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日和暴雨下 紫红的晚霞遍染山峦。它们层峦叠嶂,突兀挺秀,屹立在那里。何天意杵肘凝望,似乎没有个尽头。偶尔她换换眼睛,调脸去看另一边,块块水田拉长又收起,水中倒影亦深沉而迷蒙。 车厢里飘起方便面的香味,已经有人开始吃晚饭了。他俩也从行李架上拿下包。马骏扯了个大哈欠,深蓝T恤下露出捂了一冬天清洁颀长的手臂。他往下拉了拉牛仔裤皱巴巴的裆,在摇晃中把稳身体向车厢尽头走去,大个子略显单薄。 一切重新收拾好后,空气中还飘着方便面味儿,窗外已经暗淡下来。暮野四合,寒气起来了。 “看!”天意用手指着窗外。滚滚白气从山坳的深处升腾起来,翻滚弥漫,那是雾。 “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啊。”马骏也看看外面。 “那回来时呢?” “回来……看不到。没有……” “哦,对了!不是这趟车了。春节哪儿能买到这么好的票!” “要得。”马骏伸手揉揉天意的脑袋瓜。大手同样因为捂了一冬天显得很洁净,指甲剪得短短的。在这双手下,天意细软发黄的短发显得格外柔顺。 雾气一直向上爬,在山峰那儿变成青色。青烟缭绕,好像山脚人家升起的炊烟。那些房屋从近处掠过时,可以看到屋子四周丛丛的竹子和水塘,年深日久的墙壁。仿佛掠过的就是平实的岁月本身。远处的因为被包围在雾气中显得很神秘,好像电视剧《西游记》里妖怪住的地方。天意从未见过这样的雾,也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山。 窗户上湿漉漉的挂上了小水滴,外面好像下了薄雨。但天总也黑不下来,玻璃窗上最远的西天总亮着一个小角儿。马骏和天意身边的人调换位子,两个人挨坐在一起。天意把身子蜷在马骏水磨石蓝色的牛仔裤上,裹紧绒衣。 “……就是想和一个人一起从下面奋斗起。没遇到你以前就想这样。我从来、一点儿也不想嫁有钱人。” “你不会是……故意……?” “不是不是。当然是先遇到你,先喜欢你。结果后来发现,这就是我喜欢的……就是那天,在车站……” “那天从车上跳下来,真是想不到……一点都不知道哦。” “是啊。我觉得两个人一起奋斗,不管起点怎么样,哪怕从一个很低的起点出来,未来总是有希望的。这才叫年轻过。” “以后,我们老了,想起来不后悔哦。” “别笑。我真是这么想的。” “知道,知道啦。就是……有时候,我都忘了自己还年轻了。那天在老侯的机房外面,我掰掰手指头,想想自己也才25岁……我怎么觉得自己跟小老头似的。” “是的喽,不好好吃饭,还驼背……” “25岁,也不小啦。我爸在我这时候都开教练机了。” “那是那个时候嘛。” …… 有点冷。马骏的大手隔一会儿就抚过天意绒衣下的脊骨,两个人都没有察觉。 “啪”,车厢点起白灯,映到漆黑的窗户里,在咣当咣当声中有些重影。 马骏去上厕所了。对面一直举着报纸看的年轻男子放下报,和天意攀谈起来。 “你们去长沙吗?” “是啊。” 男子一口略带湖南味的普通话,天意看他白白的脸微胖,当然不是马骏这种青春年少的大男孩。他抬起手臂梳理着分头,那微胖的手背上也是对男子来说过于细腻的皮肤,衬衫袖子挽得整整齐齐。他接着说了下去,话的内容却是天意全未料到的。天意是个好女孩,他说,马骏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真是福气。现在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了,希望他俩能得到梦想的幸福。毫无疑问,刚才他们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你是北京人吗?他问。 天意答是。 “北京我待过三年……” 天意礼貌地注视着他,男性这样一种白皙的皮肤在北方是不多见的,笑时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证明他抽烟。 天意向马骏转述了刚才的对话之后,两个人才发现这人已经像上厕所一样无声地起身离去了。过道上拎着包四处打量的人多了起来,马上有个带小孩的女的坐进了他的位子。 八点多钟,天意的肚子疼了起来。一开始还能忍受,但越来越厉害,直到她在绿色革面卡座上蜷成了个团。马骏握着她冰凉的手急得像个大蚂蚁,过饭点就没有热水了,医务室也找不到去痛片。 “要不要广播找个大夫来?” “没事,每次都是这样。我高中毕业时和同学去青岛玩也是这样。就是水土不服。”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人都睡了,他俩也睡着了。每一次睁眼,在惨白的空间里,他俩机械地伸胳膊撤腿调换着姿势。列车向前飞驰着,从那些沉睡的不知名的村庄外呼啸而过,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他们身体别扭地折叠着,鞋子踢掉在坐席底下,浑身肿胀。借着姿势改变的舒畅劲瞬间跌回沉沉梦乡,不知合拢张着的嘴。 上次何天意来长沙还是她和马俊刚确定关系的时候。那天阴着天,她在盥洗的地方匆匆梳头擦油,马俊在车窗下仰头张望。两个人一照面,却正巧都穿了带帽子的绒衣。一个红色一个灰色。这一回,新婚夫妇因为痛经狼狈不堪,撇下大城市清早的喧嚣,一路向医院而来。 医院门窗大开,刚拖过的地板湿漉漉的,白漆脱落的硬木椅子钉在走廊中。白大褂由远及近,马俊妈妈来了。 天意没有想到南方的春天这么冷,她没有足够的衣服,冷得手脚不知放哪里好。 在医院里,虽然也有阳光照进来,但她还是手脚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这还不算,她困得简直不能忍受。哈欠连天,身上哪里都是麻木、滞重的,从脸到身体仿佛裹了一层壳。坐在病床下的板凳上,她悄悄用一只手狠掐另一只手,手背上道道月形印子。但只起一点点作用,脑子是木的。邻床的家属也跟她搭话,但人家看得出来她不是本地人,说几句就笑眯眯地不说了。他们围在那里大声喧哗,她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使她更困了,好像在梦中。 好在马骏和他爸爸总会尽快回来,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去办别的事。 没人时,她也不好意思看着马驿。那蜡黄的小脸歪向一边,微微卷曲的黑发,鼻子上用胶布粘着导管。只有一次,他的脚露出一只在白棉被外,纤巧的、少年的脚,和头一样无力地歪向一边。天意犹豫片刻,过去轻轻帮他把脚推回被子里,把被角掖好,又坐回凳子上。邻人(其实是“邻人”的看护者)看见了,说: “这个——是弟弟噢。” 天意抬头,看到阿婆亲切的眼神,就笑了起来。 “这个是弟弟,那个——”她听着自己清脆的普通话在白墙间回荡,也用手指指床上,又指向门口,“那个,那个是我……” 阿婆用手在空中比着很高的个子,点头:“那个是哥哥诶。”土话的“哥哥”“弟弟”说出来非常好听。天意本以为别人会误会她的身份,但是没有。 每一天,大家都在讨论丽丽的事。