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爷,里边请。” 拱门前先露出一张眉目疏朗的侧脸,双眸也很有神,却不似一般人描绘的那般如星星闪亮,而是如一潭秋水般的静凉深邃。等他转过亭子,走上那条通往天香楼内院落着几许花瓣的小径时,他颀长均衡的身材便可以一览无余了,再看他闲庭信步般地走进内院,你很难把他与那位名声在外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莫千里联系在一起,更难相信今天就是他与号称“五步追魂”的偏三决斗的日子。 四月的梨花有令人清爽的白净,莫千里停留在花前微微抿起了薄唇。 “爷,时辰不早了。”家仆陈福小心翼翼地说。 “嗯。” 嗯完了,莫千里继续在花前伫足,他即没有摘花把玩,也没有出口称赞,只凝着神瞧着那一朵白的近乎温润透明的梨花,看不出是喜是优。 阿福有些纳闷,以往莫千里与人决斗前虽说也是云淡风清的样,却每回来天香楼与羽尘姑娘都郑郑重重地话个别。两人别的话也不说,只是互道珍重。话虽少,那神情却真,不似这回这么漫不经心。但纳闷虽纳闷,阿福也不敢造次,只好继续低着头等着。 “阿福。我们认识羽儿多久了?”莫千里隔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额,有,有五年了吧,爷。” “不,才四年零十一月又两天。那日正是梨花开如白雪的时候,阿福,以后要记住这个日子,每年都去看看梨花吧。”方圆数百里,梨花还是在灵岩山谷里生得最好。 阿福对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伶俐地答应着。他跟在莫千里身边有些年头了,对这位喜怒不见于色的爷还是有点捉摸不透,只知道这位性格难测的爷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难侍候,却也难侍候。只是你把份内的事做好了,对于其他方面他倒也能容忍。比如现在,你不懂,就最好当个闷葫芦,你若要开口问,也只有一碗闭门羹等着你。 “爷,今年灵岩山谷的梨花又开了吧,午时便可以看到梨花了。”阿福乖巧地说。 莫千里又不说话了,他用手托起一抹攒成珍珠似的花苞,探首欲嗅,快拈到面前时,又停住了,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爷,这梨花开得好,我们去请周——” “阿福。”莫千里只这么一声。阿福立马噤声。今天爷的心情似乎不好。阿福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便只好继续当个闷葫闷。但以阿福鲜活的性格,忍着似乎更难受,所以他的眼珠滴溜溜地一直在打转,只要逮到莫千里的一个好眼色便想再探探口风。他还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便看到莫千里突然不声不响地抬腿往里走去。阿福赶紧跟了上去,他正巴不得莫千里赶快穿过狭长的天井到天香楼会晤羽尘姑娘。但凡爷有点不正常的时候,见着羽尘姑娘后,就都会正常了。 羽尘姑娘的天香楼是秦淮一带出了名的雅室,它处于高地之上,两侧种有树干光洁,今年刚抽出不少嫩黄枝的梧桐树,且靠江临水,春汛时可看潮高千尺,浪卷白花而来;到了冬天,又是一番河上冰雪凝白练,路人皆可踏雪过江的景致。无论夏暑冬寒,人往楼阁上一站,便觉来了兴味,骤然生出登高望远,眼界阔朗的襟怀。 他们被让进客厅时,发现里面已有了别的客人。阿福有些吃惊,这情形从未有过——羽尘姑娘从未如此轻慢于爷。更让他吃惊的是,那位早来的客人他也认识,正是今日午时要与爷绝斗的偏三。偏三已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长得也算不赖,眼大嘴宽,天庭饱满,身材硬朗而富于力道,穿着一身光泽扎眼的蓝衣。他向莫千里抱拳行礼,莫千里不露声色地回了一礼,并暗中对过于惊讶的阿福投去警告性的一瞥后这才入了座,座位就在偏三的右侧,他与偏三都是背靠着宽阔的江波,面对着周羽尘。 周羽尘在莫千里面前添了一茶盅,倒了茶,笑着问了句:“莫爷,今日怎么来迟了?” “有点事。让你久等了。”莫千里端起茶杯,朝里面吹了口气,慢吞吞地喝着。 “也没有等多久,偏爷倒是来早了。” 偏三见到自己被提起,便也笑道:“没早,没早,来这里怎么都不嫌早。”偏三平日是个豪爽人,快人快语,颇不习惯这样客气的对话,但在羽尘面前就是展不开手脚,野不起来。羽尘并非这一带最美的姑娘,也不是最有才气的。她只是长得比较温婉,喜欢穿一身蛋青色的衣服,笑起来让人觉得舒适,静静气气地说着话,偶尔抬头瞧你一眼,澄清的眼波印照着天心月圆的融和,让你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不过,这一带比她美的姑娘都不服气,她们总说天香楼能够吸引人那全是因为周羽尘耍了心眼,懂得对男人怎么使用欲拒还迎之术,才激起男人那种越得不到越想得到的猎奇心态。她们当然也对这一场被传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武林胜事添加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来。周羽尘在天香楼里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这些传闻就算偶有传到她耳边的,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就像现在这样,她也是淡淡的笑着,把偏三给“镇”在那里——她的淡素里蕴着一股妩媚。偏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只得自己找话头,他转过头看着莫千里,说,“前几天明帮主庆生,发贴请了你,怎么不见你出现?我当时倒想找你唱几盅的。” 明冥是桃花帮帮主,桃花帮摆在台面上的说法是贩私盐的,暗地里组织一些反天朝的事。帮众多与明帮主相似,是些赤诚的读书郎,短于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也正基于这一点,江湖其他帮派对他们多有偏让,让他们得以生存下来。江湖多风险,却从不缺乏旭日星光的情怀。 “有事在外耽搁了数日,没赶得及回来,等有空了,我去给明爷道个歉。”莫千里也是淡淡的。他嘴里说得客气的话,脸上却不见一点儿抱歉的痕迹。 “怎么我听说你与明爷闹了矛盾,所以才找个借口不来的。”