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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云深的地方—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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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5 00:05:5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初稿,欢迎斧正。

1


        当我背着一担柴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寂静的小村庄。这是我第一次用一种带有外乡人那种好奇心的眼光关注它。自从我出生以来,除去那些不安分的年纪,大多数的时候我都住在这里,同这里的许许多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个村庄是我的祖父在六十年前打下根基的。在鼎盛时期,它也曾经有过千把来人的规模。虽然近几年成年的男子多少都背井离乡外出闯荡去了,但不可否认,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仍然有着不少村民在固守着他们的传统。空气中生活的气味,推开任何一户人家的房门就能闻到;外人常惊讶于这些家庭的简陋,以及与此相对的那顽强的生命力。虽然人们并不十分欢迎外来者,但是只要你花些心思和他们套近乎,他们还是会在某一个傍晚邀请你到寒舍里用些粗茶淡饭。

        人们能够坚持下来,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我的父亲。他亲历亲为地为村里的建设把关,提升了村里的生活质量,也获得了村民宝贵的爱戴。即使那时我从县城的高中辍学归来,他们仍然默默无言的接待我。没有人责备我用掉了村里为数不少的一笔教育经费,而这能够供得起几个孩子读完小学。对于我的县中生活,我不想过多叙述。借用校长的话说,我染上了新兴县城里浮夸而又散漫的习气。这半句话很不客气,摘自校长写给我父亲的信。他们多年的友谊也没能留下一点回旋的余地。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背着一个小包,搭着村里的拖拉机离开县城。我觉得我很快就能回来,因此一路上我感到特别轻松,像是放了一个悠闲的假期。当我回到破旧的老宅子的时候,我甚至想了一个绝妙的玩笑。但是父亲显然没有兴趣。他废旧的仓库里拿出两个箩筐,和一根细细的扁担。“明天早上,”他略微回头,短暂的一瞥,“和老张去山上打柴去吧。”我没能说什么。父亲坐在门槛上,熟练地点上一根烟卷。

        他这几年变得有点奇怪。话说得越来越少,可每天香烟却不离手。不过,让我更担心的是,看来我就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了。我无比熟悉它:我能够从容地数着家门口十五级大块的鹅卵石,跟儿时的同伴们到山上去探险。但这样的新鲜感仅限于儿时。我们早已熟知山上的一切,那个破败的山神庙,大卸八块的石碑,以及山顶上那些乏味的风景。在我上高中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之间的联系明显减少了。我不记得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们是否长出了胡子。这些都显得不合时宜。我害怕见他们。我怕他们变成这村里为数不多的青年人,在村口以及县城的边缘晃来晃去。甚至,我害怕和他们一起碰见我在县城的朋友。

        我点了一根烟,在那条熟悉的路上转着。偶尔我看到一个背着口袋的老妇,在她的背后,暗淡的夕阳发出摇曳的、持久的光芒。现在想来,那就像是梵高的一幅画。但当时的我还没到欣赏这种风景的年龄。我二十不到,穿着村里常见的白色汗衫,在路的尽头叼着一根香烟。只要回头,就能看到村里的男孩女孩们光着身子在田埂上跑来跑去。我看向远方,盯着那些若隐若现的山头。其实,我还听见了那些村民们自创的歌谣,但我无论如何是唱不出来的。

        第二天,我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醒。我一睁眼就看到老张站在我的床头,微微地对我笑着。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更多的时候像是一个下属。小时候他对我很好,带我去看戏和买零嘴吃。略微长大后我渐渐开始回避他,因为我和同伴经常去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而我害怕他告诉父亲。我看着他轻轻地敲打着我的床板,觉得他的气色和以前一样好,虽然灰白的胡须变成了几乎是纯白的颜色。他变得像是一个老者。

        我们很快就收拾妥当。我背起了空的竹篓和那根扁担,老张在前面轻盈地走着。一路上,我们和许多人家的男人打了招呼。我半遮着自己的脸,等待他们冗长的寒暄结束。当我们走到了半山腰,一缕晨曦从茂密的枝叶间射在我们的脸上。根据儿时的经验,这里将不会再有村民出没。老张解下背上的草帽,递给了我。我摇摇手拒绝了。

