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123lxl 于 2014-4-19 13:06 编辑
蚕豆戒 一 娘把火炉端进来，唤我起床时，姐姐已穿好衣裳站在窗前正斜仰着脑袋对着一面斑驳的小方形镜片在梳理她那条小辫子。娘说日头晒屁股喽，一边帮我把姐姐起床后掀开的一角被子重新盖好按实，我这才感到脚尖凉凉的。等我下床，袜子、布鞋早已被娘摆在的火炉上的铁栅上烘暖了。 “十四五岁的妹子也该懂点事呢，天天要摆弄一个早上。今天不是瞎子表伯要来么？”娘立在房门口，又在催姐姐干活。姐姐一直没有吭声，拿把梳子在理着额前那绺刘海，一会儿理往左边，一会儿又理往右边，最后干脆用手按住刘海在额头上搓几搓，象是要把它弄成自然弯曲的样子来。挪过镜子照了又照。镜子里的姐姐时而抿嘴，时而瞪眼，发笑死了。娘叹了一声，扭头走了。鬼脸扮够了，镜子照够了，就用发夹在耳旁拢了拢，露出一个玲珑白皙的耳轮，逆光里，看得见耳垂下面白白细密的绒毛。然后在梳得紧紧实实的头顶那块抹上点头油，这才去拈掉散落在红棉袄上的几根头发。 “又来寻死啊？” 姐姐一边嘟着嘴巴甩着胳膊往外走。 灶房里在咕嘟咕嘟地响着。我一边擦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门，就闻到从锅台边飘过来的红署的香气。正想去揭锅盖，娘说：“穷家出饿鬼，急什么？”。娘坐在灶前，两个脸颊被灶火燎得红红的，眼角白白的。 娘说你姐姐真不懂事，郎好找婆家难寻，她还要嫁什么样的人家？ 男家在五里坪，就在村后河对岸的山里边。早就听大人们说过，五里坪是一个旱不到涝不到，既有饱饭吃，又有劈柴烧的好地方。我记得那些年一到开春，正青黄不接的时候，队长就挨家挨户动员落实壮劳力，备好麻袋到五里坪借谷度荒年。哨子吹得山响，就想像那个圆珠子在飞转，满村子都听见队长在那儿吆三喝五，声音里仿佛透出能借到粮食也是一种本事那么一点味道来，要不队长显得那么有精气神呢。 瞎子表伯家离五里坪就隔了一座山，其本家与五里坪也沾亲带故，平素多少有些来往。应该说，瞎子表伯对男方家庭是知根知底的。为促成这门亲事，瞎子表伯已来过我家好几回。父亲说，人家不跛不瞎，高高大大的，有什么不好？人家还当过兵呢！不知为什么，父亲竟和我一样也喜欢当兵的，从父亲的话里听得出他非常看重人家曾经当过兵。瞎子表伯身上放有一张照片，他曾讨好似的递给我看，那是一张头戴军帽身穿军装的锯齿边半身照，照片的色彩怎么看都像是后来加上去的，胭脂色的脸颊，鲜红的嘴唇。父亲探过身来指着照片下端那一行小字，问我认得全不。当时我正是喜欢认字的年龄，五个字认错了三个。父亲说，学的东西都还给了老师不是？就帮我逐一纠正，并教给我一个认字的方法，说，认字认半边，当半个先生。瞎子表伯只在一旁笑，笑的时候看看我父亲又看看我，完全是那种看热闹的样子。根据我的直觉，瞎子表伯好象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而我的父亲是有文化的，家中的红丁册就是父亲用那种蝇头小楷写的，非常漂亮。 父亲就是胆子小，还真没有我娘胆子大。我娘目不识丁，认纸币也只是看花色。不说平常借东借西都是娘出面，就是遇到家人生病、邻里纠纷也都是娘站在前面。有意思的是，父亲足足比我娘高出一头，但在心理上，父亲总比我娘矮半截。也许是源于我娘那种母性的力量的影响，姐姐对父亲力主的这桩亲事有了抗拒的勇气。但奇怪的是，在关键的时候我娘从来不会站在姐姐这边。 姐姐说，当兵的难道就能好到画上去，再好不就是一张光荣榜么？听到这话，娘准会大声斥责，说，臭嘴不要乱荡啊，谁得罪你了，没大没小的东西！姐姐不服，说，人高马大又能当饭吃么，就是一拳打死牛跟我有什么关系？娘就会说，你爸还不是为你好么，亏得你表伯一趟趟往我们家跑。 二 瞎子表伯其实不是全瞎，只是两只眼珠子的正中间都有那么个豌豆大小的白点儿，父亲说他年轻时候捉野猪时被伤到的。他自己说不碍事，我看他走路的时候就没有个正经样，像是调皮的小孩总有些走不直。他每次来我家也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什么糠果之类，他自己身上要么这里缺个扣子，要么那里留有一小片银灰色硬壳似的污渍。娘从不嫌弃，只要他上了门，总会抓几把黄豆与猪爪、猪尾巴什么的一起炖，炖得又酥又烂。娘说表叔没有女人，难得有口热饭热菜，更别说没有什么好东西吃到嘴里。表伯吃肉的时候，总是咧着嘴，有时难免有汤汁顺着下巴流淌下来，滴落在桌子上。娘会适时地抓块抹杀放在一边，腆着脸笑着说，表哥是不是肉不烂噢？瞎子表伯这时就会先用手斜挡在下巴处，一面说烂烂，一面冲我笑笑。这一笑，露了个豁嘴，就看到他一个舌尖和上下四个犬牙。原来他两排门牙都掉光了。我姐姐不喜欢他，我也不怎么喜欢他。姐姐说他牙齿都没了还想靠说媒赚蒸肉吃，亏他想得出来。我说，就是。