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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孔雀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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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2 16:46: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尼采说,诗人是孔雀中的孔雀。而我想,从孔雀到孔雀,又该是怎样一条路。

                                                                                         ——题记

        I

       初次造访印度街,最令贺泽印象深刻的,不是海岸路上的有轨电车,虽然它们行驶起来时叮叮当当、满街乱响的铃声,令他想起了童年床前摇晃的风铃,也不是马路旁推着小车卖牛油果汁和章鱼饼的红头巾小贩,即便他们那日夜不休的嘶声吆喝,早已吟唱出一整条大街的枯荣兴衰——在这面朝大海的人行道上,随海风飘零的手推车小贩们,是永远的荷马。真正令贺泽停下脚步,久久凝视的,是栏杆下那一大片线条锋利的水泥防浪堤,它们朝天空伸去的灰蓝色尖角,像虎鲨竖起的翅膀或尾鳍,潜伏在街道与海面间的暗礁地带,在夏日午后每一个永恒的凝视里闪闪发亮。

      “哪一个瞬间才能通往永恒呢?如果所有的爱都不过是海浪中破碎的光影,一个人最后能爱的,恐怕既不是别人,也不是他自己。”贺泽嘴唇微微翕动,露出一抹苦痛又喜悦的笑,这笑容蒸发在海水咸腥的蜃气中,变成了一朵海葵般的云雾。云雾中,十七岁的苏沙远远站在防浪堤上,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匆匆一瞥,身后那瘦高青年目光里的软弱,总令她如芒在背,这耻辱与骄傲相交织的灼烫感,无时不刻不令她想起,这声称爱着她的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对他那目中无人的自溺之爱,她所能回报的,唯有一场发生在海平线上的复仇。她多么希望,他能从那高空中翱翔的热气球上跳下来,浑身起火,落入海中,以证明他爱的是她的血肉,而不是一个空幻的倒影。
      
      “不管好诗坏诗,终归无法逃逸时间……我来这里,是为了感受时间。”

     这就是那个阳光灼人的下午,他开口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结结巴巴,惶恐不安。苏沙知道,那个令他畏惧的人不是她,而是柏油路面上他自己四分五裂的影子。她对一切靠自我怀疑取乐的受虐狂都没有兴趣。什么时间,什么历史,什么自由意志,什么真理与律法,如果每一个人生来便身处其间,那么,又何苦喋喋不休地从自己肚子里挖出肠子来,一段段细细浏览。

      苏沙又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在长街尽头那家修鞋铺里,见到病入膏肓的姑妈贾娜时,已经分不清她眼里流淌出的,究竟是眼泪还是朗姆酒。换作以往的贾娜,一定会走上前来,紧皱着眉头,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那么你愿不愿意尝尝?” 可这一天,窗外的广场上吹过白茶花燥热的芳香,藤萝树窥视不见的角落里有蜥蜴在歌唱。这一天,一个陌生的深眼窝男人来到修鞋匠和乌鸦栖息的阁楼上,在那里秘密抓走了贾娜的弟弟。黄昏悄悄从后窗降临,印度街的下水道口钻出瞎眼的猫,没人知道那日夜咒骂不休的瘸腿狗去了哪里。贾娜是否有过一个,从遥远的孔雀岛潜逃回来的杀人犯弟弟,那一夜成为回荡在无数钟表心头,某个滴答作响的梦。

       “可这一切,难道不早已成为回忆了吗?现在我们呼吸的不再是噩梦的恶臭,而是醒来后枕头里渗出的雨水。我今天隔着下水管和妈妈交谈,她告诉我,那座岛上的龙船花开了。”

      苏沙很惊讶,不明白自己的姑妈为何如此敏感,明明常年高烧不退,身体已经弱不禁风,还总是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整夜整夜不睡觉,蜷缩在青苔一样潮湿的兔毛毯子里,没完没了地咀嚼着,躲在墙缝里饿死的那具壁虎骨殖。这些年,每到雨季结束,贾娜都有嚼食小动物尸体驱除寒气的怪癖,她管这异想天开的治疗叫“遗忘”。

       “龙船花?苏沙你不知道,那一年岛上的雨下得好大。我一个人背着你,在漆黑的树林里走啊走,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法回到海对岸去了。”贾娜眼中雾气迷蒙,苏沙知道她的头顶又一次陷入了那片沼泽。素未谋面的母亲,此刻也躺在那片沼泽下嘲笑着她吗?自从十八年前,母亲随父亲登船远航,去寻找那传说中有白孔雀翱翔、有龙船花绽放的小岛,她便再也无法在每天早晨醒来后,握住母亲的手。

       每次想到这些往事,苏沙就感到痛苦,仿佛桌子下面的地板里钻出一条凸眼睛的金环蛇,像海肠一样冰冷,沉默着盘旋上她的脚背,她听见那喘息声里有金鱼和水藻在游动。

       “明天开始,我不再去文法学校上课了,”苏沙已经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喊道,“杂货店的渃月阿姨说,街角旅馆里那位叫贺泽的诗人很喜欢我,希望带我一起,坐热气球去孔雀岛狩猎。他将在岛屿的月光下写诗,而我可以在丛林里猎捕白孔雀,顺便采集龙船花和野甘菊的种子,这是我从小便有的梦想,多年来从未改变。”

        “我早就知道,”贾娜咧嘴笑了,露出磨损的犬齿,“你已经十七岁了,注定要走上你父母的路,一切循环或回归,都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只是遗憾自己过早衰老了,一直被慢性疟疾折磨着,没法再陪你出海航行,重新登上那可怕的岛。记得你妈妈在岛上的岩洞里生下你时,我才二十一岁,却觉得经历那场分娩的人似乎是我。唉,那座岛啊,革命时有多少人怀着理想逃去那里,又有多少人真正见到了他们想象中的白孔雀呢?”


