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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罅隙(连载)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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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1 20:21:1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人们有更为崇高的精神世界吗?有的。可是人们需要通过否定规则,挑衅信条,从而使之得到确认吗?不,人们不需要使之得到确信。因为人们相信它们的存在,所以不需要费力去证实。不需要付出他人的信仰,付之他人的生命;或是拒绝自己的确信,付之自己的生命去证实它。

                                                                                         ———— 此章选段




      张想刚刚走出警局的时候抬头看到落日的余晖还弥漫在天边,直至现在走到独立书店的门前,却已发觉,天空虽然依旧碧澄如洗,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深蓝色。夜空之中没有星星,一轮满月当空映照。在街灯的映衬之下,一丛矮树把狭窄的树荫投在稀疏的浅草地上。

      张想看了眼手表,已经七点二十分,距离季郁下班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推门走进书店。

     他极为罕见的来接她下班。一是她昨晚的状态让他颇为担心,二是因为他想要详细的了解一下崔谦一伙人来书店在书架上浇汽油欲威胁季郁的事,才好依据实际情况判定他给书店造成的损失是否构成故意毁坏公私财物损失的罪行。至于如何找到当时那个恐吓者,又如何进一步证实是崔谦在幕后指使,那既是他的下一步功课。

      “欢迎光临。”正在狭小的书架之间扫地,做关店之前的准备的季郁直起身来,抬头说道。

      季郁一见到是张想,便不可思议般地感叹道:“张想?你怎么会过来?”

      站在进门处的张想笑了笑,说:“你先忙吧,我等你下班。”

      他在书架之间穿梭,脖子上反常的挂着一个相机,左瞧右探。

      “原来是来取证的。”季郁走到他身后,看着他的样子揣测道,“不过......这几日已经将坏损污浊的书籍换下来,装在箱子里了。”

      “装那些物证的箱子在哪里?”

      季郁扭头转向身后一侧,目光定格在墙壁后面的一道黑色小铁门上,上面已经生出老旧的铁锈。“放在储藏间了。钥匙在老板那里。”

      “那也没办法,你明天向老板打声招呼,我明日中午过来取证。如果书店的损失达成一定数额,不仅能够给崔谦定罪,你也不必被扣工资了。”

      季郁点点头,“对不起,害你白跑一趟。”

      “不是你的过失,是我事先没有想到这一层。来之前也没能对你打声招呼。你忙吧,我等你一起回去。”

      “好。你要是累的话,就坐在桌子后面我的位置上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好。“

      张想坐在前台的位置,看到面前有一本敞开的牛皮纸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翻到前面,原来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手稿,虽然还未完结,但字数也不少了。他开始从头阅读起来。

      过了没多久,张想手中的小笔记本被对面的人抽了出去。

      张想抬起头,看到季郁正吹着眉毛瞪着眼睛,宝贝似的将笔记本抱在怀里。“你这个随手拿起别人的东西就读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还责备我?你怎么不说自己上班时间不务正业写小说?”

      季郁瞬间没了脾气。

      张想看到季郁百口莫辩,自惭形秽的样子,笑了笑,说道:“行了,知道书店有时候就是很闲。”

      季郁来到前台后面,将帆布包从书桌里面掏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把笔记本塞进书包里面。说道,“我都整理好了,可以下班了。”

      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张想突然开口:“季郁,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大众阅读?你不希望你的作品能够被发表?难道你只是为了自己娱乐自己而写的吗?”

      季郁低着头继续在他身旁前行,声音无比落寞,略微惆怅的回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总觉得不够好。你之前也看过我写的东西,都是小儿科,很小众,上不了大台面。我虽然喜欢写东西,可是我的才华以及能力无力支撑起我的这种热爱。我不能控制我自己不去做这件事情,我不想放弃,可是又不够资格供人阅读,甚至连供人消遣的资格都不配。所以,也就只能写给自己。”

      “过度自卑是阻碍你创作的绊脚石。季郁,不必害羞。我之前读你写的一些小故事,都觉得很有趣。你的作品像你一样,都是古灵精怪的,其间却又都隐藏着深深的忧郁。我发现你写作的题材很容易被黑色的东西所牵引,心理描绘很多,却又用稚嫩的,童话般的叙事口吻。内容和表述方式形成很大的反差。还有,你不是许诺过让我做你的读者吗?”