偏三说完了,自己知道嘴又太快了,但也没想着怎么收回,索性瞪着一对大眼,直视着莫千里,心想,都说你人长得斯文俊俏,手里的家伙却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子今天倒想看看,你怎么个斯文法,又怎么个杀人不眨眼法。 莫千里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才不慌不忙地回答:“嗯。是跟明爷在某些方面闹了些矛盾,但确实也是有事在外耽搁了数日没来得及赶回来为明爷庆生。” 偏三开始笑的时候还讪讪的,越想越觉得这样的回答好笑,笑到最后简直是腹响如雷,声闻数里了。但除了他,屋里其他人都神色正经,各自端着的。等偏三笑完了,他拍了拍莫千里的肩膀说道:“按道理我最讨厌你这种磨磨唧唧的人,不过,你很合我的胃口,等会儿我们就一起从这里走出去,路上也可以聊聊天,到了灵岩山就可以开始决斗了,我这个建议你觉得怎么样?。”偏三说这话的口吻也太家常了,他好像在说“等会儿我们就一起从这里走出去,我请你喝杯酒。”那么亲切平常。 “好虽好,却不怎么合我的心意。”莫千里不落痕迹地避开偏三的手,依然有礼有节地说,“我想单独跟羽尘姑娘说几句话。还望偏兄成全。”莫千里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站了起来,他立于周羽尘的身侧,摆出代主送客的姿势,动作虽优雅,但内含不容拒绝的决心却不言自明。偏三是个豪爽人,但却不傻,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就是与莫千里翻脸,把决斗给提前了,但那样太难看,有损他重友轻色的名声;另一条就是他顺势走出去,双方都不伤和气,决斗前就先留着好名声。他没半点犹豫,起了身,还想说个笑话,缓和一下气氛,好让自己体体面面退出去。他刚说了话,“我偏三虽是个粗人,但也懂的君子有成人之美之心,我——” “偏爷留下无妨。”一直专心致志、沉默不语彻着茶的羽尘开口打断了偏三,她也立起身子,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偏爷留下无妨,莫爷有话请直说。小女子我听着就是。”她做了个请莫千里重新入座的手势,复又坐下来。 “羽儿。”莫千里低低喊了声。那声调低沉把一直小心旁观的阿福都吓了一跳。从未见他家的爷用这样语调说过话。 周羽尘早就打定了主意,所以今日特地请偏三过来搅莫千里和自己的局,但听到莫千里这样唤她一声,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坐不住,又缓缓地站了起来,将远眺江面的目光缓缓移向莫千里。这男人,真不是一般的坏,也真不是一般的好。 “莫爷,请不要为难羽儿。”她平日自视其高,自比红拂、红玉,常身披男装与来客把酒清谈,人前从不自称“羽儿”。 莫千里的面色更冷,眼光更加清寒,说,“你一定非得这样吗?” “莫爷,羽儿主意已定,求爷成全。” 莫千里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漆黑如海,更加的深邃难测,他的身形一动不动,面部的肌肉也无大变化,只有阿福注意到他的喉结剧烈地抖动着。阿福心想,坏了,坏了。这下要出大事了。 “羽儿。”谁料莫千里又低低唤了声,那声调是从未有过的哀伤,连旁边不明真相的偏三都被触动了,男人出来寻欢作乐喝花酒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太过认真显得英雄气短。不过偏三又琢磨着,瞧莫千里这俊朗清秀的模样顶多只算个剑客,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多点情他也没啥意见。不过,他不想再在里面掺和了,老子还是走了吧。他说走就走,这回跟周羽尘连个招呼也不打,只大叫了一声“莫千里,午时我在灵岩山等你。”就这么一路说一路向外冲去,倒是怕自己被什么鬼手捉住似的,一阵风就跑没啦。这真是名符其实的五步追魂。 偏三似乎多虑了,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甚至没有人介意他的离场。阿福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天地间倾刻又变得很安静,听得清江上波涛声一击连着一击,浩浩的日光从窗口一点点挪进来,屋里的时间变快又似乎变慢了。莫千里坐在扶手椅里垂着头昏默似已入睡。羽尘心想,此后的光阴若能如此,便也是好的。初相逢便是在河清海宴的午后江堤,她立于岸边柳下听那潮起潮落的声音,他远远骑马奔来,快到她身后时却放缓了马步,她听着马蹄声得、得、得地经过她的身后,又得、得地转过来,有人轻轻下马,转到她面前,他与她搭讪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她已然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河风吹过,那白衣少年便落到了她的心坎上。那时的河风真清凉啊。 “四月春深,你到底还是添一件坎肩为好。”莫千里蓦地睁眼开口,羽尘微微一阵晕眩,肩上已多了一件鹅黄色的软质坎肩。 “爷,你也注意保重自己身体。”羽尘幽幽地说。 莫千里转过头看着她,柔声说道:“你不是喜欢塞外骑马吗?等过了今日,便带你去。” 他总是这样,假装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一意孤行。却又这样的温柔。周羽尘喟叹了一声,说道:“爷。你知道的。” “你若不喜欢塞外骑马,我们可以下杭州,不知苏堤可比得上秦淮河畔?”他说。 周羽尘说,“一剑定江南的秦爷就住在西湖边,爷也可以找他切磋切磋,等打败了他,江南便再无敌手。” 对周羽尘的话,莫千里恍若未闻,又说道,“西湖其实也不见的好,我们再换个地方。” “子若。”周羽尘唤了他的小名,他姓莫名千里,字子若。“时辰不早了。”她吸了口气,凝眸说道,“明爷在等我。” “咣当”一声,白瓷茶杯被摔碎了。莫千里像是所有的耐心都被抽光了,他“嗖”了一下站起身来,似乎想发怒,那白衣临风簌簌发响,却又喘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当初,你许诺过要等我的。” 周羽尘喃喃自语似的说,“当初,当初。当初我以为三年足矣。” “再等我一年。很快——” 周羽尘朝莫千里微微一笑,接口说道:“很快又是三年,三年复三年,三年何其多。” 莫千里看着她姣好的容颜,低声承诺,“羽儿,这回是真的。