                                       II

      杂货店柜台下的野猫叫了一声,昴星从荒野的杜鹃丛中探出了头。玻璃杯金色的朗姆酒里漂浮着一只死蛾子,它是从什么时候起,将这金光闪耀的地狱认作了天堂呢?平生从没离开过印度街的渃月并不晓得,但她认为,答案一定隐藏在贺泽随身携带的诗歌手稿里。作为革命结束后首位出现在印度街的外乡诗人,名叫贺泽的瘦高青年,一举手一投足都令这个老姑娘目眩神迷。虽然从未同他交谈过一句涉及彼此思想的话题,但渃月觉得自己似乎已窥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不远万里来到这条偏僻的街上隐居,表面上打着沉思与创作的严肃幌子,其实不就是为了打听去孔雀岛探险的路线吗?街角旅馆,就是为了满足这种江郎才尽者的垂死挣扎才修建的。在旅馆对面开了十八年杂货店,渃月知道,这种人自己前半生已打过太多交道。他们在印度街以外那个世界的身份,要么是灵气勇气尽失的艺术创作者,要么是半途背信的神学院学生,再要不然,就是厌倦了单调闲适生活的富裕主妇。他们共同的特点,不是幻想着彼岸神秘奇异的岛屿生活能带来救赎,而是渴望着埋葬此岸泥足深陷的自己。

      此时此刻,渃月坐在柜台后面的鸟笼旁,一边梳理着鹦鹉的羽毛,一边偷偷端详着诗人因醉酒而扭曲的嘴角,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见过他。她一这么想,顿时感到头脑发昏,一霎间看见门外跑过一匹玩具木马,它那弧形的木腿在石子路上前后晃动,发出叮咚叮咚的水滴声。那声音唤醒了她的意识,令她发现,原来贺泽并不在这里,方才酒杯后面露出的那张脸,只是他的鬼魂。

      这眼圈青黑的可怜虫,不分昼夜将自己关在旅馆里,为那孤僻轻浮的少女苏沙写诗,恐怕就是为了躲避自己的鬼魂吧。渃月恍然大悟,放飞手中的鹦鹉,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对于那些恨不得一头钻进字典里的诗人来说,一切天真单调的日常词汇都令他们厌倦,所以魔鬼的诱惑才无处不在。而她渃月,印度街上最后一位未出嫁的老姑娘,自从二十岁那年以荣誉学位从文法学校毕业,多年来努力遗忘了自己在革命前学过的一切音步韵律,埋头变成一个庸碌寡言的杂货店老板,天天和卫生纸驱蚊剂打交道,就是为了能真正听见诗歌的声音啊。

      如果每一首诗都有自己的声音,那么正在咏叹的这一首,来自奥维德,提布卢斯,还是普罗佩提乌斯?渃月拉开抽屉,手指轻拂过里面跳动的一页页泛黄诗章,嘴唇微微翕动,脸庞光彩照人,而身后的百叶窗缝隙里忽然伸进来一只长满伤寒斑疹的枯手。她吓出一身冷汗,忙将抽屉关上。抽屉里那本陈旧的线装诗集,还是十八年前,她在文法学校当女学生时,从萨帕教授手中得到的毕业礼物。据说集子中大部分诗都是萨帕教授自己创作的,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编订成册时,却署上了奥古斯都时代诗人的名字。诗集那波斯蓝色的水彩封面上,一艘看不见桅杆的帆船,正驶向茫茫白雾中的大海。远方海平线深处,一座轮廓模糊的孔雀石像从浓雾中缓缓上升。

       “原来那书里面画的女孩,是茨莱的女儿啊,”渃月忽然想起了什么,像青蛙那样怪叫一声,从凳子上跌下来,折弯了鼻梁上的眼镜,“怪不得我每次用眼角瞥见苏沙那小姑娘时,都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胀。为什么之前如此漫长的日子里,我竟从未认出来呢?看来,眼下已经到了决定印度街命运的时刻。看看吧,我们的时间史是个天大的错觉,一切被宣布过去的都从未过去。”


                                   III

      在旅馆隔壁这家文法学校担任了将近三十年教授后,年过五旬的老萨帕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的灵魂拥有着怎样的形状。每天晚上喝下一杯安神的苦艾酒后,他便结束手头的诗歌研读工作,疾步走出书房,反手把门闩上,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向笔直的走廊尽头。直到右拐进入了卧室后,才松下一口气,旋开床头的台灯,令整个房间陷进一片暗蓝色柔光包裹中,整个人仿佛一瞬间沉入了澄澈无边的大海,外面那整座书架的喧嚣与呼叫都离他远去。

       自从青年时代起,还是个诗歌爱好者的萨帕,就习惯沉浸在这种遗世孤立的幻觉。那时,他刚搬来印度街不久,在文法学校担任写作方面的助教。这个孤独而精力充沛的年轻单身汉,十几岁时,便依靠苦读赚取奖学金,成功摆脱了他那父母关系貌合神离、经济状况日渐衰落的家庭,背负着破茧高飞的骄傲,与逆子隐秘难言的伤痛,一个人远走他乡,走时誓言永不回归,把他那有心脏病的父亲气了个半死,骂他是”白眼狼“,骂自己”白养活了他”。初来这条街上后,无论是炎热潮湿的气候,咖喱与黄姜气味浓郁的食物,还是街上人说话时车轱辘一样叽哩咕噜乱转的卷舌音,都令自矜自负的萨帕深感不屑。这样一来,他每天正好便拥有了大把闲暇,可以把自己埋在阴冷的地下图书馆里,没日没夜地阅读一切积满灰尘的希腊罗马史诗,想象着自己是奥维德笔下的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站在远去的孤帆下,回眸遥望烈火中化为焦烬的城池,内心升起万千轮落日。

