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耳的作品是需要一些理论辩护的。在其他作品极力追求统一性、平和、静穆这些特征的同时,他抵制了被很多作者为了取得上述效果而毫不犹豫,或者说毫不反思地适用的一些准则,比如清晰、真实、有心灵慰藉的功能。相反,马耳的作品最突出的特征是没有趣味,枯燥的超现实景象,人工性质,扭曲变异的叙事空间、擅长制造冷冽专制的诗意。《旋风女或一条小巷的幻觉》第一句:“她跳了起来,轻轻地朝前一跃。这一跃所能达到的幅度已经超过了常人的能力,然而她本人并未察觉。”《挂在椅子上的人》的头两句:“她朝着他望的地方望去。那儿只是一片荒野而已。”这些对一篇小说来说无比重要开头句无不以营造强烈情境张力为目的,他提醒了我们,马耳制造这些是一些寓意模糊的绝对王国,它们晦涩,将语言魔力置于语言的内容之上。这是一个深渊,他强迫你关注一些你过分熟悉由此根本不太愿意再次花时间去注意的细节。比如,口水——“会留下一个不小的鲜明的印子,慢慢渗透着扩大”①;一个性格特征模糊,姿色模糊,无思想的女人的肉体——“她的臀部,正朝向着他,展现出一片黑色的模糊的截面,但他仍能从那截面中辨认出两个浑圆的体积来。她的身子,侧倚在门框上,凸显出乳房的形状,但在此时,以这样的姿势斜靠在门口,那乳房的形状就被门外涌入的光线照耀着,而显得模糊,甚至淡化了,能看得见的,只是一条象征着女性特征的曲线。”②。这些毫无意义和审美内容,更亲近隐秘幻想而脱离实物、让人无法忍受的枯燥细节像无法回避的现实一般,以小型文字风暴的形式在小说中密集地出现,不断干扰故事。它使人体验到一种末世之感,彻底的无望。读者被牢牢锁在一长片没有指向的可怕焦虑中,深陷在无法和作者一样感同身受却着实痛苦不堪的对欲望的焦急等待中。也可以说,他的作品使人反感。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的作品显示出的是一派强烈而且风格比较成熟的现代诗特征。风格成熟这一点在马耳这里需要被强调,正是风格稳定提供给了他的作品很大一部分力量,确定了马耳作为一个小说作者不可能被忽视的存在——这种执着的强力向我们证明了马耳意象写作的合理程度。简单取出他的某些句子,我们就能看出这些句子所具有的特质应当归于抒情诗,而不是单纯的叙事文体,“那是一面空墙,墙上什么也没有。”③“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对生活的唯一期望就是闭嘴。”④“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对这句话表示赞同,又像是在对这句话表示不理解。”⑤。这些句子中弥散出了大量灰色的、毫无必要地过分激动的消极意象,怪诞但毫无亲和力。这些幻象充满了反常地膨胀开来的大段细节(限于篇幅,无法例举)。某些时候,他甚至敢于赋予几个细节以核心地位,正像他的作品往往给人以由一点意象不断扩张渗透最终成篇的印象一样。这时候,这几个寥寥的细节排列成某一个单调、脱离现实到几乎抽象的阵列,突然就疯狂猛烈地扩张起来,形成类似《旋风女或一条小巷的幻觉》和《挂在椅子上的人》这样的格局。除此之外,还必须提到他的语言,他的语言的矛盾性质和他的枯燥然而坚定的行文步法同样突出。它们几乎半自动地出现,我们看不出操纵这种语言的情感,只能跟随,毫无向发出意识者提出疑问的可能性,作者甚至也并没有向我们发出赞同的邀请。面对这种霸道专制的语言我们没有必要跟上他的节奏评判。而,这种语言让人很无语的最矛盾性质便是:它滔滔不绝的描述和它实际指向的空虚居然并行不悖。我们在他为呈现他头脑中不和谐意象不断铺设的语言中等待,最后总是发现我们每一点对意义,对同情感受,对交流壁垒打破效果的期待完全落空了。然而这恐怕正是马耳小说高明的地方。 无论如何,虽然我自己绝不可能喜欢马耳这类作品,倾向于反感并认为它可能毫无意义,但是它们形态突出,重要性毋庸置疑。本届黑蓝小说奖,我推荐马耳。
①②③④⑤分别引自《林中的诱惑》、《林中的诱惑》、《双生兽》、《旋风女或一条小巷的幻觉》、《挂在椅子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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