        我们接着走了很久。到山顶时我已经彻底上气不接下气,可身上却是暖融融的。老张略微向前踱了几步,又回身取下我肩上跳着的一只竹篓。他从竹篓里取出了一只镰刀,开始了他的示范。我惊讶于他麻利的动作,一小会儿就装满了半只竹篓。看来我今天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我们再看看这里的风景吧,我说。老张露出了一张笑脸。我用手拨开茂密的树枝,试着向远处眺望。我知道这里不会有什么的。今天的雾气甚至比往常更大,把远处盆地里的县城笼罩在一片虚无之中。我想那里有我美好的回忆;虽然倦意让我只能依稀记起一些遥远的片段。

        是啊,记忆多么美好。我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汗,又揉了揉我酸痛的肩膀。我刚刚下到半山腰,却已经感到这样劳累。我想我在这里驻足了太久,就连远处的村庄也变得陌生起来。或许我的父亲、我的祖父都曾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疑问,但他们无一例外的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我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期盼着回家能够弄一碗粥吃。希望父亲能够烧好这锅粥。他最近做事经常犯一些简单的错误。我怀疑他老年痴呆了。

        我把担子卸在了家门口宽阔的石阶上。有那么几秒钟,我感到一种获得重生的快感。紧接着便是沉重的呼吸,让我的头脑有些发晕。回家已经几个月了,我的体力还是这样虚弱。或许县城安逸的生活让我流失了我曾经健壮的体质。想想小时候怎么玩也不会觉得累,帮着父母干活也经常获得表扬,现在的我就算有这气力也禁不住这样的表扬了。

        新兴县城里浮夸而又散漫的习气:这句话又浮现于我的脑海。就是这几句话断送了我的高中生涯,以及我上大学的任何指望。我不得不怨恨起那个校长来。他虽然是父亲的朋友,对我却是这样苛刻。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和他求情,让他把我留下。但当我在脑海中想象父亲略带苦笑求人的情景,这样的想法却使我产生了莫名的厌恶。

        我踏进了布满尘土的门框里,在门边轻轻地放下了我的扁担。阳光从简陋的天井中倾泻而下,在地上的石块上映出一道模糊的边界。房间里没有响动,我想父亲要么还没起来,要么已经出去了。于是我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父亲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望着桌上摊着的一本书。他最近沉迷于古文字研究。尤其是女书,他说,那是一种失传的技艺,随着男书--也就是我们如今使用的汉字--的普及而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你和老张打柴回来啦?”父亲直勾勾地说。
        
        我嗯了一声,想着老张和我去打柴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他抬起手指了指桌子。于是我走到桌前,拿起了桌上的书递给了他。

        父亲接过了书就没说什么。我走进了厨房。锅里的粥冒着热气,我盛了两碗之后便胡乱吃了起来。我试着串联起记忆中的父亲;那个老实的不苟言笑的人,平时话不多言让人感到乏味。那时他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全村上下的事物,用他的实诚赢得大家的尊重。这样的父亲现在哪里去了?他越来越多地消磨在乡间学校里,作为校长领导着手下从县中辍学回来的两三个年轻人,时常因为人手不够而亲自上阵。有时,他像是躲避着公务,把一切都留给老张去打理,自己枯坐在家里的书桌前或者消失在山上。

        当我还在县中的时候,我并不是没有听到过一些传闻。有人说他在丧妻多年之后终于交了桃花运。“在山里见面”,他们说。当然,我并不相信。我不止一次想,父亲是那么木讷的一个人,有哪一个女人会心仪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呢? 不过我仍然期待看到那个女人。那次我从县中回家,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独自一人行走在土路上,竟然有些庆幸。我想我决不会支持他的,甚至有了一些恶毒的主意,想要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盛了大半碗粥,端着这大半碗粥走进了父亲的卧室。他摊开一沓宣纸,正在研墨。“以后就跟我去学校吧。你闲着也是闲着。”父亲透过眼睛瞥了我一眼。

        
2


        这之后的一周,我成为了村办小学的第十四任教师。我想我的职责介于助教和代课老师之间:父亲有空的时候我坐在他教室的一角,负责监督学生们的行为和收发考卷;父亲因公出差时,则由我来教学生语文及数学。我很快就意识到我是多么不适合这项工作。学生们似乎在私下议论着什么,但是我从来就无法得知。我又不愿意去和学生私下谈话,因为和他们亲切交流听上去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于是课堂上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一片死寂。学生们虽然不敢当我的面造次,但是他们的屁股却在椅子上挪来挪去。这比上课说话更让我难受。我感到我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威信的。