这时候姐姐就会用手捏一下我的脸皮，有时捏得还有些疼。 父亲终于从公社门市部买回来了肉，问我娘，表哥怎么还没到呢，叫谁去路口看一下？姐姐肯定是差不动她，也早已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于是我自告奋勇当了一回乖孩子，来到村后潦河大堤上，一对燕子在追逐中正从眼前掠过。我足足守了个把时辰，蚱蜢捉了一大把，仍见不到瞎子表伯的身影。蚕豆地里飘来的清香，终于把我带到了堤边地头。一只满身富贵气的黑蝴蝶正在优选它的栖息地，或远或近，停停飞飞，我的目光也跟着忽长忽短，或痴或飘。就在我忘情追逐黑蝴蝶的时候，一团土块“笃”的一声落在了脚边，溅起了一串笑声。死鬼原来躲在这里！姐姐以一副很牛逼的姿势提着膝盖走过来，两手收在背后，笑融融的.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或者说已经做好了逃的准备，逃显然是来不及了，于是我的目光开始在她的眼睛和胳膊之间急速回扫。正慌着神，姐姐问，娘骂你了？一面伸出两只手向我展示。没等我回答也无须回答我就放松了戒备，我看到姐姐八个手指上各戴 一个蚕豆戒。 姐姐笑着说，瞎子还没来呢，来了我一定叫他死回去。我就把自己来堤上的原由跟姐说了，并表示与姐姐一起来完成这项任务。话音未落，脸上就被捏了一下。 姐姐说，我教你做戒指。就牵了我的手猫着腰在蚕豆地里选摘豆荚，摊开手掌亮在我面前，说，你看哦，都是刚刚起黑麻点的。果然，剥出的蚕豆大都呈粉绿色。姐姐往河岸边望了一下，收回目光，接着告诉我说，这种颜色的豆皮，不硬也不脆。然后我们走出蚕豆地，就在堤脚边坐了下来。坐在那儿的姐姐，露出两条浑圆的小腿。我第一次看到姐姐的小腿外侧竟有那么多褐色的小斑点，姐姐在我心中就这样突然变成了一个大人了，难怪她那么有主意。 我靠着姐姐看她选了几颗外形溜圆、扁平一致的豆豆，放在我手心。她留下一颗，揉捏几下，便用指甲尖在蚕豆的两面各划取一块圆形如指甲盖一般大小的豆皮，挤出豆肉，一个蚕豆戒指就这样做成了。姐姐用两个指头捏着它，作出一副欣赏的样子，一边问我想不想戴？实际上她还没等我回答就拉过我的手，给我戴上了。我说男孩子戴不好看吧，姐姐说你才多大呀。过了一会，姐姐又说，女孩子戴又好看到哪去？说完，还叹了一口气。姐姐真像个大人。 三 这天，我和姐姐始终没有等着瞎子表伯的到来。 你表伯生病了，我娘说，听说病得还不轻。我姐姐一定会很高兴，于是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姐说，这么劳心，不病才怪呐。说这话时，我没有看到姐姐脸上有一丝笑容。 几天后，我看到父亲从外面回来，进门就对我娘说，人长得很高大，身板也结实，犁田耙地肯定也是一把好手，就是书读得少。 原来父亲去探望瞎子表伯，正巧在那里与男家碰了个面。男家也表了态，说，都是灌水田，山里田地又少，光由男人来干都绰绰有余，说我姐姐嫁过去不会有苦吃。 从姐姐房间就蹦出来一句话，谁愿意享福谁嫁过去。 于是父亲把脸转向了姐姐房间，嘴里嗫嚅一下，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来。我娘下意识地不停地在围裙上擦手，然后两手把围裙捏成一团，就这样一直抱在腹部，始终没有言语。 转眼到了腊月，娘说要为我做个十周岁。我很开心。姐姐好像比我更开心。姐姐对我说，你十岁了，小男子汉了，懂事了。姐姐就仰起头来，说，姐姐可以嫁人了。一说完，姐姐就背过身去，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我立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我不知道姐姐说的真话还是假话，更不知道我作十周岁与姐姐说的这番话有什么联系。莫非是姐姐怪我了，怪我作十周岁了。肯定是姐姐怪我了，因为姐姐好像要哭了。 我不觉流出了眼泪。 听我娘说，确实没有为姐姐做过十周岁。娘还说，接了人家的礼往后是要还礼的，哪敢铺摊子！ 让我稍稍感到安心的是，没有拖过腊月，瞎子表伯就死了，下葬那天，姐姐也参加了葬礼，把瞎子表伯送上了山。 大约一年以后，我姐姐就嫁到了五里坪。
写毕于4月19日“进入”黑蓝后的第一篇习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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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9 12:3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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