丽丽到哪儿去了、怎么找到她。 自从马驿生病以后,丽丽就不见了。一开始这只是马骏走在去医院的路上私下告诉天意的。但有一天中午爸爸带着大家到医院附近的小菜馆吃饭,当着面给马骏和天意讲了来龙去脉。那天的饭吃得很好。往常在家,爸爸妈妈吃完就拎着保温桶出门了,叮嘱他们过一会儿就去,而天意还在埋首于大摞小摞湿滑的碗筷。等她解下围裙从厨房出来,马骏又总想和她温存会儿。于是她坐在客厅低矮冰凉的竹椅子上叉开腿挺着胸,双手环抱着马骏瘦长的大脊背,装出嗯嗯的声音。肚子里都是咸而油腻的饭菜,脑袋里有个地儿一跳一跳的,像锤子敲。而那一天,大家一挑帘子进了菜馆的门,爸爸指着推来推去的餐车让他们随便挑。天意非常喜欢卤制的虎皮尖椒皮蛋,马骏也喜欢,他俩要了一盘,吃完又要了一盘。 丽丽是爸爸老战友的孩子,从西北的高原上下来,来到这长江边繁华的大城市打工,被托付给了这一家人。爸爸原想让她做马骏的女朋友,但阴差阳错她成了马驿的女朋友。两个人只差一岁。 “可是,为什么一开始想把她给你呢?”那天走在路上,天意问道。 “什么叫把她‘给我’?怎么……” “就这个意思嘛——”天意也觉得有点说错了话。马骏那么大个个子,在这种事情上最不好意思。 “不知道。也许……也许阿驿学历高,爸爸觉得她和我更合适吧。”马骏耸着肩。 “那我学历还高呢!”天意哈的抢白一句。她是本科学历,马驿也在广州上大学。而马骏因为从小蔫蔫的不爱读书,中专后勉强念了个大专就进入社会了。 “那不是后来嘛……”马骏现在脸皮也厚了,说起这些很坦然。 “……后来,她一见到阿驿的照片,就喜欢上了。” “唔,可如果是她先知道阿驿在读大学……” “不是,爸爸说她第一次来咱们家看到阿驿的照片就很喜欢,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在读大学。” “哪张照片?” “就是半间屋里那些。” 马骏家这种老式的二室一厅原来叫“两间半”,就是除了两个本已没什么光的屋子,还有个阴暗的夹道。里面放张床,关上门,也勉强算个房间。天意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打量过那床头贴着的大幅港台明星海报。海报之间,马驿像女孩一样秀气地用花边贴纸框了些自己的大头贴。天意没有凑过去细看。 “这女孩,倒是硬气。我喜欢。” “你喜欢?”马骏白了她一眼。 就是这样一个丽丽,在马驿生病以后,突然失踪了。她从打工的车行辞了职,谁也找不到她。 “你们俩,有没有办法?” 眼下,爸爸自然不会再讲以前的事。饭吃完了,他点上一根烟,马骏正在招手叫服务员拿牙签。 他看着他们。但只是看了一眼,就看向别处了。 机会很快就来了。 “我来试试吧。”天意说。说这话时,他们站在走廊尽头——几乎每天探视完了,他们俩都要站在走廊尽头等着爸爸去医生那问询或办一些杂事,然后一起回家。走廊黑咕隆咚的,两边大概有些柜子。 天意望着外面。相当近的距离外就是另一堵砖墙里的一个住宅小区。那阳台上映着红色灯罩的白纱帘看得一清二楚。楼下,有些人走过互致问候。黑暗中传来自行车链条的当啷声。高空上是皎洁的月亮,照着这一切。 他们见到丽丽了。那时她低头上台阶,两手都拎了暖瓶步子有些费劲。他们从病房出来下楼梯,正下到拐角。虽然是下午,大厅里没有窗户,仿佛是个阴雨天。她一抬头,浅色的眼珠子愣在那里,红唇向两边张开着,颈上的金项链在白炽灯下兀自一闪一闪。而天意还不知道她就是丽丽,还在后面跟马骏打闹着开玩笑。 窃窃私语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走廊里也能传得很远吧。他们商量计划着,直到那一头也传来了脚步声。 在漆黑一团的江边,听着江水澎湃敲打着水泥堤岸,听着阿驿边往江里扔石子边向他们解释他为什么不能跟丽丽好,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吧。远远的对岸灯火明灭,江里有驳船突突地往来,腥潮的大气把人们包裹住了。虽然脚下磕磕碰碰,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天意却觉得自己能看见阿驿清瘦的身躯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把身体大大的拉开,手臂尽量向后引;每一次飞速向前,随着咬牙说出的话把石子甩出去。弧线划过。 石子就那么被江水吞没了。有时发出很小的声音,有时连声音都没有。天意曾问马骏这江水是飞快的流还是缓慢的流,那时他们正从堤上往下爬,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这大个子答不出来—— “飞快的。”倒是马驿爽气地代为回答,“你看,到那边拐弯的地方才慢下来呢。”他一抬手臂。而天意连他穿牛仔衣的袖臂都看不清楚,更别说辨别方向了。 他们来到水边,等着探照灯会转向这边。可是它转了几圈,似乎都扫不到这里来。 “妈了个巴子。”马驿骂着。 在那湍急(虽然何天意看不见,也不懂得如何辨别)潮湿的江边,后来在家里父母面前,一直到后来,他们俩,天意和马骏,都表示能够理解马驿的选择。看他那激动不安的神气,听他那好像口吃一般断断续续的口气(后来马骏说阿驿小时是有点口吃,长大后极少的时候会露出一点),他们不约而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在父母面前,他们都只字没提。 在铁桥的路灯下,马驿“啊——”大叫,挥舞着手臂乱跑,黑帆布球鞋跺在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暗红色铁板上,牛仔衣在背后扯着。他一转脸,尖下巴的小脸黄里透白,把天意吓了一大跳。然而他在嘻嘻笑。 “阿哥,我给你们买梅子去。不是草莓,是杨梅。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 桥上有很多人,其中有形形色色推车挑担的乡下人,暗色的衣服埋着脸,在光影斑驳的暗地里匆匆而过,传来股股腥臭气。他们是到长沙这省会中心讨生活的湖南乡下人,他们的家又不知道在长沙下面几远。马驿张开“翅膀”,从这些人中间穿过去跑远了。 五一大道上的梧桐树一日比一日绿了。去和回医院的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热得不能忍受。在灼热的光线下,人完全没处躲藏,一条道边连棵小树也没有。天意眯着眼用手遮在额头前,走起路来手碰到头发,居然也是烫的。不过,她想,这就是南方了吧。在这眩晕中,他们手上拎着东西或者空着手,一步一步向前迈着,有时爆发小小的争吵。 马骏妈妈在早市给天意和丽丽各买了一条裤子,丽丽的那条十分俏丽,然而天意的这条却肥大厚实,样子也有些土气。“一看就是便宜货。”天意拿在手里,心想,“丽丽虽然的确比我瘦小得多,但她也是北方人啊。凭什么我就要穿这样笨重难看的东西?”而且天热了,虽然前一段她正需要厚衣服,现在穿却有点过分了。 他们对丽丽好像比对天意要热络。为什么呢?