        下课时,我感到轻松。我一般都草草地结束,所以我能够花几分钟的时间悄悄走进别的教室。他们的情况并不比我好多少,尤其是知识上。很多老师只是初中毕业,自己在学校里也没能够掌握多少知识。所以他们与高中无缘,也只能留在这个离村庄一步之瑶的小学里。当然,他们教得比我卖力。作为小学老师的薪资比种地要高得多,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这也是一个人人羡慕的职业。

        每天一次的午休,是我逃离这个稍显拥挤的教室的唯一机会。我与其中一个老师心不在焉地聊着,试着找寻一个不用四目相对的正当理由。他身高像一个小学生,岁数不会比我大多少。每次聊天时他都十分谨慎,害怕说错了什么话一样。我告诉他尽管说,同时端正了身体面朝远方。他讲的无非是生活的艰辛,孩子们多么不服管,以及自家大哥如何搜刮父母的钱。我对这些东西有着不少距离。它们的确催人泪下,但也不过是乡村里常有的一些生活罢了。我更感兴趣的是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老师。他平时总是不与我们说话,但我知道这是因为面子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二十不到的年纪,或许因为我比他多读几年书,或者他因为我是新来的教师而感到威胁。我想他大可不必担心。我只是来这里帮父亲打个下手的,而他在这里却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师。

        我在学校后面的小路上走着。这里通向一座小山,而小山通向远方的县城。虽然我曾经在那里求学三年,但记忆中的县城对我来说仍然是一种全新的经历。小山分割了我的童年和我的青年时期,一边是被外界阻隔着的、让人无比熟悉的村庄,一边是无序的但是让人感到向往的生活。那时的我对于新的事物总是要尝试,幸运的是没有一次我受到什么伤害。

         我一次次在那条小路上经过、折返,一次次变的饥渴难耐。那时正是盛夏,江南短命的春让位于夏天,而夏天不会放过一切。当我走上田垄,遥望着远处的一团云雾,我感到我的命运和水里的庄稼系在了一起;而我对县城潜移默化的向往便一次次加深了。


        3

        我把满满当当的箩筐放到一边,到屋内拿出一把小斧头。对我来说,我最拿手的就是劈柴了。小时候家里农忙缺帮手,我经常会帮着干一些这样的活。一开始是很危险的,但是乡下人的教育方式便是“放养”。简而言之,不管便是最好的管教。于是,我也让人惊讶地学会了生活的零零碎碎,在适当的实际填补劳力的空缺。那时家里的人很多,有年龄大我一轮的哥哥,病榻上的祖母,以及一个光棍的叔叔。当然他们并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停留太长的时间。

        为什么我没有提到我的母亲?或许,关于她的印象早已随着时间变得模糊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现存的记忆似乎并不能提供一个完整的形象。她在家里的时间是最少的,常常比地里的农民还要辛苦。我记得能够遇到她的时间总是夜晚和清晨。那时她要么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要么急匆匆地出门。不过,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却十分清楚:她时常穿着一件洗旧了的蓝色制服。这件衣服虽不漂亮,却显得很合身。我想,从我的记忆一开始她便经常穿着这件衣服。

        我走到父亲的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这里有父亲--或者说我和父亲--从不轻易示人的过去。箱子的锁早已锈死,只稍稍一用力便脆弱地弹开。在我眼前的是几本许久没有见过的相册。我翻阅着,目睹着关于乡村学校的点点滴滴。每当一本相册结束,一些渐渐熟悉的面孔便消失,不仅是学生,还有那些年轻的老师。偶尔,我也能在其中找到夹杂着的父亲和我的照片。我想,那是我去县城读初中以前拍的。谁能想到,那时的父亲竟然也是个摄影爱好者。我在那个陌生男孩的脸上找寻着生活的痕迹,还有不易察觉的伤害。可是我无法找到如今我已熟悉的一切。看来那时变化尚未开始;生活仍旧继续着它有条不紊的漫步。

        我合上了一本又一本相册。夕阳渐渐斜射了进来,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照片泛黄的边缘。我快要忘记自己的初衷了;母亲的痕迹像是北方的春天一样转瞬即逝,她的照片更是无影无踪。但我望着窗外远处的稻田,突然感到自己说了多么可笑的话。我总觉得,我还能记得她的眼神。它拥有使我安静的力量,像是一杯厚重的苦茗,把我从不安中解脱出来。这是属于她的,因为她的忙碌而显得更加珍贵。

