住他的汽水瓶子。
其他人边吃菜边说话。大家都在表示难过。一个胖女人(据说是死者的邻居)在我坐下前就已经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说起话来尖声尖气,每一个字故意拖得很长很长,生怕别人听不清楚。可现在已经没几个人在听她讲。她翻来覆去总说那么几句。但是胖女人一点也没发觉。她一次又一次拖长调子,直到自己再也没法提气上去,发出了像扯断一寸寸布料时发出的赫然崩裂的声响,随即又弄出一阵阵好似牛羊喝水时的喘气声。一旦当她讲到自己也动情的时刻她一定会旁若无人的哭起来,然后从她那副尖嗓子里钻出了几下软弱无力的呻吟声,好像哭泣的力气也已经在别处发泄完了。只有几滴尴尬不已的眼泪还挂在她胖胖的脸上,聊以慰藉。
只有那个坐在她对面的脸色枯黄的小个子女人在听她讲。那个小个子女人用一双灰暗的眼睛看着胖女人的嘴巴。那张就没停止过的嘴巴。她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有时露出悲伤的表情。但我总是觉地她并不是为死者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事伤心。我不敢确定,她那双灰暗又认真的眼睛始终对着胖女人,她一直在听那个孩子的事情,并且时不时点点头。如今在她怀里的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脸上全是红红的褶子,闭着眼睛。它像只幼兽偎在母亲的怀里,只有吃奶的时候才发出响声。
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拿酒碗,一边喝还一边喘粗气。他说,这种事就是命,谁遇到谁就要认命!他的脖子、他的脸还有耳朵通红通红,他热得似乎快要把自己给点着了。对对。老太太刚给孙子倒完汽水。一有机会她就插嘴。他们家这个丧事办得好啊。都请了六班乐队,早晚轮流唱。那几个哭灵的也哭得特别好。办得真好。办得真好!
所有人都点头表示赞同。提到丧事好坏,他们又开始争论起来。但最后说话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吵,以至于每个人似乎只是发出一种嗡嗡地响声,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弄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多数的时候,大家只是为了能表明自己能说点什么而说,而不是为了说什么而说。我想,有时候有些事情我们提都不敢提。
不过,也有不在互相争论的。我看到那个脏老头正拿着白酒瓶子骗老太太的孙子喝酒。啧啧。老头笑眯眯地说,这个“汽水”比刚刚那个还要好喝。来来,尝尝看。老头让酒瓶在孩子眼前晃了晃,叫他看到里面晶莹透亮的液体。那孩子一下子盯住酒瓶,伸出两只小手,张嘴就叫,我要我要我要。老头乐了,又把酒瓶放到孩子够得着地方,却不松手。等老太太的孙子欢天喜地地摸到“汽水”时,他猛地拿回酒瓶,哈哈一笑,先给自己来了口。孩子立马不干了。他的一声哭叫,让大家都停下。所有人又开始积极地帮老太太一起哄孩子。办丧事的那家还特意过来看看,重新给孩子拿一瓶饮料。这下才把他哄开心了。
哼!老头又干了一口,看见老太太急得团团转,大伙儿对孩子又是哄又是骗,就喘着粗气大声说,现在的孩子多好的命。要啥有啥的,想吃什么喝什么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哪个不给他想,给他办。全家人就绕着他一个人转。跟个宝似的。哼!
老太太瞪起眼睛,骂起来。死老头,你知道啥!没孩子以后谁养你。现在对孩子好点,以后他就会对你好。反正,我的孙子我是要自己带的。你没有就别羡慕!
老头被抢得几乎说不出话,又像被酒呛到了,咳嗽了好一阵。如今他的眼睛也通红通红的。胖女人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她用又尖又细的嗓门说,孩子当然要照顾啦。不然怎么叫孩子呢。唉,现在条件好了所以就对孩子好一点。你想想他们家孩子他们想给他吃给他玩现在都不行了。哎,你们说多可怜?是不是?
造孽啊。老太太在一旁哆嗦地说。多好的孩子。
才十七岁。有人小声的补充。
忽然间,大家面面相觑,全都默不作声。桌上像是旋起一股灵堂才有的寂静。只有那个老头在不停喝酒,一杯接着一杯,脸色一度恢复过来。只是,我感到他好像渴了一辈子了。现在,只能靠酒精来解这种渴。老太太的孙子看看大家。大家都不说话。他好奇地看了看自家奶奶。老太太以为孙子又要汽水喝,赶紧倒汽水,可因为倒得太急流出很多落在桌子上。孩子不满地看着奶奶,发誓再也不要奶奶带自己出来吃饭了。老头哈哈大笑,乐得前俯后仰。老太太顾不上他,立马连哄带骗加发誓诅咒为了能带自己的亲孙子。大伙儿又忙着帮忙哄孩子。这时,也有人下了决心,用筷子戳开桌上那两条斤半重的鲫鱼肚子。一时间,其他筷子纷至沓来。大家闹哄哄地吃起来,刚刚那一瞬的沉默早被抛到不知何处去了。
而我依旧沉浸在刚刚那一瞬的沉默里。那一刻,我察觉到他的存在前所未有的清晰——这可不能跟从人们嘴里说出来的关于他的种种千篇一律毫无个性可言的琐事相提并论——他的所有精神在这一瞬的沉默里出现,并延续。虽然只有那么短的一瞬,却仿佛在许多年前早早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现在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非常强烈的感觉到他那挥之不去的压迫人的气息,还包括那个从河边投来的目光——它们像无形的空气主宰着我的呼吸,一旦有所动荡,我会感到呼吸困难,非常难受。
这怎么说呢?我在这些纷繁复杂的念头里仿佛看到他出现在我面前。一个陌生的面孔朝我微笑,我却莫名感到发憷。接着我就认出他是谁——我看过他的尸体——他却没有死尸该有的青白色,只是脸色有点苍白。他温和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当莫名的发憷过后,接着就是无尽的疑问。我看着他,除了和尸体相似的面容外其他都被我有意或无意的忽略,或者说他给我的形象只是有个拥有表情的面孔,其他都消弭殆尽。而我却信以为真,灵堂里升起且盘旋不定的念头这时叫我信心倍增。还有什么比看到想看到的人更值得庆幸的吗?更何况是一个已经死掉再也活不过来的人。
