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祭 一 将一捧连根带土的茅墩置于坟尖,坟前就开始辟里叭啦闹腾了起来,一挂红红的爆竹犹如一条斩头蛇在草地里蹦着跳着……。 父亲的坟墓在一簇簇青烟中缓缓移动,最后静卧在一片浓烈的硝土味中。有一只小手在牵拉着我的一根手指头。女儿说:“爸爸——,走,走。”女人递过一件衣裳,于是我与家人一起默默收拾工具往回走。 夕阳已经从西山没落,远远近近呈现一派黄昏景象,路面白白的。 “老人总有这么一回。”嫂子一路在宽慰我,“娘我会照顾好的。” 我说:“娘好像心事很重,嫂子哥哥要多费一份心哩。” “几个月来两个老人一直寸步未离,多一番想法,也正常。” 嫂子说这话时,声音很轻。我自己也叹了一口气。 父亲得病住院,我一共回来过三回,满打满算陪在父亲身边也就半个月。哥哥家又忙着春播。我们哥俩好像都有充足的理由。稍稍让我安心的是,对后事的处理都是按父亲生前说的做。 父亲说过,最好弄块大一点的碑;我们就订制了一个足有两平米的青石墓碑,正面刻满了儿孙们的姓名。父亲希望石碑两边树一根石柱;我们就告诉工匠柱身要刻上纹蚀,柱顶上再雕一尊坐虎。父亲还交待,到了那一天,要舍得给人家吃哩;于是八仙桌上迭着十盘八碗,吃得大家满嘴流油。 父亲给足了我们面子。 二 一个月后我回家看望娘。 第一眼见到娘时,娘站在衣柜前,一手扶着柜门,正往里瞧着什么。我叫了一声:“娘!”娘也“唉”了一声,没有回头。我又叫一声,娘说:“别吵了,听听你爸爸在说什么?”我一激灵,闪了出来。想把灯拉亮,怎么也找不到电开关,目光就碰到了屋外满地的阳光,才稍稍平复下来。娘仍旧立在那里,头微微仰起,一副在专心听的样子。 嫂子说,娘经常这样,弄得你几个侄子侄女都躲得远远的。 我说,这样不行吧,还是多陪陪娘。嫂子说,娘犟得很,谁也劝不动她。 嫂子手上两根毛线针停止了摇曳,问我:“娘是不是又在看衣柜?”我说:“对呀。” 嫂子就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衣柜里就一件父亲穿过的白底蓝条纹长袍,莫非是父亲还经常回来,想要穿那件长袍?嫂子还说,几次想把它送到父亲坟头上去烧掉,娘总是不肯。 我说,没有烧点其他的什么吗? 嫂子说,不管用,父亲这一走把娘的魂都带走了。 娘开始还天天扫地擦桌子,与以前爸爸在时一样。到后来,也不扫地也不擦桌子,经常就坐在衣柜旁,一坐半天。娘以前什么时候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现在不了,十天半月都不会想起梳一个头。那我帮她梳呗,不行。娘说梳头能当饭吃么?说了你都不会信,娘喜欢吃供饭,凉了也要吃。想盛碗热饭她还生气,说你爸爸能吃我就不能吃?吃也只能吃个小半碗。 嫂子将一团毛线往怀里搂了搂,叹了一口气,说,都快成神仙了。 三 照嫂子的说法,那件白底蓝条纹长袍好像是有点什么。 父亲生病住院后期,有时大小便失禁,为了省却换内裤,我骑着单车跑了县城几家布店才买到匹配的料子,专门为他做了这件躺着能撩起、下地能罩腿的“病号袍”。自父亲穿上这件“空心”袍不久,就接到哥哥电话,说娘不愿陪床了。我说以前不是陪得好好的吗?哥哥说,还是回来一趟吧,娘肯定会听你的劝。我安排好手头上的活,从五百多里远的一个城市当天赶到了县人民医院,天色已经擦黑。一走进病房,见娘在为父亲喂饭。娘说下午吊了两大瓶,见我父亲睡着了,没叫他吃饭。父亲嘴里正嚼着饭,也想插进来讲话,被我娘制止了。“你吃你的。”我娘说,说完把脸回转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看到我娘期待的眼神和满头灰发,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能,也很无助。于是就蹦出了一句:“爸爸愿意回去吗?”话一出口,就想钻地洞。这才想到该去问问医生。医生说,你父亲住了两个月另五天是吧?再住这么些时间也不会好是吧?