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下便条。我绕过茶几,坐在沙发靠左端的边沿上。左手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个方正的双层玻璃茶几,紧挨沙发。茶几远离沙发的一头放着一台乳白色的电话机,由于光线的关系,它看起来是浅灰色的,表面上似乎积了一层灰尘(事实上,八个小时前,我在马利大街东段的绿色公用电话亭里打过一个电话进来。61分钟。以至身后的一位穿红色大衣的女士不耐烦地敲了敲电话亭的玻璃门)。在茶几的正中,一个圆柱形透明塑胶盒子,直径5.5厘米,高5厘米,血红色的固状物装满了它的七分之六。剩余的七分之一,由一道白色的圆环分割开来。我必须找到覆盖在白色圆环上面的一圈透明不干胶的开口,把它揭起,圆环的两端能够轻松地分开……
现在,盒子被我握在左手手心,盒盖翻转搁在我的右边,向着座垫与靠背之间的一道凹陷慢慢地滑下去。原来压在盒子下、被我抽起来又放下了的一张便条纸,正夹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与尾指之间。
[I]我给你留下了两朵玫瑰。[/I]
我向后靠去,上半身整个陷进了浅米色的人造皮革里,形成一个以肩胛骨为中心的近乎圆形的阴影。
沙发的正对面,一个3.7m×2.65m的落地玻璃窗,白色的窗帘放了下来,皱褶所形成的阴影重重叠叠。屋内惟一的光源是这扇二点五米乘以四米的落地玻璃窗。窗帘没有完全拉拢,在左右两面帘布之间还留了一道约十厘米宽的间隙。这两面厚重的帘布,由一排塑胶圆圈支撑,手腕粗的导轨再将这些圆圈串连起来,它们才得以被顺利地左右拉动:张开,或者闭合。
可以想象到,她的手……她抓住窗帘的中段,抬起头望着导轨的中央(无数灰尘在强光中飘动下落),张开的两臂往胸口的位置一收,攥得紧紧的拳头由于用力过猛来不及停下而碰在了一起——指骨的突出的末端碰撞发出类似碎裂的声音——她全身猛地一颤,帘布从松开的双手中滑了出来,摇晃,很快又停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越来越低。她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还有在涂那种橘色的眼影吗?
也许外面的光线也并不强烈。光经过窗帘再进到房间,变得更加黯淡。像傍晚的潮水,从窗帘之间的间隙渗入,慢慢地升起来,最后浸透了整个房间。
2、
[I] 如果你还是舍不得最后的那朵玫瑰,[/I]
[I] 它就要干掉了。[/I]
她把酱红色的提包从沙发后方一丢(提包先是落在沙发上,微微弹了起来,然后顺着沙发边沿的弧度滑了下去),向沙发里倒了下去。她能感觉到在落入沙发的一瞬间,沙发内部的弹簧吱吱地响了起来,甚至她的身体也像那个提包一样被经历了一个上抛的过程。但在此之后,她并没有离开沙发,反而是更加深入其中……
她的小腿停留在沙发之外,做出无意识的几下摆动(就像被翻转了的小昆虫,细小的密集的脚拼命地抓着空气)。她闭着眼睛,但眼皮颤动着,细长而密集的睫毛也跟着抖起来,覆盖在上面的萤绿色睫毛膏已经褪掉了一半。
赤褐色。绛紫色。灰青色。
她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卸妆棉纸的两端。从眼睑,到鼻翼,颧骨,嘴唇。仿佛一个盲人在摸索爱人的面容,动作仔细而轻柔,但没有半点的迟疑。
呼吸开始变得缓慢而沉重。另一只手,由苹果绿的风衣半开的拉链,蛇一样爬了进去。喉结上的黑色领结,衬衣浅蓝色的透明的小圆扣,在短得几乎陷入肉里、略呈方形的指甲下慢慢松开。她食指的指头首先碰到了黑色胸罩上的蕾丝蝴蝶结,半透明的双翼,随着她的呼吸而颤抖起来。胸罩蓬松的花边,在手背的带动下向内卷了进去。
肺部扩张得越大,每次呼吸持续的时间就越长。呼吸的嘶嘶声,仿佛不是由鼻孔发出,而是在不断起伏的胸腔里传出来的,深藏于体内的,另一个人的呼吸。
便条纸已经落入沙发的靠背与座垫之间的夹缝中。
穿入墨蓝色短裙里的右手猛地抽搐了一下,她用力咬住嘴唇,随即又松开(露出下唇的一排齿印)。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吸气,两片嘴唇再次合拢,向内翻进去。
