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黑衣人的对谈
一 初秋的上午,我正像往常一样准备我的新作品。这天天色灰蒙蒙的,不过我没有注意。清晨七点多我就醒了,我的心情并不好,在梦中我还在惦记着我的作品,就这么从半梦半醒中很快地回到了现实。我起身,顾不上叠被子刷牙穿衣,就随便把一层一层衣服套在身上,没有感觉时间的流逝。 当我从床边猛然回头时,看见一个黑衣人坐在我的房门边,两手平放在大腿上。 “谁?!”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好在我还算是个成熟有理智的人,在离他几十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想看看他怎么说。 他抬起一只手在我面前挥了一下,好像是说“别冲动,让我先说话。”,或者“这有什么好着急的?”的那种不屑。外面很多人都会有这种自以为是或者冷漠,我不想听他说什么。更何况我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穿着黑衣服,长着一张中年人的脸……疲惫、麻木、警惕、自以为是,眼神时亮时暗,皮肤没皱纹。我一时判断不了他的年龄。他开口了。 “那天晚上回去时你是不是哭了?” 这个莫名其妙又毫不礼貌的问题可不值得我回答。“现在有病的人可真多”我心说。但我马上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并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他看着我,而他自己面无表情。我不想得罪他。毕竟他是成年男人,而我又单身在家。”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俯看着他,温和地说。 他又张开了嘴。 “那天,傍晚时天很亮,你们还在外面看了一段时间天空。但晚上他送你回去的时候,你好像哭了,是不是?” “我的天,这个人……”我抬起身看看周围,上午安静的房间,他一个人就完全堵住了我的房门。在他背后,客厅空荡荡的,茶几角微微闪光,依然是每日我熟悉的样子……我无意识地把目光收回来,发现他胯下的椅子也不是我们家的。虽然看着眼熟,因为就是外面随处可见的那种旧时公家的木椅子。 “您,能不能出去?这是我的家,我不认识您。” “那天……”他又开口了,边说边面无表情地仰头思索着,“大概是1997年4月6号。乍暖还寒。”他说完最后四个字,突然打住,垂下头定定地盯着我。 “请问,你说的这是谁的事啊?你认得我吗?”我依旧半俯着身子。 “你们俩……那时不是很好吗?”他嘴角浮上一丝嘲笑。 我的倔劲上来了。”谁?您在说谁?请您别瞎闹了好吗?我是有工作的人。” “你呀,你和皮皮呀。” 他那中年人玩世不恭的口气真叫我不喜欢。但我没有介意。因为我即刻证实了他说的人和事跟我没关。1997年……我在脑海里飞速地搜索了一下,我还在上大学,有一个男朋友,但我俩那时应该是好得天天在一起,而不是什么“很好”。况且,我也不认识任何叫“皮皮”的人。 “对不起,我不认得您,您说的事我也不知道。” 他保持着之前的步调抬起头,正想说什么,被我挥手打断了(报复啊)。 “您请出去,不然我打电话了。”我看着他,希望他明白我说的是打到哪里。 他的头依然抬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盯着我的脸,上下打量。“就是你”,这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对我说的,随即他问道:”你不记得了吗?” 我已经直起身子,这会儿双手叉腰俯看着他,听到这话不禁抬头再次看看周围。天色依然阴霾,就像我起床时的心情。这使我想起那让我头疼无比的新小说,一丝气馁、简直是心悸浮上心头。 “我不认得你,你走好吗?这里是我家,你未经许可进来,这是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行的。”我俯身看着他,尽量把话说得慢而重,他那毫无特色的黑色上衣料子填满了我剩余的视野,我发现它其实是黑蓝色的。 他看着我,在我说话过程当中,他好像下定决心了似的慢慢点着头,待我说完他便开口说话,这句话的内容却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猜你那天还是因为不想写作业吧。”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似乎有点为自己的猜测得意,或者觉得这回我该承认了。我悄悄扫了下他身上,手还搁在膝盖上方,衣服也还干净整洁,就算是疯子,也应该是身边有人照看的那种。 “对不起,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不认得你。”我轻轻摇着头,一边也露出病人家属才有的那种正经的笑容,一边想着起身去看他身后,看怎么能把他弄出去。打电话是最后的办法。他却继续点着头,语速也快了起来。 “其实他很了解你的脆弱。他在从你家回学校的路上也想这个事情来着。之前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哭,但大多和你不喜欢会计学校和会计功课有关。那天也是吧,傍晚吃完饭在红卫楼外面看晚霞时你还唧唧呱呱地说话呢……” 这些话从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像是遥远国度漂来的雾霭。那会计学校、会计学、红卫楼、哭,都的确是十年前我生活里的内容。但我来不及证实,飞快地抓住绳子冲到了最前头——他说的这个“他”是谁? “那天你们去的是学五食堂。有八宝粥、叉烧肉,你们俩从来都很喜欢吃的呦。”他微微侧头看着我,结束了这段话的内容。 “你是谁?” ……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也很怕你哭的啊。” 这句话似乎唤起了我某种模糊的回忆,却又是个我从来不曾知道的新内容。