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
我在这个村子里已经跌倒过十次,才来了一天。到这里之后,我看到村子里到处挖得都是坑,大家把锄头、铁锹扛在肩膀上四处走动,他们有时候会停下脚步和别人闲聊,说着说着又会把肩膀上的家什双手紧握开始在任意处挖着。村里的房屋大部分都被铲平,在原来建造房屋的地方留下一个个巨大的凹地。有的房子没有拆倒,但只要走进昏暗的室内,很容易掉入主人挖下的坑里。这些坑有的深有的浅,我暂时还不知道人们是依据心情来决定坑的深浅还是有某种科学依据。这些坑都呈椭圆形,很宽很窄,有点像炸弹的形状。深的坑是两个成年人的高度,浅一点的坑里也能站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白天,村民在村子里四处游走,寻找还没被开发的地面。当然,这也是随意而为的事情,毕竟村子不小。夜里他们就钻进自己的坑里睡觉,大人小孩挤在一堆。在坑里比在房间里还要暖和。村里的人不像我,会在坑中跌倒,他们很自如在穿梭在坑与坑的边缘。在村里走动时经常能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
“你今天挖了几个?”
“两个。你哪?”
“哦,今天心情比较好,我挖了三个。”
当他们准备继续交谈比较重要的那部分时发现了我,于是俩人快速分开去往各自新的目的地。不过他们对我还比较热情,并没有因为我是外乡人而仇视我。在吃饭时间,他们在一个较大的坑里向我挥手请我过去一同进食。这让我看到他们的好客。
我端起为我准备好的碗筷开始吃饭。这个坑里大概有十来个人,他们围坐一堆,脸上带着附含土质的笑容。是白日里村里最安静的时辰,其他时间里我听到的都是锄头落到泥土里发出的那种沉重感。假如不小心大家落下锄头的时间一样,还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如同一声声来自惋惜的短叹。
一个年长者对我说:“这和我们在田埂里干活没什么区别,而且更有趣,假如你仔细去思考。是的,思考很重要,思考能深入生活的内部。是提炼,也是经验。提炼也许是我们活着的最好的技巧啦,不过要说活着,也只是像在田间干活这么枯燥。”年长者戴着眼镜,显示着他在村中的权威和智慧。当他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后,开始向我发问了,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他的不信任和提防。
“你叫什么名字呢?”长者问。
我说:“我叫民迟。”
“嗯。这是个直接研究发掘的名字,民迟,民迟……”长者念了几次,似乎马上就能从我的名字里找出令人钦佩的理由。不过他的思索被他的老婆端来的小米粥的香味打断。所有的交谈都被坑里充溢的小米粥打断。大家端起盘子高兴的喝起来。长者的老婆不停的催促我喝并告诉我还有许多小米粥,像要显示他们这个大家庭的富足。不一会儿大家就吃完,他们把盘子舔得非常干净,仿佛只要是凹下去的东西都不会放过。吃完饭大家继续干活挖坑。他们先是很粗鲁的把地表掀开,似乎对表面一米厚度的地方十分有把握,并不害怕损坏他们所要挖的东西。而过了一米之后,他们的动作小心翼翼起来,把锄头和铁锹也换成了工兵用的小铲子。他们的家伙挺齐的,越深他们用的工具就越灵巧。他们的坑都挖得非常漂亮,四周坚固平滑,还有铲出来供人上下的台阶。我不免发出了几声赞叹,他们向我报一憨厚的微笑。
孩子们也有自己的游戏,他们拿手或是石块在地上挖出很小的坑来,然后在里面拉屎撒尿,再埋起来做成陷阱。别人踩中他们就在旁边放声大笑。他们还在浅坑里做着藏猫的游戏。面对这么多坑,那个寻找其他小伙伴的孩子往往会迷失了方向,在那里放声大哭。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被大人拉着学挖坑,不久的将来他们也有好手艺了。
夜晚降临了,村里恢复了吃饭时候的安静,好象说整个夜晚都是村民们进食的时间。其实他们都睡着了,在深深的坑里,那里暖和,没有风。假如有雨,他们就回到没有被拆掉的房子里休息,几家人合在一起。
今夜月明星稀,微风抚面,我平躺在专门为我留好的坑里睡着,看着安静的村子的上空。而并不是绝对的安静,还是有人在这时候出来活动。我探出头就看见一个披着黑纱的妇人从身边走过,她忧心忡忡地走着,然后看到我。她抬起面纱对我微微一笑,在雪白的月光下,她的牙齿雪白,但很冷,我不觉打了个喷嚏。她被惊吓得走出很远。除了这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外,更多的是老人,他们的腰一致弯曲,脸几乎能贴到地面,这样可以离坑更近。他们四处检查着挖好的坑,查看土质的结构,抓一小撮土在鼻翼闻闻再放在嘴中尝尝。他们在村中无数的坑的附近来回查看动作单调,我看了一下就十分困倦,躺进坑里睡去。后来我知道,这些都是死去的村民,他们并不放心自己的晚辈的工作,在夜间从一些些坑里飘出来进行检查。好在他们并不寻找自己的亲人,只是看看坑的大小深浅以及挖出的东西是否让自己满意。假如有一个坑的四周太过光滑,他们就在夜里吵闹和哭泣,直到活着的人随便跪在某个坑前顶礼膜拜他们才拍拍屁股和屁股上的泥土站起来飘走。