只要再等一年,等我问鼎江湖,日后你与我便——。” 她看着他。这五年的光阴太漫长了。把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如玉少年变成了煞气满天下的剑客,是她陪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年年决斗,血染青锋,有些血是他的,更多的都是那些败亡在他剑下的人。 “你与我便待怎样?一起笑傲江湖?一起坐拥天下?还是等着未来的莫千里们找我们来决斗?”周羽尘低声问道。那语气也不见的怎么伤感,却让莫千里不由地退后一步。他沉着气,然后伸手握住她的双手,低声说,“你到底想我怎么做?”他的手比她还冰凉。她的心又忽忽地跳着,“放弃决斗吧,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地方。” 他迟疑着,说,“等今天决斗后……” “不,就现在,在决斗前。”她期盼地望着他。 他挣扎良久,移开了目光,艰难地重复,“等决斗后,我们再去。”他不能功亏一篑。 莫千里的手被人放开空荡荡地垂在半空,他余下的话梗在了他的喉咙口。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羽尘,眼睁睁地看着她眼神一点点地变冷,面色一点点变硬,然后又微微开着嘴,吐出些奇怪的字眼,“莫爷,够了,让我们好聚好散吧。别做出让大家伤体面的事,也别让我瞧不起你,爷。” 2 今天是桃花帮大喜的日子,因为喜贴是晨晓临时发出去的,因而人手颇为不够,帮里弟子正匆匆往这边赶来。但饶得如此,明府前院也已停满了轿子、马厩已挤不下马匹,许多俊马都随便系在院外的树下。还好桃花帮是金陵第一大帮,今天来的也全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谅鸡鸣狗盗的小贼不敢在这里混水摸鱼。眼前的景象虽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也秩序井然,不乱规矩。对于这么一位素有“坐怀不乱柳下惠”美誉的书生帮主要聘娶的女子竟是秦淮名妓一事,大伙也全抱着“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笑意来诠释的,只是担心明帮主也步偏三之后尘,因红颜祸水而被迫与那冷血无情的莫千里决斗,那样后果就不容乐观了。近几年,莫千里在江湖上迅速崛起,与莫千里决斗的人难逃一败,甚至难逃一死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也是莫千里招正宗名家愤恨的原因之一(身手好,但太过不容情);其二,莫千里已成为江湖后辈争相效仿的对象,若想一战成名,决斗便是一条捷径,因而不断有后生晚辈向偏具名气的前辈挑战,乱了以武为侠,敬老尊贤的江湖秩序。大家推测,若长此以往,不消几年江湖便成了一片血腥地,再无道义可言了。此时,大家又盼着有人能出面力挫莫千里,让江湖恢复往日的平静。偏三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的。 偏三是明帮主的拜把兄弟,在他突现出现并与明冥酒逢知已之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干过怎样的营生,没有人知道,去查过他底细的人都一无所获,觉得偏三就像孙悟空一样突然间从石头里“崩”出来。大家眼中的偏三生性率性不羁,不闻世事,终日唯知饮酒作乐,谈论风月,与以天下之忧而忧的明帮主实乃性格相逆,毫无共同之处,不料这两人一见如故,居然拜起把子来,在众人不看好的眼光中,一路越行越远,并更加情投意和了。于是大家不免猜测,偏三挑战莫千里一事,是为明帮主排忧解难,否则他便不会有这份闲心情去管这档子的江湖破事了;再否则,事儿也不可能这么巧,明帮主迎娶周羽尘的时辰正是偏三与莫千里决斗的时刻。所以说,前来道喜的人脸上都笑吟吟的,手里都捏着一把汗啦——偏三,这名字在江湖上实在不怎么有名,他“五步追魂”的绰号,也只是因为别人一打架,他就逃得快(他轻功还不错),人们看在明帮主的份上,特地“送”给他的。 明冥帮主整个早上都待在自己的房里不外出,外面的事一律由亲信打点,大家觉得新郎官肯定很忙,也都体贴的没有来打扰他。于是内室门外是一番宾客喧哗,喜气洋洋的景象;而室内则是冷冷清清,一片寂然。等一位亲信带着消息来禀报明帮主时,明帮主还穿着昨日那一套黑衣裳,正神色严肃,挺着腰板,端坐床前。他听完消息,沉吟半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秘道出了门,一路直奔秦淮河畔而去。 十里秦淮,还是一派丽人如云,过客流连的春日浓浓的繁华景象,明帮主扫了几眼即认出立于迷津渡口那清瘦的身影便是周羽尘。他心里有些打鼓,先是放缓了脚步,后又想到,自己乃堂堂一帮之主,所做之事也是为了江湖太平,正义得以伸张,万不可于私情上多加计较,折损了自己定国安邦的凌云之志。是以,明帮主大步流星地走到周羽尘的身侧,开门见山说道,“周姑娘怎么还在此徘徊?难道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此话一语双关,当事人和路人各领一味。 周羽尘微微一惊,她转过头时双眸尚有一丝雾气,眼底还不清明,等她认清了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明帮主时,忽露一丝失望之色,又收敛了心智,客气地向明帮主施了一福,又转过身子,望着正在解缆启程的扁舟。那扁舟悠悠荡荡离了岸,正向水阔湍急的江心摇去,却不知要行往何方,而游冶的人还在树下低吟浅唱。 “周姑娘?” “明帮主真觉得这个计划行之有效吗?”周羽尘问道。 “谋事在人,成势在天。唯有“尽心”两字。”明冥虽然是书生帮主,但也不是个糊涂人,知道此计划的成功与否关键在于周羽尘,而最终能不能说服周羽尘,关键又在于他这翻解释了。他说,“但明某也明白,凡事皆有定数。那莫千里心气甚高,又向来自负,他做事总是策划周全,滴水不漏,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更是不计手段,势在必得。他这么高的心气,又受了周姑娘这么大的打击,肯定会乱点心智的。”明冥顿了顿,看了周羽尘一眼,后者正默默地听着,明冥又接着说,“我想周姑娘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周羽尘还是默不作声,明冥知道她在等着自己说下去,他咳了一声,将话题微妙地一转,说,“年轻人有点野心,是好事;但野心太多,手段太辣,又不是好事,也容易折自己的寿。