      但好梦不长,在地穴的书堆里躲得久了,飞得再高的海鸥也有跌落海面的一天。某一天早晨,结束了一个通宵酣畅淋漓的阅读之旅,萨帕沿着图书馆狭长的旋转楼梯重新爬回地面,一路走在黎明静寂的街道上,头脑里还回响着特洛伊公主波吕克塞娜为敌人阿喀琉斯殉葬时,在墓前面对幽灵讲出的铿锵遗言。心高气傲的瘦弱诗人,被这出身高贵的少女宁死也不愿沦为奴隶的精神深深感动,一个人双手握拳,边走边喃喃自语,眼中热泪盈眶,路过街角旅馆的橱窗时,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把什么英雄气概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幽暗的街灯下,萨帕心惊肉跳地第一次发现,自己那颧骨高凸的瘦削脸颊,不知何时已被一把看不见的铜枪,从头顶到下颌割裂为两半,一半被那天穹中升起的纯净之火烧得通红,而另一半却像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死人般苍白,左眼爬满血丝,右眼黑云密布。德文中关于“智识”与“幽灵”的双关谶语,这个黎明,第一次在萨帕那张怪异的阴阳脸上悄然应验。自此,印度街地下图书馆的外乡诗人,开始同马路下那一排排书架垒成的海妖岩洞,展开了一场长达一生的悲剧之争。

      献给梦中缪斯茨莱的情书里,当时正经历一场思想蜕变的萨帕如此写道:“一首真正的诗,难道是凡人那矫揉造作的渎神之辞能写出来的么?在这阴云蔽日的天气里,诗人除了像个奴隶一样鹦鹉学舌,还能干点儿什么?难道这年代,谁还痴心妄想着靠捡积木,糊里糊涂搭出一个乌托邦?整天嚷嚷着‘语言革新’的那帮先锋诗人,无非都是缺乏自知之明的聋子,喉咙里终其一生都在发出死去的父辈的声音,还一天到晚洋洋自得,以为自己骨头里回响的是弑父的呐喊。反叛始自血缘,颂歌终于牺牲。我们无法创造新的语言,因为我们既不是宙斯,也不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而只是祖先的倒影,腐尸的幽灵,我们惟一能做的反抗,就是遵从神明意志,乖乖走上那历史的祭坛去,宣告这牺牲品和殉葬者的命运……”

      萨帕之所以写给茨莱这样一篇滔滔不绝的空谈阔论,并非如妄想症发作一般毫无因由。事实上,他那忧郁面孔背后浮现的恶魔,正是被这有着孔雀眼睛的女花匠唤醒的。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正与修鞋匠的小儿子宁勒秘密筹备婚事,准备一成婚就双双搬到孤岛上去住,逃离父母那鹰隼般无处不在的监视。为掩人耳目,这对未婚夫妻时常相约在学校空旷无人的地下室会面,以研习奥义书为借口,密谋二人的逃亡计划。

      自从那晚,结束了与学生(唯一虔诚听众)渃月的长谈,在通往地下图书馆的楼梯口与茨莱相遇,被女孩那冷酷的狭长眼睛微微一瞥后,萨帕连续很多个夜晚都无法入眠,太阳穴突突直跳,清晨醒来后,双眼肿得像吸饱了雨水的蒲桃。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再也无法忍受这苦刑,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撑起墙角里一把破旧的雨伞,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出家门,不知摸索着走过了多少条泥水坑遍布的街巷,走到了她花园的窗台下,准备在那里高声朗诵自己最得意的习作,那首抒情长诗名叫《孔雀颂》,足有二百三十行。他至今记得,她那缀满龙船花的窗帘在风中隐现出闪电的光辉。

       “孔雀,快告诉我,尖利的双唇,请对我说!”萨帕颤抖着,一字一句念出全诗的第一行,似乎要在诗句落地发芽的一刻咬住舌尖死去。每个诗人年轻时都曾经历那濒死的一刻,那最接近迷醉的一刻,以为自己变成了希腊神话中为美殒身的俄耳甫斯,对此,莱丝波丝岛的莎孚又是如何说的?可梦神,早已如巨翼蝙蝠,降落在老诗人荒秃的头顶。此刻,老萨帕躺在被窝里打着呼噜,再一次望见了茨莱那毫无表情的高傲的脸,从雨水淋沥的窗户上一闪而过。

       没错,在梦里,他从头至尾都是那场革命的局外人,也正因此,他始终搞不懂这条街上姑娘们脑子里一天到晚在谋划着些什么。作为一个孤身漂泊此地的异乡人,萨帕知道自己从来懒得关心,印度街那场妇孺皆知的革命自何时开始,又是在何时划下了轰轰烈烈的尾音,正像他从来都不屑于打听,这条街上人人趋之若鹜的世外小岛,究竟位于何方。无论是传闻中一丝不挂彻夜狂欢的岛上土著男女,还是丛林边缘沼泽地里生长的艳丽食人花,都像史书上未经证实的人牛交媾神话一样粗鄙,又像大雾天小伙伴们在巷子里玩的捉迷藏游戏一样幼稚,充满了蓄意编造的阴谋气息,以及街头轶闻特有的色情意味。而说到底,即使是“印度街”这个口口相传的名字,也只不过是比一团雾气还经不起推敲的概念。这条街并非一座真正的街,而是一座比曼德勒还要大的城市,而城中居民也鲜有印度裔的。刚搬来第一天,目光锐利的萨帕便发现了这个问题,但出于对传统表达习惯的服从,他还是像身边其他人一样,称这里为”印度街“。这条街,以它沉默如铁的轻蔑,拒绝了一个遗忘母语的诗人,对异乡那充满谄媚的想象,而萨帕也明白,唯有在现实的堤岸前全身而退,才得以在入睡后继续梦见,远方烈火熊熊的海滩上,独自躺卧在坟茔前微笑的少女。

