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南无孔
假如你清晨醒来,盯着那多年以来一直死气沉沉的墙壁看,突然发现那里有一处已经变得松软、湿润,比起周遭尘秽蒙蒙的黄斑灰迹来,竟显得血肉模糊。那么,切莫要像南无城的居民一样,饱含着惊讶与情爱去温存地抚摩它,更不要用手指去战战兢兢地戳弄。否则,那里就会出现一个钱币大小的孔洞。
南无城每家每户的墙壁都多年没有粉刷过,沉默得像老人的脸,仿佛随时准备着说话又畏于开口。的确,那些因陈旧疏松而脆弱不堪的皮肉不堪信任,些微的振动就足以令它们变成一堆跌落在地上的腐殖质。
然而被南无城的居民戳弄碎裂的每一块墙壁,内里却温润如玉。他们凝视着这个孔,内心深处的默契感油然而生。他们认识这个孔,他们从父辈那里继承了南无城中人和墙之间不知何日而起,却能千古不移的约定。
假如你清晨醒来,发现墙上出现了一个圆润的孔洞,那么,千万不要像南无城的居民那样把眼睛凑上去,朝外观望,你只能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妄想狂在对面以阴郁的眼神盯住你的面庞,嘴巴不住地计数,他的眼睛像昏暗的油灯在你面前终日燃烧。因为你不属于南无城,不是和自己的墙壁心照不宣、相知相惜的人。
关于孔外世界的怪异景象,南无城中众说纷纭。有人发表了这样的意见:之所以有这样的景观,是因为那个世界和我们所居住的地方相互垂直,将它扳转九十度,就可一切如常;另有人宣布,唯有通过这个孔洞外的世界才能认识我们自身——我们原来生活在一片腐生于糜烂之中的地下世界,透过孔洞人们才观望到:悬在头顶上的竟是地表——广大无边的沼泽。
曾有一次,一位长者看见洞外是一片空旷无垠的野地,四面只有天际线包围着在风中沸水状滚荡的狰狞荒草,一条泥泞狭窄的石板路在荒草中央歪歪斜斜、不知所终,一个瘦骨伶仃、形单影只的红衣妇女,弓着腰用拖把仔细地擦拭着其中的一段,既不前行,也不退后。长者转过身来,严峻沉着但有气无力地说,所谓孔洞外的世界,其实就是墙壁之心,它是只能属于墙壁的博大精深的语言。
长者在其后的失踪并不像他当日的发言那样引起轰动,这个说法一时被为数众多的南无城居民所接受,因为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当他们怀着直面孔外风景的忐忑走出房门的时候,墙壁四围并没有任何异样的事件发生。
“这与我们长相伴随的墙壁正在对我们敞开心灵吗?”我问门岗K。
门岗K不置可否,他的讪笑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提法已经过时。从那长者之后不知道又有多少论调兴衰更迭,没有理由认为这一种更有被引以为真理的资格,这仅仅是我在一本破旧的书中发现的古事而已。
作为一个当代人,门岗K可能宁愿相信:有不计其数并行的世界与我们占据着同一处空间,墙上的孔洞透露了它们的秘密,透过它各个世界的生灵们彼此交换着窥视的眼神。我们的身体相互重叠、有时交错,却只能通过一个幽静的小孔,于深不可测的浮世沧海中探寻对方,即使邂逅也不能相认。
十月,南无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墙壁陷落在泥水之中,化为暗黄滑腻的粉尘随波逝去,红色的泡沫在视线的尽头处光艳夺目。南无城的居民在夕照和冷风中抱着肩、抽着长长的烟卷,开始迎接此后世世代代没有房屋、居无定所,以漫步为业的生活。
“烟气过重,如同大雾弥漫,一切都更不清楚了。”门岗K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没有回答,仅仅是在猜想,不知道那些我们无福再见的洞天异地,是已经汇入海洋,还是干涸在皲裂的地缝中。那里能够听到那永恒的擦拭声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6-12 0:33:10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