这里面似乎有某个天意不能解的谜,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穿?马骏问她。 ——裤腿太肥了,不好看。 ——昨天晚上不是试了能穿吗? ——是能穿,就是不合身嘛。 ——一条裤子只要腰合适就是合身的。 一条裤子只要腰合适就是合身的……晚上,天意把这句话记在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旁边是她糊写乱画的其它字句。她眼前浮动着白天那白花花干燥的道路。不知多久没下过雨了。 后来她把那条裤子穿上了身,直到很快,就实在穿不了了。 马驿是五月下旬出院的。五月初,马骏在家过了他的26岁生日。那时天气还没转暖。 那天和往常一样是个阴天,家里从早晨起就得开着灯。天意从房间里钻出来,希望马骏的妈妈没有坐在那里——开始那阵儿,印象中她总坐在吃饭的蓝桌子边剥豆子。桌子是深木头色的,上面铺了天蓝色的塑料桌垫。马骏妈妈纹了眉毛,大卷刚及肩,坐在那里手臂拢个弯儿一点点剥着。骨骼结实的大腿垂下来,跟马俊一模一样。天意很踌躇。尴尬。头天攒下来的熟络——尤其到了晚上临睡前,大家都是那么亲切自然——在一觉之间就不见了。在这连绵的阴天里,她带着满嘴的臭气和总也睡不够的疲乏,什么都得从头开始。 穿过阳台的防盗窗栏杆,从客厅可以看到外面一重重灰暗仄旧的楼房,北边爸爸妈妈卧室窗外也是同样的景致。何天意站在那里,身边是浅蓝色的皮沙发、竹摇椅、竹座椅,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表面泛着光;脚下亦是光溜溜的白瓷砖地。她后悔没穿个袖子长些的衣服,可以把手缩进袖子里。毛衣,她想着,如果此刻自己身上穿的是毛衣,无论如何也够了、甚至可能会出些汗,脸上会红扑扑的吧。出门前她用牙齿在嘴唇上使劲划着,这样至少有个红唇。 两个人手插兜,一前一后出了家门。他们要去家乐福取蛋糕。 天阴得似乎要下雪。还隔着一片大空场,他们远远就看见家乐福好像宇宙飞船一样伸出来的入口处全是红色,红气球和纸花把拱形的大门都包围了——一家人为病人奔波了几个月,都忘了这时是在五一节了。在阴霾的天空下,大人孩子拎着一看就质量很好的大塑料袋从那里面出来,在空场上零散地走着跑动着。有一瞬间,天意的委屈几乎涌到了嗓子眼。在北方,在她们家,这正是过年才有的情景。 麦当劳里也和北京的一样,奏响欢乐谷的音乐,人人带着欢快的表情,站在地中间和同学、和小孩、和一起来的人商量着点什么餐、坐哪里。马骏和天意坐在一张小桌边,轮流嘬着吸管、捏着蓝色大可乐杯的蜡纸边,转着眼睛脖子打量着。明亮的灯光、干净的地板……即使在北京,他们也很少很少进麦当劳。两个人钱包里经常只放一张大票,一直放着;过很久以后再放下一张进去。麦当劳?太贵了。有一回,在租住的小屋里,他俩浑身上下一分钱都没有了,干脆扒拉着满桌子的杂物、又跪到水泥地板上去掀床单……找零蹦。天意后来好几次跟她的同学抖搂——“居然找出28块3毛2诶!” 即使是家乐福做的蛋糕,图案也挺俗丽的,吃上去口感也一般。这里毕竟不是北京。然而天意已经很满意了。天天吃咸油的肉菜,她早就腻了。切蛋糕时,马骏在天意的指点下,拐着弯儿地把最大的一朵花完整地留了下来——给阿驿。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不爱吃奶油,急性肾炎也不适宜吃甜食。 “看看再拿回来也行。”天意手撑着膝盖,撅着屁股在桌边盯着马骏拿刀的手。 “看看……好的喽,拿回来你们吃嘛。”妈妈和大儿子一样不善言辞。虽然她会错了意思,天意并不介意。 喝汽水时,马骏举杯的手在抖。天意悄悄斜过脸,仰头撇他的眼睛。那眼睛下面干涩的皮肤果然又红了。她也不禁捏紧了自己的手心。 马骏爸爸马立则个子不高,但没有马驿那样的灵活,是个墩子。不过马驿细长秀美的眼睛显然得自他,还有那柔软闪亮的卷发。他总是很快就吃完了,点上烟,笑呵呵地看着大家,隔一会儿就要返身去趟厨房。这本就是个爱说笑的人,颊边一对酒窝。马骏的妈妈舒敏挺直背,大脚板踩在地上端坐着。她总是端坐在那里,高头大马的。早晨天意推开房门,看见她和蓝色的桌垫、惨白的灯光,就会注意到那两条蓝色的眉中间有一个大疙瘩。开始她以为她胃疼,或有其他毛病,她有时手捂着胸口……两个孩子都得到了她的美丽轮廓,不过又都不像她。 “好了啦……” 一家四口笑着闹着,给马骏过了生日。 没过多久,马驿就回家了。 那天天气很好。马立则借了辆黑色的小车,全家人挤在里面。他不时探向前面请小司机开慢一点。车子路过已经绿树成荫的美丽的五一大道,驶入家门口那条光秃秃的路上时,果然慢得不能再慢。天意扭头看向玻璃窗外,药店的大台阶、油漆铺的小门……从眼前一一掠过。正是星期天中午,好多卷帘门都是拉下来的,路上也没什么人。从哪儿,似乎飘来饭菜味儿。 客厅在这正午洒满了阳光,从封闭的阳台铁栏杆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地中间摆了凳子和洗脸盆,天意姐姐恳请上阵给小病号洗头。她两手小心地拢着卷毛上的泡沫,稍加一点力揉搓,想着怎么能把它们弄得更大、更白。爸爸妈妈在一旁笑着,看着。 爸爸妈妈使劲挽留,然而马驿在家没呆多长时间。 “看他那样儿,好像出院那天就想回去了。”天意在散步时跟马骏说。这只是她个人的看法,虽然她知道自己是公允的。 晚上爸妈都不在家。妈妈在值夜班,爸爸忙他的事还没回来——十之八九是在应酬。他蹲在客厅电视柜旁打电话。少年人爽朗略带磁性的声音——因为生病的一点沙哑更显得磁性了——抑扬顿挫地说着粤语。可能因为是自学的,字字句句反而吐得格外清晰。他有语言天赋,马骏就没有。边说边低低地笑,有时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引发了咳嗽,又好一阵说不下去。马骏还懂几句粤语歌词里学来的简单字句,天意则一窍不通,两人在隔着半扇格子窗的房间里,就听着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咳嗽。有一回好半天没声音,天意以为他打完了,推开房门去取东西。没想到他蹲着把头倚靠在柜门上,一只垂下的胳膊还抓着听筒,眼光黯淡地盯着地面发呆。白瓷砖地白天天意刚拖过,一圈一圈泛着黄色的光晕。也许天意惊讶迟疑的表情被他感觉到了,他跳起来说着天意姐还没休息啊,把电话扣了回去。 “小机灵鬼,谁八点多就休息?!”后来天意在评价他时曾这样说。然而当时,在马驿打电话的前后,他俩总是都呆在马骏那半隔断的房间里,谁也不说话。如果不是天意有时看书,马骏是不会开灯的。客厅的灯光从高处透过磨砂玻璃映进来,照见马骏长胳膊支在脑后,半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做。 “阿哥我出去了。”——这小人儿总是说话声伴着门响,没人有机会问问他去哪儿、何时回来。天意出来到客厅里转一圈,灯兀自开着,灯底下空荡荡的,他的牛仔衣没了——他的病还没好彻底,有时还在发低烧。外面黑黑的,偶尔有小孩子玩闹的叫喊声传来,于是他俩也出去走走了。