但是当我开口问他,一瞬间已经过去了。酒席上像刮来一股世俗的风,吹走这片刻的寂静也带走他恍惚的面孔。所有人又开始毫无保留地发泄自己的感觉,让它们汇成洪流,冲垮任何平静的心态,将一切值得沉默的东西淹没。直到它们在淤泥里变质腐败,发出谁也不敢靠近的恶臭,他们还在继续。
我看着他从我眼前消失,脸上还带着笑容,就明白他再次躲进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但是那个笑是那么明显,它在告诉我什么?他早就知道我会来,早就知道那个目光穿越时光的长河会落在我身上,也知道我能再次找到他像是很久以前约定好的一样。可是,可是我确实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想不起关于他的一切。他的微笑是在说明我应该想起那些也许被我忘掉的记忆吗?一个死掉的孩子再次活过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些吗?而我不得不停止这个可怕想法——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死者复活之类的蠢事情,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就像那艘我天天幻想的古老帆船。我只能一点一点的描绘它的轮廓它的颜色它的名字,却永远不也可能有一天把它真真正正的想象出来。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我非常确定,并发誓作证。
四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我时常在夜里热醒,然后不知道做什么。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睡醒的那一刻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的。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身处颠簸的船只上,躺在某个隐秘的船舱里。船舱里全是沉甸甸的金子和宝石。但是这些东西在梦中又不似真的,好像每一次都会变成其他什么东西:比如海中触目惊心的礁石、令人恶心害怕的尸首,或者只是变成一团又一团漆黑的幻影,又如一片片迷雾似的笼罩我的全身,叫我无力走出这个狭小压抑的船舱。
但是一旦睁开眼睛,我就明白自己仍然躺在床上,身边全是日常物什,也没有任何颠簸的感觉——除了那一模一样深邃幽暗的黑夜。那个时候,我总要出门看看夜空。这一习惯开始于那个无月无星的夜晚,一直到这几天。天上同样没有星和月亮,更看不到漂浮的云,只是一团漆黑。村里也少有夜里点灯的人家。那时,烦闷的天气促使我朝四面漫无目的地望去。深沉的黑夜看似一无所有,却隐隐藏着巨大秘密。也许那个我一直幻想的古老帆船就藏身其间,所以我总是不能在黄昏里确切的找到它。找到它就如同找到黑夜与白昼区分的秘密,这是神也无法诉说的秘密。而我企图描绘出来,像犯了上帝的忌讳,被夜夜囚在死寂的船舱里,与孤魂相伴。
然而使我心有安慰的是,我总能在多于的时间里找到点事情做做。现在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个死掉的孩子也像那艘古老帆船一样占据我的内心。甚至在那个小小的船舱里我有时也会看到他出现在一团一团的幻影里,在朝我微笑。那时候,我非但没有像之前那样感到恐慌,反而觉得有点高兴,总算有人也被困在这里了。也许他和我一样都是因为企图揭示上帝的秘密而被囚在这里,不同的是你再也没有机会逃出去,而我依然有机会醒来。
但是一股遗憾的情绪涌了出来。我觉得他和我有很多话要说。也许他想说的正是我想做的,但是我们俩却永远也没法交流了。他已经死了。我在漆黑而闷热的夜里感觉不到一点值得欣喜的事情,即使夜晚最容易叫人沉迷,我也总会想起这个问题。它已经困扰我很久了。
自从在葬礼上出现后,他去了哪里?我没法不想起这件事。在黄昏,每当我追寻那艘远道而来的古老的帆船时,我也在想他在世界的何处。死亡也许不代表离开这个世界,也许他还在某处河流散步,陪伴着他想象中的猛兽,在平静的河面上投下一个又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依然在看着我,我难以相信又难以不信。事实上,我又去看过一次他的尸体。没有任何人在的情况下,尸体变得平静而自然,几乎叫我难以相信它是具空空的尸体。然而尸体毕竟是尸体,它在烈火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化为一堆焦土。我万分遗憾地离开,因为他确实不在。哪儿都不在。
后来的某一天,我和我妈一起吃晚饭。我想起那时她告诉我曾和他一起游过泳。我问我妈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是啊。你小时候特别怕水。你爸爸带你们俩一起学,他学得比你好多了。我想了一会儿,又问她,那后来呢?后来?她愣了下,然后笑着说,后来那孩子就病了。你那时候还小,大概不记得了。她夹起一块鱼肉,来,吃鱼。
我默默收回下一个打算询问的问题。餐桌上的那条鱼被烹饪得恰到好处,在以前我是不会觉得它有多可怜,但是此刻我盯着它石膏白似的眼珠,想象它在水中纵情嬉戏,从河的一岸游向另一边,无忧无虑地吃着水藻和小鱼。在那个透明的水下世界,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可是它现在僵硬地躺在餐桌上,身上全是烹饪后的伤痕,还发出毫不相干的气味——就像我曾见到的尸体一样让我感到茫然无措:
那条河,他的确去过。在河边,他的确留下过他的目光。也许河里也曾出现过他游泳的身姿。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就有意无意地把关于这条河流的讯息传递出去。你能想象他学会游泳后是多么高兴,以至于每个夏日午后兴冲冲来到河边,一个猛子扎下去。你看他像条鱼消失在河里,游到最最深处去。那里,更多的鱼出现在他周围,然而不怕他。他闭紧双眼。水压作用下,他感到身体时沉时浮,仿佛脱离了出来,又像曳着什么绝不能放手的东西。你想象他在游泳,不停地游啊游,满身的鱼腥和河水味怎么也洗不掉。你就笑话他打算一辈子在水里这么待着,这里头可没有美人鱼在等你哟!而他嘲笑你是只旱鸭子,怕水一辈子都怕什么东西都怕!你们相互掐架,谁也说不过谁。但是呢?谁也不在乎谁输谁赢。你们马上又开始聊起昨晚看的动画片。
诶,你看了昨晚的圣斗士吗?