        在那些我们曾有的时光里--那时我刚刚掌握了年少的一切,羡慕着同村那些顽劣的少年--我记得母亲温柔的,反复的劝导。那时家里时常只有我一个人,而我像任何一个爱玩的孩子一样忘记家务,和同伴一起幻想着探险。在那个年纪,我虽然不至于对母亲的唠叨感到叛逆,但也逐渐心生厌烦,就像对这逐渐平庸的生活一样。现在,我变得逐渐怀念起那一切。
        我等待着。或许这种感觉早就随着时间变得强烈起来,变得不可自持。

        



        4

        父亲总是很忙碌;我也不得不给他代课而很难得到忙里偷闲的机会。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长途大巴的开通。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是当然是一件好事。他们以后出城不用再搭别人的拖拉机了,让人渴望的新世界似乎也近在咫尺。每天一班的长途大巴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人们害怕如果年轻人都离开村庄,那么干庄稼活的就只有老人了。事实上,村里的耕地已经变得荒芜起来。据说,父亲对公路这件事持强烈反对态度,而村里人也分化成两派。中年人和老辈们从一开始就反对公路的建造,在很多年前就向上级部门奔走呼号,而年轻人们则是皆大欢喜。很多人不理解老一辈的举动,他们认为他们过时了,却仍然在管理这个村庄。有的公开要求父亲离开村长的岗位,让位给新人。他们甚至找上家里来,而父亲又经常不在,于是我就得接待他们。可想而知,对父亲的怒气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觉得我应该逃避一下,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选择下班后留在学校。人们知道父亲最关心学校的教学,所以他们会直接来学校找父亲理论。这种事情总是在上课时遇到,而父亲只得中断上课,心平气和地请来访的村民“借一步说话”。这时,不安分的孩子们在教室里打闹了起来。他们的声音混杂着村民们据理力争的声音,以及父亲好言相劝的微弱声音。他的声音简直是被淹没了。

        不知为何,每当这时我便感到特别轻松。我成了一个局外人,没有人会在意我是父亲的儿子,或许是本村历史上第一个纨绔子弟。我可以堂而皇之地溜出教室,在学校的后面的小路上做一次小小的旅行。当然,这种旅行常常也以失败告终。我到底还是无法适应孤独带来的压力。在平时,这一切被生活的平庸所笼罩,在这一刻却无能为力的爆发出来。那些熟悉的傍晚里,我离开学校微弱的灯光,离开父亲带的几个沉默寡言的初中生,走向那条逐渐暗淡的小路。路的边缘逐渐模糊在稻田里;而远处早已亮起了阑珊的灯光。那是山的另一头,但那些星星点点却是如此清晰。

        我知道城市与农村的不同;城市的灯光很早就亮起,到了清晨才会熄灭。它永远陶醉在属于它自己的夜晚里,不愿意接受昏昏沉沉的白天。城里的人过着懒散而又无聊的生活,把剩下的精力消耗在夜晚人造的霓虹灯下。

        而农村却是属于白天的。稻田是属于白天的景色,一早的清新空气适合劳作,直到太阳落山以前人们面对潮湿的土地,不说话,只与耕牛为伍。农村的生命止于黑暗。一天的工作是劳累的,也是舒服的,但此时人们只想睡一个没有美梦的好觉。

        我在小路上徘徊着,直到人群散去。我和父亲相对无言,却默契地一同回家去。我思考着他一天忙碌的生活,以及这样带给他的意义。可以看出,他心怀好意地、小心谨慎地试图在众人之间找出一个最佳的契合点,但最后大家却觉得他没有主见,没有能力落实一项政策。很惊讶地,我对这个身边的父亲产生了一丝陌生感。我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但是我第一次看不出他的镇定。他身上的气息不见了,这让我感到恐惧。他似乎与小时候的那个父亲判若两人。



        不过,大巴对我来说好比是一线希望。我想回到县城,去见见我的朋友。他们可能变了,可能没有,但不管怎样我也渴望能够再一次获得他们的认可。我想等父亲的工作回到正轨,我有时间的时候再做打算。