目前江湖被他搞得鸡犬不宁,人心难安,他自己也两手血腥,一身血债,会使他恐无后福。这些周姑娘也是知道的。要不然,周姑娘也不会力劝他退出决斗,也不会同意明某这个有点冒昧的计划。” 明冥说了一大段,见周羽尘面色默然,不露心思之端倪,他也有些惴惴然,心里又打定了主意,如果周羽尘反悔,那么他只好先君子后小人,将周羽尘绑架了去,等过了偏三与莫千里决斗后再做打算。如果偏三赢了,那么就可以放了周羽尘,如果偏三输了——,到时。明冥自己也不敢往下想。 “明帮主,这事,你有几分胜算?”周羽尘换了种问法。 “额,只要周姑娘与我按计划行事,我有八成的胜算。”明冥没有说真话,其实就算压上周羽尘带给莫千里这个打击,他也只有五成的胜算。毕竟,谁也无法猜到,莫千里在受到心爱的女人他嫁这个打击后,他的多情剑是得不到发挥呢,还是发挥得更好。不过,有周羽尘这个筹码在手,所有的变数都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我们的约定里还有一条,明帮主可曾记得?” “周姑娘放心,只要莫千里被废了武功,不能再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明某绝不会伤他性命,日后还当尽力保全他与姑娘。”明冥这回说得更铿锵,心里的的确确也是这样想的。 “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 “但问无妨。” “明帮主素来高义,以君子自诩,这回迫于形势,与小女子成亲,虽说只是演一场戏,怕日后也会成为笑柄,坏了明帮主的美誉,明帮主就没有顾虑吗?” 身为男人,名声最为要紧,倘若日后落了个新婚妻子与其他男人落跑,自己背了个王八的名声,就算贵为一帮之主,也怕要终身受人耻笑了。 “图大业,不拘小节,这名声嘛,该看重时我明某会看重,该舍弃时,我明某也绝不吱一声。”他身材廊然,说话掷地有声。也许就是因为这份浩然,才会在当初说服了她同意这个计划。周羽尘暗自叹了口气,现在反悔太迟了。 “也许明帮主高看了羽尘,子,莫千里他或许根本没有把羽尘放在心里,这计划不会成功的。”周羽尘颇为黯然地说道。 “不会的。”明冥斩钉截铁地说,“姑娘犹如江南软玉、沧海遗珠,但凡见过之人皆不会忘怀。” 但愿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一片孤帆已消失在天际,风起,满天飞絮飘若白雪,周羽尘转了身,眼波一横,向不知何时等在她身后的大红花桥走去。子若,我已上了他人的花轿,你还不来吗? 3 这是一把旧剑,暗哑沉闷的剑鞘上还沾了些泥,此刻正被一双拿着白布的粗胖的手轻柔却力道均衡地揩拭着。看那令人沮丧的剑鞘,使你忍不住怀疑那柄剑还能拨得出来吗,不会被卡在生锈的剑鞘某处或干脆断在里头了。还是那双白嫩粗胖的手正在拨剑,缓缓地,先是一道亮烈的光,闪过半面岩崖,在和煦的春光中,犹如猛然闯进白云深处的一匹白马,一动一静,各自白的很亮眼,渐渐地那道白光亮成了彩虹状,发出琉璃般的光彩。这——便是传说中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琉璃剑。它已五年没有出过鞘了。 “剑儿,剑儿,你才是我的宝贝。”剑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在天香楼满脸嬉笑,看似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偏三,此时正满眼痴迷,一脸专注地盯着那把剑。他轻抚剑身,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剑脊,霎时满山都听到龙吟般的清亮的响声。 “好剑。”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他。 偏三没有回头,只泛起笑容说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对手是你, 我怎么可能不来?” “唉,你还是想不明白,我只是偏三。” “那么,偏三,你又为何而来?” 偏三侧着身子想了一会儿,终于自叹自地摇头说道,“这问题太深刻,不适合我。”偏三终于站直了身子,正视着前面那一张目若秋潭,鼻如悬胆的脸,即使面对他手中的琉璃剑,莫千里也始终面不改色,身若松竹孤峭而挺立。偏三的爱才之心又起,他扬了扬手中的琉璃剑,注视着莫千里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可认得此剑?” “琉璃剑。” “你可知这剑为何深埋地下五年?” “因为自从它刺中天下第一剑号称“纵天剑”的吴名后,便再无对手。” “你知道要打败它需要什么?” “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圆月弯刀和排名第二的惊艳一枪,可惜,它们早就失落不见了。” 偏三说,“它已出鞘。” 莫千里答,“必将饮血。” “也许——”偏三微顿一下,看向莫千里,他想放莫千里一条生路,但也要看莫千里的造化。 “也许,”莫千里到此才轻轻一笑,双眸闪着薄薄的寒凉之光,将话接了过来,“也许,它今天饮的会是你的血,以完此劫。” 偏三忽然沉下脸来,将那种玩世嬉笑的面孔全收了,略带和气的五官蓦地变成了凝重肃穆,直直地注视了莫千里。莫千里觉得他与偏三之间突然灌住了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他不得气运丹田,才能站得稳脚跟。从树上飘落的一枚叶子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落不下来,还有一只苍蝇疾飞过来,像撞上什么铜墙一般,被回撞的力道振得直落到地上。 也许,“五步追魂”的偏三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并不怎么有名,但“琉璃剑”偏子桑这个名字在五年前则无不令人闻风丧胆了。只是他的外貌怎么会改变怎么多,据说当年“琉璃剑”也是位俊俏的哥儿,杀人时面上总带着一副狰狞的面具。如今却是如此落泊样,也不过是五年的时间。五年,五年!五年的光阴斑驳了谁的容颜?五年的光阴凋零了谁的期盼?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啊。