理智告诉我,我还没有确认这个人讲的是我的事情,也没有确认这个“他”是什么人。我望着他,他有一张普通得没有什么特征的脸,但对我而言的确是个陌生人。我一生中从未见过他,这张脸、这种气息……更不要说有这么一位朋友了。 “请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随即报出了一个名字,熟悉得让人陌生的——我的名字。这个名字从一张陌生的嘴里被说出来,却有别于医院里的叫号、或大街上随便什么人把我叫住,甚至老师的点名。它是沉稳笃定的。我当然有得想问他,但忍了一下。人们在这种时候通常以为自己还是做后开口的那个比较好。他也沉默了一会儿,依然那么抬着头看着我。过一会儿他果然开腔了: “四月初天还很凉,你穿得单薄,站在黑夜里流眼泪。脸上是冰凉的吧,对不对?” 他没有那种笑话人的表情,也不是故作姿态的文艺腔。他说得还是那么平静,我却感到这是句真话,他在认真跟我说话,想知道一个答案。我搜索着刚才他唯一一次说到的那个名字,什么……? “皮皮,那会儿你叫他皮皮。”他简单地说。
…… 我是叫他皮皮吗?我仰起头,感觉脑子在一个巨大的虚空中旋转,仿佛回答立交桥上迎面走来的推销员的询问——“您一天里刷几次牙?”。绳子头隐在迷雾里,好远啊。 我回去看他的脸,他依然面无表情,固执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还在问:“是不是?”我再次确信我不认识他,也猜不出他是他的什么人。我开始生气了。走过去想推他,把他赶走。 1997年,我上大二了。这很好记,因为那年“七一”香港回归,晚上我坐在三教的窗台上看烟火(那天他在不在呢?)我能记起的是那天中午我在街上买了一条半截牛仔裙,或者是半截布裙子。回来后好像就在三教的厕所里试了一下就觉得不好看,只好别别扭扭地回到街上退掉了它。 4月发生过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我们曾一起去颐和园外面的庄稼地踏青。但那又似乎是初夏时候的事,因为我记得我们回来的路上我在大学校园对面买了双凉鞋。一双崭新的凉鞋。不过我的确提过去踏青的建议。春天刚来时,我心里总是痒痒得很。(我心里什么时候不痒痒得很呢。)
当我手接触到他的黑蓝色外套时,心里反而塌实下来。我有分寸地推搡着,拽着他的衣服袖子。但过一会儿,不知怎么我又站在他面前了,手垂在自己身边。他好像没有被动过。 我感觉自己头脑像明镜儿一样清晰,便上去继续推他。 过了一会儿又是重复刚才的情景,我站了回来,他一动不动。然后他开口了:“哭又有什么用呢?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不愿意说话,更加使劲地推他,像扭打一样使真力气了。他不动,不动,不动。“不过,你也许不清楚。”“不然就不会老哭了,两个人都难受。”他倒说着这些话。 直到我折腾累了。我明白我是无法用武力征服他了,毕竟我不能扇他耳光子。虽然稍稍安慰的是,他一点也不伤害我,甚至他不碰我好像就是想等我回答问题。 我看看门。这是我的家,家里没有别人,总不能我出去让他留在这儿。看他这样儿我也不容易走出去。我背转身在小房间里胡乱走了几步,窗外依然是阴霾的。”你就是来问这个的吗?我回身问他。他居然点点头! 我指着自己凌乱的床铺和桌子,试图向他解释:“你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为什么来找我,我今天是有工作的。我很早就起了。”我想起在我一转头时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也许他也看到了我披着衣服在那儿冥思苦想的窘境,便住嘴了。还有那早晨盘旋在我脑海里的问题,那是一个我想了好几天总也跨越不过去的技巧问题。 “你非要问出来吗?”我边说边坐到我的桌前,打算他若回答“是”就摆出一副工作的样子。 他似乎有些意外,眼神跟着我转着,垂头看着地板。我准备乘胜追击,他却又一次抬起了头。“女孩子哭男孩子总是会心软的。不过你哭了多少回了?” 我不信。“我不是故意的。我们不合适。” “你说你们不合适,可那时你是多么喜欢他、爱他,你还记得吗?” 他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我总是这样的,但其实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在一起过了四年。”他倒赌气似的低下头,用手指轻弹了下裤子,小心拂着,好像上面有灰。 “这也是,人生中常有的事情吧。”然后我又补充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准备好了然后发生的。” “是嘛?所以你就总是哭,是吗?”他抬起头。 4月里,如果天气好的话傍晚时大概还是有些暖意的。我们从学五食堂出来,吃得饱饱的,身上都是饭菜味儿,牵手遛达回了红卫楼,却不急进教室。我拉着他在篮球场的网子边看云。紫色、橘红色,后来变成粉色,蓝得越来越深。夜晚我们出来拿车时却是很有些寒意了,没关系,夹紧衣服骑一会儿也就暖和了。但是,在家楼底下说一会儿站一会儿就又冷了。我的泪,没有被转身骑向学校的他看见的泪,在冰凉的空气中划过脸庞,滴在脚下的地面上。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马路尽头明亮的路灯下。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那天傍晚你从会计学校骑回来,来不及回家,就直接去学校找他。你们吃饭,然后去红卫楼上自习。他快要期中考试了,安心看了一晚上《分析化学》和英语。你也看了一会儿英语,然后就是看杂书,你书包里总有几本小说。中间放风儿时你们遛到另一个教室,那里在讲教育。你从后门进去听了一会儿,出来很兴奋地和他说了半天。在他送你回家的路上,你们看到有一朵迎春花开了。” “别的呢?” “没有了。” ……夜晚的迎春花,孤独地绽开在明亮的路灯下,也或许是在半明半暗的区域中。