在美丽幽静的省政府大门外、在家乐福那片繁华的市中心高楼边上、在某个僻静的门口坐着狮子的富丽建筑前(有时他俩走得很晚),天意总想着或许他们会碰上他,在夜风中立着牛仔衣的领子、低头插着兜,从哪里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然而一次也没有过。天意望着这渐渐熟悉,然而终究还是非常陌生的大城市——它的夜空在市中心地带那样浑浊,被灯光打上去,成了浅蓝色银色的穹窿;在省政府那样安静的街区,则是漆黑而开阔,三两颗星微微闪烁——想着这样的大孩子都在干嘛。 临走前一天,他在刨冰店摊牌了。“牌”从钱夹里拿出来握在他手心里,是那个女人的照片。她披着马骏妈妈那样的大卷发,手里牵着个小男孩。 “阿哥,我就是喜欢她。”他嗓音依然带点沙哑,说一会儿便要侧头对着虚拢的手心咳一下。他妈妈每天晚上临睡前依然要给他量体温。 马骏把头往后倒仰,看右边柜台上的招牌。那上面各种各样的奶茶、水果刨冰、沙冰总有几十种,旁边还有艳丽的图。不过,并不是每种水果都真的有,至少刚才天意问到了西瓜和桃子,人家都努力用普通话说着“没有”。“天意,你吃红豆冰山好吧,别的都是色素。”他这样说道。 等她反应过来,身边和对面的座位已经空了。她返过身子,看到他拎着他的牛仔衣领子,大手朝着玻璃门推去,正要进门的人在那边向后退着。 天意从迷梦中醒来,摸摸被子,知道马骏就在身边,就睁开了眼睛。他果然在,背对着她身子弓成虾米,粗糙木然的脸埋进毛巾被。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屋的。微明的天光从磨砂玻璃透进来,这是个好天气。她坐了起来。 爸妈都不在家,屋子里静静的。在厕所门口她碰上了阿驿,立在那里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梳头发。他转过头,干净的脸上黑白分明。 回到房间,天意看到床上已经空了,毛巾被乱摊着。她转到客厅,马骏穿着睡裤探身坐在竹椅子上,攥着大手看着外面。阳台上,铁栏杆一根一根闪着光。 “醒了吗?”天意走过去坐下,丈夫的身体热乎乎的。 他点头,抬手抠眼屎。她忍不住伸手去帮他抠着。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亲眼看到了阿驿捏着拳头在那里喊,还是丈夫后来转述的呢。天意记得两个年轻男人站在刨冰店玻璃窗外,脸对脸,眼睛对眼睛。记得他们的红眼睛——阿驿的俊秀,往上斜挑着使劲睁着;马骏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乍看带着杀气,但眼下那两块松弛干燥的皮肤暴露了他的脆弱,还有瘪得跟鲶鱼似的的嘴,下巴皱着。有人从旁边路过。天意想,他们肯定以为这是两个仇家。他们的拳头在混乱中挨着了她,虽然只是从脸颊擦过去。天闷得要命,怎么不下雨! “啪”,马骏打开电视机,随意调着台,然后停住了。画面固定下来,天意转头去看,依稀认出舞台上那个打扮劲爆的年轻女子是梅艳芳。 “这是……什么时候的?”她看着她面容十分清丽,不禁问道。 “八几年吧。”马骏拿遥控器的手揩着眼屎。他低下头深深打了个哈欠。 “‘87百变梅艳芳’嘛!”马驿不知什么时候靠在客厅拐过来的墙边,手里拿着刷子和他的黑皮鞋。 “你不是不喜欢梅艳芳吗?”马骏还低头揩着眼睛,声音呜噜呜噜听不清。 “年轻的时候……” “你小子也年轻过?” “老子年轻时,好风光嘞……”他忽然叫起来,“哇,《夕阳之歌》!”另两个人也抬头去看,清幽的前奏过去,低沉的旋律响起。马驿跳过来拾起椅子上的遥控器使劲按着,梅独特浑厚的女中音抬起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歌曲播了一半就被剪掉了,下一首还是快歌。马驿把遥控器扔到一边,随节奏扭动起来。马骏天意不禁脚痒。三个年轻人在电视机前一字排开,舞动起来。 马驿的舞姿劲道,一看就是练过的。他歪头微闭着眼,甩着额发。马骏笨手笨脚,然而该转的地方也能转起来。只有天意完全是个白丁。不久她就放弃了努力,摊手摊脚摆起来。天气真好。家里没有病人,空气也仿佛清新了。 天意的父母都是支边大学生,她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从小没有怎么照过相。马骏兄弟却有很多照片,马骏房间的写字台下面有一个柜子都是相册。在海边、在某块石碑下、在硬纸板搭的金銮宝殿内,小兄弟俩穿着T恤衫仔裤、留着一式一样的分头,羞涩地笑着。有时哥哥亲密地搂着弟弟的肩膀,有时马骏甚至带了个大墨镜摆酷,剩下年幼的弟弟在背景里只是个向前跑去的模糊身影或顽皮眯眼的胖笑脸。眼下,他们说起这些旧事,中间仿佛好多年过去了。 一曲终了停顿片刻,新的音乐响了起来。那旋律摩擦着耳鬓这样熟悉,天意还没来得及叫出名字,舞台一角,一个年轻人蹦蹦跳跳跑了上来。他边跑边跟观众挥手,演出服上的穗子闪闪发亮,三个人都愣住了。来到舞台中间,他举起话筒就唱,稚气的圆脸堆满了笑意,笑意都在眼睛里。这是张国荣,年轻极了的张国荣。 “人间路,快乐少年郎,路里崎岖崎岖不见阳光……” 字幕从左至右一个一个被填满,后来长久地停在一个“啦”字上。他扇着手臂鼓舞观众跟他一起大合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清亮的阳光撒在地板上,三个人站在那里,没有再说话。 “阿——嚏!” 才走出阴暗仄旧的楼道几步,马骏就打了个大喷嚏。他蹲在水泥便道上伸着依然白皙干燥的臂,天意叉腰在旁边。他就是这样,上午不起床,起来就该吃中午饭了。下午出门时好像刚刚醒的样子,一见太阳就打喷嚏。 天意往太阳的方向看了看,眼前发绿,也马上低头打了个喷嚏。马骏起身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到菜市场里面就好了。”马骏说。 菜市场是那种门口有折叠屋檐的老式大屋,不过在室内隔一区域安个吊扇。但人进去后眼前一暗,微风从旁徐徐吹着衣摆,周身立时就舒坦了。他们都喜欢这里,在一个个摊位前绕来绕去,指点着算计着。高大的屋宇上,吊扇吱嘎作响,鲜味儿腥味儿混杂,逢到别人迎面过来天意就站下等着。她每当看到一样没见过的,便怂恿马骏去问。马骏长沙话说得没有马驿好,他家是从部队上转业到地方的,但他也就折回去问了。阿姨们坐在摊子里,看着他俩一个脆生的普通话、一个半拉子湖南话,就笑,仰头问“你们是北京来的?” 四点半到五点之间,他们要到路口买馒头。舒敏是山东人,爱吃馒头。她告诉他们哪个路口有买,去晚了就没了。 天意拎着馒头站在路口看着眼前的道路。正是下班时间,浓荫里车来人往,空气中飘着浓郁的食品香味。起风了,城市的一角天空是灰色的。这是个“有味”的城市,这是天意觉得这里和北京最大的区别。她来到家门口的大十字路口前,使劲嗅着。 这一向两个人迷上了电视连续剧。马骏爸爸做得一手好菜,但基本不在家吃饭。马骏妈妈如果在家,下午两个人就会教她些用电脑发邮件或用手机发短信。为的是跟马驿联系,他俩回去后也好和他们联系。吃完晚饭天还没黑时,他们就会去还盘换新的。 