       “特洛伊,只要我还能梦见你,终有一天我可以回去。”


               
                                        IV

       “昨晚上那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又来了,这一次背诵的是《罗马挽歌》,他非说这是他自己写的。可这条街上哪个姑娘不是读歌德长大的呢?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书生也太自作聪明,太不把我们的女儿放在眼里了,如果不当花匠,她可是要成为天文学家的。”

      清晨用早餐的时候,茨莱的母亲一边举着放大镜浏览报纸的边栏,一边旁若无人地高声评论道,仿佛在广播台的喇叭里宣布一条重大新闻。茨莱的父亲戴上老花镜凑到近前一看,只见那报纸边栏上印的是一则简短的房屋出租广告:孔雀岛独栋海滨木屋,丛林生活设备全齐,拎包即可入住。
      
       ”唉,这些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啊,居然把革命活动的暗号都刊登到报纸上来了,真是越来越富有想象力了。”

       读到这则消息,茨莱的父亲笑逐颜开,像个小孩子那样,手舞足蹈地嚷了起来,一不小心将胡椒瓶子从手中跌落,玻璃瓶里辛辣的黑色粉末顿时在空气中升腾成一股黑烟。“沙尘暴要来了啊,我们赶紧去花园躲避。”茨莱的母亲愤愤不平地嘟囔了一句,丢下报纸和牛奶壶,一溜烟从餐桌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茨莱用一方斑马条纹手帕裹住波浪般的长发,在颈下系了个宽松的结。一只长有热带鱼眼睛的蓝蜻蜓从窗外的花园里飞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拿起修枝剪刀,喀嚓一声,剪断了它的翅膀,就在那纱网状的翅膀飘落到地面的一瞬,她抬起头,望见手背上那只蓝蜻蜓的前胸和后背都长出了粗大的黑色触足,它凶恶地回过头来瞪视着她,她觉得这双血红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张奇怪的女人的脸,这张脸她似乎在童年的梦里见到过。还是一个拥有着诸多古怪想法的女童时,她便料到,总有一日,她会在阳光下与这张令她不寒而栗的脸重逢。

      “熟读歌德没什么稀奇,学会在日常生活中控制自己的梦境才真正要紧,不然等待你我的,恐怕就只有毁灭了!”

      那张脸上的皮肤痉挛地颤动起来,茨莱听见她自己的胸腔里发出了如此高昂的嗥鸣。她为何要对着蜻蜓眼睛里那不存在的面影叫喊呢?她的双手,又为何愤怒地握紧成拳头呢?一个人难道能和他自己的影子来一场角斗么?就像舌头撕咬牙齿、咽喉撞击锁骨?这场至死方休的战争,到头来孰胜孰负毫无意义,但人依旧是不能不做梦的。

      人是不能不做梦的。经过这些年赤手空拳的战斗,茨莱已经懂得,人可以不喝牛奶,不去花园里劳作,也不和其他人说话,但人如若不做梦,则会立刻变成鬼魂。也正是为了继续生存下去,她才宁可背负不肖女的名声,抛弃那视她若掌上明珠的,年老体弱的父母,也一定要离开这鬼气森森的印度街,乘船远远航行到大海彼岸去,在那烈日灼人的原始雨林里,徒手开辟一座新的伊甸园,栽植出香气最醉人的火红色龙船花。在眼下这弥漫着腐尸味道的空气里,她很快便无法呼吸了。

       好在,宁勒是理解她的。自从三个月前从文法学校退学,潜心成为印度街上最年轻的花匠,她就觉得自己的命运和这个胸膛黝黑的粗眉毛小伙子密不可分了。宁勒虽是修鞋匠的儿子,但却同他那勤朴务实的姐姐贾娜截然相反,对砸砸补补的手工活计一窍不通,一天到晚蹦来跳去,像个猴子一样闲不住,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尤其关心下水道里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的运转情形,时不时就套上一件潜水衣,掀开花园里的窨井盖,顺着黑黢黢的污水口一路钻下去,直潜入那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地下管道深处,据说,从那里一路向东游,就能到达大海对岸。

      “我们地面上这风平浪静的生活,并不比地洞里挤来挤去的一团团水蛭更真实。”

      每次结束污臭不堪的地下漂流,重新返回地面之后,宁勒都一边恋恋不舍地抒发感叹,一边蹲在灼热的阳光下,拧开水龙头冲洗着眼睛里的烂泥。他那黝黑发亮的脊背在烈日下高高地弓起来,像一头凶猛的豹,但茨莱知道,她强壮的情人其实是个心肠柔软的人。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溺亡后,他和贾娜在继母鱼图家的童年生活之所以沦为灾难,原因就在于他们那与外表不符的柔软心肠。小时候,狠毒女人用笤帚打得两个孩子在阁楼地板上滚来滚去时,发出的咣咚咣咚响声,一直是茨莱的噩梦。