      季郁在张想面前总是很容易被动摇。“好吧。”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将刚刚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从帆布包里掏了出来,递交到张想的手上,说道:“虽然还未完成,不过,读完之后请你一定要给我很中肯,很真实的意见。你给我的意见和建议,你对我的这个故事的看法,也会决定故事的后续发展。”

      季郁向家的方向跑了起来。



      这一天的晚餐过后,张想便拿着那个笔记本在自己的房间里读阅。而季郁则在自己的房间内心不在焉的打字。觉得心慌意乱,无论如何精神也无法完全集中。

     她如同一个缓刑犯人在等一个结果,一个宣告,一个最终审讯,最终宣判一般一整晚心绪不宁。

      凌晨三点,张想突然推开房门,站在门口的位置,问道:“还不睡?知道都已经几点了吗?”

      “怎么样?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看法?”

      张想有些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休息吧。明晚我自会告诉你。”

     季郁不死心,又不好意思明言,只是一脸苦呵呵的看着他。

     “你写了这么久,我又怎么可能一晚上读完呢?这篇故事我看也有百万字,通融通融。”张想说完,便随手关上了门口墙壁上书房的电灯,又道:“好啦,快点休息。以后每晚十二点后都不再供电了。你知道你这只夜猫子每个月要多蹭我多少度电吗?以后我们要响应组织号召——开源节流,降本增效。这样才能够改掉你总是拖沓懒散的习性,提高效率。”说完,便恶作剧般的关上房门,并站在门外一再嘱咐道:“关了电脑休息吧,你自知即使今晚开夜车,熬通宵你也不会有什么效率。”

      “知道了,蛔虫!明明知道我为什么心不在焉,做事没有效率还有意拖着我,不给我答案!”季郁隔着门念叨着。

      张想笑了笑,回到自己房间,也关灯入睡。

      然而季郁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




     次日晚上,季郁默读了一遍张想传来的简讯。但凡是他传来的消息,手机屏幕上永远简明扼要的像是一条标语——“出任务,晚归。”

      面对着餐桌上做好的,眼看着慢慢冷掉的饭菜,竟然给人以一种无声抗议,伤感自怜的错觉。

      她内心突发一种恼火,两只手分别拿起一只盘子向厨房的垃圾桶走去,又醒悟般地停住脚步。她在心中思忖,为何要做出如此荒诞可笑的行径?使自己像一个等待恋人失望,情感寄托落败的怨妇?为何要没事找事的给予生活一种戏剧化的敏感?那样不是愚蠢极了吗?

      她又端着盘子回到桌边,举止有些粗野的大快朵颐起来,仿佛带着一种情绪上积压已久的发泄一般。

      她有些气愤。不仅仅是生张想的气,更是气自己——为什么要反悔?违背自己原本的意愿,将自己明知不成熟,却很在意的作品给他看?现在还这样心猿意马的想要知道、在意他的评价?至于张想,他是一个在她深陷囹圄的时候给予了她很大的鼓励、很大的帮助的一个好人。但是也仅限于此,没有必要将自己的生活平铺展览在他的面前作为报答。或许,他所需要的她最好的报答与回报,正是从自己的小世界之中抽离出来,生活走上正轨,可以不需要继续打扰他,可以不需要他继续帮助救济她的生活,她可以脱离他的这种协助,依旧能够生活的很好。

      是的,正是这样。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剧了向口中填塞食物的速度。

      他有意躲着她,有意延迟他许诺给她答案的时间。就是为了让她可以自己思考清楚——她不再需要以虚拟的文字的形式铸造一个私人堡垒,躲避这个真实的世界与充满竞争、充满侵略式的生活,她不再需要他的指引与存在,那正是他的答案,他最期待她给出的回馈。同时也是她能够交出的令他感到最为满意的满分的答卷。