莫千里的心揪了一下,像似有人用一根细细的针刺了进去。他差点乱了气,收敛了心神才顶了下来。 就这样站定了片刻,偏三忽然又展颜一笑,对着手中的琉璃剑说道,“哥儿,不枉你等了五年,这一回再出世走一趟,碰到这样的对手,值。”说话间,停在半中的落叶继续飘下来,有一只鸟儿从他们之间飞了过去。 偏三将剑放在一旁,慢慢地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将袖口扣好,衣角拉好,觉得自己外表看上去很是精神、很为庄重时才重新又拿起了剑。他知道这些也许都是形式,但就是这样不起眼的形式透露出对对手的尊敬,对自己的尊敬。形式有时是必不可少的。真正的自由是随心所欲不逾矩。 莫千里站在崖边也整理着衣服,摸到襟扣时他闭上了眼睛,努力深吸着空气,淡淡的花香透着一股清凉,一股哀愁弥散在他的周围。往日出门前,周羽尘总会亲自将他的白衣浆洗一番,亲自帮他扣好衣襟,然后站在门口望着他上马,他从不回头,不过他知晓,只要他一回头,就会看到她倚在门边,远远地望着他…… 莫千里猛地回过头去,身后空无一人,却听到偏三朗声说道,“咱们开始吧。” 偏三以为自己的剑够好的了,等到莫千里拨剑的时候,偏三才知道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谁都看见过莫千里拨剑,那是一把最普通的剑,它之所以快是因为莫千里的手快。所以人人都怕莫千里,并不是怕莫千里手中的剑,但偏三不同,莫千里这回不是用右手拨剑,而且拨得也不是装饰在腰中的那柄青锋剑。偏三的剑刚划出一道剑光,莫千里突然欺身向前,左手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把百练钢如绕指柔的软剑,它倏地朝偏三的腋下奔去,偏三手腕一沉,琉璃剑一改直道舞出一条弧形。莫千里也不禁暗自惊叹,好俊的手法。素知绕指柔剑因其剑身柔软,所以挥动时剑气飘忽不定,对手或与之硬碰硬,必像被毒蛇缠上的肉体一样,很容易就被刺伤,但偏三这一改琉璃剑剑道,剑身闪出数道流动的光彩,亦也迷惑住对方的眼睛。这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 如果早五年相遇,莫千里不是偏三的对手;如果晚五年相遇,偏三不是莫千里的对手,但他们在最好的时候相遇,于是他们便成了对手。这对于他们来讲是缘不是劫,是感恩,不是怀恨。唯有亮瑜同在,才有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赤壁之战。:“既生瑜,何生亮”那是世人喜闻乐道的看法,塑一个正面人物,倒一个负面人面,为了能在茶余饭后有一个谈资。这一刻,莫千里忽然明白了。是生,或死,此生再也没有如此华丽的决战了,这必是他最后一战,也必是偏三的。他心里忽生出感激之情。这是他作为一个剑客的最好归宿。 偏三渐觉手中的剑变沉了,他的呼吸也变粗了。莫千里的实力是惊人的,他之前那些决斗与这回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这是偏三碰到的第二个不世出奇才,当然,偏三所遇到的第一个不世出奇才就是他自己。,但偏三知道有所不同,莫千里如初生之日,他则如午后阳光,虽然两者都炽热光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莫千里则后劲无穷,而他将日薄西山。他确实老了,所以才会在这时想起明冥嘱托时他的承诺,像莫千里这样的人留在世人真的是祸害,除了他自己,已没有人能治得住他了。必须搬去压在明冥肩上的这块石头,好还江湖一个安宁。搭上他这条贱命,也不能让莫千里—— 偏三就这么一走神,只觉得眼前有光亮闪了一下,胸口像被蚂蚁叮了一口,并不觉得十分疼痛,前面的岩石在日光中变得幽远而异常闪眼。原来这就是被绕指柔剑刺中的感觉,带着点淡淡忧伤的幸福。偏三恍惚地笑了笑,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就在他被疼痛感击中的那一刻,将毕生功力凝于掌中,抓起莫千里的肩膀,纵身便跳下山崖…… 4 喜房外笑语喧哗,喜房内寂然无声。一对新人对坐无言,各自想着心思。喜房内的陈设并不奢华。一壁上挂着一幅字,是草书而成的刘邦的大风歌,落款为:明大山人。想来是明帮主的手迹。两旁的对联写得苍劲有力,显然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新人就是各坐在一个对子下的扶手椅上。坐得久了,周羽尘觉得头冠重了,自行拿了下来放在桌子上。不知怎么,她心里乱糟糟的,突然想起那些遥远的以为记不得的旧事来。初相识那一天,莫千里问她是哪一家的姑娘,晚些可以去拜访她,因为他现在有点事。她不知怎么地嗔恼起来,话也不回,自个儿就走了。莫千里牵着马,也不再与她搭讪,一路却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她,看上去一点急事也没有。她远远的就看到天香楼的灯已点了起来,记起今晚是自己首次登台献艺的日子。那少年却有那么双毒眼睛,一眼就看出自己是个“姑娘”。她想,在他眼中,自己就是这么一位“姑娘”。她走进门去,一回头,却不见他的踪影。她以为晚上他不会来了。他很守约,那晚真来了,只是来得很晚,身上还带点血迹。她知道了他口中的急事便是与人对决,“他刺中他臂膀,我刺中他的眉心。”说完,他就昏倒了,在她楼里住了几天。有时她会在他晕睡时外出,回来见到他醒着心里不免忐忑,怕他多心以为自己要去报官,但他什么都没问,每天吃饭、换药,睡觉,长日无事又清醒着时,总是沉默地看着她,什么心思也不露,却总让她感觉到被信任。日子久了,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时候,在风日清和的日子里,睡完中觉后,两人一同坐在案头看日光在墙上画着影子,觉得自己的影子孤孤清清的,又因为相依相伴的还有一个影子,便有些安慰。 一个寂静的黄昏,她便问他为何独独来天香楼,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看见她,就想跟她说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有些话不说出来,就只看着她,便觉得已说了。 现在,他们两人真的无话可说了。周羽尘不由地叹了口气,也惊觉了同样在默想的明冥。 明冥站起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先填填肚子,今天会是漫长的一天。