       茨莱想像不到的是, 伤痕孕育天赋,血脉凝结伤痕。宁勒迷恋上潜泳没多久,一贯文静内敛的贾娜,也暗中缝制了一套潜水装和羊肺泡,每晚结束修补皮鞋的工作后,就躺在阁楼上的浴缸里,练习憋气。很快,经历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呛水后,她也能像她弟弟那样,在印度街的地下排污系统中穿梭自如,像一尾来去无踪的箭鱼。每次宁勒和贾娜游回地上后,茨莱问他们,在地底下除了水蛭和老鼠之外,还找寻到了什么,这姐弟二人,都充满默契地闭口不言。

      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是,与排污管道一墙之隔,文法学校最优秀的女学生渃月正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握笔,焦虑地叩击着下巴,背靠着萨帕先生的书桌,一副苦苦冥想状。为了这篇总也写不完的毕业论文,三个月来,这坚韧的女孩几乎每天都来地下图书馆,和萨帕先生讨论到深夜。为了破除主观臆想造成的迷信,渃月向萨帕先生提议,应该偷偷跑去传说中的孔雀岛上,做一次实地调研。只要能捉到一只活的白孔雀,回来后就有希望写出一部研究史上的传世之作。

       ”鹦鹉只能唱出人们教它的歌,唱不出自己内心想要唱的,所以我们说它不自由,和孔雀完全不一样。诗人的使命应该是研究孔雀,而想要研究孔雀,我们首先得亲眼看见它,亲耳听见它。一天到晚坐在故纸堆里空想,终究是不成的啊。”

       渃月转过身来,热切地望向萨帕先生,而她的萨帕先生始终紧闭双眼,口中喃喃自语,右手抓着一根毛刷笔,似乎在草稿纸上,涂抹着耀眼的蓝天,腾空的巨浪,以及远方蜿蜒起伏的海岸线。

        今天早上,当茨莱正坐在餐桌前,和手背上的蓝蜻蜓对骂时,渃月腋下夹着笔记簿,最后一次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途经此地,蓦然看见宁勒从窨井底下钻出头来的景象。看见这幅奇景,渃月惊叫一声,扶了扶眼镜,仿佛从半空中望见了一座悬浮着的巨大花园。这擅长形而上冥思的严肃少女,站住呆了半晌,望着那肌肉紧实的男孩浑身飞舞的黑色小苍蝇,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匆忙转过身去,向着与图书馆背道而驰的闹市区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挥舞着厚厚的笔记簿,发出欣喜若狂的呼喊。听到喊声,茨莱如梦初醒,用指甲盖弹走蓝蜻蜓,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花园窗台前向外张望,望见渃月那蓬松的卷发在海风中向后飞起来,像海鸥尾翼上闪亮的雪白覆羽。茨莱记得她反复高喊的是:  “原来真正的孔雀,就藏在下水道里啊!可怜的萨帕先生,一辈子也理解不了革命神圣的意义了!”

       相较渃月,茨莱从不关心种植虎耳草和金星蕨哪个意义更神圣,正如她从不关心肉体与灵魂有何分别。她第一次与宁勒做爱时,索性仰躺在下水道出口的井盖上,搂住爱人的脖子说:”你可得抓紧我,要不然我说不定就掉下去了,我可不想淹死在海的这一边。”宁勒知道她水性很好,每次他一进入她的身体,她讲话的方式,立刻就从现实情境,跳转为无穷隐喻,令他怀疑自己并非潜入了一具熟悉的肉体,而是掉进了一片危机四伏的广袤灌木丛,两汪幽绿兽火时刻在风吹草动的间隙凝视着他。不过,当两人成为同一条晃来荡去的藤蔓上两颗激烈颤抖的蛇莓时——请暂且相信,他是理解她的吧。若能实现汁肉相融的理解,即使相拥着如夜空烟花坠灭,也总好过长达一生的窒息。

      当然,类似的狎昵之言,茨莱和宁勒都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他俩都绝非那种不顾一切活在过去的人,也厌恶动不动就没来由地被自怜情绪淹没,这也就是为什么,茨莱对文法学校里教写作的萨帕先生,始终怀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敌意。她还在学校上课的日子里,他给她写过一封又一封长信,措辞时而缠绵,时而激烈,时而又空无一物,喋喋不休,仿佛想象中的收信人不再是她,而变成了一个遥不可望的神祗。更用了带释迦果香味的血色火漆,小心封存在牛皮信封里。可每次把信封夹在作文本里交给她时,他的目光是那样闪躲,神色是那样畏缩,甚至不敢从正面打量她一眼,更别提与她四目相对,生怕打破了初次邂逅时,她留在他心中的冷傲缪斯形象。

      唉,他可真是个骗子,唯一被骗的人是他自己。全校唯一不对他那蒙眼栽花式的诗意嗤之以鼻的,恐怕就是与他同病相怜的渃月了。那女孩念起来书倒是聪明,可惜眼高于顶,一天到晚梦想着当什么诗人,偏偏又志大才疏,三四年来一首诗也写不出来,于是又把自身语言表达能力的匮乏,归罪于过早接受了学校的规范化教育,就好像每次宣布期末考试名次时,走路最趾高气昂的那个人不是她似的。茨莱最后一次手捧盆栽走出学校大门时,看见那师生二人并肩走在树荫下,好像在兴致勃勃谈论着,乘热气球去孔雀岛打猎的计划,谈话气氛过于沉醉热烈,以至于同她擦肩而过时,竟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茨莱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她像个鼬鼠那样,踮起脚尖跟上前去,一路偷听他们的交谈。一路上,茨莱得知,萨帕先生虽然一向以英雄埃涅阿斯后裔自居,但一瞧见海水的波动,便要头晕呕吐,而渃月的听觉则过于灵敏,不能忍受汽笛的尖啸或马达的低鸣。乘热气球飞向蓝天,成为两个书呆子通往彼岸最后的路。

       昨天晚上,也就是搭渔船离开印度街,前去孔雀岛的前一夜,茨莱和宁勒做完爱,赤身裸体地一起躺在草地上时,眼前蓦然又闪现出三个月前在学校门口遇见这二人的情景。她想讲给宁勒听,而宁勒只是转过脸来,闭上眼睛,把头埋在她胸前,疲惫地说:

        “茨莱,你有没有从下水道里望见过,一只长着雪白羽毛的孔雀?”