      她停下了动作。她萌生了一种想法——收拾东西,搬出去,离开他。

      瞬间,她的心里如同被人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她继续用食物填充自己,想把那种压在心上的奇怪的感受推挤下去。

      当天晚上,她将一桌子食物和一锅米饭塞进胃里,可是那种奇怪的感受却被放得更大,她的无助便更加的难以招架。

      她后来跑去卫生间吐了四次。每一次又都小心翼翼的将洗手间清理干净,再喷上空气清新剂遮盖呕吐物的不洁的味道。

      她感觉难受的要死。可是原来身体上的难受并不能够取代心理上的难受,恰巧反之,只会加剧那种始料未及的挫败感。

      她开始郑重的像是要对这个房子做出最后的、最为沉默的告别一样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清理打扫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之后,回到自己的书房,时间已近午夜。开始将自己的东西重新装箱打包。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十分严谨,她如同被上了发条一样的,有条不紊,注意没有丝毫的遗漏。

      直到过了午夜,房门外传来开门声,她迅速停下手中的动作,关上房间的电灯。她屏息凝神,一动不动的悉心听着房门外回到家来的张想的一举一动。

      张想在玄关换了鞋以后,先是走到厨房寻觅食物,却反常的一无所获。然后他站在盥洗池旁洗了手和脸,用搭在头上的晾衣绳上的毛巾将之擦干,又返回到客厅里,在冰箱门前停下,打开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紧接着又拿出了一盒微波食品放进微波炉里调好时间。他将矿泉水拧开,喝了几口,又随手将水瓶放在餐桌上。

      紧接着他来到季郁的房门前。想必他记得那个约定。所以,他也极为可能是如她所揣测的那样。

      季郁突然又冒出了另一个与之前的想法大相径庭、天壤之别的念头——她不想知道结果了。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已经讲了,全告诉她了。他的行动要比他的言语更具说服力。他往往是注意措辞,迂回的不去触碰她那极为卑微又极为高傲的可笑的自尊心的。

      他是一个好人,始终戴着一副洞悉一切,并且善意的面孔。

      是她自己,误读了这份善意,是她自己想入非非。全是她的错。

      这时,房门上传来了几声极为轻微的敲门声。

      季郁没有回应,甚至不敢发出一丝喘息声。她拒绝得知他的答案,拒绝了解他对于她的作品,对于她执意选择这种方式透支生活的看法。她同时也拒绝他将她心目中潜藏着的那种别扭、忸怩的情感,以及残存的继续的可能性捻灭、削噬。

      或许她的想法是错误的,可是她抑无力去面对这种可能性。

      还好,时间到了,微波炉响了。张想去取食物,以为季郁是鲜有的睡的这么熟,便不想打扰她,将食物拿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电话又是关机。

      他无奈的在室内的一片黑暗之中站在窗边,看向窗外。昏黄的路灯朦胧神秘,秋风萧瑟,吹散了环卫工人燃尽的凋落的树叶与衰败的树枝的灰烬。黑色的余烬席卷着砂砾灰尘在半空中上下舞动。已是万籁俱寂的时辰,小区的路上除了停泊的汽车,亦无一人。

      今夜的晚风异常的强劲,有快变天的迹象。橡树的种子零散的在风中跌落在冷冽的土地上。景色荒凉冷清。

      张想是从什么时候起察觉到不对劲的呢?

      先是她的晚归。近一周以来都是如此。之前每日他下班回来以后,她也都差不多提着菜篮抵达。可是这些天她都是在他入睡之后才蹑手蹑脚的回到家里,次日一早又在他起身之前离开。张想想在早晨抓住她,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先是提前半个小时早起,又试着一个小时,最终做出最后努力,提前一个半小时起床——他刚听到闹钟响起,便匆遽地起身下地,拉开房间门的瞬间,碰巧赶上她关上大门离开。