周羽尘摇摇头。她也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子,这才留心到屋里弥散着龙涎香的味道,她打量着靠窗几案案头的那一支三脚鼎的古铜香炉,古朴雅致,铜身镂着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故事。窗的一边摆放着一张桃花心红木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周羽尘的眉头微微一皱,沿着书桌走了一圈,书桌中央摊开着一本《孙子兵法》,旁边立着一套《三国志》,碧绿的笔筒插着大小不一样的狼毫毛笔,往右边点便是一块上选的质地坚实的松花石砚。周羽尘还留心到废纸篓有一团纸,她当着明冥的面,把它落落大大地从废纸篓里拾起,展开一阅,是摘自苏轼的《前赤壁赋》里的一句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 “明帮主果然心怀大志。”周羽尘一行念着那句话,一行点头说道。 “偶读闲书罢吧。”明冥摆摆手,又说,“书生帮主,还被江湖人士耻笑了。” “若真是书生行径,便要读诸葛亮的《出师表》,哪会诵苏轼的《前赤壁赋》,之前我也与那些人一样眼皮子浅,小觑明帮主了。” “这,让羽儿见笑了。”明冥笑答。他亲手捧来一盅热茶。 “明帮主?”周羽尘皱着眉头,并不伸手接茶。 “羽儿,”明冥倒也不怪,将茶盅随手搁在案上,又换了种更亲密的口吻唤了一声,并说道,“明某觉得这样称呼姑娘比较亲切,也很符合我们的关系。” “明帮主,这是怕外人偷听见我们的对话,才这么小心地称呼吧。”周羽尘微怔后,又释然似地说。 “这话来自明某的肺腑。”明冥欠身说道。 “明帮主开玩笑了。”周羽尘还是笑着说,但眼角已不见一丝笑意,“我敬明帮主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明帮主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唉。”明冥叹了口气,“明某有时实在羡慕莫千里。”有红颜知已若此,夫复何求。 周羽尘连面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她径自又坐回到扶手椅里,望着桌上从她头顶解了下来的凤冠出神。 “已过了午时,他不会来啦。”明冥叹息着。 周羽尘抿着嘴,微微低着头,在喜烛的印衬下,脸白瓷瓷的犹如玉观音的像。 “他是天生的剑客,可惜戾气太重,不然——”明冥说。 “不然,你也一样留不得他。”周羽尘突然抬头,目光炯炯,冷冷一笑接口说道。 “姑娘错怪明某了。” 周羽尘又冷笑了一声,但没有接这个茬。他不来,她心已净,别人的事又与她何干。只过了午后这一柱香的功夫,她便要从这个贴着“喜”字门框走出去,告诉那些正在喜桌上等着庆祝莫千里败北的宾客们,她就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莫千里的女人,他们要讨债的尽管来吧。她注意到明冥在屋里慢慢踱一圈后,就坐到书桌前,往砚里倒了些清水,开始一圈、一圈地磨墨。她心一沉,暗道,也许她连这道门都走不出去。她无端端的心里发紧。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各怀心思的两人都不出声,也都知道对方正在等消息,想办法说服自己。此刻谁先沉不住气,谁就有可能落盘皆落索。 砚里的墨已被明冥匀得细腻有光泽,一张细薄光润的生宣纸已铺到了桌子上,明冥刚拿起一只毛锋透亮的善琏湖笔,就听见外头有人在敲门,轻轻的,卟卟卟。明冥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周羽尘望向明冥,他俩人交换了孤疑不定的一眼。明冥沉着声音问,“什么事?” “有人给周姑娘送来一封信。”来人壮着胆子回答。 “是谁送来的?” “莫千里身边一位叫阿福的仆人。” 明冥正在沉思,周羽尘说道,“送进来。”外面没人答应,周羽尘冷冷地看着明冥。她还披着大红衣裳,更衬着肌白如雪,洁净得犹如白雪里红梅。她端然坐在那里,目远山色,一脸冬静,自有一番安之若素的力量,让人觉得忤逆她的意思,都是不明事理的行径。明冥被神使鬼差一般,明知不该答应,却又忍不住说了声,“送进来吧。” 人和信一起被让了进来。看到阿福,周羽尘眼里泛起了亲切的神色。阿福双手托着那封信走到她面前,眼睛却只死死地盯在地上。信封上空无一字,左上角有人用淡墨画了一支钗。信封里也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只写着八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周羽尘念了一回,又重复了一回,然后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子若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的不知。”阿福说,“爷走前把小的买身契还给小的,并给了小的一大笔钱,让小的午后来送这封信,送完这封信,小的就可以还乡了。”阿福平静地说着,周羽尘却看到他眼前的地面一点一点湿了。 “带我去灵岩。”周羽尘已解下流光溢彩的霞帔,扔到了椅子里。原来她里头就穿着一身素服,站那里就像冰雪堆出来的人儿一样。 听了周羽尘这句话,阿福像得了命般的,他大声答应了一声,并说道,“周姑娘,咱们快去,爷或者还能转心。”说着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转身就向外走去。 “慢!”是明帮主的声音。阿福握紧双拳,心想,少不得拼一下,拼不过去,也算对得起莫爷了。他待要出其不意出拳,有人轻搭着他的肩膀说着,阿福,扶我出去。阿福不禁回头一望,见周羽尘已伸出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款款走来,白衣胜雪,眼眉间有令人见之忘俗的端凝和澄明。阿福暗叫了声“罪过”赶紧低下头去。 周羽尘就这么搭着阿福的肩膀一步步往外走去,明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可见内心挣扎着厉害,等阿福的手已碰到门柄时,明帮主倏然大喝一声,“罢了,你们跟我来吧。” 周羽尘回头斜睨着高头圆腰的明冥。明冥咬牙说道,“你们这样是走不出去,跟我来,我带你们从侧门走出去。” 