        “你掐死了它以后,心里难过,从此就爱上了地下那种肮脏生活。”

       “是贾娜告诉你的吧?姐姐看似老实,内心却深不可测。”

       “不是。那天晚上我躺在井盖上吻你时,听见了下面的尖叫声。”


                                   V

      辞去热气球控制员的工作,嫁到修鞋匠家的第一天,鱼图就感觉到,自己之前对贾娜和宁勒这两个孩子的印象,完全是照哈哈镜似的假象。她早上起床时,走到阁楼门口,微微转动把手,听见门里面传来咣咚咣咚的巨响,就好像有汽油桶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两个孩子的天赋真是非比寻常。怪不得之前有人说,是他们吓死了他们的妈妈。”鱼图在内心嘀咕了一句。她推开门,看见两个孩子穿着睡衣,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刚才是你们在地上打滚吗?”鱼图问。听到这句荒唐的提问,十四岁的贾娜腼腆地笑了笑,沉默不语,而十二岁的宁勒调皮地眨着眼,说:“我和姐姐在做练习。”

      “练习什么?”

      “练习在大海上航行。”

      “航行?要去哪儿?”

      “孔雀岛。”

      “那是什么地方,名字挺怪,该不会是你们编出来的吧。”鱼图皱了皱眉。

      “总之,是和印度街差不多的地方!”宁勒笑嘻嘻地嚷道。贾娜听到这话,脸色一变,朝着她弟弟,使劲“嘘”了一声。鱼图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看见贾娜面上依旧挂着羞怯的,少女的浅笑。

      没想到两个孩子年纪如此小,就领悟了如此险恶的真理,真是可怕啊,太可怕了。鱼图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悄悄退出了房门,脸上浮现出惊恐的冷笑。是的,今天可是她新婚的第一天,她是一个贤惠的好媳妇,善良的好母亲,还要去为全家人煮早餐,她可不能被这种恶魔的欲念,轻易扼住咽喉。可是有什么尖尖的东西从她嗓子眼里钻出来了,好像是一条蜈蚣,又好像是蝎子。她一瞬间窒息了,觉得那浑身带刺的东西在她喉咙里蜷成一团,想要喊叫,却又发不出声。还没走下楼梯,浑身已经大汗淋漓。

       “是贾娜,是那个小毒蘑菇干的。昨天晚上,她偷偷跑到你屋里,在你鼻孔里放了天牛的幼虫。今天它们就长大了,但这些小东西没什么害处,很快就像一阵风那样飞走了。”

        鱼图一声不响地走进厨房,面色苍白得像个鬼。修鞋匠站在窗台边的水池前洗碗,漫不经心地对着窗外说道。窗外的棕榈林上空,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热气球,一边飞速旋转着一边上升,让修鞋匠想起了太阳。昨晚贾娜出现在他们婚床前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就是看见这轮太阳浮现在头顶。那小女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呢?她那幼鹿一样的手指又惊慌失措地落在了哪里呢?

       “孔雀来了,爸爸,孔雀来了……”

      “你知道宁勒说的‘孔雀岛’在哪儿吗?”鱼图笑吟吟地提着一竹篮牛奶瓶子,走向她丈夫,脸上全然不见方才那阴森的鬼气,像一朵沿河飘来的睡莲。印度街上这些女人的心思,真是一个比一个难捉摸。修鞋匠在心里暗暗想,忽略了他妻子提出的问题。停摆的吊扇上跳下来一只大黄狗,尾巴横扫过窗台上瓶瓶罐罐,留下一片狼藉。这家伙还是贾娜从下水道那里捡来养的,刚来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皮毛上爬满了苍蝇跳蚤,一看就是居心叵测的坏种,蓄谋潜进这个家搞破坏。早晚有一天,我得把它腿打断。想到这,修鞋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不知道,这不属于他的微笑,预示了他无可挽回的意外溺亡,在雨季结束前的一场洪汛中,黑绿的海水从下水道倒灌出来,沿着爬墙藤涌上了修鞋铺的阁楼。就在修鞋匠张开的大口中爬出一条湿淋淋的海蛇时,他躺在淹没头顶的海藻中,最后望见了窗外碧蓝的天空里,鱼图带着两个继子继女坐在那高高的红气球上,一边向他挥手,伸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动作,一边快活地相互击掌,依偎在一起,甜蜜地笑着。

         
                   VI

       登上这座孔雀岛的第三天起,茨莱开始发觉,自己肩膀上长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墨蓝色小麦粒,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就像用水彩画笔描出的狭长海湾。她用指甲盖轻轻刺上去,并不疼,反而有酥痒的感觉,那奇异的触感,令茨莱想起了她八岁时,在花园的草丛里发现的一种,长着金鱼尾巴的蜘蛛。那时,她从草茎上捉住它,用两个指头肚夹住它的肚子,把它四脚朝天翻过来,发现在它圆圆的身体下部,有一个黏黏滑滑的小翅膀钻了出来,她乍一看时,以为那是金鱼的尾巴。外祖母未死时,曾对她讲过有关争斗时刻的到来,以及海水淹没大地的故事。据说,到了末日那天,花园里每一朵绽开的大丽菊里,都会升起一只金色的海马,而泥土里匍匐潜行的甲虫背上,则会长出一层层坚硬的鱼鳞。我们的梦来自大海深处,那么终有一天,我们要回到那深不见光的梦里面去,我们的头颅和眼窝将被海水填满,我们的肚脐与腋窝,将成为珊瑚红葵和海胆的睡床。茨莱啊茨莱,你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么?外祖母每次讲到这里,眼里总是倒映出群星破碎的光晕,在幽深海面上,一圈圈漾开。