3、
将横在门前的一只猩红色的高跟鞋踢开。进来的时候我几乎被它绊倒。洒满了紫红色液体的地面上(还未干透),零零散散地躺着几只酒杯的碎片。一只翻倒的小铁桶里,残余的水正试图溶解一个软木塞(饱吸了水而肿胀起来,一把冰锥由上至下贯穿了它)。沙发和茶几,被移到了房间的东北角。靠背和座垫的夹缝,我发现了另一只高跟鞋凸出的鞋尖。茶几侧边的地上,竖着五个森青的空酒瓶,还有三个横着,一个滚入了茶几底部,只露出瓶底的一截(反光)。还有一个深褐色的,放置在茶几上,瓶塞上插了一个开瓶器(白得发青)。
室内的空气中充满了酒精的微粒,以及呕吐物的气味。
踏在那些玻璃碎片上面,鞋底立即传来一阵噼哩啪啦的破碎的声音。可能其中一两片已经嵌进了鞋底,随时会刺破鞋垫和袜子割伤脚板。我低下头,凝视自己的鞋尖,在左脚前方,一片暗红色的略显透明的块状物,沾满了尘埃。那是一朵玫瑰。室内的光线渐渐变得强烈,地面、墙上的阴影越发明显。
后脚抽离再与前脚并排:此时,我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窗帘上的灰尘。双手插入两面窗帘之间微细的空隙,(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被窗帘遮挡着的白色窗框,抓住把手,两手向相反的方向猛地分开。打开窗门的同时,手臂带动窗帘分开,光一下子涌了进来。用力闭上眼睛,头向左边转过去,下巴紧挨在左边的锁骨上。三秒钟之后重新打开眼睛,眼膜与眼皮之间已经饱含温热的液体,颤动着。我抬起左手,把头靠在臂弯中。再离开时,在衣袖上留下两片水迹。
把窗帘拉回来(留下十公分的间隙),房间随之暗下。气味逐渐消散。风带动窗帘的下摆伸出窗外,拉着窗帘的上部一点一点向两边移,尾部呈波浪状、不断翻动着,将十公分的间隙无限扩大。
把茶几上的杯子揽进怀里,再放到窗前的地面上,盘腿坐下来。面前呈一字排开的杯子,我发现它们高度各不相同。左起第三个的矮脚杯。我捏住它短短的杯脚 ,放入小铁桶里,盛满水放回原位。附在杯子外壁的水滴顺着杯身、杯脚、杯座,最后落到地面。水滴在空气中缓慢地蒸发,留下一道道水痕(比杯子里的水的颜色稍深)。水中不断翻腾的微粒,慢慢向杯底聚拢。当这些微粒几乎要形成薄薄的沉淀层时,端起杯子向另一个杯子倒水(残留在杯底几近干固的暗红杯水冲淡,并向水里溶散)。不断重复这一系列动作,直至其余所有的杯子都装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水。地面上,也积了不小的一滩水。
[I]我给你买了玫瑰。[/I]
[I]在柜子右边第三格抽屉里[/I]
我在沙发背后(也就是沙发和墙壁间留的一道缝)找到了那个圆形的塑料盒子,但里面空无一物。或者说,还有几点淡红的粘稠的液汁附在内壁、底部、以及盖子内侧。打开盖子,我把盒子贴到鼻上(盒子边缘压在鼻梁以及两颊上。能预料到,当我把盒子移开,皮肤将留下一个不完整的粉色的圆圈)。
4、
橙红色的指示灯亮起来(当它不亮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个紫色圆点),紧接着铃声迅速占据了整个房间。指示灯闪烁。第三声时,她急急地跑过来拿起了电话,转身扑进沙发里。落入沙发时双脚向上一扬,右脚的拖鞋便脱离了脚掌(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上方的脚面有一道明显的白色痕迹,在脚腕处,是颜色较深的另一道),在离窗帘30厘米远的地方落地(向上抖了一下,停下来时鞋面向下),鞋身嫩粉红色的绒毛沾了些许灰尘,还有一个深褐色的图案压在底下,露出小小的一角。
你在哪里?
嗯……看到玫瑰了吗?
你没有把玫瑰包好,它们干了。
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有没有留意到?它们比以前的更完整,形态更清楚。
但是……它们有一种……有一种苦的气味。以前的玫瑰总是甜甜的,颜色那么红……
噢,我不喜欢它们变得那么暗。
是吗……
它们,它们让我想到了枯萎。
就不能是成熟吗?
