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面对面

劈头士

狗，面对面

（1）
　　
　　钢化玻璃自上而下进入谢椿的视野，然后爆炸。碎片飞向他的头部、咽喉、胸腹及四肢。谢椿交叉双臂，及时护住了要害，但是身上依旧被玻璃渣划出数十道伤口。他抬头寻找玻璃的来源。无果。他想，这是两周来最严重的一次，再走快些，则人头落地。

　　谢椿拔出嵌在手臂里的四颗玻璃碎渣，然后步行回到安全屋。704还在床上，看信号迷离的电视剧。屏幕中，人影与电子雪花各安其道。谢椿问704，这样你也受得了？704点头。谢椿挽起袖子，展示手臂上的伤口，并告诉704，他走在广场上，周围空无一物，天上连一朵云也没有，玻璃就凭空出现了，自己险些被砸死。704盯着电视，无动于衷。

　　谢椿从台历上找到今天的日期，在上面画了一个骷髅。他数了一下，除了今天的骷髅，台历上还散布着另外七个。他想，按照墨菲定律，情况只会变得更糟糕。R的势力超乎想象，仿佛一门远程投掷器，把“意外”一桩接一桩抛掷过来。这次他动用了造物术，还是北斗系统？或许下一次我的运气就到头了。

　　两周前，趁着爆炸引起的混乱，谢椿带704号技师逃出会所。期间并不顺利。谢椿闯入包厢时，704正在为客人口交。男人平躺着，一手揪住704的头发，丝毫不顾屋外嘈杂。谢椿拽了704起来，704显得十分勉强。这时，男人上前堵住门。谢椿见男人并非R，松了一口气，随即往他裆部踢了一脚。男人倒地，捂住下身呻吟着要投诉。谢椿又用皮鞋尖对准男人的阴囊猛踢，他暗暗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男人早已昏厥过去，连抽搐的反应也消失了。704叫道，你疯了。谢椿说，我没有，他是畜生。同时拉704往后门撤。704百般挣扎，先用安全套抽打谢椿，然后用手抽打，最后再用安全套。

　　谢椿以为704的抵触情绪是由于他打乱了计划。他们原定等年底休息日，两人一同“失踪”，不再回到会所。为此，谢椿还准备了供过渡期使用的安全屋。爆炸发生的那天，有三件事情令谢椿意外：一是爆炸；二是他自身的冲动——认为这是逃跑（或者说私奔）的绝佳时机；三是704的反抗。

（2）
　　
　　电话铃响了。谢椿接起听筒，传来齿轮、蒸汽阀和弹簧混合成的语音。混音说，要么把704还给会所，要么逃到天涯海角。谢椿说，得了，“天谴”，摘了变声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剩下齿轮、蒸汽阀和弹簧。沉默过后，换成了“天谴”的声音。他告诉谢椿，“电鳗”死了，死于爆炸。

　　在会所里，“天谴”是谢椿的兄弟，“电鳗”也是。“电鳗”和“天谴”曾经打过一架，后来却成了兄弟。有一年夏天，“天谴”被闪电击中，电流从他左肩进入身体，又从右脚底钻出。“电鳗”出钱帮他置换了左臂、右腿以及全部内脏。谢椿认识“天谴”时，他一半的身体已经是机械零件了。