看了。那个人死了。
谁死了?
那个坏人。就是和星矢打的那个。
哦。他们没把雅典娜救出来?
这才第一个坏人啊。还有十一个呢!
你在岸上蹲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腿脚酸疼,不得不站起来。当你走动,那些石子就在你脚下滚来滚去,腆着脸在你周围撒泼打滚。你把它们一个挨一个踢进河。水花在他身边纷纷绽放,转眼消失不见。
喂!你要踢到我了!他大声叫起来。
哪里踢到你了?你在河里我在岸上,我怎么踢到你啊!
我是说石头。你这个笨蛋!
说谁笨蛋呢?!
说你呢——啊!你恼羞成怒地把一个石头朝他狠狠踢去。你看他大叫一声,像被子弹击中一样一下子沉入河里。那个石头溅起一朵更大更好看的水花,从河中心蔓延开来,又从中心处一寸一寸的消失,最终变成平淡无奇的涟漪。看着这朵意外出现的花儿,你感到莫名的欣喜和一点奇怪的遗憾。
可是他再也没有从水里出来。你在岸上站了好久好久,他也没出来。在你的想象中,他一直在寂静的水下世界里潜行,永远没有回头的打算。
然而,到底是我妈记错了。我想起来他至始至终就没下过水。她在葬礼前夜告诉我的是:那个孩子在岸上看我们游泳,始终没有下过河,更不用说在水里潜到只有鱼儿才能游到的地方去。他只是在岸上走着,不时地看看我们,露出莫名的微笑。
五
许多年前的夏天还不曾如此闷热。那时候,玉米田还没有开垦出来。许多老人都活着。他们在每一个黄昏准时出现,互相打招呼,为即将渡过的一天庆祝。他们在与死神的搏斗中又获胜了一次。但是谁也不会认为他们会永远赢下去,包括他们自己,把一切赌在黄昏出现又逝去的那一刻。灿烂的夕阳和现在无不相同。在田里干活的人陆续回家。他们在每一个路口都会遇到一个相似的老人,把着一柄破蒲扇,慢悠悠地扇去越来越多的蚊虫和喧嚣。回家的人各自扛着锄头、拎着桶,一步一步走在村子里那条坑坑洼洼的大路上。这条路到现在还是一样难以前行。上面留下太多人的足迹,如今已经不适合修补了。当然那时候的夏日傍晚,每家每户门口也总会摆好一张桌子,上面的家常便饭正等待干活回家的人来享受。没有一个人不注意到那些奇怪的鸟。它们总在傍晚的天空盘旋,其他时间它们好像也在某地干活。等到临近黄昏,它们上上下下翻飞在吃饭的人们周围,却从不落下。它们这种毫无意义的飞舞在庄稼人眼里成了一种神秘的乐子。他们很享受它们的飞旋。从没有人真正看见过它们停在某个地方,也从没有人意识到这些奇怪的鸟里有着昼伏夜出的蝙蝠、傍晚回家的鸽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鸟类。也没有东西丢在那些正在开垦的田里,那些下午留下的汗水、咳嗽、咒骂、吆喝声,全无声无息的浸润着土地。谁都知道是农人开垦了土地,然而他们不知道农人依靠什么获得了土地的认可,让一粒粒玉米种子得以萌芽,并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摇曳不已。谁都知道每个深夜都可能有一个老人消失,所以老人们认认真真地看住每一个孩子,就像看住了自己的时间。孩子们总是最晚出现在饭桌边,他们抬头看了好一会儿那些孜孜不倦的鸟们,然后对盯着自己的老人表示厌烦。他们刚刚从河边赶回来,身上还有一股鱼腥和河水味,就一屁股坐在漆得锃亮的长凳上,叫它毫不保留的发出龇牙咧嘴的怪叫。年轻的母亲们除了大声呵斥别无他法。一只猫趁人们不注意窜到桌上,一条鱼敞开了肚皮在等它。更多的蚂蚁在落在地上的米粒间忙碌个不停,它们可从不休息。孩子想那只猫要是再快点就好了。那条鱼在猫的竖瞳眼里闪闪发光,父亲的大手拎起来,整个世界在它眼前颠倒。要是再快点就好了,猫也这么想。孩子也这么想。除了干活回家的人、苟活着的老人,所有东西都在想,要是再快点、要是时间够多那就更好了。
时间充足的时刻正是夏日午后。孩子们从黄昏的餐桌上回到午后的时光里,得绕过老人们迟缓的声音、行将腐朽的动作以及难以辨别的面容,得躲开父亲严厉冷酷的笑容和骗过母亲又动人又繁琐的呵斥,接着还得重新跑过那条坑坑洼洼起伏不已的大路,上面偶尔但坚决的石子会让你们狠狠摔一跤,你们还得毫不介意的飞奔而去,什么也不顾地跑出村子,来到那条准时等着你们的河边——时间依然充足,你们可以尽情地跳下去,打开一朵又一朵迷人的水花。
是的,一整个下午,你们都在这里。从你们浑身发出的腥味就能推断出来。你们从没有去过补习班、去过少年宫,也从来没学过画画、弹过钢琴、跳过拉丁舞。你们谁也没有告诉,你们去河边游泳,整整一下午都在,每一个下午都在。可是谁也没必要知道你们干什么去了。孩子是自由的——这是谁说的?你们一个个在水里出没,从来没想到过这条河里淹死过多少孩子。谁在乎呢?——孩子才是无所畏惧的。那清凉的河水,水中游动的鱼儿,藏在浅沙中的河蚌,谁能抵抗得了呢?谁又能不在乎呢?