      眼下,终于到了一切的起始与结局么?八岁的茨莱,揪住蜘蛛肚腹上那条小尾巴,用力往外扯,两个指甲盖深深刺了进去。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扯落而出的,并不是一条金鱼尾,而是一只翅膀嗡嗡作响的蓝色蜻蜓,头脑两侧血红的眼睛向外凸出,像两个闪烁的大灯泡。她瞬间跌坐在地上,泥土里锋利的蓟草,钻入了她的脚掌。

      那一幕过去近十年,茨莱依然记得,那金鱼尾巴捏在指间,柔滑又坚硬的感觉。现在,她抚摸着自己的肩膀,明白这不过是一种,荒诞而致命的错觉。

       “离上帝越近的人,离魔鬼也越近。”一个女人声音破浪而来,盘旋于岩洞上空。茨莱太阳穴上青筋一丝丝跳起。

      “什么?”她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

     “我是说,昨天夜里姐姐隔着下水道和我讲话,说今天要来岛上看我们,帮我照顾你分娩。自从我们俩抛下修鞋铺,不管不顾地跑到这岛上来建花园,也快一年了。你记不记得,上一次你说要去找龙船花,是在什么时候?那时候你还没怀孕,也还能徒步在红杉丛里跋涉好几天,而现在,就连弯腰抓老鼠都困难。”

      宁勒这个鬼东西,不到一年时间,讲话越来越像他姐姐,隔着大老远,就能听到那假惺惺的摇头叹息声。我又不是一只猫,抓老鼠干什么?难道他一直以为我是一只猫?茨莱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把拇指含在嘴里,发出了“咻”的一声。

      分娩的时刻快到来了,不是在下午,就是在晚上。而这一切又有什么分别?在这座静悄悄的岛上,人活着和死了,究竟又有什么分别?茨莱眼前回现出她刚上岛时,面对空旷无人的雪白海滩,那欢呼雀跃的样子。是怪她年少无知、过分偏执和天真吗?还是怪那阴暗丛林里一天到晚连绵不断的雨水?下雨的日子里,人无论如何不能接近那片丛林,那是食人蘑菇和巨型蚂蚁狂欢的盛宴。如果鬼针草影影绰绰的舌头花瓣只是一层幻觉,那么榕树和苦香树遮天蔽日的繁盛枝叶,又在掩藏着什么呢?你看那一片片层层叠叠交织如网的手掌形绿叶,多么像一双双摇曳着伸向天空的手。茨莱最后一次走出岩洞时,满眼都是幽幽跳动的墨绿火苗,她被森林沉静无边的意志征服了。谁说这雨水中腐烂的树叶和花朵没有声音?谁说这密林中稀疏的光影与鸟鸣不是舞蹈?在这远离海浪的天空下,最寂静的仙境,也是最喧嚣的陷阱。

      在何情形下,人会选择永远生活在一场梦里呢?茨莱艰难地翻过身,把隆起的肚皮紧贴在地面。而此刻回答她的,只有丛林深处断断续续的雨声,以及似有若无的鸟鸣。在那永不结束的梦里,她再一次看见,自己的下半身在暴雨中绽裂开来,变成了一朵火红色的龙船花,颤栗着,在滂沱大雨中怒放,鲜血与雨水交汇在一起,呼啸不休,成为淹没整个岩洞的紫红色洪流。在那花心深处,一只孔雀艰难地抬出了头,羽毛雪白,尖喙血红,它振动双翅,嘶声嗥鸣着,奋力从她身体里挣脱出来,飞向那阳光耀眼的岩穴洞口,却没有顷刻离去,而是停落在那里,抖落着翅膀上一滴一滴晶莹的雨水,回过头来,静静望着她,无声张开了巨大的羽屏,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生下来了,没想到是个女孩啊,我还以为,会是像宁勒那样毛手毛脚的小子,看来,印度街的故事还没完。弟弟,你看,这孩子目光如炬,长得多像妈妈啊。”

       VII

      “什么是信仰?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们说,信仰就是诗,诗就是信仰。其实这是不准确的,是一种譬喻——当然,不用我提醒,你们也知道,一切修辞都映现善恶美丑,每一个早已被写下和即将要被写下的字眼都生死攸关!而回归到人的源头,我们说,信仰就是闹革命!在孔雀面前,从没有一团和气的信仰,更没有阖家欢乐的革命。流血是世界的本质,而牺牲,是万事万物的源泉,牺牲是一切!不理解牺牲的人,也就不理解历史与现实,不理解暴虐与反抗,不理解灵魂和血肉,不理解他的父母,更不理解——他自己!”