微风吹过,它轻轻摇曳。我不会是为了这个而哭泣吧?还不至于。 “你们那时好得很是不是?” “是的。”我想是的。我们96年大一时真正认识在一起,我不记得之后三年里我们有过什么不好的时候。没有闹过分手,没有过大吵其架。我跟后来这些男朋友之间的那种种起伏都没有。我有个牢牢的印象,就是我们一天到晚在一起。 他看着我,似乎不明白了。 “你记得那学期你上了什么课吗?” “在会计学校吗?” “是。” “不记得了。”我根本没打算回忆就知道自己可以明确作答,说着自己也笑了。我的痛恨会计学校、大学四年以来从没有好好学习过(一年级第二学期的基础会计例外,那个老师讲得很好)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他既然叫得出我的名字说得出我那时的事,不会不清楚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有谁会对我当时那样一个学习态度满意呢?尤其是他这样一个中年人),向后直起身子,我以为他要站起来走了,他却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向我递过来,“读读这个。” “读一读。” 我接了过来。 一封柔软泛黄的旧信。上面是轻巧秀气的字迹:海淀区 四篮干部学校66楼中一单元 李南收。落款是21楼103X。 我取出信纸,展开了它。 “南: 想你,好老婆。 已过了八天,还有九天。真难熬。这次军训倒不是很累,只是天气太热,在阳光下站三分钟衣服便全部湿透,每踢一趟正步就站在那儿张着嘴喘气……另外就是吃的太差,十个人围着两盆底儿菜,跟本不够吃……睡着了总梦见打雷。再就是裤裆已破了三次,缝了三次,一边缝一边想要是老婆在身边多好。这儿的水质很糟,里面很多细沙,以及很多大肠杆菌。我和刘路、邹、范、勺、邓、陈海波、高宏一屋,我睡在靠窗的下铺,刘路在我上面,他脚气严重,每晚必抠之而后快……” 这句“抠之而后快”我后来一直记得,拿这个笑了很久。他很少说话这么形象好玩。现在我看见原文了。 “想你,想吻你,好想你。我的好老婆,我的亲亲,我的宝贝。热死我了……” 这里我也记得,他写字很轻,有时不清楚。当时我以为是“想死我了”,读得惊心动魄。 “浑身冒汗,很闷,喘不过气来。好在只有几天了,我的宝贝,快考完了吧,考得好吗?回去后去哪儿玩呢,想好了吗?吻你。 你的,爱你 X 97 7 11 这封信有些地方太肉麻了,让人不忍卒读。我拿着纸和信封坐在那里,心情恍惚。 “他很疼你的,对不对?” 我抬起头,“你是要来给他讨一个公道的吗?” 他摇头,动作轻微得可能只有我看得出来。 “这跟4月6号有什么关系?” “他这么疼你,而你总是哭,是不是?” 我看着他(黑衣人),他那张中年人的面孔表情认真,略带疲倦。没有谴责,没有居高临下的审问,没有戏谑。 在他实验室小小的台灯光下,我们俩像玩追逐游戏一样,他站在桌子那头,我站在这头。他说:”你真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又敏感又脆弱。”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们一起吃了整整一个巧克力蛋糕。我非常怕长胖,不得不引诱他打游戏玩通宵。在交往的后期,我大概心情不好的时候更多了,或者跟他更熟稔了,在家心情不好时就会打电话找他,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啦。这些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并不能确实。还有一次,我心情不好,从红卫楼走到他宿舍楼下,他赶过来,我们手扶自行车把说话。那次他好像生气了。或者是我生气了。 他果真很疼我吗?我已经不记得他写过言辞这样的信了。我又看了一眼信,在“你的”后面有个没写完的字被划了去。仔细辨认,原来是他名字的头几笔。他本来就要签名了,却又划了去,添上“爱你”,才签了名字。
那一次我也度日如年的想念他。我能看见泛黄的夏日里自己飞奔到楼下取信的身影,自然我对这封信爱若至宝。后来他又写了一封信,让我在他回来那天到宿舍去等他。而我怕在宿舍里被人看见,穿着高跟鞋和沉甸甸的大裙子去了另一个地方见他。在宿舍里,他失望地问我为什么不在这里等他,他说他想好了自己一定会第一个跑回宿舍,打开门,抱起我转圈的。那之后,我们去了青岛玩。我在火车上和人打赌吃了一整罐鱼罐头,结果一到宾馆就拉了个大号。还有,当问到房间怎么分配时,我脱口而出一句话,意思就是当然我和他住,那一对单住。结果虽然后来是两个女孩一间,两个男孩一间,人家却马上猜出了我的意思。不对,去青岛好像是大三暑假的事了。97年夏天我们去哪儿了呢? “不对,”我轻轻摇着头坚定地回答说,“我是总是哭,但是他……” “他受不了了。” 我没听清,“什么?” 黑衣人看了我一眼,“最后一次你哭成那样。” “什么?” 他又看了我一眼,“在竹子丛边上。” 密匝匝的竹子丛中即使夏天也积攒了陈年灰土,立在我面前像堵墙。黑暗中我“哇”的那声相信左近几个宿舍楼的人都能听见。我哭得撕心裂肺,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他好像在拦我,因为我记得自己拼命挣扎要撕掉什么。好像是那张黄色的小纸,他给我写的定情信。这是他毕业后启程去新加坡留学的前夜。 他是害怕我那疯狂的状态,而不是什么心疼,我知道。 “不是最后一次,还有,”黑衣人看了看我,顿住嘴没说下去。 “是他不跟我好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紫色的睡裤。 忽然我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吗?”抬头看去。只见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量比刚才看时还高一些。他大跨步来到我的床前,看了一眼,在边沿坐了下来。床上乱糟糟的,幸好我早起随手铺上了罩布。