        当我脑中存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时间的进程让人欣喜地加快了。每天早早的来到学校不再是一个负担,而成为了一种奢侈的修行。我为父亲备课,早早地做完工作,便来到其他老师的课堂上。他们用简陋的工具复述着前人的话,在山村的背景下显得晦涩难懂。不过,教室里乱蓬蓬的脑袋们并不在意这点。他们有自己的娱乐,大多是在课桌底下进行的。也有孩子单独坐着,小心地用写过的作业本折一个纸飞机。这些曾经都让我乐在其中,当我仍在村里的小学念书的时候。现在,他们是如此清晰的回忆。

        
5
        
        我想我终于能够下定决心回到县城。至少在那里,我的生活没有失败的迹象。我仍然有着那几个朋友,在大半夜甩着啤酒瓶压马路。在工作的间歇,我收拾停当,去村口买了车票。在那儿我遇到了一些熟悉的年轻人。他们大致与我同龄,脸上留着青涩的小胡子。我知道他们是我童年的玩伴,但是我们很默契地装作不认识。他们终于还是兴高采烈地谈了起来。看得出来,他们是第一次去县城。我看到了其中一人眼中的光。是否应该为他高兴呢?我不知道。

        就在我将要离开之前,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午,我在山脚下看到了从山上下来的父亲。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让我代课,而我没意料到会在那里碰到他。看到我,父亲似乎显得毫不惊讶。他仍然对我笑笑,但是口中却喃喃地念着什么。这种情形,在他研究女书是时曾经看到过。我担心的倒是那个传闻。父亲这样神秘的行动让我联想到关于他的流言。或许它是真的。但我不敢往这方向上想太多。我匆忙地在山上溜达了一圈,像是在躲避一只野兽。

        父亲对我隐瞒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他的奇怪举动让我不禁怀疑起来。其实这种感觉自从母亲消失那天以后就逐渐生长,可现在却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一阵微风飘过,树林的唱和加深了我的孤独;我像一个孩子,突然发现自己被大人忽视了。

        在我的记忆中,虽然父亲不曾和我聊过母亲的事,但我也通过村民们的闲言碎语勾勒出一个母亲的轮廓。她是乡村小学的第一任教师,独自创办了这所山脚下的学校,并把它发展到了拥有几个老师的规模。母亲做事总是亲力亲为,因为她放心不下别人。谁也想不到,她的事必躬亲却造成了意外。

        那是一个月初的日子。母亲像往常一样赶着驴车去县城购买教学用品。天突然降下了大雨,土路变得湿滑起来,最终还是崩塌了。

        没有人找到母亲。在那条唯一的土路上,人们都知道失踪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被告知这件事的,但从此以后他成了一个更加忙碌的人,就像母亲那样。那大概是他接手学校,成为老师的那一天。这对我来说是个噩梦。我不仅失去了母亲,同时也失去了来自父亲的关爱。当父亲的早出晚归成为惯例,我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我手里握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拎着一只小皮箱,呼吸着潮湿的空气,站在晨曦之中。在我前面的是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公路的边上。我看到了之前遇到的几个年轻人,以及更多的年轻人;整条队伍里几乎全部是年轻人。这让我有些惊讶。自从几年前青壮年们外出打工,村里似乎就只剩下了老弱病残;而现在,村庄里的年轻人好像瞬间就多了起来。

        我决定对父亲不辞而别。那天早上,我感觉到他在等待着什么,顿时感到了一些罪恶感。我仍然希望他能尊重我的选择,但是离去变得困难。在通向城市的颠簸的小巴上,一些记忆的残片逐渐联系了起来,让我感到更加心痛。我幸运的挤到了一个窗边的座位,但我无暇四顾。我身边年轻的孕妇正在幻想自己的丈夫,而我竟能平静的等着,什么也不想。似乎车厢里已经挤满了太多的憧憬,而我呼吸着这一切,无言以对。


        6

         我在城里看了部电影,联系了以前打得热乎的朋友。他们来了,问候,又很快离去,每个人都在和我抱怨,甚至那最乐观的也在和我抱怨他在县城里的小公务员工作。 我虽然是特地来见他们的,却听着他们发牢骚。 不过,虽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我还是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我没能见到最好的两个朋友;他们去省会闯荡了,想必会来得有些时日。而我从白天起床开始就不由自主地发呆,像是做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