第一夜我没睡安稳,我生怕我会被这些人埋进坑里。第二天我活着醒来,望见照进坑里的接近中午的阳光,一株小草斜长在大坑的墙壁上,它只有等太阳落山时才能得到一点阳光的眷顾,它特别瘦弱细小,幸好没有风,否则一定会被吹跑的。直到我离开,这株小草也没能茁壮的成长。起床时村里的人早扛着锄头在村里四处走动寻找合适的土地下手,总是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听到有人欢呼,总是又在我走近时沉默下来,渐渐地我知道他们确实不想任何外人得知他们发现的秘密,至少在过程中。因为不止一次,村民们把他们挖出来的东西摆放在村头。这时候总是有很多人围观,评价着挖出来的东西嘴里啧啧发出赞叹。先头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不能走近,后来有部分东西我可以走近看了,甚至在他们摆放在玻璃柜之前。而另一部分危险的东西被他们放在一个巨型的坑中,每天派人保护。
有时候我会去请教长者,他的教导常让我耳目一新受益菲浅。“我们就是挖掘民族,先人们就喜欢挖,现在由让我们来挖。我们现在在挖掘中也研究先人们埋下的东西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每天都有新奇的东西从土里挖出来,现在你所看到的是最少最少的部分,有一小部分的被我们送到邻村。”
邻村经常和他们发生一些口角,甚至小型的群殴。由于本村的人在挖掘工作方面投入了过多的体力,几乎每次打架都是以失败而告终,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使他们会有兴趣把挖出的本当作宝贝的东西送到邻村去。
接着我问为什么送到邻村。他说:“你知道,挖掘这些并拿到他们面前看到他们羞愧的嘴脸才是最好的,特别是敢怒不敢言的那种样子。因为很多东西都是许多年前他们的先辈暗藏在我们村里的,比如你昨天看到的那块浅蓝色玻璃,假如我们不注意,很有可能在很多年后扎到我们村里谁的脚。那是多么可怕的事。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他们当年残害我们先辈留下的东西……不,不能打。若是真打起来,多不好,而且我们这个族太爱挖掘,在其他方面远远不如邻村,还需要他们的常常支援。你知道,因为要挖掘这些深不可测的东西们,我们耗尽了粮食和衣物。耗尽了,尽了。”老人慢慢的叹息。
我刚陪老人叹息了一声,老人就呵呵地慈祥的笑笑打断我附和着的惋惜。他把烟斗在鞋底磕磕,换上类似老学究的口气娓娓道来:“这只是我们挖掘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已,更多的时候我们沉浸在愉悦里想必你也看到我们村子里的欢快气氛了嘿那欢呼声真叫悦耳。我们挖出来的除了邻近几个村的阴谋之外,更多的是代表我们这个村的古老民族的悠久传统以及文化。近些年来我们挖出的东西就足以证明我们的先辈存活在这个地方有多么的伟大,好多东西都是由我们先发明的,比如说吐出的烟圈的半径大小的规定就很有可能出自此地,更不要说邻村那几声模仿着的叫床声了,那肯定是和我们民族有关。我们在挖掘中也学到了乐趣,我手里这本《挖掘挖掘的意义》也快要写完了,到时候你就能彻底了解我们这个村对挖掘多么庞大厚重,还有丰富的知识性呢。”
老人说的话太多,很累了。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拨手上的老茧,剥下来的一层层厚厚的皮埋在土底下。他站起身使劲拿脚跺跺埋掉老茧那块土,然后向我告别。不久后他死去了,死于一次挖掘塌方,据说他当时太急着跳进一个深约十五米的大坑中,结果塌方导致大坑四周的泥土将他埋掉。大家向他告别的方式是将这个大坑填得更高更像个坟墓──其实只是高过地面几厘米的地方以区别其他平坦的土地。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村子已经比原来下陷了四五米了。假如有一天村民们遇见在花岗岩或其他什么坚硬的东西,没准还会拿土把坑在夜里填平,等待下一辈的人再来挖。直到我走,他们也没有停下手中的锄头和铁锨,在一片片光秃秃的布满了坑凹的地面,他们或露出一个个汗流满面的脑袋带着一脸自以为是的满足。偶尔,听到几声欢呼像泉水般清澈,孩子们手里玩着泥巴,那些泥一辈子都洗不下去。在村子里,会挖到长者们写或没写完的书本,会挖到因塌方的不幸死在坑中的老人,还会挖到有关他们先辈的一切。让我不能确信的是,最终是否会挖到自己。那该多么可怕。
2004 6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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