不能……
……
它们会一瓣一瓣地脱掉,干枯……
玫瑰不会枯萎的,Y。
话筒从她手掌中滑落,掉在沙发上。由于电话线的拉扯,它逐渐向沙发的边沿移动,最后落到地上发出“啵”的清脆的一声。她的头埋在两膝间(泛着枯草色的微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手臂环着双腿,慢慢地往里收。支离破碎的声音,由电话线所连结的另一端传来。她的头垂得更低,双臂又收紧了些。肩膀伴随细碎而短促的抽噎微微地颤抖着。
声音变得长而尖锐,肩部的抽动跟着剧烈起来,她的手臂也因此松开,滑落。她一把抓住垂下来的头发往下扯(有一些断裂成两截,一些被连根拔起),这一动作使得整个身体向前倾侧,猛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从沙发掉到地上去。她稍微松了松手,用力吸了几口气(几根发丝被吸进了嘴里,在未来的三个小时里,它们一直停留在她的嘴角),喉咙发出一声打嗝似的抽搐,她握紧了拳头。随着接连几下的猛烈的拉扯,又有许多发丝被扯裂,变形。
[I]我今天看见了嫩黄色的小蚂蚁[/I]
[I]身体细细的[/I]
[I]它们排着队[/I]
[I]把最后一片玫瑰带走了[/I]
5、
[I]玫瑰没有了[/I]
[I]我哭了[/I]
摊开手指,再慢慢收拢……把置于手掌中心的打火机握得更紧……
光线穿过打火机透明的橙红色的外壳,里面残余的液体左右摇摆。倒转,看着液体慢慢停止晃动,再倒过来,倒过去,(用力)上下摇摆,停下来,猛地往下一顿,再举高过头……液体里的气泡迅速上升消失,剩下一两个,摇摇晃晃地浮上液面,再啪的一声破碎(我能听得见吗?)。
抬头看见对面的窗帘关闭着,不留一点空隙。仰起头,整个房间浸在一片苍蓝色的微光之中。再看打火机,它透明的外壳变得光亮,混浊。
茶几上多了一个齿轮状的透明玻璃块,中间的圆形的凹陷处的表面附着一团团黑色的阴影,五个烟蒂横在那些阴影中间(其中一个搁在边沿的一道沟槽上),裹在外面的褐色花点的烟纸(接近滤嘴的地方印着“More”)受到挤压而皱褶起来,小裂口,露出浅黄色的海绵(是吗?)。还有一截颜色更深的,包裹着烟丝的是一层还能看清纹理的烟叶。
把打火机放在烟灰缸旁边。我转身把放在背后的手提包拿过来,打开镀银的磁性扣子。光穿过透明的白色塑胶层,它的内部结构在一堆重重叠叠的影子中无法辨认。拉开拉链。我迟疑了:仿佛它张开的是一张嘴巴,锋利的牙齿,要将我伸进里面的手腕齐根咬断。
我紧张地微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
枣红色的粉盒,银绿色睫毛膏筒子,棕色的指甲油瓶,象牙色唇膏盒。我就在心里细细地数着,每当手指碰到一样。火柴盒不是最后的。应该还有橙黄色的香体露,几把黑色橡胶柄的刷子(羊毛蜜粉刷、眼刷、鼻影刷和腮红刷),和暗青色的烟盒。
[I]白令酒店(1898年)[/I]
[I]火柴[/I]
我打开白色的盒盖,从夹层里取出一根,翻到盒子的另一面,划着火柴,放入烟灰缸。火柴将周围的烟蒂燃着了。我的身体还在紧张地微微抖动着,划了两次才把另一根火柴点着。
被点着的火柴不断地放入烟灰缸里,渐渐形成了一小堆明亮的篝火。烟灰缸周围几十公分的地方都被照亮了:茶几深茶色的玻璃面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与污垢(有些长出了灰青色的菌丝),电话机同样沾满尘污,一道道黑色的刮划的痕迹遍布它的外壳,沙发米色的人造皮革裂开了许多口子,深灰色的海绵从里面吐了出来……
光线又渐渐暗了下来。火柴已经变成了一截截形状模糊的炭末,烟蒂是粘留在烟灰缸底部的一小团黑色的固状物(轻轻一碰便会碎散),表面沾和了一些细小的灰烬;只剩下那截雪茄,它的大半部分已被烧焦,剩下的正慢慢地暗燃着。
抽出一根烟夹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拿起打火机点着了烟。深吸一口,感觉由舌尖到喉咙到肺部再扩散至全身的一股薄荷的香味,躯体开始变得像吐出来的烟雾一样柔软。我向后倒下,看见手中的升起的一缕烟与烟灰缸里飘出来蓝灰色的烟丝,缓缓地,在空中溶合为一股,轻柔摇摆着,穿过冰冷的蓝光,直到天花板的黑暗中去。
6、
她蜷缩在沙发前的地面上。灰色的宽大的T恤罩住她身体的四分之三,她的一只手枕在头部下边,另一只轻握着一个透明的塑胶盒子。盒子里装着些红色的固状物,盒盖没有盖上,由于手掌的压力稍稍倾侧。
窗户开着,帘子被风吹动,缓缓地摇摆着。天色还很亮。可以看见,在窗外一棵树的树顶,开了一小束蛋黄颜色的小花。上方的天空由一道薄薄的流云所贯穿,近乎透明的浅蓝。仿佛只要往前走,就能越过窗外围栏低矮的小阳台,一直走进天空里去。
她会作个什么样的梦?