他侧过身体,又开始从裤兜里掏东西,信笺、纸片、毛绒玩具、电话卡、零食、花束、文具……不一会儿竟然在床罩布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后,他把一个深蓝色的书包放在了最上面。 我拿起书包,上下看着。那一天我俩在大学食堂吃饭,我把饭从窗口打回到座位上,包就不见了。我伤心极了,过了好久还一想起来就涌出眼泪。想来是因为我每天奔波于他的学校和我的学校间,唯一的伙伴就是它。当时他爸爸去国外出差回来给我们一人带了一个书包。这个是很普通的蓝色,除了底下一块皮子无甚装饰,但最后我却爱上了它。 我试着把它背到背上。毕竟是十年前的东西,它显得很小,带子也有些短。我把它拿下来,放了回去。 他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看着我,似乎希望我会继续翻看下去,而且笃定我会。 我没有。我扭头看窗外。天居然转晴了。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进来,窗台上的灰尘颗粒毕现。我看着那云层,依然是灰色的。 “不看看吗?”他果然这样问道。 我看着那堆东西。最初的陌生感过去后,它们的样貌显得越来越熟悉,让人感到陌生的可怕的熟悉。”看了又怎样?” 他斜坐在我的床边,双手依然放在膝盖上,眼睛依然瞅着手。他嘴里嘟囔了两句。一开始我不知是什么,后来听清了。 “……寒暑假,我们坐着火车走过长长的中国大地,广博辽阔的土地。我们走过乡村和城市,看到祖国的真实样貌,普通人的平凡的生活……冬天我们站在未名湖的冰面上,天地一片灰暗。天空中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层,偶尔有一两点星子,闪烁着微弱的寒光。夏天我们站在绿色环抱的香山脚下,耳边只有蝉鸣。我望着那高高的山峰,感受着灼热的阳光。我想用尽全部力气去喊: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伴着他(黑衣人)的呢喃,空中响起了叮叮咚咚的电子音乐。分手以后他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我的贺卡在我们眼前打开了。稚气的红色黄色花朵一摇一摆。那是在晴朗的天空下,在信纸抬头写下“给我挚爱的”的那种音乐。我想起当时听到音乐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音乐停了。他睁开眼睛,眼角似乎微微湿了。“这样的青春……”他翻看着自己的手心,嘟哝着。 “全荒废了,是不是?”我带着讥讽看着他。 他有些吃惊地看看我,“如果你这么说……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心说,嘿,你知道,人人都知道。但他没有说下去,而是探着脖子去看那堆物品,在里面翻找着,最后把一个折叠的塑料袋拎了出来。 这个塑料袋里面又套了一层塑料袋,风入松书店的,再里面是一些信、卡片和碎纸片。我抓了一把纸片在手掌里: “离学校不远,10分钟可以到)2000fl平方(约180——190平米),有冰箱……(巴西班让)Rd上属于很便宜……1600,如果6个人住还是……这里的住房主要有以……高层住宅,在新加坡。” “绿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曼妥思吗?你留在我……你不能吃糖,你……你送给我的橡皮和……了,却无数次伤害你……任你畅游,我会……” “我认为你可以,……奖的希望真的……还有希望。但你……的事。也可……觉得很无……创意,只是……在你……休息一年,把……想法呢?我……我和你在一起呢。” “让我的心变成海……你飞实现你的梦。……去机场接你,你扑入我的……晚霞下国大的山……说这说那,我吻……海鲜,多么快乐……意娶你……依赖感……好吗?我……我也希望你能……我衷心的希望……尽管你不愿意,……在起快乐在你身边。爱你的,X” “在这里的日子真的很……一是不知论文该做些什么,……安排,还有就是想找一处更……等到真正开始做后或许就会……任何事,要在以前正是……” “候也没有太大区别,至少形式上……一把衣架、一盒洗衣粉。住46号。……课紧,作业多,一边还经常很……陈真及他的同屋也是如此,……仅¥1.2)。我就是没有什么……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台笔记本……” “这两天天气一直很热,住的……热,又舍不得开电扇。住进来后……天做饭时抽油烟机往下掉……把孙艳霞在里面关了两小时……洗衣时得自己提水,……还是挺热闹挺高兴的。(一长排兔子图案)” “颖而出,我相信你能……你是特别的。明后两天休息……岸玩,据说那里” 一些照片的碎片。我的脸、他和他妈妈的脸、我们并排站立的腿、新机场的巨大空间。一些粘好的信和明信片。显然这些都是一起撕的,但有些由于重要或者撕的片比较完整,后来又被我粘起来了。有一张粘起的贺卡又大又结实,图案朴素、耀目非凡,上面印的话无疑我曾经能背: “Make yourself a promise, this is going to be your year--The one that you've been dreaming of so long, A year when every new day brings you reasons to be happy, And leaves you feeling confident and strong…You have so many hopes and dreams, and things you want to do, And there's no reason why you shouldn't have them all come true. So give yourself a special gift now that your birthday's here, And make yourself a promise this is going to be your year!”