是的,这些你都抵挡不了。那时候,你和我们一起出来。有时候比我们还要早到河边,却什么也不做,好像就在等我们来。我们来了,扑通扑通跳下河,你还是站在岸上。你让你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受惊吓的小动物躲在隐秘的草丛里。而你孤零零地陪伴它,看着始终流动的河流,眼里闪烁着午后阳光里那部分不同寻常的光芒。
那目光是多么吸引人。我们把身子埋在水里,脑袋露出来,像一排西瓜浮在水面,偷偷地窥探你。你瘦小的样子让我们想起河边刚刚长起来的小树(不像现在),你静静地站着叫我们怀疑你是否还在岸上,还是变成了河边的稻草人专门盯着我们这群无法无天的孩子。当然啦,我们可不怕你。我们悄悄游到岸边,瞄准你的身影,突然跳腾起来,把河水朝你泼来。当凉爽而略带腥味的河水落到你身上,你吓了一跳,狼狈地跳到一边,赶紧躲啊躲,但是没有用。我们的人太多了,我们一个接一个泼水,河水就哗啦哗啦地冲上岸,落到你躲躲闪闪地目光里去。你闪烁着目光,在岸上的草丛里奔来奔去,奇怪的是你从没想过离开岸边躲到林子深处,你也没打算一个猛子跳下水尽情地还击我们——你只是躲躲闪闪地穿过一丛又一丛浓密的草叶,也不顾身上沾满腥味严重的河水。你拼劲力气沿岸边跑起来,那样子不像在躲避什么反倒是在追逐什么。河里的我们看得目瞪口呆,早就忘了泼水了。
那时候你在干什么?我们一点都不理解,甚至有些害怕。我们收回目光,默默地一个接一个游到河流中央,把身体泡在阴凉的水里,我们就感到无比畅快。至于你在干什么我们这群孩子早就没兴趣了。可你到底在干什么呢?现在的我不禁急切发问。那个时候,你在我们的攻击下,既不逃避也不还击你完全不在乎吗?还是你正享受着这种嬉闹,或者你想带着我们一起走上岸,或者我们跟着你游,沿着源源不绝的河岸,一直游到某个所有人看到了都忍不住会发出惊叹的地方,或者是某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东西——你就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你才留下那道神秘莫测的目光,远远地一直投到我能够接受的时光里,想再一次把我引向当初你未能带我们走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你与你的野兽们寄居的地方也正是你现在长存的地方吧。
六
他从河底一下子窜了出来,像打破一面镜子一样打破平静的河面。无数细小水珠呼啸着飞出去,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溅了一身。
你搞什么鬼!——你怎么还不下来?两人一起开口。
你鬼叫什么!弄了我一身。你趁他没明白,赶紧发难。
我怎么了?你赶快下来啊。旱鸭子!
你才是旱鸭子!可他朝你笑了笑,一脸得意的样子。他知道你不敢下水。面对流动的水流你好像天生感到恐惧。你害怕自己在河里游着游着突然谁也无法预料地沉下去,因为有东西会拽住你的脚,死死地缠着你,你连呼救一声都来不及就被拖到暗无边际的深渊里。你想象自己在那里只能永远嗅着海水的咸腥味和靠吃黏糊糊的水草为生了。
你看他笑嘻嘻地望着你,你真希望他突然沉下去,就在河流的中央,让不知名的恐惧缠住他,让他也尝尝自己感到的害怕。但是你知道,他绝不会这么容易就害怕的。每个中午都是他第一个来到河边,第一个跳下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潜到只有大人们才敢去的深水里,寻找里面藏着的好东西。你连想都不敢想。他就在你面前扑腾扑腾地游来游去,嘴里发出快活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河水的遮掩下变得尖厉刺耳,叫你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躁,对,就是它。你现在明白是什么搅得你在岸上徘徊,就是它——这没有来由的烦躁,完全不该出现才对。早上,你们约好来到河边游泳,你现在却不敢下河。你不是因为不敢下河而烦躁,你是因为烦躁而感到慌张害怕。为什么呢?你看他兴冲冲地面对着你,张大嘴巴朝你大喊大叫,一双干净的小手上下晃动,好像急着向你表达什么。而你越发感到急速逼近的压抑。奇怪的是,为什么他在河里欢快地扑腾,好像多年来他一直活在条河里。真是奇怪。你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可始终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真奇怪。他感到莫名其妙。你显然和平时不大一样。以往你怎么也该一口气跳下水然后冲他拼命的泼水,然后反唇相讥,大骂他才是旱鸭子他才是胆小鬼。他就会知道你并不生气,而且你相当高兴有机会“攻击”他,然后他就大大咧咧毫不留情地回击你。这些无伤大雅的话题,甚至说是毫无意义的骂仗,在他们看来是游泳前的一个必需过程,是玩乐的绝佳调剂品,跟父亲们干活休息时抽上一口三块钱的烟一样。他们绝对相信,互相打趣甚至嘲弄彼此都是一代又一代孩子认可而流传下来的玩法。这是孩子们谁都无法逾越和篡改的规矩。可现在,他觉得你好像不顾这些规矩了。你站在岸上,直愣愣地盯着他,又好像不在看他。你的眼里又是慌张又是烦躁。这是为什么?他感到你一直看着他自己,好像要彻底把他看穿。我有什么好看的?他闷头闷脑地想了好一会儿。有什么好看的?太阳都快要晒到河里来了啊。
河水也闷头闷脑流过他身边。他感到有点热了。以往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游到有树木遮蔽的阴凉河面,然后爬上横亘于河面的粗壮树枝,接着一屁股骑上去挺直了身子两条腿舒舒服服地晃悠起来,或者踩着湿湿的树干从一根跳到另一根。你和他还比赛谁跳得远跳得快,但你总是比他慢。有几次为了赶上他,你挑了一根很远的树干,然后猛一发力,脚下却一滑,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掉。你在河里接连吞了好几口河水,然后拼命游上来,又大口大口地吐,不停地吐直到只能吐出发腥的吐沫星子,你还在河里不停地扯着嗓子“呸呸呸”的怪叫。而他在树上早就笑得前俯后仰,有一次笑得太得意,他一只脚抬起来另一只却踩了空,然后朝河里的你扑去。你吓得直窜到河底。两个人在河里撞成一团,幸运的是谁也没有伤着谁。只是这条往日里异常平静的河流被搅得沸沸扬扬,再难平静下去。