房间,窗户,天空,逐渐溶成一片湖水的蓝。有一些发丝在她的额头上方轻微摆动着,极慢地垂下落到她的眼睑。随风摆动着的窗帘渐渐停下来。黑暗升起来,淹没了阳台,树顶。只剩下窗帘透明的影子,挨在窗子的两侧,不时,一小阵风又让它们微微地摇晃几下……。
她的眼皮颤动,慢慢张开。抬头,以肘部支撑着坐起来。同时她听见塑料与地面撞击一声清脆的响声,伸手过去,摸到一块块粘稠的固状物。她猛地缩回手,呼吸带动肩膀上下起伏,眼睛完全睁开了。那只手横放在胸前,手指紧紧压着掌心的(刚才在地面碰到的)一处粘稠,仿佛这样,留在上面的不洁的触感就消失不见了,或不会扩散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有光从窗外射进来。沙发背后的墙壁,映着一小块浅浅的红色,没有一两秒,又转变成蓝色、白色、黄色,不断地变换着,随着房间里的阴影加深而愈发明显(它将消失于凌晨二点的某个时刻)。
她犹疑地将手伸出来,屈曲的指关节放松开来。后来整只手都摊开了,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上。她侧身靠着沙发,头几乎是仰着枕在沙发的坐垫边沿。直到脖子感到僵硬,甚至有些刺痛。她翻过身来,背对着沙发但并不靠在上面。她低下头,稍微向右倾斜,手慢慢地抬起来,放到鼻子上面嗅闻。她像动物一样有节奏地皱着鼻子,然后伸出舌头,小心地触碰一下。突然她扑到地上,双手极快地在四周摸索——她摸到了一块,抓起来就放进口里咀嚼,清脆的碎裂声便从牙齿之间迸发出来,仿佛尖刺似地让她感到疼痛;舌根处大量分泌液体。
她不停地把它们塞进嘴里,直至她闻到了血腥味。她用力呼气,吸气,身体前后小幅度摇摆着,双手压在嘴巴上,一下一下地向里推,试图压得更紧些。她还在咀嚼着,咬到了舌头(也是清脆的“喀嚓”),泪水迅速充满了眼眶,沿着眼角渗下来。
捂着嘴巴的双手张开,遮住了整张脸。她的肩膀猛烈地摇撼了几下,几声哽咽从指间传出。但她很快放下了手,抬起头看着窗户,并停止了身体的抖颤。她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走向窗户,把窗帘拉拢。
她把帘布紧紧抓在手里,交叉双臂抱住了自己,脸包裹在帘布的尘灰气味中。站着一动不动。抽噎的声音隔着窗帘而变得厚重起来,像尘埃一样飘浮在空中。
[I]台湾玫瑰花[/I]
[I]配料:玫瑰茄 食盐 白糖 甘草 糖蜜素 食用色素(胭脂红) 山梨酸钾[/I]
[I]玫瑰茄,原产于阳光充沛的非洲和亚洲热带地区。天地灵气,育其根本,阳光雨露,滋润其表。花朵艳红亮泽,香甜多汁。经严格独特的采摘、筛选,配以现代工艺,精心巧制成为玫瑰花蜜饯。气味芬芳、色泽清新、口感良好、酸甜适度,不含任何添加剂,是天然的花卉食品。其突破蜜饯传统,口味独特,畅销欧美及港台地区,深受现代时尚一族的青睐![/I]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6-26 17:32:47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