5 灵岩山地处城南,山不在高而以其险峰闻名,水在不深而以奇石显灵,午时,这一处的日光映在数百级白阶上,方觉溶溶春日笼人寂,静水流深盼君归。石碑旁各刻着一对子:"大路一条,到此齐心向上;好山四面,归来另眼相看"(1) 他们赶到灵岩山顶时,只看到偏三一个人坐在崖边,他背靠着灵岩,一边仰着头喝着酒,一边自顾自地大声笑着,酒漏了出来,从嘴角一直流下脖子,风徐徐地吹着他的衣裳,他的神情那么惬意,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胸口有一个伤口,而血正一点一点地往外冒着。明冥动容,抢前一步到了偏三的身边,开口便问,“莫千里呢?” 偏三没有回答,又喝了一口酒,喃喃自语道,“妙极,妙极。”明冥倏地站起身,沿着崖来回走一圈,仔细观察着蛛丝马迹,最后又停在偏三面前,定下神,说,“莫千里已掉下了山崖。”他用的是肯定句。 偏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明冥又蹲了下来,抓住偏三的衣领,那眼神洞若观火般的精神,再确认,“莫千里是不是掉下了崖?” 偏三侧过头去,不答,且皱起来了眉头,说着醉话,“真臭,你的口真臭,离我远点。”他一掌没推开明冥桎梏在他肩膀上的手,有些恼火地说道,“你不相信的话,何不自己下崖去找一找?” 明冥再盯了他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了几声。 偏三不知是醉了,还是伤口疼,站起身的时候,身子一侧就又滑了一跤。明冥这才发现偏三的血将地上都染红了,他赶紧蹲下来仔细查看偏三的伤口,伤口很小,刺得也不深,明冥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往那伤口上抹去。偏三仿佛又喝醉了,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也没反应,只顾着喝酒。阿福也围着崖沿跑一圈,大叫“莫爷,莫爷。”山谷里不断传来回音,“莫爷,莫爷。”山风飒飒,草木无声。阿福失足摔到了地上,头抵着地,放声大哭起来。 一直在笑着的偏三侧过身子看着阿福,慢慢收了笑容,他又将头扭到另一个方向,问站在那里周羽尘,“周姑娘为什么不哭?” 周羽尘的确是他们中最安静的一个人,至始至终都寂寂无声地站在崖边,她面容沉着,目光清亮平静,毫无悲戚之色。见偏三问她,她便回过头,也问道,“你可有话对我说?” 偏三推开明冥,慢慢地站起身子,指着那深不见底的山谷说道,“跳下去时,他只留了一句话。”说着,他顿住了,好像记不起那句话是什么。 “如你所愿。”周羽尘似乎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句,偏三却好像听懂了,他摇摇头说道,“不是。好像是一首诗。”偏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骂道,“这榆木脑袋,就是记不住这些鸟诗句。” “没关系,记不起来就算了。”周羽尘轻轻一笑,真若莫千里对她来讲是个无足轻重的一个小人物。偏三却犯起直性子来,非要把那句诗给记出来。当时他一把抓着莫千里要跳下崖去,发生了什么事呢?是的,他们落到一半时,莫千里手中突然抖出一条银丝,圈住旁边突出的一块石头,两人便吊在半空。再后来,莫千里突然念叨起周羽尘的名字,并念了两句诗,然后对偏三说道,“你上去吧。”就那么将措不及手的偏三往上一堆,自己却掉落更深的深处去了。此时偏三想来,还恍如一梦,他是个懒着用自己大脑思考的人,只觉得此事太为可笑了,太为可笑了。 “今日我非想起来不可。”偏三突然发疯似地朝着岩石挥出两拳,当他正要挥出第三拳时,旁边的明冥冲了过去,偏三沉下脸对他喊道,“别管我,不然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他是极少对明冥说这么重的话的。明冥脸色一变,眼光闪烁了几下,想到了什么,又露出体谅的表情来。 周羽尘在一旁看得清楚,她也不说破,只发出轻轻一笑,对着明冥说道,“明帮主,我想跟偏三爷单独聊几句。” “这——”明冥说,“偏三他身上还带着伤。” “少来,你赶紧走吧,我要把诗句想起来还给周姑娘。”偏三可能酒真喝多了,过份到居然对明冥也吆三喝四起来,明冥皱着眉,又将这口气忍了下来。他将余下的金创药塞到偏三的怀里,细心周到地说,“伤口虽小,但还是小心为好。等回去了小弟我再请本城的名医为你疗伤。”话似乎还没有完,明冥沉吟着,仿佛想到了什么难言之隐,他轮流看了那两人一眼,还是把话说出来,“莫千里好歹也是一位剑客,明某觉得这样就完结了有些可惜,回头明某会请人为他建立衣冠冢,好让他的亡魂得以安息。” 周羽尘不置可否地听着,听完,扬起眉笑道,“明爷费心了。莫爷一定要入土为安,明爷才放得下心。” 明冥和偏三听了这话谁也没吭声,像是听不懂那话里的意思似的。倒是阿福听到这样的话,又大声哭将起来。明冥好涵养地转过头说道,“阿福,你跟我走吧,从此以后你就在桃花帮里生活,莫千里能给予你的,我明冥也可以做得到。”阿福却不领情,呸了明冥一口,早已按捺不住地骂道,“伪君子,伪君子,我家主人岂是你能比得了的。” 明冥脸上变了色,这一会儿的功夫,好像所有的人都挤兑着他来,他毕竟是一帮之主,不是那么容易被这样羞侮的。他待要怎么样——阿福骂完这句话,又痛哭起来——他又不能怎么样。还好,他吸了一口气,不负一位大帮主的修为,竟能将这口气忍了下去,脸上虽现不被承情的不悦,却也只拂袖大步下山而去。 偏三见明冥走远后,才慢吞吞地说,“周姑娘如果想为莫爷报仇,尽管动手便是,偏三生平实在讨厌欠别人的债。你代莫千里讨回去吧。” 周羽尘沉思了一回,说道“就只有几句话想问偏爷。” “问,但别问我他临死之前念了什么诗,我实在想不起来。” 周羽尘微微一笑,说道,“那个我不问,你记不起来不要紧,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偏三好奇地问,“那你能不能念给我听一下?我听听是不是,也省得我自己一直在瞎琢磨。” “不能。” “那你到底想问什么?”偏三有些烦了,在周羽尘面前发作不起来,但还是露出涎皮的神气。“我说周姑娘,你到底想问什么?” 周羽尘收敛了笑意,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对决,谁赢了?” “莫千里。” “那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们一同落得崖,但他太不讲义气了,半道把我甩上来,自己一溜往下去啦。” “是他救了你?” “是。” “也就是说他还在这崖里。” “是。”