楼之间夹道上小孩子跑着叫着,天色渐渐昏暗了,天意听说马骏曾经跟老板要黄片看,笑得打跌。 “……可是,怎么说嘛?” “就那么说嘛。” “怎么说?说‘老板,来个黄片拿来看看’?” “也……没有啦。他知道。” “ 他怎么会知道?你一进门就给他抛个眼神?”天意嘻嘻哈哈模仿着那种抛媚眼的动作。 “别瞎扯……就是,趁没人的时候在那儿翻啊翻啊,他看见我一个人在那儿翻,就知道了。” “唔,他就是聪明。不知有多少人像你这样趁没人在那儿翻啊翻呢。”天意想到十几岁的马骏剃着寸头,闷声不响匆匆来借黄片,回家还要躲着父母弟弟在深夜里看,心中莞尔。她又记起来在北京时,有一回马骏说起几年前他在电脑上看黄片被他爸爸撞见的事。据说当时他爸爸什么也没说。倒是他自己实在受不了,第二天跑去找他爸爸坦白。 “怎么坦白啊?” “就说……‘爸爸我看了个黄片’吧。” “哇——他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马骏耸肩摊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他爸爸的意思大致是:“得了得了,你小子这点儿屁事”…… “有一段我还借了好多鬼片看。”马骏又说。 “啊——?” “那段时间就是想看嘛,夜里我一个人在客厅,边看边哆嗦,把爸爸的睡裤和袜子抓在手里抓着……其实僵尸片倒不可怕……” 天意笑得抬不起头。她举起两臂歪斜地向前跳,模仿香港僵尸片里的动作。 “是的啦。”有车从对面来,大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马骏把天意拽到身后的道边上。 车子缓慢地错身而过,四下里恢复了灰蒙蒙一片,“那会儿我把他那儿的鬼片全看遍了,我一去他就给我拿最新的。” “后来呢?” “后来我也看腻了,来回来去老是那些……” 马骏有时会讲起他原来在台里的日子,他一个人负责一个栏目的包装。晚上下班晚了就去肯德基,买一大份全家餐拎回家吃。工作第一个月工资除了上交,马上跑去买了块大卡西欧,就是现在腕子上这块。这片楼里有个平房车棚,里面据说至今还存着他上下班骑的白色赛车。他俩曾经去找过,但车太多了没有找到。 在碟店,老板是个光头,来回走动着应付租盘还盘的人。天意站在外面高处,俯看着马骏站在地下室昏暗的白炽灯下,专注地翻检一模一样的光盘包。 罗嘉良和宣萱演的那个片子他们看了一大半。天意非常喜欢里面的温兆伦。他演的是个有点讨人嫌的小警察,为了讨心上人喜欢给她带来非常漂亮的便当,在公园的长椅前又唱又跳。可惜这套盘的后半部借的人总也不还。马骏和天意起初还着急上火地往碟店跑,几天后热情减退,只好租下了周润发和梁朝伟演的另一部剧。 他俩在客厅里看盘,马骏的妈妈在厨房给他们做炸虾片和肉皮冻。这些天只要去换盘他们就会买回些冰棍来放在冰箱里。天意吃完饭后来根冰棍,浑身清爽。倒是马骏不知怎么馋起了龙虾片,踩在凳子上从厨房顶柜翻出一大包过期了的“彩色大虾片”缠着他妈妈给做。舒敏把自己擅长的肉皮冻也一起做了。这边沉浸在故事中,那边厨房里灯火明亮,随即传来新鲜扑鼻的香气和喊声,虽然现在并不是吃饭时间。两人中就有一个起身去端盘子。 周润发他们那个片子比他俩想像的还要古老。他们坐在客厅的白炽灯下,阳台铁栏杆外面那个世界渐渐归于沉寂,仿佛时光倒回二十年不止。周润发和梁朝伟是两个青工,漆黑浓密的头发光滑的脸,他们和其他人一起生活在简陋、一眼望得到头的窄街和四白落地的出租房里。这是他们从生下来就熟悉的地方,然而摩托车突突响着,他们好像刚刚来到这世界上,随时都准备拔腿而起。大个子周润发还是那样一无所有仗义而为,但是,面对摆明了的不公和无因的欺凌,他的拳头算什么?马骏和天意坐在旁边血脉愤张、扼腕叹息。梁朝伟思虑更深。他一心想要离开,很多时候不免闷闷不乐,一个人呆在角落里。女孩子们来了。她们坐在脚踏摩托后座,烫着大卷发涂着口红,挎着坤包——这无疑是当时的时髦——却是淳朴的面色爽快的举止。毕竟是劳动阶层的女儿。然而那衣衫口红的红色、蓝色好像不存在一样。二十年,太久远了,一切褪为黑色白色。 这部电视剧他们也没看完。 一天中午,还是下午,客厅里没有别人,马骏站在竹椅边,两手插在短裤兜里问天意:“我也想写个那样的故事怎么样?” “好啊。” “写……咱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情。” “好啊!” “我想写个小虎队那样的故事。” …… 马骏一抬腿站上了竹椅子,眼睛看着前方。“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过去我们总是学别人。天天看着那些大师怎么样怎么样,看他们说了些什么怎么做的……这样有时挺难受的。”他握拳低头看着天意,“你知道吗?在学校那会儿,我看着他们在台上讲,有时我就问自己:我离开电视台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样跟在别人屁股后面?” “他们也没办法吧,一代一代人就是这样教出来的,陈凯歌、张艺谋……” “是啊就是这样,”他歪着头耸肩撇撇嘴,“可是这样很累。真的。”他看着自己脚尖,轻轻点着头,又似在摇头。“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我不知道。也许……也许他们觉得有意思吧。” “这就是所谓‘学院派’吧。” “学院派……”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就快擦到他鼻子了。“是啊,那些‘学院派’都喜欢把自己搞得很‘大师’。”他哼了一声,“我就不明白……” “没有啦,侯孝贤、王家卫……也不是电影学院出来的呀。”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把自己搞得那么沉重呢?” “嗯,显得他们的电影有意义吧。” 马骏握着拳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其实我特别特别想做一个简单的故事,就讲几个年轻人组一个乐队……” “咦?你们以前不是……?” “是的啦。就是那么样一个故事,配上好听的音乐……” “好啊,侯孝贤也是从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开始的。” “嘿嘿,”马骏干瘦的脸皱起笑纹,抬起手臂搔搔头,“看来还是有人跟我想到一块儿去喽。” “当——然啦!” “我想用小虎队的音乐,天意你看怎么样?从头到尾贯穿,让观众听个够!” “哇!好啊,好久没有看到轻松好看的电影了。” “这回我就是要写个轻松的,不要那么多思想,什么技巧……” “形式……” “……什么技巧、形式,那些都不要。我就是要告诉他们,咱们年轻人也不都是那样的。年轻人……本来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吧。” 