可是现在你仍然站在岸上,没有一点下河的意思。他不得不张大嘴巴,高声地喊你名字,催你下来。现在该去那儿了。他感觉脚在沉重的水里很难动弹。再不去,其他孩子就会霸占那儿,一整个下午你和他又要重新寻找其他遮阴的地方。
喂——喂——你下来啊!你怎么不下来啊!他张开双手,像张开巨大的翅膀一样把这声音扇到你面前。
喂——喂——我们再不去那里,别人就要来了——去晚了就没得玩了!你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想他拼劲力气喊了半天,你理都不理他。
你站在岸上,感到天气闷热的厉害。那时候的太阳光像是打算把你烤干一样,你变得口干舌燥,眼前这条缓缓流动的河流在你眼里如同一个美丽的诱惑。而他是诱惑的主导者。你看他不住地呼唤你,拿你们最爱玩的地方诱惑你,让你乖乖地走进凉爽的河水里,接着又把一整个下午浪费在无休无止的争吵、嬉闹和发呆中。然后你们就度过了这个夏天,接着是明年夏天。一个又一个夏天在等你们挥霍,你们欢天喜地奔向它们,连你们自己也控制不住。你认真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他在河流中央伸出身子朝你这边张望,有一会儿他好像也不看你,独自潜到水底。河面上留下一连串大小不一的泡泡,刚遇到阳光就迸裂开来,接着消失的无影无踪。你想象他在幽暗的河水里翻腾,没有一点畏惧,什么东西他都敢去碰敢去摸,即使你知道那也许是条慌慌张张游着的水蛇或者是一丛上下悬浮的黏糊糊的水藻们。这种情况,你们遇到好多次了。有什么好怕的。那时候他躲得比谁都快,但是仍然忘不了嘲弄你,因为你连潜水都不敢。他总是拿河底一些可怕的东西吓唬你,比如死人的尸体、遍布河底的玻璃渣子、吸血时无声无息的水蛭还有传闻中那些淹死人化作的水鬼。这些全在他嘴里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好像他费劲千辛万苦九死一生逃回来只是为了拿这些东西来吓唬你,那些他摸到的大大小小的河蚌们他怎么也不肯给你一个。想要你自己去找啊,河底多得是。他扬扬眉毛,眼珠子一转,整个人快速地消失在河面,只留一团摇晃不定的阴影在河底下越漂越远越漂越深。
这些事被你想起来,就像发生了无数次。可是你们前一天还一起好好的,谁也没想过这么多。你觉得这一次连你自己也有点奇怪了。你们应该自然而然地一起下河,然后游到你们的好地方,和往常一样比赛跳过一根又一根湿漉漉地树干或者骑在上面晃悠一整天。你们应该彼此嘲弄,但是从来不生气。你们还应该齐心协力一起对付要霸占那个地方的孩子们。或者落荒而逃或者胜利了你们都感到兴奋至极。然而,现在你远远地站在岸上,是什么意思?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你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可以说,那一刻他没有面孔、表情和其他任何情绪,就跟他常讲起的死人的脸一个模样。你害怕极了,虽然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仍然站在让你感到踏实的岸上,远远地躲着他。
他在河底摸索了好一会儿,河底尽是些玻璃瓶和塑料盒子。有几次他以为找到了,捞出来一看却是几个灌满淤泥的空壳。他摸了一把脸,头朝上长长地吸了口气,又一下子潜下去,在暗无边际地河水里找啊找啊。他不知道你还在不在岸上,要快一点啊,你随时可能回家了。他费劲浑身力气,从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有时候碰到叫他恶心的东西他吓得躲得老远,然后他又不得不伸出手在任何东西都可能藏着的河底摸索起来,把每一样叫他觉得是的东西拿出水面就着阳光看一看。这不是。这个也不是。没有。还是没有。他上上下下潜了好几回,可一个也没找到。看样子他的好运气今天用完了。他无奈的想起自己以往准能找到几个,不管是大是小,他像得到启示般总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就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找到。还是没有,怎么也找不到。他一把一把地抹掉脸上的水珠,懊火地乱拍水面,搅得河水浑浊不堪。他下意识地朝岸上看了眼,还好,你还在岸上。你正盯着他,好像奇怪他为什么发疯似的地拍打水面。他静下来想了一会儿,好似打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气,朝某个地方游去。
你看到他再次沉入河底,消失不见。你看不出他在做什么,他不停的沉下去浮上来,耗尽了自己的力气,结果一无所获。否则,他为何发怒般拍打水面?你看他把河水搅得浑浊,多少有点不自在。任何时候,一个人玩耍都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你们玩着玩着就会腻了。而更多的时间被你们消耗在各种各样地话题里。这也是显而易见的。此时,你觉得时间被你消耗好多,但是时间并没有过去。午后的阳光依旧毒辣辣地照到你身上,而你脸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你的手上腿上全都是。巨大地疑惑和恐慌使你僵持在一个越来越热的下午,你跟自己僵持,你跟时间僵持,这些只能让你变得越来越烦躁,让你们之间越来越远而且远不是一条河挡在中间那回事,也许有看不见的深渊正在你们之间形成,而你从未发觉。
喂——喂——你听到呼喊声,转过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落在草丛里,把你吓一跳。你看到他刚把脑袋探出河边,一只手还在擦满脸的河水,另一只手全是黑黑的淤泥。他正满脸笑容的望着你:
喂——那是给你的——喂——
你压下发作的情绪,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找到了那个怪东西:它是一只手掌大小的河蚌。它的外壳既不光滑也没有美丽的花纹,上面还黏着腐烂的水藻和发臭的淤泥。它躺在你手上的时候还从张合的外壳中伸出肉质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查外面的世界。这是岸上的世界,没有水的世界。你怎么活下去呢?它就这样被你捧起来。你不敢把它扔上扔下,像他那么做总要摔坏好几个——到时候不成形的肉体流出来,虽然一副无依无靠可怜的样子,可你看了仍然忍不住犯恶心。现在你小心捏住它两边的外壳,然后看看他。他慢慢地朝你游来。你对他说:
喂——我今天不下河了——你在河里玩吧,我不回去。
怎么了?他在河滩上站起来,好像要走上岸。
没什么。你游吧。
他站着不动,好像不知道该不该下河。有好一阵子他没说话。你以为他没听清楚,打算再对他说一遍。突然,他对你说:
你在岸上跟我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到了就知道啦。来,跟着我。
说完他转身跳进河里,一边游一边朝你招手。这个方向你从没去过,不过不要紧。你抓着手里的河蚌,跟在他不时冒出来的黑色脑袋后面。一点也不要紧,你感到一阵又一阵的轻松。
现在,他在又开始游起来。而这次,他感到特别欢快,因为他打算带岸上的你去一个地方,找一样好东西。具体是哪儿他还不确定,但他感觉自己一定找得到。那肯定比我们以前玩得地方好多了,他想。你不会拒绝,没有谁人会拒绝的。现在,他还可以趁有时间到处找一找。就在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好像突然充满精力,再次下河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畅快。水在这个方向越来越深,所以也越来越凉快。他在这儿几乎感觉不到岸上有多热,有多少夏蝉正一起鸣叫,吵得整片林子也一起发出嗡嗡嗡的响声,这感觉,好像有人对你发出不满的哼声,低沉而响亮,叫你不敢走快半分。他都没想到这些。他刚从河底找到另一只蚌,一下子扔过来,落在在你眼里的是,一次巨大的冲击即将发生。然而你脚下温柔的草丛接住了它,像接住你不停落下的脚步,一场危机消弭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
喂——看我又找到了一个——
我知道了——不要找了——我拿不下——
没事——不要就扔了——
他朝你摆摆手,又扔上一个透明的空酒瓶。酒瓶形状奇特,颈子细长,瓶身硕大,扁平状。仔细看时瓶子呈现一种醉人的红色。
你的脸在瓶子里映了出来,也是红红的。但是它有时拉得老长老长,很像妈妈生气的样子。有时却挤成一团,眼睛缩到鼻子两边嘴巴紧紧贴着鼻子,耳朵黏在眼睛边上。多年以后你见过太多这样的胖子,一点也不稀奇。但那时你感到好笑极了。你对着酒瓶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突然发觉他有好一会儿没扔东西上来了。
你朝河边望去,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在不知不觉中,你走到一片繁茂的芦苇丛边。你的视线无法穿透它们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身影,就不能捕捉到任何关于他的声息了。
(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我不是跟着他要去一个地方吗?可他没说是什么地方。他也没说那个地方有什么。也许关于那地方他自己也不清楚。可现在他在哪儿呢?他说好带我去那个地方,他在河里一边游一边朝着某个我们从不去的地方前进,然而他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像河里偶尔翻腾的水泡,总是不知不觉地在我们眼皮底下迸裂消失。
他现在也不像平时的他。他把我带去那个地方,真叫人奇怪——还有什么东西要秘而不宣,要我猜测再三,要我们费尽力气赶过去——尤其是他刚刚还在河里折腾了好一会儿,他还有力气吗?他屡屡潜入河里,没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他拼命地找到那些连大人们都会感到稀奇的玩意儿,然后一个接一个扔到岸上。像离开水的鱼儿,那些东西在我脚下拼命挣扎着,仿佛落到了陌生又恐惧的境地,即将面对谁也无法预料地命运。到最后,我只好把它们又一一扔了回去。那些胆战心惊的东西们应该待在它们本该待着的地方,埋在幽静深邃地河底,做着不被发现的美梦。
但是他的力气还够吗?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已经精疲力尽了。我看不到他,我看不到他的任何一点影子。什么水下的阴影,什么翻腾的水花,什么不停往上窜出来的气泡们,我都看不到。他到哪儿去了?那个地方还在不在了,假如连他也消失了,那个地方是不是也一样跟随他消失,那这样子,我就永远也到达不了,我永远也看不到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什么样的东西在那儿。但是就在那儿,他会不会重新出现,在那儿的河水里继续扑腾地游着,好像搅动所有的河水来催促我赶紧过去,赶快过去啊。你再等下去,他真的要耗尽力气了,就像你之前想的那样他会突然沉下去,再也钻不出水面,再也无法走上岸和你交谈,他再也不会和你交谈。他在河底浅沙中静静的躺着,在你眼里如同躺在一口透明幽深然而不停流动的棺材里。可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你的身上,每当你有所察觉,那都是他在催你跟上他永也停不下来的脚步。)
现在,你觉得只剩下你自己。当他像股气息般消失在你的意识里,你立即感到周围闷热无比。没有了树木的遮蔽,河边的一切全都裸露着:众多石子铺就的小路既粗糙又冷酷,烘烤躺在上面的垃圾袋;那袋子缩紧全身,黑色的褶皱在阳光下闪烁不定,像只古代的乌鸦伏在地上;它妄图再次飞上去的天空全部倒转过来了,好似什么雷雨什么风雪全部落到天空深处,而热烘烘的太阳倒悬在大地之上;没有人能忍受这些,树木一下子从你眼前消失,像每走一步,就倒退好多年——许多年的树木逐个逐个退到你看不到的地方,或者越长越小越来越小小成一颗亟待破土的种子,正在被埋下去的时候,你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走进河流的深处。