　　“天谴”说，老板认定爆炸是你干的。谢椿否认。他感觉“天谴”在电话中叹气。“天谴”继续说，我知道不是你，但是你带走了技师，你知道技师有多值钱。老板说，不会让你死的痛快。谢椿瞄了一眼日历上的骷髅，他想，原来不是R。“天谴”让谢椿赶紧逃到外省。谢椿却问“天谴”，“电鳗”死后，218号有没有哭。“天谴”回答他不知道，他没有看见。谢椿又问，她们究竟是什么？“天谴”说，天晓得。说完“天谴”补充了一句，你还好吗？谢椿答，不错。“天谴”接着问，那704呢？谢椿答，嗯，也挺好。
　　
　　谢椿明白，“天谴”给他电话的原因是704。“天谴”爱704，正如“电鳗”爱218。老板禁止他们（保镖、打手、龟公）和技师有私人来往。“天谴”仅仅暗示过704，704没有回应，也可能佯装不知情。而“电鳗”则绝望地爱着218。有一天，704下钟以后让谢椿护送自己回休息室。在走廊快到尽头时，704向谢椿表白。谢椿以为704错将自己当作了“天谴”，后来他发现并非如此，他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害怕老板的报复。然而当他望着704的眼睛时，意识便开始模糊。谢椿问704，为什么是我？704微笑着说，爱不需要理由。谢椿想，“天谴”和“电鳗”说的没错，技师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既在她们的眼睛里，又在她们的一颦一笑中。

　　仅仅一周时间，谢椿体内激素分泌失调，他疯狂爱上了704。他难以承受别的男人将704拥入怀中，因此谋划着带704离开会所。起初，704不同意离开。谢椿便向704承诺，远离会所后，他们会过上男耕女织的美好生活。704问谢椿，那钱呢？谢椿回答，我有办法。

　　谢椿的办法就是敲诈。平时出入会所的不乏政府官员、商界精英或是知名艺人。R就是其中之一。谢椿一共勒索了R四次，第四次的时候，他收到了R的回绝以及威胁。威胁的内容大致是要让谢椿消失。谢椿害怕了，他停止勒索，藏起所有从R处得到的钱。

（3）

　　“天谴”挂断电话前祝谢椿好运。谢椿说，没问题。放下话筒，谢椿想，无论是他自己还是704，情况都不妙。他回头看床上的704。704双手被捆在床头左右，嘴里堵着毛巾。自逃出会所，谢椿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704不爱他了。

　　抵达安全屋的第一时间，704对谢椿说，我现在不爱你了，放了我。谢椿问，为什么？704说，没有为什么。谢椿说，我爱你，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704说，那是你的事。谢椿说，给我一个理由。704似乎真的思考起来，然后回答，因为你身上满是死金鱼和水草的味道。谢椿哭笑不得，他说，我就是我，从来没变过。704说，我爱你的时候，你身上没有这种气味。说完，704开始呼喊救命。谢椿不得不捆住她。完事后，他凑近腋窝嗅，只有汗味。

　　第二天，谢椿出门，留704一人被束缚于床上。临走前，谢椿担心704无聊，于是打开电视机。调试了几个频道，都异常模糊。他对704说，对不起，我真的爱你。语气显得虚弱。他在704眼中既看不到忿恨，也看不到嘲笑。什么都没有，只有虚空。最后，谢椿调到24小时不间断播放的电视剧频道。节目是关于一个生活在2034年的姑娘穿越到了1587年的明朝，变成了一只蜜蜂，才飞了三分钟就被鸟吃了。姑娘因此又穿越回2034年，变成了一只刚从梦中醒来的暹罗猫。她翻身伸懒腰，就从34层高楼的阳台坠落。如此她又去了明朝，这次她终于投胎成为了婴儿，在出生以后一小时内窒息而亡。就这样，姑娘（仅仅在电视剧第一集中出现）在2034年和1587年之间穿梭。

　　走到户外，谢椿发现自己没有目的地。他路过一家宠物店。宠物店隔壁是胶片租赁店和裁缝店。宠物店橱窗中展示的微型鲨鱼让谢椿触景生情。他想起704说的死金鱼与水草味。于是，他走进宠物店，询问店员是否有死金鱼出售。店员称店里不出售会死的动物，并问谢椿是否需要一条活金鱼。店员向他介绍了玉兔、包金、黑寿、花狮、龙睛，谢椿根本没听懂。他随意挑了一条黑色的金鱼，又想起还要买水草。店员问，你要什么水草？谢椿说，水草还分种类？我要能让杀死金鱼的水草。店员从容地端来一盆紫红色的植物，称其名为蚀草，能腐蚀各种金属零件。谢椿愉快地将蚀草丢入金鱼缸中。返程途中，谢椿忽然笑了，他回忆起那部电视剧的荒诞。他想，最离奇的不是从2034年穿梭到1587年，而是生活在2034年的姑娘。如今地球上的女人已经灭绝了，二十年后竟然会有活生生的姑娘！未来的男人太幸福了。