他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走起来,虽然这里狭小得实在没什么可走的。看到我读完,他停下来。”你明白了吗?你记起来了吗?” 我缓慢抬起头,看着他。 他从我手中拿过碎信,在空气中挥舞着,脸都微微有些泛红了。”你24岁,他23岁,这些不可能重来了,永远不可能了。” 我注视着他背后的墙,墙上的斑点。“不可能了,倒真是不可能了。” ……“你的记忆当中只有痛苦吗?” 我看着他,他脸色严峻。这个人难道从没痛苦过吗?“忘掉欢乐的那些,才能更好的忘掉痛苦。”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怪,难怪,”他又激动起来,走来走去,“你就是这么懵里懵懂往下过的吧?” “我得先活下去!” “现在你活下来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是我不去想吗?难道是我想了就能够改变的吗?你怎么不去问问他?” “谁告诉你我没有问他?” 我看着他。
房间里寂静无声。阳光已经照到桌角和地板中心了,尘埃在空中游荡。 “我问过他。”他看了我一眼,便走回床边,坐下。似乎喜欢那里超过自己的椅子。他看着自己手心,又抬头看向窗户角上的天空。 “这些……我记得,没有忘过。”我慢慢把他扔在床上的碎信拣起,放回袋中,把袋子折好。 “其实我只是想弄明白1997年4月6日那天夜里你到底哭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真的不记得了。你为什么要知道?” 他看我一眼,又仰回看外面,“我有你们所有的资料,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你哭没哭。但是我一直查不出来。” “所以你来找我?” “……”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如果按照你的意思说。” “如果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发生,你为什么要弄明白?” 他的声音轻轻悠悠,像是从高处下来的。“有时候你不觉得,有些时刻、有些细小的过程,决定了整个的、所有的秩序吗?” 我心中一动,“什么秩序?我和他这两个人的生活?” 他摆了摆头。 “你的生活?”他又摆了摆头。 “哈,难道是宇宙的秩序?” 他注视着外面的楼宇。我等着他说话,他却没有。 “宿命论嘛。”我咧了咧嘴,没笑出来,也望向了窗外。那你为什么还让我努力? “不管你、你们叫什么,我想弄清楚1997年4月6日那天夜里你到底哭没哭。”
二 我们慢慢向前走着,脚下是碧绿的青草。嘹亮的蝉声在耳边放大拉长,直到将整个世界包围。前方阴凉地里错落着树丛,大片暗色的绿。我右边是他,我们的右方是一块在灼热的阳光下枯黄耀眼的草地。 在上一部结束时,我们争执、拉扯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后来也许我们又说了一些话?)总之他站起身,站在我狭小的房间里,对我说:”走。”我以为他要走到哪里去,哪知他急促地向我伸来一只手,一只晒得有些黑的中年人的手。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我们好像已经说了半天话,就像两个平等的朋友一样。这会儿还在说着。 …… “远,非常远。得先从西边折向南,然后向东,最后再向北。” “岂不是兜了个圈子。” “是的,但没有办法。正西北方向是一个峡谷,人们叫它死亡谷,据说谷口白骨森森。正东方向就是拉赫尔山,翻山可能的确会快一些,但加重了对装备的需要,而且增加了危险。” “‘死亡谷’这种说法也并不一定可信。” “最早当然是从当地牧人那里传出来的,但也不能完全说是传说。地里面有硫磺,气候也非常极端。” “穿越密林时,辨别方向会是个问题。” “对于缺乏经验的人来说是会有迷路的危险。不过,”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似乎是正午,阳光非常强烈,眯着眼睛去看也很困难。“你在这里怎么辨别方向,在那里也一样。” 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追逐着从前方跑过。男孩正处在变声期;女孩子忽然尖叫一声,蹲到地上头凑头看着什么。虽然是夏天,他们却好像丝毫不觉得热得难受。我上中学时也和同学骑车到这种地方来玩过,把球搁在自行车车筐里,进来后找块空地打排球。在路过的大人眼里一定也是这样欢快活泼吧。 “过拉赫尔山最后一个山口时,有个河道是V字型大回转。如果就带着骡马强渡是非常困难的,得想巧办法。有些人干脆等到冬天从冰面上走,但猎人不能等。” “可以用粗绳子拴在两岸的树上,在最窄的地方。但需要最强壮的马匹。” “即使幸运地一次性渡河成功,之后好几天晚上都会做恶梦。” “碗口粗的绳子有时瞬间都会被冲断呢,想想吧。” “马也有灵魂,一天一夜奋勇泅渡、踏上干地时完完全全筋疲力尽的马,一生中灵魂上都会有烙印的。” 他松了松短袖衫领口,虽然我们穿的都是清凉的夏装,但走一会儿汗就下来了。“这还远不是最难走的地区。往里深入,”他掰着手指头算着,“拉贾、格尔丹尔、三重岭、四重岭、四王子河……” “在早晨,太阳微微露出曙光时,可以看见整个东部。” “2万4千平方公里。” ……我们向前走着。四周偶有游人的身影出没,孩子摔倒在土地上哇哇大哭,大人赶紧上前逗笑。恋人痴痴地攀折着花枝。横过小径时歪头打盹的喜鹊……声音穿过树丛隐约可闻。