偏三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道,“你要报仇就快点。别磨磨蹭蹭吧。” “没人能杀死他。”周羽尘突然笑了,还略带着点狡黠的眼神看着偏三,“既然没有人能杀死他,还需要什么报仇呢?而且,他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也相信他的眼光。他从未有看走眼的时候。”她口中的“他”,当然便是子若。但周羽尘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偏三困惑地看着周羽尘,见她眼波流动,脸上却是半喜半忧,倒像是一道谜语快被她解开时的神情。偏三更闹不明白了。他直盯着周羽尘说道,“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不说,我这就走了。”要不是对方是周羽尘,他早就甩袖走了。 “我听闻偏爷五年前便已退出江湖,这次为何又重操旧剑?”周羽尘突然问。 “我偏三有时就是手痒,爱多管闲事。”偏三摸了摸鼻子回答。 “久闻偏爷侠名。”周羽尘也不理会他的那些话,接着说,“这次也是为江湖而来。” “侠名?”偏三“嗤”的一声笑道,“侠名是什么?多少钱一斤?” “我知道偏爷不看重虚名。但听说偏爷是性情中人,从不徇私枉情——” “周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偏三双眼一睁,目露精光,直视的周羽尘。 “我想说的偏爷你很清楚。”周羽尘冷静地回视着他,冷静之处更显话后之张力,“明帮主厉害,这几年以书生意义骗尽天下人,天下人却不知道他擅长纵横捭阖,擅谈黄袍加身之故事。” 偏三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沉暗。 “周羽尘只问偏爷一句话。” 偏三抿了抿嘴唇,没有接话。那神情仿若早已知晓周羽尘要问的是什么。周羽尘是位聪明人,她并没有真的追问,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隔了半响,偏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沉声说道,“他日明冥若也危害江湖,我偏三也绝不容情。以此剑为证。”说完,他一把将那柄琉璃剑插入岩石的间隙中。 “好。爽快。”周羽尘点头赞道。她转过身子,向崖边踏出一步,偏三立即大惊失色,他跳起来挡到了周羽尘的面前,周羽尘却对他一笑道,“偏爷虽是快剑,却是挡不住我的。” “你这又是何必呢?活着总比死去好。” “死?”周羽尘笑道,“我这才要去“生”,不是去“死。”偏爷难道还不明白?” “我应该明白什么?”偏三觉得眼里有一团雾,让他看不清发生在雾里的事,但心里又隐隐明白。这对莫千里、对周羽尘应该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他觉得自己上了莫千里当,在他所布的局里当了一回棋子,但又有些欣喜,似乎当一回棋子也是一件好事。让他认清了一些人,一些事。 “有许多事我也想不明白。”周羽尘深有感受似地看着他说,但她又莞尔一笑,说道,“没关系,我这就去问问他。”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在一片清光中,纵身一跃,便跃进雾深不知处崖里。偏三只见一朵白云徐徐地往崖下坠去,崖两旁的梨花正开着艳,一朵连着一朵,蜿蜒缠绵数里,从未有过的春光浪漫。 偏三又开始发楞,今天的事一件接一件的总让人发楞,阿福却跑了过来,站在崖边跟他一起发愣。他们俩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自己喘了气便要错过什么声音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崖底似有若无传来“嗤”的一声微响,像一小块石头投入水潭发出的那种东西。偏三清楚地记得,之前,他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慢慢地,他脸上又露出清远闲放的神情。 这时,阿福突然又开始哭起来,嘴里说着,“梨花,梨花。”偏三被他哭得有点烦,便说,“既然这样悲伤,你为什么不也跳下去。这就更能传为美谈了。” “你说什么啊?谁悲伤来着?”阿福因为从梨花这样字眼中讨取到早晨莫千里的眼色,明白点主人那句话的意思,有了安慰,竟然涕破为笑,他本来长得也不算难看,但此刻的神情太过诡异,让偏三都有些惊吓到了,他安抚性地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说道,“好了,好了。” “放开我。”阿福倒把堂堂的偏三给推开了,“谁需要你安慰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家的爷也许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但他却不会不顾周姑娘的性命——” “所以呢”偏三的眼神眯了起来。 “所以,”阿福拉长的声音说话,“所以——”阿福突然不吭声了。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鼻涕眼泪,还凶巴巴地瞪了偏三两眼,刚神气地瞪完,突然又哭了起来,说道,“那也不该丢下我啊。”说完,又委屈地大哭起来。 偏三突然露出狡猾如狐狸的眼神,似笑非笑说道,“没事,跟我喝酒去了,喝了酒,你什么烦恼的事都会忘光的。” “我永远也忘不光,他们,他们倒好,把什么全抛了,自个儿清静去了,留下我——。” “嗯。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不失一位剑客的体面,下半辈子又可以像神仙眷侣一样生活着。唉——” “你说是好事,还叹什么气?”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 “你又不是我家的爷,你哪有这样的脑袋?” “你家的爷那么笨,把自己的性命都丢了,他哪有我聪明?” “哼,谁说我家的爷丢了性命了?哎呀,你真不是个好人,别想套我的话。” “你说话给我小心点,以后我就是你的爷了。” “少做梦。” “别把话说的太满。” …… (1)"大路一条,到此齐心向上;好山四面,归来另眼相看"——转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