幸好你们只同意保守治疗是吧?否则能否拖到今天都难说是吧? 我听来听去,医生实际上只讲了一句话:你父亲住在这里能拖到今天已经是万幸了。而我却点了四次头,这就算我明确无误地表示了认同:住得值。 后面的谈话就顺畅得多。我问医生,我父亲还有多少时间?医生回答说,乐观的估计最多能拖个把月。 四 我无法言说自己走出医生办公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仿佛憋闷得快死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洞口,一个用强化玻璃封死的洞口,洞口的亮色便成了我唯一的期待。 就是这抹亮色,把我径直引向急诊部大门口。我要找摩的。就在我四下张望的时候,一顶红色安全帽像是突然朝我甩了过来,悬停在我的胸前。“走吧,到哪里去?”我甚至没有看清摩的司机的面貌就跨了上去,来到了哥哥家。 嫂子说,还专门跑一趟啊,没多大事儿。 ——我心里很清楚,我娘一旦撂挑子,就是全家的大事。 嫂子的话是对我说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哥哥脸上。我就到灶房找水喝,本来也不怎么渴,竟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喝完水,哥哥跟了进来,把我拉到屋外,说起了我父亲的事。 哥哥告诉我说,听娘私下嘀咕,说你爸爸心还年轻着哩。 我张着嘴巴,看着哥哥的脸。 我知道,父亲一向在漂亮女性面前显得很羞怯。住在医院里,如果我娘走开了,他见到护士小姐拿着吊瓶直奔他的床头,他就会“桂子桂子”地叫。桂子是我娘。护士小姐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叫声,以为骂她“鬼子”,就白了我父亲一眼。从此,我父亲看到护士小姐,目光总是有些飘飘闪闪。 哥哥说,他也看到了。停顿了一会儿,他在看我的表情。 哥哥说,有一次护士小姐进到病房来给父亲挂吊针,父亲看了过去,护士也朝父亲看了一眼,就一眼,父亲就被看得低下了头。母亲悄悄把手伸进了被窝,就听见父亲“哟”了一声。护士正一手紧拽着父亲的四个手指,一手捏着针屁股,针已经扎没了,看上去扎得好好的,或许是听见了父亲的叫声,针又退了出来。这时候就看到护士脸上红红的。 五 这不可能啊!我说。 我侧着头,眼睛看地上,其实什么也没看。又轻声问了一句,针,真扎进去了呐? 真扎进去了。 哥哥为了证明他自己看得真切,说父亲手背上当时已凸现一条浅肤色的杠杠。 我沉默了一会。 哥哥又用手比划了起来,拇指和食指之间就像顶了一根看不见的针。说,就这么长,那道杠杠。 我又问,娘当时一直在么? 哥哥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哥哥说,娘不愿陪床怎么办? 我说,不会那么严重吧。 哥哥就跟我说起了一些农事,我也说了一下我公司的情况,都是一种很不在意的口气,又都是很在意的提到了当下的情况。 这时候嫂子走了过来,说,家里的事弟弟放心好了。 我接过话茬,就把父亲的病情和医生的意见对哥哥嫂子说了,也主动提到了父亲的后事问题。 嫂子说,都好说,就你们兄弟俩。难道会把大人横着抬出去不成? 嫂子这么一说,我的鼻子就酸了起来 。转身就让哥哥用摩托把我送回了医院。 娘正在洗脚。我看到床头边已经摆上了躺椅。 就想了一下医生讲过的话,说,爸爸在医院不会住太长时间,再住个把月,就可以回家调理调理。将来暖和了,病自然就好得快些。 父亲已经熟睡了。娘一直朝我父亲在看,就像看一个远景。娘的眼神告诉我,父亲有没有将来都是个未知数。 六 父亲去世前三天,护士来为他输营养液,那时只能在脚脖子上找静脉。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当时我和哥嫂都在身边,我娘正巧上厕所。被子揭开后,我还是吃惊不小,父亲两条小腿上的血管布满了针眼,如同一条蚯蚓爬满了蚂蚁。 