“去买冰棍。” 他说他渴了,穿过树丛向左手斜前方走去,黑蓝色的身躯融入林中。那个方向,有一个老太太推着冰棍车的白色身影。 我是个没有想象力的人,这也是我对自己的小说感到非常苦恼和困惑之处。在他离开期间,我停下了脚步,机械地凝视树丛中,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我们坐在道旁的草地上,他举着一根奶油冰棍,嘎吱嘎吱嚼着。 “这是香山。”我猛然醒悟,转脸看他。 他的脸扭向另一边,扬着下巴,津津有味。有蚂蚁从我脚背爬过。 “还想吃。”他对搓了一下发粘的手,把冰棍棍和包装纸拿好,另一手撑膝站了起来。 他大踏步向树丛后的白影子走去,中间折到熊猫举竹子型的果皮箱那儿,弯腰把垃圾扔了进去。 一会儿他又坐回我旁边吃起来,蚂蚁继续爬过。 然后他拿着木头棍和塑料纸起身,向前走去,弯腰把垃圾扔进熊猫张开的脏肚子里,大步走了回来。 我们站在道边。 他看上去心满意足,手在兜里摸索着。我以为他又要掏出什么我们的旧物,他却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于是就那么插着手站在那里。 他清了清嗓子,“现在去找他吧。” 我反应了一下,随即坚决地说:“不去。” “你看你这个人,”他又清嗓子,略微低着下颌眼睛瞟向侧面我们的来路,似乎警惕着什么人。这是中年男人常见的一个动作。“你不是问我问过他没有。你自己又说不出来。” “不想见。”我凝视四周,树木、植物、土地、石子路……蝉声好像小些了,阳光也好像不那么灼热了,这一带空荡荡的,仿佛到下午了。 他低头看着我,既而看看来路,搔搔头发说,“这样吧,我请他来。这很容……” 我打断了他,“不想。” “那你想怎么样?”他似乎应该跳起来,转身,手插兜来回疾走,就像又要去那果皮箱似的。但没有,他安静地看着我,手插兜。冰棍大概正在他胃里很好地消化着。 “有没有别的办法?”四下里一片死寂,空气好像凝固成团,只有风吹高处的杨树叶,发出一些哗啦啦的响声。太阳就吊在那树梢的最高一段,浅黄色发光的球体。 他还在瞟着路,我也开始左右看着,灰白色的石子路在两头蜿蜒伸向远方。来处是不是很远地方的灌木丛,去处是也许更近一点的高大树林。“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低头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扭头看着来路,1997年4月6号那天晚上我到底哭没哭呢?我仰头看他,“你不是很多办法吗?”呼啸声传来,我扭头看去,在来的方向,一辆铁皮小火车被吐出灌木,飞速向我们驶来。 很快车厢上的彩色动物图案和花体英文就能被看得一清二楚了。这大概是最后一班,收罗散在园区的晚归游客。自然而然地,我们跳下路基给它让地儿,车头开过来了。长颈鹿、猴子从我们眼前略过,后面空空荡荡,浅色塑料椅子折射着太阳最后的光辉,什么东西纵身一跃坐了上去。我或许应该大喊两声、招招手、或者跟着跑几步叫车停下来的,他坐在那里,黑蓝色的背影仿佛给整个火车压轴。一开始我还看见他鬓角的黑发在疾风中翘起,但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面朝车头正襟危坐(或许两手摊在大腿上),火车呜呜叫着一点点接近高大阴暗的树林地带,被吞了进去,直至完全消失。树林里静悄悄,他肚里的冰棍大概消化得差不多了。 我本想一个人在这里走走逛逛,虽然陌生人(刚刚消失的陌生人)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但置身这里又勾起了我更早的回忆。我的一生和这片离我家几十公里的自然山景相依相傍,我们好像是彼此的一部分。但是暮色很快就沉下来了,太阳消失后(就在他消失之后),灰色的大气中浸满了水汽和泥土味,景物越来越模糊。那片树林好像一只安静蹲伏的野兽。我深一脚浅一脚穿行在水雾里,在路灯亮起前走了出去。 或许你以为这魔法和奇遇的降临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但没有,真的没有。那天家里人回来后,我们照常一起吃了午饭。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许多人一样日复一日,渐渐老去。如果你还未尽兴,我倒可以把故事再讲一讲。虽然那些发生在未来的事情尚未发生,但拿出来讲讲,我并无疑虑。
在我最终放弃成为小说家的努力之后,我拾起了童年的另一个心愿,做一个志愿帮助别人的人。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滇南山区做一个国际妇女保护组织的小干事。虽然我早已不年轻了,但在这一行还是得从头做起。那时我刚去没多长时间,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到分散在山里的农户家中了解情况,并于晚饭后在位于半山腰的村小给妇女上了识字和讨论课。那天,我们组织内分管华南地区工作的总干事罗莉正好来视察。午饭后吉普车把她送来,她跟着我们一起走访了剩下的人家。晚饭时,却不见吉普车来接她。罗莉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坚持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而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等我们飞快地吃完,又看了我们上课的全程。这时山下才打来电话,说来接她的吉普车坏在半路上了,请她和我们一起在村小的教师宿舍将就一晚,明早就上来接她。我们推开紧闭的窗,外面时疾时缓下了一天的雨倒是停了,到处都滴滴答答的。一弯月牙在灰白的云层中时隐时现,暗地里伸手不见五指。罗莉转头问我那个房间的情况。我老实回答,村小的空房间虽大,但只有一张床。因此她睡在这里,而我可以像每天一样步行回住地。