      他给她打电话,电话永远是关机。发讯息,也没有回应。

      他甚至产生一种荒谬的幻想——认为她的出现只是他的一个错觉,实际上她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抑或是在他的生活里都是并不存在的。他还怀疑自己是否患了精神方面的病症,以至于才会在脑海之中勾勒出一个实际上并不能够拨通的电话号码。今日,他还梦到了,他的书房里面住了一个幽灵。他一定是受到了那个幽灵的蛊惑,才误认为书房居住着一个室友。

      今天是周末,他在噩梦之中猛地醒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书房,看看那个梦是否是对于他的生活的一种预示。

      他用右手紧握住书房的门把手,试着拉动一下。还好,与梦中那个被封锁的房门不同——门根本没有被锁上。他紧接着将门打开,眼前的一切令他感到大吃一惊,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他当时的那种错愕与失意交叠混杂的感受——她的全部行李已经一件件的都整理好了,堆在墙角。

       所以,他一个人在家里经历了一白天的胡思乱想的折磨之后,决定在晚上哪怕熬通宵也要将她堵住,弄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

      终于,他从窗口看到,她走进小区的身影。那个身影给人感觉很落寞。孱弱的躯体不曾抬头,步伐漫不经心,头很低,有些驼背。秋风席卷着枯叶在她的面前上下舞动她也不曾在意,最后叶子散落在她的脚边。那样子,就仿似即使是有一吨的树叶将她活埋,她也不会做出任何反抗似的。

      张想在早已熟识的黑暗之中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等着抓住她,宛若等待着抓住受伤的麻雀的机警的老鹰。

      钥匙将门打开,她走进来,关上门,在黑暗之中换鞋。

      坐在沙发上的张想打开了客厅的大灯,扭过头看着她,声音冷淡的说道:“拖得够久了,谈谈吧。”

      季郁诧异的看着他。终究躲不过去了吗?

      她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等待着他的发落。

      “怎么回事?”张想不怒自威的问道。

      季郁默不作声。

      “你房间里的行李,怎么回事?准备一声不响的搬走也不告诉我吗?像你和李仁那样,以后你和我也要装作毫不相识吗?你,把我这里当什么了?”

      季郁猛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右手,也是一样的冷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也把‘你这里’还给你。”

      “什么?”

      “笔记本。”

      张想恍然大悟,语气温和了一些,解释道:“我原本是要在第二天晚上告诉你我对于那部小说的看法,也是想要在那个时候将笔记本还给你的。不过看你好像已经熟睡了,便没忍心叫醒你。如果你是因为那件事而生气,所以躲着我,我想说,未能完成诺言是我的过失,可是我并不是欺骗你。这只是一个误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可以谈一谈那部小说......”

      “谢谢,不过不必了。我只请你把笔记本还给我。”

      “你先坐下好吗?”

      季郁收回右手,依旧落寞的垂落在身体的一侧。“你明天早上之前放在茶几上好了。”说完,便向书房走去。

      “为什么因为这个笔记本跟我闹别扭?你是因为这个笔记本,所以否定了你我之间相处的一切真实性吗?看来你依旧没有任何长进。还是因为虚构而抹杀真实!和从前那副潦倒落魄、卑微可怜的模样一样的可悲。”

      季郁滞留在原地,“那你又出色到哪里?难道不知道讽刺是最低等的智慧吗?”

      “你的所谓心血,所谓小说呢?那只是白日做梦的乌托邦舞台,甚至都无法和最低等的智慧挂钩!”

      季郁被激怒,转过身来与之对峙:“张想,你让我对你打开心房,为你敞开心扉,把我的心交给你,就是为了拿着它来侮辱、贬损、嘲弄我的吗?”

      张想的头脑“嗡”的一声,愣在原地三秒钟。随后他意识到,他之前还从未像刚刚对季郁那样的,为谁感到焦心如焚的不顾修养形象的出言攻击过谁。刚刚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重现,他感到自己那些嘲讽她的话,甚至都可以破格的上升为恶毒的羞辱。他内心激起一种悔意和不安。他很快冷静下来,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力度不太轻也不太重,不能让她轻易逃脱,也不能让她感到压迫。而她早已紧握住自己的双手,冰冷且颤抖,手心却冒着冷汗。她也是拿出了勇气才说出的那句话,却依然紧张不已。

      “和我,平心静气的好好谈谈,行吗?要知道,我等你的时间,已经超出这一夜了。”

      听了张想的话,又轮到季郁感到震慑与惶恐了。

      人说,水能够帮助缓解紧张。二人各倒了满满的一杯水,放在双方面前的茶几上,在沙发上冷静的坐了下来。

      “季郁,我......”