　　鱼缸被放置在704一侧的床头柜上。谢椿凑近鱼缸闻了闻，闻到水的味道，闻到另外一股淡淡的腥味。他想，真是逼真。过了三天，金鱼还没有死，水草反倒少了四分之一。谢椿准备去宠物店，向店员投诉蚀草名不副实。结果，他没有遇到当初的店员，另一位女店员接待了他。女店员声音甜美，她问谢椿，为何想杀死金鱼，金鱼是杀不死的。谢椿盯着姑娘鼻尖上一颗微小的痣，无言以对。他说，你真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女店员回答，KP2398商业服务型，很高兴为您服务。离开商店的时候，谢椿带走了一包鱼食。

　　回到住处，谢椿发现704在和鱼缸另一侧的金鱼交谈。他不清楚嘴里塞着毛巾的704是如何跟鱼交流的，但是从704的神态看，他们的确在交流，确凿无疑。谢椿拆开鱼食包装，撮一点撒进鱼缸。水面上漂起切碎的苍蝇、飞蛾以及疑似蜜蜂的翅膀。谢椿想到电视剧里变成蜜蜂的姑娘。金鱼浮上来，吞下苍蝇的头，又吐出来，沉回水下。谢椿问704，如果拿走毛巾，她是否会叫喊。704摇头。于是，谢椿拔出毛巾，和704交谈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704开始呼救，谢椿又堵住她的嘴。

（4）
　　
　　直到“天谴”来电话的那天，谢椿每天都会花十五分钟与704聊天。他期望通过交流，704能够回心转意。他期望他们交谈的时间能逐渐延长。不过，这些期望一一落空。每次交谈十五分钟后（分秒不差），704必然叫喊。

　　他们交谈的内容基本围绕着704的身世。有一次，她说自己名叫兰一莉，19岁，在读大学，家境富裕，父亲是跨国企业副总裁。她是性瘾症患者，普通的性爱无法满足自己，因此主动到会所工作。第二天，704又说自己是农村女孩，进城后被网友骗入会所。谢椿打断她说，你为什么要撒谎呢？三十年前的女权运动爆发后，女人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你不是女人，你甚至不是人类，你从不睡觉，也从不吃饭。

　　听了谢椿的话，704垂下头。谢椿几乎有些愧疚，他想，我是不是太残忍了，或许704一直以为自己是人类。于是他安慰704，我早就明白你不是人类，但是我依然爱你。704抬起头，用很轻快的口吻说，好吧，被你识破了，我是半马星人。随后，704告诉谢椿，她的名字用地球文字无法拼写，读音近似“阿菲泊美弗特丝栗季娥帕”。其中，“丝栗季娥帕”是她家族的名字。半马星人的体形就像地球上的煤块，也不存在性别的区分。谢椿说，我不相信，那为什么你是女人的模样？704回答，因为半马星人能够影响人类视觉中枢和神经冲动，你只是看到你想看到的。谢椿问，这么说，你也可以变成一条鱼？704说，可以。谢椿让704当场就变。704拒绝，她说，因为你不信，所以看不到。