那是沿着两山之间的河道一直向前,其直线距离比起吉普车所走的公路短得多。罗莉说,她要和我一起回去。虽然只有半天接触,我也清楚她并不是轻率决定或者摆架子的人,因此从村干部处多借了一个手电筒,我们便出发了。 下山的路非常难走,地上满是泥泞,而且坡度比较陡,有时简直需要手脚并用。好在这段路很短,很快我们便走到盘山的大路上,脚下坚实平坦多了。乌云渐渐散开,月朗星稀,我们关上手电,甩开臂,大步流星向前。一开始我们还说几句工作、讲到一些具体细节;但下到大路后,反而不再说话。她不再问什么,我也不再想这些。罗莉有时停下来一下,或许是喘息,或许是感受这造物的美妙。只见她手搭风衣笔直地站在山道中间,看不清表情。我也就趁机端详那路边的山石或清朗的天空。罗莉是个本名叫安娜·拉里·金的白人妇女,她名片上印的中文名字叫谢罗莉。她喜欢在握手时告诉我们这些中国人,她叫罗莉。她还没有我高,清瘦苗条的身材,漂亮的短发已经有些灰白。那时我看到她朴素实用的凉鞋,搭在臂上的浅灰色风衣,还有眼睛,便知道这是个认真而有力量的人。 快到山脚时,一阵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刚开始我还难以置信,这会是平时天天陪伴我的那条平缓开阔的河。但当声音越来越大时,罗莉走上来问我, “李,这山里有没有别的路?” “或许可以从旁边的山绕过去,但走这里直线距离最短。我们不妨去看……” “那我们走旁边山吧。” 见我还在犹豫,她转回来和我一起面对黑暗中声音传来的方向,严肃地说,“不要试图去冒险。暴雨之后你无法想象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家乡的高山间有这样一条V字型河谷,在夏季,凶猛的河水能把碗口粗的绳子都冲断;那些侥幸成功渡河的勇敢的马匹,上岸后你觉得它的灵魂都变样了。” 我们在一个岔口弃大路转向山道,摸索着向临近的一座山爬去。好在那是一座平缓的小山包,虽然路窄但走起来并不很辛苦。走过两山交界的低洼处,我们进了树林。罗莉在我前面,先我进入树林。没走几步,我忽然听到她叫了一声。那是短促的意外的声音,但依然富有罗莉的力度和沉稳,没有慌张。 我以为什么动物跑出来了,或者她崴了脚,急忙跑过去。 只见罗莉一动不动站在林间,仿佛已经这么站了好多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树木间的黑暗。我便轻声呼唤她,怕她被从未见过的小动物吓到了。虽说这山里不会有大动物,也就是狍子、黄鼠狼之类。 过了简直不知多久——我由于长久地在黑暗中埋头行走,思维好像都有些模糊了。也许只是因为我盯着那团什么都没有的虚空看了太久——我听到罗莉平静地说,“李,这是柠檬桉。” 原来这就是柠檬桉。我仰头四顾,林中长着一模一样的树木,密集得简直大一点的动物都跑不进来。纤细的树干有成年人手腕粗,光溜溜直伸向顶端。在那里才出现枝叶,圆蓬蓬的一团好似鸵鸟身子。如果不是罗莉,粗心的我会以为这都是柳树。我忽然记起,告诉她这是邻县引进技术人工种植的柠檬桉林,据说是他们重点扶植的脱贫项目。 罗莉轻轻点着头,脸颊半明半暗。也许是月光的作用,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而深邃。我不记得她眼珠的颜色了。 这树林没有山径好走,虽然在笔直的树木间穿行很舒畅,但脚底下磕磕绊绊。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裸露出来的桉树根。由于雨水的冲刷,根部附近的泥土都被冲到地势更低的地方去了。山里少数民族没有环保的概念,这也许也是山洪容易爆发的原因。 幸好这种树下部没有枝叶,否则我们浑身都要被打湿了。罗莉轻快地走在前面,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讲起桉树来。“李,你知道桉树是什么颜色的吗?灰绿色的。我的眼睛就是灰绿色的,可是在我的家乡,从来没有人见过这种植物。” “人们说桉树是很好的木材,这话看怎么说了。你知道它们长得非常快,就在你眼皮底下。但负面效果是它们的木质不那么坚硬,而且,它们通常长到碗口粗时就被砍掉了。盖不了大房子。所以,着急有什么用!” “人们传说桉树的叶子有毒,这个我知道!我尝过桉树叶子的滋味,哈哈,因为想知道考拉的食物是什么味道。你看,我这不还是好好的吗?” …… 不知是因为我困了,还是总也看不清周围使我昏昏然了,我觉得罗莉越走越快,层层叠叠的柠檬桉跳到我面前,我全力分辨着,迈开步伐使自己不至于落在后面。树丛越来越密,我不再能看清臂上搭着风衣的罗莉坚定敏捷的背景,只有她清亮的声音从前面的黑暗中隐约传来。 “桉树原产澳大利亚,但世界上并不只是澳大利亚才有桉树。我直到22岁才知道这件事情,在别的地方也有桉树。李,我给你说吧……在印度尼西亚” “在印度尼西亚,在我们村子里……哈,那个小村……清早起,你往集市上走,你穿过整条街道……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芭蕉树……公鸡在土路上走着,你不会再见到比这更漂亮的公鸡,五彩斑斓呦……” “我们的村子……你去医院吗?你回答:是的,我去医院。你会当地话,你是个护士呢。李,我曾经是个护士,安娜·金护士。我嫁了姓金的人嘛,所以姓金。人人都知道我,我随着金医生跋山涉水,我会接生!人家说我是个好护士。” 罗莉突然停下来,我差点撞到她身上。“李,你有多大啦?” 她看着我的脸,笑眯眯地问。我气喘吁吁,而她神闲气定,好像一直在这里休息。我忘了欧美人都不问陌生人年龄的规矩,老实作答。 “小姑娘,对我来说你还是个小姑娘。”风吹起来,她短短的影子好像跟树影一起摇摆起来,迤逦多姿。“那时我比你还年轻得多,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她也点点头,转身继续走,似乎忘了说话。