      “说说对于我那篇粗制滥造,不成体统的小说的高见吧。”季郁忧心忡忡的打断张想看似告白又类似告别的开场白。

      “好吧。”张想喝了口水,“我记得你当初要的是我真实的感受,中肯的建议对吧?所以我就不必要因为我们俩之间现在紧张的关系而说假话或是有所隐瞒取悦你,为了争取和你和解说些言不由衷的见解,对吧?”

      季郁侧过头,镇静的点点头。

      “首先,我认为主人公L的人设很荒唐——一个永远注意鞋底一尘不染,有强迫症和洁癖的连环杀人犯,我觉得这是环境上的不可能。一个强迫的人,他的目光永远被一个细节所吸引,那么他一定会败在这一细节之上。杀人犯的披露可不同于一个在工作岗位上的员工的疏漏,你懂吗?还是连环杀人犯。我怀疑你这是毫无现实依据的童话故事,根本不是悬疑小说。再其次,杀人、作案,在你看来永远仅仅是源自心理上、潜意识中的暴力与哲学形而上的思辩与反抗吗?就单单凭借心理上的材料,依据一些薄弱而经不起推敲考验的观念上的伪哲思,就足以构成犯罪吗?你拟建这样的基础根本就扎不稳脚跟。你知道在现实生活之中,最为常见的普遍情况下,人们犯罪并不是因为一个社会学或美学上的概念,也不是为了填补心灵的空虚匮乏,甚至不是为了报复或是复仇,更加不会为了促成整齐划一的强迫性的哲学思考逻辑的线索铺设。人们犯罪,人们触犯法律,单单是为了一己私欲,是为了生存,更有甚者,其实只是被一时的场景所刺激,被当时所处的环境所激怒,是没有计划性的,所以被害方哪怕是最初的加害者,却也没有丝毫防备,所以会造成犯罪。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压迫者与受压迫者突如其来的身份上的对调以及转变......在现实当中,在我们所生存着的这个世界里,人们无论是欺压,还是被压迫,都是为了在你的作品里面避而不谈的钱、物、欲。人们有更为崇高的精神世界吗?有的。可是人们需要通过否定规则,挑衅信条,从而使之得到确认吗?不,人们不需要使之得到确信。因为人们相信它们的存在,所以不需要费力去证实。不需要付出他人的信仰,付之他人的生命;或是拒绝自己的确信,付之自己的生命去证实它。所以我认为,你的这部作品即使继续写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价值。因为这不是你的心之所向,这只是你的一种尝试试探性的猎奇而已。你只是为了附庸时下时髦的写作领域与类型,可是却很蹩脚,不适合你。”

      张想的话,季郁字字句句全部听了进去,记在心上。客厅里弥漫着并不令二人感到尴尬的沉默。思忖良久,季郁试探性的怯懦的小声嗫嚅道:“我知道,也确信你说的都对。我,还有它,都很糟糕。无论你是否窥见这一点,我,还有它的糟糕,都始终存在着。”

      “我想要说的是,”张想侧头看着她从容而又困潦的样子,这段时间,她消瘦了不少。“你为什么要尝试触碰悬疑法制类型的题材?我了解现在但凡触及到悬疑、惊悚、侦探类型的,无论是影视作品还是小说都是大势所趋。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够坚持你原本的自己?若是要揭示人性,思考、探究人性,其实你原本的文艺类型的题材也能够很好的深入你的观点。我知道你总是容易为了你所喜欢的东西而牺牲很多,再加上同时性格上也总是软弱不坚定,所以很容易被动摇。即使你认为放弃原本所坚持的,是一种汲取,是能够学习、开拓新的知识领域,是能够有概念上的收获的。可是,你知道你这样像是什么吗?你这样就像是一个因自我怀疑而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紧接着又截断自己的双腿的人。你无法前进,也无法让他人理解你的意思。即使你再安装上新的四肢,那你走起路来,举手投足间,也再不像你自己了。你要问问你自己,总是这样意不由衷的妥协,值得吗?还有,你最初的那个自己,真的就是有着致命的缺陷的吗?抑或你的失败,仅仅是趋于你将你的自我怀疑,扭曲在你的作品之上了,却没有运用到你的作品之中。”