父亲显然有些慌张,两条腿不停地往里侧被子上扭动,一只手死死揪住那件长衫不住地往下抻,一只手在床边摸索着,我赶紧府身下去,牵住了两只手,父亲立刻就平静了下来。 手是我父亲与我娘的感情传导体。父亲的手扎针鼓包了,他会把手伸到我娘面前,我娘就故意问他:“怎么呐?”父亲就将手攥起来,作出鼓起的样子,说:“你怎么没看呀?” “我看到呐,因为你的病快好了,所以就胖了。” “哦,那就快回家了。” 娘就复述一遍父亲的话,拿过热水袋,在父亲鼓起的手上摩挲起来。 ——平静下来的父亲开始用目光盯住我的脸看,后又将目光移往别处。听到我娘的声音,想把头抬起来,试了几下,终于放弃了努力。于是将目光转向床边,看到了我娘,面孔一下就柔和了起来。 娘坐到床边,牵过父亲的手,看向父亲,给着笑脸,像是在安慰他。父亲就朝母亲看过来,他们就这么一直相互看着,像是在作一种无言的交流。 我们好像都成了多余的人。我站在一旁,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是愧疚,是自责,抑或是感动,我自己真说不清。 七 父亲一走,他生前穿着过的衣物,都被我们翻拣了出来。 那件“病号袍”此刻被娘拿在手里,不断地在翻看着什么,一个小红点终于进入了她的视线。娘说,你们做事太粗心哩。我拿过一看,像蚊子血。我说,是蚊子血,洗洗就好了。于是叫我女人去洗洗。娘说我看看,就用手刮了刮,指甲上果然有红印。有的说,肯定是洗过后才有的。有的说这件衣裳洗的时候可能漏掉了。于是有人补充说,这件衣裳不可能是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正说着,大家突然安静了下来。见娘搂着“病号袍”,一边在擦眼泪。 娘对我们说,你爸爸这件袍子从来就没被尿湿过。 就是后来父亲不会说话了,父亲如要小解了,我娘的手肯定会被我父亲先攥得紧紧的。娘就俯身下去,把长袍掀起高高的。 有时我娘动作慢一些,揭开被子一看,一嘟噜褐色的底下,已经洇湿一大片。但长袍已经被我父亲团在了手里。 “这辈子我给你还债来了!”娘就嘟着嘴,作出嗔怪的样子,手却一边在忙,揩擦,换床单,用温水再揩擦。躺在那儿的父亲就一动不动,很享受。他望着洁白的天花板,不停地在没嘴。我想爸爸可能要喝水了,就说爸爸是不是要喝水了?娘说不会的,刚喝不久。娘就说起我父亲一些特别的小动作来,很开心的样子。 我们都知道,娘特别喜欢我父亲那种藏藏掖掖的样子。这种样子会让我娘常常想起我父亲青春年少时的模样。 父亲住院的那段日子,无疑是我娘与我父亲爱得最真挚、最动人的一段时光。 八 父亲的离世,像是抽走了我娘身上的一根筋。父亲走后三个月另十天,我娘终于倒下了,没有留下半句话。 哥哥哭着说,我娘走的头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娘在梳头,好像也是在夜里,娘的面貌不甚清晰,看不到娘的表情,只听娘说她要出远门了。惊得他半夜推醒我嫂子,说看看娘去。 推开房门,我哥哥轻轻地叫了一声:“娘!”接着我嫂子也叫了一声:“娘!”房间里静得瘆人,哆哆嗦嗦拉开电灯一看,就见娘穿了那件白底蓝条纹长袍已经直挺挺地硬在了那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盘了一个发髻。 娘走了,没有麻烦任何人。我们连老衣都来不及做,思来想去,还是尊重了娘的意愿,娘就这样着了这件“病号袍”,被殓入了棺材。 跪在娘的棺材前,我有些恍恍惚惚,娘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呢?难道父亲真的对娘说过什么,在天堂。并且他们共同约好了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 嫂子说,娘就是为了去给爸爸送衣裳。我始终半信半疑。 写毕于2014.04.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