         这接下来的几天我在酒吧里度过。台上一个脱衣舞女围着钢管搔首弄姿,而我的思绪被周围萦绕着的嘶叫声所淹没。远处一些人在和舞女调情,引来台下放荡的笑声。我转动着面前的酒杯,观赏着上面淡淡的酒渍。这里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可我只感到淡淡的不适。这就是我两年高中梦寐以求的东西,它是如此不堪一击。我想,我的学生生涯一去不复返了。它曾经意味着猎奇,浅薄,黄色笑话,或者幼稚的恋爱,但当一切都失去意味我不得不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我待在酒吧里,直到慵懒的老板宣布打烊。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鱼肚白的天边被灯火点缀。一种新的生活即将在这里开始;人们会继续前一天所做的事,不管是否心怀悔恨,因为一天的记忆在零点会被重置、遗忘。我身上带的钱也不够了,不得不打道回府。一种无法舒展的感觉在胸中滞留。

         我在熟悉的学生宿舍找到了久别的床位。刻板的大爷打着哈欠,终于还是让我进了校门,把我领到我的板床跟前,似乎还记得年前我们的恩恩怨怨。在房间内的其他学生回来之前,我躺下,尽力舒展着。一种紧张形成的痉挛袭击着我的后背,我的大脑也即将失去意识。这是我住过两年的地方,回到这里比回乡更引起了我的乡愁。或许乡愁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词语。我试着反驳自己:这里真的帮你找回了失去的美好吗?还是说,那只是你为浪费的无聊时间所做的借口。。。我想起在酒吧的经历,又感到脑中的一根筋莫名的触动。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我憋了两年没有去那里,但取了以后反而引起了更大的不适,甚至厌恶。

        “民哥!”

        我把头转向左边,差点扭到了脖子。顾伟滴着汗水的脸在我的眼眶内显得逼仄,我不由得坐了起来。他是我在这里的朋友--或者,考虑到他们都各赴前程,也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

        “民哥最近忙什么呢?”

        “呃,家里有很多事情做呢。我们那个村,你知道。”

        他没有听完我的话,就滔滔不绝起来。你知道,那些无非是他和他们村那些朋友,那些人我以前都不屑于结交。但我感兴趣的是阿伟本身,是他那唾沫横飞的急性子;当然,没有他丰富的故事能力这一切都是空谈。他有那种天花乱坠的能力,好比古时候的说书艺人,“数来宝”什么的。可是认识他之前,你却看不出他和一个木讷的学生有什么两样。

        我和阿伟坐在寝室里一张下铺上,话题早已从他的篮球技术变成了他所暗恋的姑娘。我从屁股下面抽出一张枕头,灰白的枕面上泛着黄色的口水印。这是我们的寝室,但是现在只有阿伟。我看着自己的床铺,空空如也。我存在的记忆现在摇摇欲坠。

        “我觉得黄倩露真的不错。你还记得吧,她那次来我们班检查眼保健操老邢顺了一下她的屁股,那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可是最后却跟了阿冰。怎么想也不会是他呀!这种事真是说不准。”

        “嗯。他们最近怎么样了?”

        “分了。就阿冰那样,你说他能留住谁。再说阿冰出去打工了。诶,你不是也。。。?”

         他总能这样,让你觉得你是一个事不关己的观众,又突然把你变成焦点。不管你回不回答。

        7

        我在学生寝室待了几天,试图找回过去生活留下的气味。有时我也在学校里闲逛,但我却没法忘记自己也是一个老师。这种感觉很奇怪,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受着管教。所以我回到寝室,在床上寻找安宁。

        在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我试图整理自己纷乱的生活。一个辍学的高中生。小学教师(代)。一个不存在,被忽视的不孝子。一些人的朋友。村民。这最后一个似乎是一项艰苦的职业,更不必说我还要分担日益衰老的父亲的一部分工作。父亲是想彻底放弃他的工作,让我来接管吗?我觉得他放心不下。跟何况村里的一些壮年想着要为村里作出彻底地改变,一个“世袭”的村长之位首当其冲是他们专政的对象。

        第二天醒来后,我在操场上闲逛。星期六的学校显得空荡荡,像是一座荒废的监狱。想起阿伟,总感觉他是这样快乐。而我却明显地感到与这样的生活的隔阂。看门大爷的收音机放着京剧,有点刺耳。

        我看到老张向我走来。他若无其事地穿过了学校紧逼的大门,与我之间的距离悄悄拉近。他知道我在这里,这不奇怪。但我总有不祥的预感。

        父亲失踪了。他说。昨天傍晚。

        我们坐在校门口的花台上。我问他父亲去哪里了,他摇了摇头,不回答。

        这反而让我着急了起来。父亲年纪大了,又有老年痴呆的倾向,我希望他不要出什么事情。不过老张却露出了一份理解的神情。

        “我想你该学会理解你的父亲了。”老张终于发话。

         希望他能说些有用的。

        “不,我从来不觉得他得了什么老年痴呆。这一切都有个由头。”