“李,我走的时候人们都来送。不对,没有人来送,人们怕我难过。我儿子出殡的时候人们都来送,人们怕我难过。他们以为我会晕倒。我会吗?我从没晕倒过。” “我,我只会为一件事难过——我什么也画不出来,我什么也画不好。李,我曾经是个画家,未来的画家。你看了我的画就知道了,我不差,真的不差。我只是缺少时间。可那时候我怎么知道?” “我告诉你,我不后悔去印度尼西亚。我不后悔。虽然我把一个孩子丢在了那里。但那是我的孩子吗?我从来没有用灵魂养育过他。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了吧?还有金,我从来没有用灵魂去爱过他。这算什么?跟我的绘画比起来,什么都算不了什么。” “你明白吗?今天我敢告诉金,可那时我无法面对他。我以为那是因为他不值得我爱,可不是,不是,那时因为我背叛了那里!我背叛了他们所有人!金、金的父母、我的孩子、村子里的邻居、孩子、长辈、那片土地、那些柠檬桉……他们以为我爱那里,我去奉献爱去了。其实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了,这样的我,你以为换个环境就能画出来吗?我当护士、我和金结婚,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就是我什么也画不出来!!” 什么声音在我耳边飕飕而过,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是我的血流声,我的心跳,我的脚步。我什么也看不清,跌跌撞撞在密林中摸索,好几次膝盖一软。我只是下意识地跟着那声音,那忽高忽低清亮有力的声音。 “我利用了他们。” 罗莉站在林中空地,整齐的面容,灰风衣掉到了脚边。我把它捡起来还给她,她温柔地看着我,“中国小姑娘,我想念那里,这就是我的报应,我想念那里。”她抬起头,注视着桉树的顶端,消瘦有力的白色下巴就在我眼前,“我们的小村子,村口围满了柠檬桉。灰绿色的枝叶下,就是我们的医院。后来我们把家安在医院后面的平房里,金在院子里养了几只羊。人人路过时都跟他说:金医生,你不用养羊。只要你开口,每天你要多少鲜羊奶有多少。可是金说:安娜要画画。安娜是个画家。” 她收回目光,看着我说:“我回国后很快就把金忘了,因为我从来就没了解过他。虽然我天天哭,天天哭,但有一天我对自己说,安娜,你得活下去。忘记那些,你得活下去……” 亲爱的罗莉,我想摸摸你柔软微微起皱的皮肤和面颊,我想把你抱在怀里。满天的星,繁星点点。山风吹过,一身汗落了下去,我轻轻打着寒战。可是我只是说“罗莉,你还可以回去。”这种傻话。 “中国女孩,不管我回不回去,我的生命已经被割裂开了。人们为了保护自己,总是不记那自己不想回忆的东西。他们就这么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生命隔得支离破碎,他们因为心虚,一颗心总是悬在半空中。” “不,只要你回去,你就会发现自己是曾经爱过的。只要我们活过,就一定爱过。” “是吗?”罗莉苦笑着摇摇头,眼睛看向我背后,“我如此丑陋,我也爱过吗?我也配爱吗?他们是那么可爱。清早起,你走出自家院子,来到街上,那闪闪发光的土路,地面散发着热气。路边有人支起大黑伞卖鸡蛋,嘿,他们是论个儿卖的,我赶紧跑上去,把土布上那一棵一棵的红辣椒拍下来……虽然我总是觉得累,因为夜半我总是心里堵得不能入睡,但清早是这样美丽,我每次走着走着看见柠檬桉了,就会笑出来……” 什么东西在脚下猛然顶起,我差点摔了个趔趄。低下头,我看到一根根拇指粗细的黑色东西“啪、啪”破土而出,在向着我和周围飞速延伸而去。不是蛇,是树根。它们的中心,是一棵唰唰长大的树苗,是罗莉的身体,是罗莉。灰色风衣被树根托起。在它上方,罗莉的手臂和躯干合在了一起。树皮发着微光,树干富有弹力。“……那些日子我多么幸福,虽然我总是愁眉苦脸,什么也画不下去……”她的头发伸长拉直,上面吐出了柳树一样纤细的叶片。是柠檬桉。“如果可以,我愿意再来一遍,不管跟谁过、在哪里、画……”叶片越长越密,在脸庞上纠结合拢在一起。 你看过一朵花开吗?你观察过一个胚胎长大吗?如同它们一样,罗莉这棵桉树屏息静气地伸展着,看得我惊心动魄,忘记了身处哪里。我最后瞥见的是罗莉的眼睛,月光下如缎子一样柔和,如宝石一样闪亮,灰绿色的眼睛。
一片静谧。蓝黑色的天幕庄严肃穆,镶嵌着寒光闪闪的星月,将我们这个小小世界——山川、河流、枝桠和手臂抱在怀里。夜风无声无息滑过,所有柠檬桉轻轻起舞,悄言笑语,罗莉融入其中,别无二致。我抱着她冰凉的躯干,轻轻摩挲,嗅着她的香气。然后退后一步,逐个凝视它们每一棵,仔细打量这整片林地。我知道,一旦转身,哪怕再迈出一步,我就再也无法分清它们了。他日再来,这里不再有罗莉。
后来某段时间里,我也反复想过,如果村小有两张床,一切还会是这个样子吗?也许,在某日我那简陋宿舍的破旧木头桌子上,会放着一张明信片: “中国云南XX县XX村XXX办公室 李南 亲爱的李:你好吗。感谢你那一夜与我长聊。回来后我忙于XX国际会议,直到今天才找到过去的日记,因此回信迟了,歉意。1997年4月6日,我丈夫爱德华正式得到通知他被提升为海外工程部负责人。虽然之前已有相关信息,但这依然是我们夫妇值得庆祝的纪念日。我们驱车去市中心品尝了我喜欢的海鲜披萨,然后回家看电视。当然,从我平凡的一生看来,这就是无数普通的日子之一。但存在也许大抵如此,如果不走完一遭,又何谈意义?愿我的信息能对你的调查有所帮助,你真诚的罗莉 新加坡 XX机构 201X年X月X日”。
设若真的如此,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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