       星期六中午的印度街广场上人头攒动,人群的流动方式像层层环旋的黑色漩涡,向着一个陀螺状的漩涡中心无止尽涌去。有轨电车的行进在这里中止了,卖牛油果汁和咖喱章鱼饼的小贩,推着小车匆匆散去。因为文法学校的师生们蜂拥而至,正静悄悄地聆听着,新一年的助理教授贺泽在毕业典礼上,发表着演讲。

       贺泽爬进了一个热气球,热气球已经点火,即将升空。人群中,老萨帕捂住了眼睛。

      他怎么会知道这段话,这是我……这是我十八年前写在信里给茨莱的啊?一字不差,一字不差……不能了,印度街的故事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十八年来,老萨帕一直以为自己远远逃离了故乡,就从此挣脱了一切庸俗市侩的社会关系,逃离了一切吞噬灵魂的政治漩涡。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自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父母家那一天,他便走向了一场无可挽回的革命,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逃避,也是他对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复仇。曾经的他恨自己,恨这条街人眼中那个怯弱阴暗的自己,所以也恨上了这条街上的人们。但是不能了,昨日令他悔恨终生的错误,不能在今天的青年身上重演,因过往而自卑,因自卑而自负,因自负而孤独,因孤独而疯狂,因疯狂而走向祭坛,献祭自己也牺牲别人,毁灭现今也毁灭过往的一切……不能了!即使阻挡宙斯的意志是注定的以身赴火,但必须得这么做,为了那痛骂过他眼瞎的父亲,为了他那死不瞑目的母亲,为了为了这条街上所有聆听过他读诗的善良热忱的年轻人,为了那十八年来苦苦等候他矢志未渝的渃月,这事情非做不可。除了他,没人更有责任也更有荣幸这么做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孤寂最不幸的骄子,注定被人群放逐,被双亲诅咒,注定得不到山洞里的盲眼之众理解,而今站在死神身边回望,他才明白,自己这一生是如此辉煌壮美,那么多遇到过的人曾将自己真挚的心献给他,只是他自己把自己囚禁在内心的高墙里,被灵魂欲望的狂澜淹没,从未真正诚恳聆听。

      萨帕奋力用肩膀挤开人群,道路前方一张张脸纷纷转过来,投下清澈又迷茫的目光。人群像潮水一样向两旁退去。萨帕爬进热气球,夺过贺泽手中的话筒,从口袋里掏出一页信纸,开始继续往下讲。那是他昨天便已经写好。他全身颤栗着,一字一句讲道:

       “没错,十八年前我曾经那样讲过,但我此时此刻才明白,诗歌的学问,看似是与上帝对话的学问,其实……是与魔鬼共舞的学问啊。当一个诗人不再满足于闭眼纵饮高歌,而非要睁开双眼,从宿醉的迷梦中醒来,试图用自己的理性去操纵这声音,去礼颂一个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生灵,他从此就走上了一条,寻找孔雀的路。可是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日夜歌颂礼赞的孔雀,其实并不存在啊……或者说,那就是你们想象中的,你们自己……你们想要逃离现在的自己,寻找另一个,被回忆虚构出来的自己,只存在于过去和未来的自己……杀死一个,复活一个……印度街上……”

       热气球开始旋转着升空,吊篮与发动机连接处冒出了火星。

      “愿这世上不再有孔雀,也不再有诗!”

      终于飞起来了。萨帕站在吊篮上,微笑着向海岸望去,望着渃月独自站在海风中的背影,她等了他十八年,是的,十八年来她一直以为她找到了孔雀的下落,以为终有一天,萨帕先生会放弃那虚无的理想,重新回过头来,面对真理和现实,回到她的身边。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对做白日梦做出名的呆子,即使在同学的嘲笑,在老师的挖苦中,他们的名字也从来不曾分开过,不,从来没有,渃月和萨帕,孩子气,怪物,低能儿,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从来都是一体的。

      但今天,她才会发现自己错了,萨帕先生紧闭的眼睛再也不会为她睁开,他那燃烧的双肩永远也不会为她回转过来,他们的结局,自从萨帕先生的手指在书架上来回摸索,翻出那一本《变形记》时,便已经注定。特洛伊城的大火烧了三十天,城中的男人被屠戮殆尽而女人则早已沦为奴隶。面对一片火海,赫卡柏蓬头散发,埋头伏地,手指深深嵌入血和泥里。而波吕克塞娜昂首阔步走上前去,主动把胸膛献给敌人,她那纯净的脸庞即使落在尘土里时,也未流一滴泪。在命运的恐吓面前,在幻梦的长夜将尽之时,渃月知道自己胆怯地退却了,自以为聪明地跑向了相反的方向,而茨莱没有。是的,茨莱没有。在土地与海洋之间,她走上了一条更加遥远,更加漫长的路,即使那条路的尽头是一片沼泽地。那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地,是她和茨莱肉体的距离,也是她和萨帕灵魂的距离。她一直以为,孔雀就躲在印度街的地底下等着她,她真是大错特错了!这条街上一代又一代最纯真良善的青年,不惜前赴后继飞蛾扑火,仅仅渴慕一睹的美丽生灵,怎么可能蜗居于藏污纳垢之所,与水蛭老鼠为伍?它的美,怎是那地上人双眼能看的?它的歌,又岂是那地上人两耳能听的?萨帕先生在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早已读出一切。屠城之夜背弃了故土的埃涅阿斯,此后不管乘船漂泊何方,都始终活在一片燃烧的废墟之中。光出于火,亦将永归于火。

      孔雀,别告诉我;孔雀,请听我说。

      中年妇人摘掉眼镜,抛入大海,拖着发福的身体,沿着海岸线的街灯,步履迟缓地走下去,一路沉默无言。印度街薄暮即将西沉,而昴星即将攀升。在孔雀的海滩上,时间卷走了诗人的骨烬,燃起了唯一不灭的诗。渃月知道,自己从未孤独,因为,在茨莱和宁勒一去不回的港口,苏沙又已站在船头。这条街上,今日有过的一切,明日将会再有。而那座岛上,昨日无人返还之处,今日亦有人奋身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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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3 00:27:41 |只看该作者
是我喜欢的。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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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3 01:32:45 |只看该作者
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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