更加宽阔的河面在你眼前展开,但你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没有什么能证明眼前就是那条河,也许它是另一条也说不定,也许它是一条同样不堪行走的白色裸露的石子路,也许它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你眼里过分灿烂的光芒、幻想中的地带、一眨眼就消失不见的海市蜃楼。但是这些都阻止不了你想起河流深处的东西。他已经游到那里去了吗?还是藏在这些讨厌的芦苇后面随时准备跳出来吓你一跳。这就是他的全部主意吧,一个戏耍你的恶作剧?你一下子掉了进去,接着什么也看不到了。
全是因为那一丛丛芦苇挡住了视线,你一直想。在河边,总有无穷无尽的芦苇长出来。它们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就得意洋洋地站出来,在河边在临水的岸边扎下根——它们就永远的留下来。逐年的出生逐年的死去,逐年的从死掉的芦苇根处长出新的芦苇,吸收尸体里的肥料,它们因此才长得分外茂盛,盘根错节,不分彼此。它们细长的苇叶们,苇叶簇拥下的穗头,都在你眼里纠缠,在你眼前摆动,从你脚下的小路边上一直延伸出去。你看到它们一丛挨着一丛消失在远方河流改道的地方——那里相当远了。你望得到的是一点白色消失在那儿,绿色的芦苇丛像一根线从那一点一直曳到你跟前,让你突然有了种恍惚的错觉。
(芦苇们像一堵绿色的墙壁横亘在河流与土地之间,也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我不知道他在不在那儿,是不是正准备吓唬我。可是看不到他才叫我害怕啊。他说好带我去那个地方,现在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但是他的目光频频落在我身上,我切实感受到那是他的目光,因为我熟悉他的目光就像我熟悉他的每个小动作。他在河里的时候总是把目光投向周围,四下里扫来扫去,他总是说好东西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可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是不是在河里游着游着就和水里的一切融为一体,和河水一起流动和鱼儿一起翻腾和水草们一起漂浮不定。当需要的时候,他又变成一丛芦苇。)
七
现在我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一夜的梦做下去。或者说,在我的梦里,我是否应该继续等下去。
如今的每个夜晚,我总是做着关于那条河流的梦。有的时候甚至比现实还要真实几分,而我一度陷入其中,以为梦里的所有事情都是再真实不过的。所以一旦我醒过来,我感到难以接受,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一度抛弃而我一直想要找回来一样,我不停的做着那些真实的梦,一次又一次的在梦里找到了,可一次又一次被推回现实世界。这样的反复,每一次都让我感到不知身处何地。
但这回,也许我应该回去,回到我们的村子。如今在梦里,沉闷的空气隐藏下雨的迹象。这里离村子实在是太远了(虽然我搞不清梦境离现实有多远,但估计也不会很近吧),假如突然下雨,我肯定来不及跑回村子,也来不及回到树木繁茂的岸边,躲在一颗树下。最大的可能是我浑身湿透打着颤回到家里,脱掉湿衣服湿鞋子,爬上床,裹在厚被子里睡一整个晚上以及第二天的上午。但是假如我继续等下去,事情或许有所改变。我想他终究会在我周围的某丛芦苇里现身,面带笑容朝我招呼。他还会手舞足蹈上蹿下跳地吸引我的注意。他要我看他看他找到的地方,那地方找到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我隐隐约约的看到,一座断桥躲在芦苇丛里,而断桥下一艘破木船翻身倒在河面上,像是谁把头伸进水里好奇地张望,又像一个人筋疲力竭地倒在路上,在颤抖的水流里发出嘶哑的叫声。你感到口渴,但是河水不能解渴。而他勇敢地爬上断桥,像一块石头义无反顾地掉到水里,沉下去好久好久。久到你再度起疑。突然,那艘船被顶了起来。你看到他了——他使尽力气也只能把那船抬起一点点。水里的气泡纷纷涌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围在他和船的四周。也许水里面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你想它缓缓张开巨大而空洞的嘴巴。所有东西包括他和船都在一点一点往下沉,除了那些喷涌而出的气泡们。与此同时,你听到船身不断发出嘶嘶的鸣叫,好像被他抓住的地方恰好受过创伤。它激动地忍住疼痛,它怕他忍不住松开手让它重又落到那不断下沉的世界里头。或许它挣扎着只是想摆脱他的手,它想躺在河上,面朝下,背对那座桥,什么也不做,任由自己随着流水漂浮摇晃。现在即使我忍住不想口渴的事,那嘶嘶声也从我嘴巴里面钻了出来。
这就是他想找的地方吗?这就是他想找到的东西吗?如今在梦里,什么可能都有可能发生了。我不想他从断桥上跳下来,我不想他费力地翻开那艘又破又沉的船,我不想他把我们丢下一个人玩。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他带着我兜圈子,不想他的目光频频落在我身上,不想他想我这样子跟着他一直跑啊跑到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来。我不想想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他已经死了。一把火叫他彻底灰飞烟灭。你不能再死死地盯着我了,即使你有再多的要求再多的地方要去再远的路要走世界也完全不属于你了。你已经死了,在梦里我不停地想这个念头。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在那个男孩的穿越一切的目光里追溯到这里,但是这里只有残破的一切。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断桥也好破船也罢,还有那一代接一代死去的芦苇,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全发生了。忽然间,我们又都蹲在村口,看完一个又一个送葬的队伍。然后看夕阳尾随他们而去。白昼尾随夕阳而去。夜里,我们死死盯住每一个赶路人,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而黑暗中,雨终于落了下来。在梦里,我感到渴极了,这雨里有股烧焦的味道,是什么地方正在燃烧吧,即便下着雨。