       “张想,谢谢你。”季郁诚恳的说道,“我承认自己的这个尝试很愚蠢。这些日子和你冷战,也很愚蠢。只不过......我的心有一点迷失了。原来,我做任何决定都只是听从它告诉我的声音,都是走它为我指向的方向。可是,不知怎么了,它就像坏掉的引擎、坏掉的发动机一样,我也就变成一辆抛锚的汽车,再无方向及动力。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怎么走了。便开始尝试随着人流的潮流与步伐前行,企图不被甩在方向感和未来的后面。”

      “别让历史重蹈覆辙,别让你母亲的事情影响到你。”

      “你晚上吃过东西了吗?”

      季郁再一次将矛头从她与母亲见面后的迷茫转移到其他地方。

      张想调笑道:“怎么?不准备继续罢工抗议了吗?”

      季郁从沙发起身向厨房走去,“我去给你下碗面。”

      “我刚刚是逗你的,我吃过晚饭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天都快亮了,别忙了。”

       张想见季郁不听劝阻,仍旧在厨房忙东忙西,便也走到厨房门口,倚在门上陪她。向她问道:“这几天晚上都去哪了?安不安全?崔谦前些日子才去独立书店找了你的麻烦,你还夜不归宿,不像话!”

      “我哪有夜不归宿?”季郁一边洗菜一边辩驳道:“我也是每天晚上从二十四小时书店回来的路上都担惊受怕的往家走,身后突然的脚步声或是周遭环境突然的鸡鸣犬吠都会吓得我魂飞魄散的好吧?”

      原来是去了二十四小时书店消磨时光。

      张想心软了些,又问道:“那晚饭呢?”

      季郁见水开了,闷不吭声的将挂面下进去。

      张想伸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肘,强调问道:“问你话呢。”

      “就......中午多吃一点,晚上也不感到太饿了。”

      “喂,你能不能学会照顾好自己?你推辞拒绝了和你妈妈去企业家那里做公主,住在我这里,要是你妈妈知道你在我这里就这等待遇,还不该埋怨我?说什么也把你接过去?”

      “少小题大做了。我在之前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有时候一天就一顿饭。拮据的时候一包泡面也吃三天,还不是照样成天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

      张想心头一酸,冷淡的说道:“以后不要再重复那种生活了,你还以为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吗?”

      说完,拿了一个面碗递给她。

      季郁有些愕然的接过碗来,张想转身回到客厅里,在餐桌旁坐下。

      季郁将面盛出,端进客厅,放在餐桌上。打了个呵气,嘱咐道:“吃完放在这里,明早我来收就好。我太困了,先回房睡了。”

      张想再一次拉住她的手腕,说道:“吃完面再去睡。”

      她从来无从反抗他。他永远理智正确。可是她内心中却是自主愿意被他支配的,她甚至从中触察到一种温情默默的心绪。

      她埋头吃着面,眼泪掉进碗中。她麻木的继续进食。

      他目光始终锁定在她吃面的动作上。他扣住她的手腕。她将手抽出,去拿一对弹掉的筷子。

      张想再次将她的手扣在自己的手中,抵在餐桌上。沉矜的声音:“别这样。”