年轻人本来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吧……天意也这么想,不过她想的是另一码事:那些为最后能拿多少钱反复算计和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日子、那些半夜躺在床上商量到底要不要登门求人推荐的日子、那些写了废废了写殚精竭虑的日子,他们过了多久啦?一年?两年?他们还没过够吗?这中间别人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呦! 《青苹果乐园》、《新年快乐》、《蝴蝶飞呀》,这些名字实在太久违了,天意还没反应过来,记忆就抛出一股股扑面而来的清新舒爽,两个人都有点眩晕。 ——《红蜻蜓》?《红蜻蜓》是什么?小虎队还有这么一首歌?我怎么不知道? ——旋律比较慢,还挺好听的,‘飞呀飞呀’……我也记不清了…… 没关系,两个人唱起了另一首他们都熟悉的: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让……趁青春做个伴……” “想带你一起看大海,说声我爱你……向那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让那天空听得见让那白云看得见,谁也擦不掉我们许下的诺言……” 马骏在西城职高的时候曾经试图自组一个乐队,这也是天意这次回长沙才知道的。那时的马骏就已经是个俊俏的男孩子了,细长的眼睛眯眯着,傻乎乎低着下颌站在一排排同学中间——白衬衫黑西裤,天意看到了他们的集体照。“并不出众。”天意心想。不过,幸好不出众,那时没有小女生喜欢他,才把他留到现在。 “那时有女生喜欢你吗?”天意手捧相册坐在写字台前,脚把转椅支得转来转去。屋里开着昏黄的灯。 “没——有吧。”马骏迷迷糊糊。他倒是喜欢过别人,一个长头发的女孩,下学后跟着别人到家门口。 “后来呢——” 自是没有后来。 就是这样一个小马骏,进了职高后被分到美术班——其实他的美术天分并不算很高;那时他更想不到自己日后要追逐导演梦吧——更喜欢音乐和跳舞,和朋友自组了个乐队。他们是三个人,跟马骏爸爸要了钱买来磁带,下课后闷在家里偷偷录歌。然后寄到省里报名参加比赛。 “因为我们要练跳舞嘛。”那时比赛前他们要练舞蹈,跟老师请假老师居然准了。小男生每天在食堂练舞,隔着玻璃窗看到同班同学在灯下上课,自是十分开心。 后来,他们也许去参加那个比赛了。再后来,乐队就解散了。 马骏在阳台上支起了一个小桌,上面正好可以放家中那台老式386。他总要找到地方当“据点”,这回选中了阳台。他们走遍了整个长沙城,才找到一套打折的小虎队歌曲原声大碟。扔在角落里蒙了半寸尘,老板拿来抹布反复擦,渐渐露出除了撕开一道小口其它完好如新的封面。马骏每天起了床就脖子上挂个耳机,往阳台上一坐,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有一次,私底下,他悄悄问天意:“他们不会跟我要钱吧?” “什么钱?” “版权费嘛。” “这个啊——怎么会?现在谁还听他们的歌?你就说,我给你们免费宣传嘛。” “那倒是。他们要问我我就说——没钱。”他嘿嘿笑着。 天意也悄悄问过他:“到底怎么想起小虎队的?” “听着那些歌,就想写了……” “你什么时候听小虎队的歌了?” “那天,阿驿走那天,晚上我从电视柜底下翻出好多盘,听到半夜。”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去见同学了吗?” 阿驿想退学去经商,说是要减轻家里负担。其实这只是一个理由,另一个是:那个女人去福建了,阿驿他很想追过去。 “阿哥!天意姐!“他在电话里叫着,好像很闲散的声音,还是那样磁性疏朗——他回去后就不再咳嗽了。可是他俩听得出来那种紧张与求救。 老爸把他狠批了一通,还动员马骏天意给他打电话。油漆生意不好做,老爸每天夹个小包出去,那种面子软软、上面有个金扣子的黑色包包,很晚才回来。 回来后,他亦不睡,洗过澡后,他把电视开着看足球。 “我爸最喜欢看足球。不过他开着电视也不看,他在想事。” 马骏这句话说的是对的。老爸洗完澡后换了睡衣睡裤出来,说着今天有什么比赛,就会打开电视——他只看国外的球赛,什么AC米兰之类——往摇椅上一靠。穿着鲜艳球衣的小人儿在绿荫上奔跑,投下一个个黑影,压低了的喊杀声哨声一片,但他卷发浓密的脑袋靠着椅背,好像睡着了。一会儿,他睁开眼,俯身拿过洗澡前换下的长裤,从裤兜里掏出摩托罗拉手机,抽出“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天意从不知道他是在写短信还是算账。他嘟嘟囔囔地说着:睡吧睡吧,去睡。自己依然低着头,在一闪一闪几乎没有声音的客厅里。 马骏和天意的未来渐渐被提上日程。 “马骏他想继续读书,是好事啊。”有一次在楼底下等人,天意的脚一上一下踢着马路牙子,跟站在马路牙子上背小坤包挺着背的舒敏说。 “是——啊。不过什么事情总有个季节。如果他刚大专毕业的时候还想继续读书,是好事。现在——他26岁喽,别人这个时候都已经读完书在工作了。”舒敏眼睛游移地看着远处,眉心还是打着结。 “也还好……他也才二十多岁,还是年轻啊。” “说年轻……也不年轻了,你爸爸妈妈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会……不太满意吧。” “我爸爸妈妈倒还好,他们都挺开通的,听说他想学习都说是好事。” “……天意,你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又工作了,你爸爸妈妈……压力会小些。现在阿驿也在读书,再供一个孩子读书……” 这之后不久,大家在客厅开了个家庭会议。 “我们不是不让你读书,可是你读回来都三十岁了,你还得重新去找工作,那时别人都有十年的工作经验了。”舒敏坐在浅蓝沙发上,头发长长了在后面束成小把,向前摊着手。不爱说话的人一说话就是像被逼急了。马立则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头仰着靠向后面。天意和马骏坐在客厅另一边的竹椅子上,灯光更加明亮。 马骏和天意对视了一眼,“还好啦,很多大导演都是从三十几岁开始拍自己的第一部片子的。”马骏说。 “而且从国外回来,毕竟起点高了很多,做什么会容易一些。他现在想参与一些事都很困难。” “这……倒是。不过你说的参与一些事情困难,是不是因为你还年轻呢?如果你多干几年,也许就参与进去了。” “也……不是。”马骏耸耸肩,“人家都是电影学校的本科生、有的还是研究生,他们……他们……” 天意又从旁帮助:“他们有的比他还年轻,但是人家从上学起就有老师带着在外面干活,毕业后自然就有人找他们……”马骏耸着肩,低头看看自己摊开的双手。 “对啦,你说他们有老师带着,那就是一种关系。你从乌克兰回来,你在中国这个地方,不是一样没有一点关系吗?” “我是没有关系。不过,据我们的预测,过几年中国电影就该和国际接轨了。真的。那时他们会……比较重视从国外回来的人吧,这两年我们就看出这个势头了。” “而且我们算了算,那个时候正好他从国外学回来。”天意补充道。 两个人并肩坐在硬邦邦的椅面上,都觉得终于把从未抛出过的秘密武器泄露在这里了。 “那……天意怎么办?你们刚结婚你就要出去,人家爸爸妈妈会怎么说?” “我可以等他。”天意笑吟吟地说,“我们商量好了,我还是挺喜欢当老师的,不打算放弃这个工作。这样等他过三年回来,我们也有点积蓄可以给他做启动费。” 舒敏一只手臂搭在另一只上,好像跟自己置气似的斜眼看着靠墙角的饮水机。马立则开口了,“你们这次回来,先是照顾弟弟,后来又花了很多时间陪妈妈,这个我都看在心里。你们都是好孩子。不过,事情得一步一步来。当初马骏从电视台出来说是要去电影学校旁听,我们很支持。旁听完了说要留在北京做电影,我们也很可以理解。年轻人,就是要上进。现在,你们又说想出国。我想你们也看清了,在北京站住脚、进入一个陌生的行业,没那么容易。我和你们的妈妈不是反对,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咱们骑驴找马。天意的工作不放弃,这是对的。马骏也继续和现在这个……这个……” “老侯。” “这个侯导,你还跟他做事。不要管喜不喜欢他,你就跟着他,是学习,也认识一些人。另一方面呢,你也准备着出国。如果等你准备好了,老侯这边还是这样,你就走。如果过一段时间,老侯让你做一些大些的事情了,你就做。出国的事,就缓一缓。反正你们总是想学习,到哪儿学习都一样。你们看好不好?” “对啦,骑驴找马,”舒敏一拍手靠回沙发,“你们过去总是傻乎乎的,马骏那电视台的关系也都断了吧?” 半夜在阳台,马骏和天意差点吵起来。本来好好的说着,不知怎么到后面变成了互相指责。“啪”火星擦起来,好像各自摔在对方脸上的小嘴巴。 沉默了一会儿,马骏问:怎么会这样? 天意答: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是努力为你着想…… ——我还不是在为你着想?要不然我干嘛和爸爸妈妈说那些话?……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阳台太小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压低了的声音总是越抬越高,又被压下来。天意拉开玻璃门往回走。 屋里没开灯,爸爸坐在摇椅上。天意有些尴尬,嘟哝着解释了个什么,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在下午两三点、正是烈日灼人的时候,马骏写了一上午,或者中午才起想晚上脑子清醒了再干,就总是要找个由头出去走走。天意也不怕晒。在被阳光和阴影劈成一半一半的无名街道、在窄长无语的水泥立交桥下、在冷气开足的图书大厦……马骏带着天意穿行着长沙城。有些地方他自己也好多年没到过了,他站在路口张着嘴巴四顾,判断着大致方位,一边给天意讲起当年的记忆。人们从身边走过。店铺大部分开着,也有的关了门。在那样的天气、那样的太阳底下,柏油马路上是干燥的、有着大城市各种各样行人的痕迹,也不知他们怎么并不怕,就这样步行着。乐队的故事在进展,很多事一直说、一直说,也说不明白,他们却更多地开始闹别扭。个把月前,春天,在去和回医院的路上他们也吵。不过好像性质不同了。 有一天,马骏要去电脑城买个接口线,家里的386太过时了。他照例一出门就打了个大喷嚏。 那老旧的电脑城虽然比北京的规模小,但也是一个铺子连着一个铺子,头顶悬着铝合金卷帘门。马骏问了一个摊位,又问询另一个。他手里拎着一份豆花——在入口的地方看到有卖,一下子想吃,就买了。他讨价,摊主不让,两个人中不知谁骂了句粗口,突然就吵起来了。马骏没说几句,扬起手里的豆花,向柜台里掷去。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对方头发里衣服上撒了点点白色,也抄起椅子上几个一次性快餐饭盒——到这会儿还没顾得吃的午饭,向他们扔过来。劝架的人扭成一团,天意无论如何也拉不动马骏的胳膊,好在旁边有人帮,而他手里也没什么东西了。摊主红着眼睛举着椅子,四条铁腿在空中左晃、右晃,没砸下来。 大群人簇拥着保安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了。 车子向前行驶着。这是一条天意没走过的路,她也不知道要去哪个派出所。她想起了另一件事。那还是一天中午给阿驿送饭回家的路上,也就是说,是天气还寒、他们刚回来时的事了。当时,他俩在路上走着,说着话,突然一辆出租车从斜刺里冲过来,一个急转弯,差点儿就撞上他们了。她扭头看,路边很短的距离内是个什么单位的大门口。显然这司机太过冒失了。 可是天意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忽听马骏爆出一句极其难听的粗口。在一两秒钟内他的脸涨成深红色,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呼吸都困难了。司机那种男人从驾驶座上返回头,自然也回骂起来。整个场面很快就要爆炸了。 他怎么能在一瞬间就爆出那么大的脾气呢?天意望着前面陌生的道路,这回可好,连公安局也惹上了。 电话里马立则叮嘱天意,有什么事就说一定要到芥子园派出所解决,说要找老吕。天意点头记下。 她折身回到派出所门口,那个空荡荡像库房一样的水泥房子里,马骏和摊主还垂头丧气地对坐在两条长凳上,虽然看上去气氛已经完全缓和了。摊主是个三四十岁的小个子男人,比天意还矮了一头多。他精明倔强的瘦脸上开始还透着义无再辱的悲壮,一进派出所就蔫了,听到天意反复提起吕叔叔的名字,更是再没说话。 起身时,他主动上前抱了抱马骏,马骏也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大家推门来到外面。只见日头西斜,一个下午过去了。 电脑城那位主动送他们回家的杨师傅人很好,本来他俩兜里就是连打车的钱也没有。他边看着路,边侧头平缓地讲着人生的道理。西边,紫红的云霞落下去了。后座上,天意心想:别看你这么大个个子,我还不知道你的能耐?你也就扔个豆花砸人家。人家可是举的铁家伙。如果真打起来,你还……马骏也在想:我呢,就是这样。人家还举的是铁家伙,我也就扔个豆花…… 吵架越来越频繁了。他俩都喜欢一家点心店,走路时特地绕路去那里。也许不买什么,看看也是好的。从点心店出来的一路上,不知怎么他们又吵起来。 “……你们家的人都这么想,我有什么办法?” “我家人怎么了?我做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说他们?” “马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说他们不好。” “你哪个意思、你还要怎么说啊?这几个月,我家人给你吃、给你喝,哪里亏待你了?” “我说他们亏待我了吗?我说了吗?我也没有跟他们要过什么呀。从结婚前、到结婚后,我要什么不是自己花钱?!我在这里想吃什么不都是自己去买吗?” “你还要怎么样?他们对你还不够好吗?妈妈上次不还给你买裤子吗?” “裤子!她是给我买裤子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给丽丽买的那条……” “你喜不喜欢是你的事!