岸上,那个男孩无助地倒在地上。其他孩子在一座石板桥上玩耍。他们笑嘻嘻,你推我我推你,纷纷跳下桥。河流敞开柔软的身体接纳了这些小人儿。小木船停在岸边,它严肃地有点好笑。一个孩子正掌舵。他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招呼大家上船,接着将船驶向那个他早就看好的方向。大家笑嘻嘻爬上船。谁也没有注意到,不是人人上了船。他们也没意识到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远航。
岸上的那个男孩倒在青草和石子混杂的路面。他面朝下躺着,一动也不动。他的耳朵贴在地上,好像在倾听或者害怕什么。但他的表情显得苍白无助,嘴唇因为焦渴而干裂,喉咙发出嘶嘶的叫声。他把头埋在泥土里,泥土的气味让他想流泪。他在心里流着泪。他的眼睛干涩得发苦。他只好在心里流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僵硬的身体才能恢复过来,反正他知道即使恢复过来你也不想动弹,像有其他东西压在他身上,你不敢挣脱出来,因为你越挣扎痛苦的事情也越多的浮现出来。
八
就在昨晚,我想我又梦到那条河了。在梦里,比前几个夜晚还要清晰的是,我感到自己真的走在村子里,走在村子那条永远也不会修好的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似乎在梦里,它变得更加凹凸不平了。我有好几回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的倒下去,除了晕眩的感觉分外严重外,疼痛到没有。其实,那只是我在床上翻了几个身。梦中的我自然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闷热的夏夜,梦里的村子空荡荡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一回我依旧感到喉咙干渴,说不出话来,仿佛被一双发烫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捂住了嘴巴。而每一次我都像被火烧了一样急不可耐地朝那条河走去。每一次,我都没法真正走到那条河。每当我想要再走近一步,想要看看静静流淌的河水,想要瞧瞧河面上璀璨刺眼的光芒、岸上无穷无尽的草叶和芦苇以及那些被我一一遗忘的事物——我总是被一片迷雾似的树林挡住。我走进一步,它们就倒退一步。我再走一步,它们就退得更远。远到我怎么往前走也也走不到那岸边。那条河和它的源源不绝地河岸曾经是我多么向往的事物,现在在梦里,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好似我所有的生活都缩短到这一情景里头,其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而梦里的我的一生只有这个打算,就是越过那片活动的空间,抵达遗忘许久的河流。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是在梦里,我依然明白为什么。就是因为我在梦里,一切就不像我的那么容易。但是你又不能否认,正是因为在梦里,我才会不懈地与那片弄人的树林作对,跟自己较劲,一步一步地向前,即便河流的影子也消失不见,我也不能停下脚步。一直到我在闷热的夏夜醒来,因为口渴而起身找水喝。水龙头瞬间喷涌而出的水流总能稍稍平复我刚从梦里醒来的不适的感觉。
昨天夜里,我梦到了那条河,我梦到自己几乎跑到了河边。很远的时候,我就看到有什么人站在那儿,在林子深处,背对着我,面对着流淌不息的河流。而那条河,在梦里,它的整个河面都被无数闪动的光芒覆盖,像是无数双动人的眼眸忽然一起盯住你,又忽然一起对你眨眼睛,忽闪忽闪的样子;像所有的鱼浮出了水面,自在地游来游去;像小雨点拼命击打河面,然而没了雨的气息;有人打破这面脆弱的镜子,像打破真的镜子一样简单,但破碎的镜子永远也及不过破碎的河面——那正是太阳落下的时刻,最后的光芒正无处宣泄,它们全落在河面上,反射的光芒刺疼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那是谁。
那人的身影在光芒之中被深深地藏起来。那会是谁。在梦里,我几乎想不到是谁会出现在岸上,而且那么轻而易举就站在岸边面对如此璀璨耀眼的河流,我甚至有点嫉妒他。那人站在岸边一动不动,也许是被什么吸引住了吧。也许他在等什么,我想。也许他在下决心做某件事情。而这件事情被他带到了河流边缘,在湿润的岸上,在草叶密布的地带,他才有了动一动那件事情的念头。也许他只是偶尔出来走走,一不小心就走近了这条河流,走入了我的梦里。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回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向岸边走去。在梦中,我觉得这一次和其他几次都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赶紧追上去,在那些满含恶意的树木阻挡我之前,先一步穿过它们,像跳起来跨过一道你心里一直不敢把握的沟壑,你感到你一下子冲到了岸边,没有那种晕眩,也没有掉落的感觉。我像突然发觉自己站在岸边一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个人!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他在哪儿?我四下张望。周围突然变得灰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即使他在这里,现在我也一样看不到他。或许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决定好了那件事,就自然而然地离开岸边,走出了我的梦。在如今的这个梦里,我敢确信,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站在岸上,面对着一条已然抵达的河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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