　　另一次，704告诉谢椿，她是仿生人，或者说性爱机器人。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客人提供性服务。704说，我的身体里都是链条、齿轮、润滑液，我只有靠性爱才能维持动力。这次，谢椿没有反驳，他望着704，第一次感到莫大的委屈。他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意外”（车祸、地面塌陷、隧道漏水、漏电、枪击、高空坠物等等）。他对704说，亲爱的，我太累了，为什么不愿让我走进你？为什么要用各种谎言面对我？704回过头，只说了两个字：操我。谢椿愣住了。然后704重复了一遍，操我。又重复，操我操我操我操我……一刻不停。谢椿捂住耳朵，让704住口。704没有住口。谢椿感觉胸闷，他扬手甩了704一个耳光，704依旧在重复。于是，他站起来，将阳物插进704嘴里，猛烈抽动，就像在对待一个真正的妓女，而非爱人。然后，他操了704，一边操，一边吼叫，如你所愿，如你所愿！最后，他全部射在704体内，没有一滴精液流出来。他看见704在笑。先是微笑，接着转变成大笑。704说，事情就是这样的，事情永远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客人和技师。

　　谢椿起身，背对704坐在床沿。他想哭，却不知如何开始。慢慢地，他听见704的声音，声音像梦游人的哼唱。歌声唱着：看看我，看看我，我是空空的瓶子，空气是我的灵魂；看看我，看看我，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他又想知道我是什么。谢椿转过身，发现704原来在对着金鱼缸说话，金鱼在玻璃背后点头。谢椿把704扳过来面朝自己，他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704回答，你臭，你浑身都是死鱼的臭味。谢椿推开704，叫道，好，让你闻一闻真正的死鱼！他跳下床，举起金鱼缸摔到墙上。黑色的金鱼掉在地毯上扑腾。谢椿拾起它，握在手心一点一点攥紧。金鱼的眼睛先是鼓起，随后爆开。但是，金鱼并没有死，身体仍然在谢椿手中扭动。机油不断从金鱼眼眶里流出来，淌到谢椿手里，咕噜咕噜出声，还冒着气泡，仿佛永远都流不完。谢椿将金鱼砸到地上，鱼在自己的机油中拍动尾巴。谢椿一脚踩下去，接着又是一脚，像是在踩当初堵门的那个男人的睾丸。他对那个男人毫无愧疚，未来那个男人会去安装一幅机械睾丸，丝毫不妨碍寻花问柳。他对脚下的金鱼也毫无愧疚，他从未有过如此纯粹的想法：他就是要金鱼死，粉身碎骨，灰飞烟灭。结果，谢椿脚底满是鲜血与污物。污物来自金鱼，鲜血来自谢椿。金鱼肚子被踩爆了，腹中说不清形状的各种零件喷了一地，扎破了谢椿的脚掌。

　　金鱼依旧活着，用空洞的眼眶望着谢椿。谢椿坐到地毯上，像一个五岁的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5）

　　早晨，704躺在床上，金鱼躺在地上。谢椿将日历挟在腋下出门，不知不觉走到宠物店门口。他看见女店员以固定的甜蜜笑容在招待顾客，他试着回忆女店员的名字，却只想起她的型号——是最普通的商用机器人。谢椿感到扫兴，他走进旁边的胶片租赁店。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盘电影拷贝和一部蔡司手提放映机。日历留在了店里。

　　谢椿从未用过放映机，他花了十来分钟安装拷贝。放映机放置在金鱼缸腾出的位置。整个安装过程中，704都盯着机器，就像盯着金鱼缸。摆弄完机器，谢椿跪坐到床上，为昨晚打704的事向她道歉。704似乎毫不在意。谢椿说，我借了一盘电影一起看，我们和好吧。谢椿告诉704，这是《洛奇》，1976年的第一部，艾维尔森导演，史泰龙编剧兼主演，第49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