别人给你买了你就应该穿!你老说我爸我妈对丽丽比对你好,他们有什么给丽丽的你没有?” “哼!不要说丽丽了吧!说实话我倒是替她打抱不平,你弟弟把人家玩了后来又……” “我去你妈的!” 马骏不能打天意,他攥着她的腕子,把她攥得生疼。她扒拉着,喊着“放开!你放开我!你放开!”也没有用。有些话题不能碰,但话还是那么溜出来了。他早就眼睛红了,能流出血一样看着她。从三角眼到下面干燥松弛的皮肤,全是红的。她的眼睛也早就红了,自己都不知道里面含着泪。他手一松,她挣脱出来,向前跑去。跑到电线杆底下,他追了上来又去拉她,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密集的厮打中,天意咬了马骏的腕子,他疼得抽手出来,可是手又和天意的手拧在一起。天意脸冲着腕子,突然用尽全部力气大喊起来:啊—— 马骏住了手。天意踉跄地向前一步,大张着嘴巴又放出一声:啊—— 喊完她的手放在嘴边,带着委屈、悲愤和母狮子那种不要命的拼劲盯着马骏,看着他呆呆地后退半步,脸上浮现出一点害怕的表情。她深深抽噎了几下,耷拉下头,恸哭起来。边哭,她边扬起手扇向自己的脸颊, “啪!” “啪!”…… 疼。她勾着腰,哭得更厉害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 每回吵完架,天意和马俊都没法马上回家。她的眼睛红了,脸也肿了。等他们来到家门口那条马路上时,天也快黑了。曾经,在这溜路灯下,在其中一个下面,马骏问天意:“我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天意想了想仰脸回答,当然希望是这样,可是,也有的人半路就分开了,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马骏脸上当即就难过了。天意使劲劝啊劝,从路灯下走出去好远,他才释怀。 再怎么吵,回到家门口时,他们也已经好了。他们拉着手步过一盏盏惨白的路灯,在漆黑的门洞口朝着门铃里大叫“妈妈”,一唱一和又顽皮起来了。 马骏的老同学请他俩吃饭,饭后请他们去看节目。这女孩儿曾经追过马骏,现在她在一家葡萄酒行做销售,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后来背后跟马骏说,认为天意配不上他。这样的话两个人倒都不会在意。深夜从她那里回来,他们又在阳台谈起了未来。 有一次,马骏去某个小区的工作室里还带子,在出口的门洞里和一辆进来的车擦肩而过。他无意识往车里撇了一眼,却看见司机的位置坐的是曾经在电影学校和他一起旁听的同学。 “那是什么感觉?我,骑着28自行车;人家宋吕梁开着黑色大奔……”这事他和天意提起过好几回,“……就从我旁边过。” 这天晚上,由车子他们又说到了房子。 “……六十万!马骏。我们到哪儿去弄六十万?” “就按一年三万算,十年三十万……得二十年!” “二十年?……那时我们就老了。” 二十年后我们还要房子干嘛?未来的二十八九岁已是不可想像。二十年……简直是另一份人生。 这个阳台一边是白瓷水池子,上面挂了面镜子。另一边从地面往上堆了大量杂物。他们站在其中,肩并着肩,身体触碰着身体。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是丛丛的花草。和其他很多家一样,这里向外伸出的水泥台子很窄,为了养花在两边拉了铁丝、下面垫了碎木片。但他们平时很少注意,这会儿也不过机械地把目光投在叶片伸出的轮廓上。 “啊!”天意小声叫起来。“刚才我算错了。三万是我们的纯收入,我们不能不吃不喝啊!” “这个城市就是这样。大家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使劲地工作……” “天意,不如我们出国去吧。” “那回来以后呢?每年房价都在涨的。” …… “阿骏!”“天意!” 但他们的喊声只能到达水池后的那堵白墙。 天气是这样闷热。阳台外面俯看是一片沉寂的楼房,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只在一两点闪烁着亮光。再外面就是马路,那个天意喜欢站在那里嗅香味儿的路口灯火通明,后面是新纪元酒店。粉色的霓虹灯一节节爬上去又跳下来,再爬上去再蹦跳着下来。“纪”字已经残缺不全了。 南方的夏天就是这样,这么晚了也凉快不下来。风快来吧,雨来吧! 强大的气流夹杂着土腥气和一两滴水在城市的黑暗中扯动着,头发吹到脸上,衣衫在背上扑打,四面八方都通透了。 “如果从国外回来,身价应该就不一样了。” “可是学费加生活费一年五万,三年下来十五万。第一年还好说,后两年到底能不能打工呢?” “那时……我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发誓三十岁以前当导演。” “还有四年,四年能做好多事呢。” 暴雨涤荡着城市,雨幕飘摇,白线从上天倾泻下来,抽打个不停。空气真好闻啊,温度也降下来了。走在路上的行人,应该感到阵阵凉意吧。 “阿骏,我们怎么办?” “我怀疑跟老侯干永远攒不下钱,每一单他拿三四万,只给我们两三千。” “那你就走吧,我支持你。” “到了那边能学到什么呢?听不懂别人讲课,跟个傻子似的坐在那儿……” 带给天意爸妈的东西,加上她自己在这几个月里置办的零碎,包括那条裤子,整整装了两大包。幸好马骏和他妈妈送她,各拿了一个包走过站前空置的广场,一直把她送到车厢里。 尽管一直说是两个人一起回去,北京来了个小长途,学校有点事情找她,天意一下就动摇了。之前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经常梦到房子,各种各样的房子,洒满阳光的空房间,或者一片绿荫中的房子,能从一条通道一直滑出去。她想家了。 因为不是任何节假日高峰,天意坐上了和来时对开的车。车行几个小时,傍晚很快就降临了。她再次看到了那些山、还有雾。它们从山坳中升起,升腾缭绕,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另一边,块块水田收起又拉长,也渐渐模糊掉了。如果这时有人说,一两年后他们就会分开——马俊在拍摄他的第一部电影时,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子——有谁会信呢?天意那么喜欢街角那家点心店的点心、“唐人神”的鸭子,她也曾在走过时暗自对南方被岁月浸润的灰色楼房(北方都是红砖楼)赞不绝口。那些都是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的事了。向晚的天空厚重连绵,星星快要出来了吧。铁物不断向前飞驰。这会儿在北方,夏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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