      “对不起。”她软弱的道歉,“我真的太困了。好像睁着眼睛都在做梦一样。”她逃脱一般的起身回到房间,将门关上。

      张想看着书房房门的方向许久,徐缓的起身走到门前,伸出刚刚拉住她的手的那只手,轻柔的在门上扣了三下。

      季郁擦干了眼泪,迟疑良久,才将门打开。

      打开门的瞬间,她被拥进他的怀抱。不是很激烈,只是突如其来、出人意料。这个拥抱很克制,很讲求礼教。

      窗外如帷幕一般深蓝色的天空颜色正在逐渐变浅。这个日出前的拥抱。

      她此时此刻的内心颇为困惑不解。整颗心七上八下的悸动不安。迷惘、紧张。于是她欲抽身躲开,当作他的一个多此一举的善意的玩笑,或是恶作剧,将之抛诸脑后。

      只是他没有松手,平静、舒缓的说道:“不是每次掉眼泪都不希望被我看到窘迫的样子吗?现在这样,我不是看不到了吗?你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其实还是挺让人惦记的。现在在家里,在我面前,就不必拘泥形式,伪装的那么辛苦了。”

      她幼年时是否被父母亲抱在怀里过?或许又一次吧!她只是隐约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晚归,并且激烈争吵,她在哭泣中睡着。不知过了多久以后,爸爸将她从地板上抱起来的时候,她实际上当时已经醒过来了,不过依然闭着眼睛装睡,直到他把她放在床上离开。她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至今也不能断言当时的那个行为是否属于谎言。只是,她当时的内心里存在着一个简单的逻辑——她睡着了,父母不再争吵,或仅仅是她不再听到他们争执。所以,她怕自己的醒来会吵醒他们沉睡的对于彼此的恨意。她始终背负着一种负罪感——认为是自己的降生破坏了他们的爱情。她不是他们婚姻之中满意的孩子,或者,她是他们不满意的婚姻之中的不令人满意的最后一项压死牦牛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从她记忆伊始,迄今为止她是第一次与人拥抱。虽然她中学时代拒绝了一个人的拥抱——李仁。不过,现如今这个迟来的拥抱在令她感到温馨柔情之余,其中有掺杂着些许令她感到怪异和失落的落差的感受......或许是来自他对于这个拥抱的多此一举的批注,或许......另是她过于贪心、甚至有些欲壑难填的心理诉求。无论如何解释这种感受,无论如何看待这个拥抱,她有一点是确定的——与她发生拥抱的这个人,还好是他,还好不是别人。带给她温暖与困惑的,还好是现在正拥抱着她的这个人,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人在面对真正幸福或真正愤恨的事情的时刻,是失语的,是说不出任何话来的。

      或许,至多只会发出几个并无实质性语义的音节;又或许,仅仅只能够以粗野的脏话以泄愤,不过,那实际上亦是毫无意义的。

      季郁此刻正是如此,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她也仿佛一个伫立在原地的石像一样,始终保持着这一并不能够称之为舒适的姿势,与张想在并不算是贴近,却又极为暧昧的距离里感受彼此的气息与体温。

      直到张想感觉到自己双臂上突然增添了一种如同胶质一般瘫软的向下坠落的重力。他将困倦的沉睡的季郁扶进书房,将她移到床上,幸好她并不重。他帮她盖好被子,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黑暗中,季郁转过身,将双手从被中拿出来,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覆盖在面前的床单上,面对着窗户的方向,睁开眼睛,有些感到眩晕的看着窗外那群围绕着路灯可笑的旋转、舞蹈、甚至施展浑身解数,祈望能够破解这光芒之谜的渺小飞虫们。它们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一下,为何这束光对它们有着如此致命的吸引力呢?它们不计后果的萦绕、苦苦追随、共享,又是为了什么呢?它们又是否知晓,这光的温度足以将之烫死?它们是否知晓,此时明亮耀眼的光芒,也许彼时就会熄灭。到时候,这些小飞虫是否还会一如既往的继续围对着一个玻璃瓶子念念不忘,死心塌地,痴痴不放?

      张想又小心翼翼的推门进来。季郁迅敏地闭上眼睛。

      张想走到窗边,将床帘拉严,再次走出房间。

      这副窗帘,如同遮掩在季郁眼前的,对于未来可视性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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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一生的人看不懂坎坷一世的心,屡屡遭殃的命运进不了好运频逢者的联翩妙想,人之间有着无形的永固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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