        老张告诉了我父亲接受学校的原因。一些在我心中隐秘地酝酿了许久的思绪像针一样弥漫开来,让我突然感到悔恨。我早就该开口的,或许这样能够让他好受一些。可我想当然地认为他足够坚强。

        在老张继续说话之前,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不,我感到思绪像幻灯片一样回放,逐渐压缩成一个点。就像该死的走调的音乐。

        我们回到了村子,天近傍晚。路边多了些闲逛的年轻人。一些人在远处互相呼唤。老张说,他们找父亲已经两天了。这证实了他不适合当村长吗?但他的成就有目共睹。我想我和大家一样不了解父亲,比如说他对女书的偏爱,他对学校的投入,甚至是在母亲死后他给人的怪癖感觉。。。这些犹如藤蔓把我挡在事实之外。

        我下车,感到阳光的余温。背后就是那条唯一的路,崭新,有着淡淡的柏油味。在路的远方,你或许能看到雾中的城市。而前方是路的终点。这里公路褪色成土路,脚上展新的运动鞋显得多么不合时宜。我即将在这里寻找父亲。

        或许是一种直觉,我感到答案离我并不遥远。

        我在村里的路上近乎散步一样走着。我路过村口的学校,看到学生们趴在教室的床沿上,老师不知去了何处。我看到他们对外界的好奇,但显然老师给他们下了死命令。

        我看到路边的村民。他们习惯于站在自家的门前,交流着早已过去的往事。恭喜你们,今天你们获得了新的谈资。

        我看到村里的一些青壮年在远处奔跑着,他们呼唤着父亲。

        更多的人,包括我自己,在一旁围观。

        我回到家。木门虚掩着,烟囱似乎还冒着缕缕青烟。鸡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走着。我走进房间,寻找父亲留下的线索。没有,一张纸条也没有。他的房间比往日洁净,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点了一根烟,看着落日的余晖一点点被群山吞没。那时我想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幻想着山外的世界,那渴望随着想象力增长,逐渐填满了我的童年。父亲说,那外面是县城。“你很快就要认识它了。”他笑笑,像是讲述着自己羞涩的往事。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城里遇见母亲的。那时她高考失败,幻想着到一个更大的城市里念大学。我想,如果我是母亲,我大概会鄙夷地看着这个农村来的人,高傲地无视他。

        我来到了后山脚下。在这个时候,后山人迹罕至。它像是施舍着人们,却不图回报。我竭力克制住自己,但是泪水很快就涌了出来。

        在上山的路上,我盲目地搜寻着,但是又害怕找到些什么。我想我的父亲就在这里。我的自尊心迫使着我去爱那个脑海中的父亲,但我很难从麻木里走出来,就像我们一直习惯的那样。一些茫然夹杂着烦怒与羞愧的情绪让我的整个头部处于一种翻江倒海的状态,而我几乎是飞跑着上了山顶。

        最后一缕阳光穿过树林,在丛林间留下一些飘渺的影子。我看到了一个拥有年轻轮廓的躯体,背对着我在阳光中挥舞。他的面前的小木屋夹杂着新旧的木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我来到了小木屋面前,看着父亲,看着屋内清晰可见的木板床,像是婴儿床一般的大小。这时父亲正拿着锤子,将最后一颗钉子敲入屋子的门框。他的银发似乎渐渐消失了,我看不清。 我只能感到更加羞愧,即使我似乎找到了我想要的结局。可它仍不是我想要的。

        父亲对我笑笑。“你觉得怎么样?”他像个男孩一样,看着他的大玩具。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记忆,还是他的杰作。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不得不去面对,很多事情都是全新的开始。不过这里的确有很好的景色,虽然雾气弥漫,但从群山的环绕间还是能看到县城的一角。临近夜幕,它正放出暗红色的光芒。我想我应该回家准备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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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生.就读于魔都一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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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5 09:27:42 |只看该作者
一万多字,不短咯。语言还有很多需要锤炼的地方,觉得故事线索倒是比较完整的。县城与农村的差异你体会得可能比较深。

ps:
大卸八块的石碑,这个或许有语病,
一步之遥写错咯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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