　　放映机的供片盘转动起来，链轮和齿皮带发出嗤嗤的声响，胶片一格一格通过片窗，在马尔蒂十字车作用下稍作停留，然后进入收片盒。电影投射到谢椿与704对面的墙壁上。播放了一半，谢椿就怀疑自己安装拷贝时出错了，因为影片不完整，而且有的桥段重复播放了三遍。重复的片段是洛奇·巴尔博厄（史泰龙饰演）为了和心仪宠物店的收货员雅德利安（夏尔饰演）搭讪，先去她店里买了两只乌龟，接着又买了一条金鱼（金鱼的名字是巨兽莫比·迪克）。有一天，洛奇告诉雅德利安，他们店里的龟饲料有问题，里面有太多的飞蛾与苍蝇，乌龟吃了会噎住。这一片段让谢椿想到宠物店的女店员，他想，1976年才可能有真实的女店员，如今只能和机器搭讪了。谢椿告诉704，《洛奇》是他最喜欢的电影，因为这部电影告诉你，只要努力了，就会成功。704听了，喃喃地说着什么，谢椿听不清。于是，他搂住704，头贴近她嘴边。他听到704在说：

　　企鹅沿着海岸线。它散步。在沙滩上。它面向石头。沉思。后来，企鹅脱了鞋，跳下海。它自杀了。香蕉鱼说，故事讲完了，真好笑，我们发现企鹅留下的鞋子，那是一双黑色的潜水蛙蹼……

（6）
　　
　　两天后的夜里，“天谴”再次打来电话，这次没有用变声器。他告诉谢椿，敲诈R的事情败露了，老板让自己来除掉谢椿。谢椿的反应是告诉“天谴”704编造出的种种身份。他省略了自己打704耳光并和她做爱的事情。“天谴”说，你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老板让我来杀你，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能站在你面前。谢椿说，你来吧，我等你，我快受不了了。没等“天谴”回答，谢椿自己挂断了电话。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他捧起放映机和胶片走出房间。街道上空无一人。谢椿来到租赁店，店门紧闭。隔壁宠物店的袖珍鲨鱼惊醒过来，缓缓游向谢椿，冷眼看他。

　　谢椿把放映机搁在租赁店门口，准备离开时，他决定再看一遍《洛奇》。他想，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了。他重新安装拷贝，这次熟练了许多。放映机启动后，电影投射在街对面的商店外墙上。看了半小时，重复的桥段依旧重复，只是谢椿感觉索然无味。他的思维一点一点滑向深渊。他想到老板，想到“天谴”，想到“电鳗”。虽然都是兄弟，谢椿始终不清楚，“天谴”更喜欢“电鳗”还是自己。在没有女人的世界里，男人要么和男人相爱，要么和变成男人的“女人”相爱，要么就和技师做爱。一旦男人爱上技师，他们不得不孤独终老，或者像谢椿那样等待被杀。谁也说不准哪种结局更好，即使有爱人相伴，一个人永远还是一个人，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永远无法连为一体。这时候，放映机的散热器停止了工作，射灯迅速黯淡了下来。谢椿环抱膝盖，坐在地上，身子越来越冷。

　　远处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谢椿往暗处看。一条狗慢慢向他移动过来。狗的身体和头部看起来像柯基犬，四肢缺失，取而代之的是四只裹着橡胶外胎的滑轮。谢椿站起来，眺望远方，没有看见狗的主人。他想，莫非是一条流浪狗？但是，滑轮狗的皮毛看起来又十分顺滑，不像常年流浪在外。谢椿猜测这条狗和主人走失了。

　　滑轮狗的尾巴拖在身后，慢腾腾地滑过谢椿面前，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谢椿干脆跟在狗身后走。狗停在树下，屁股对准树倒退，费力地想让后轮搁到树上。谢椿旁观了一阵才明白，它想对着树撒尿，由于没有四肢，所以没法翘起腿撒。谢椿走上前，抱起滑轮狗，让它得以完成自己的标记行动。然后，他把狗转过来，与狗面对面。狗的眼睛微微闪光。谢椿问它，你是不是一条机械狗？你会死吗？滑轮狗的轮子转动起来，试图离开谢椿的掌握。谢椿说，怎么，你不愿说话？看来谁都不愿和我说话。我知道你是一只机械狗，真正的狗哪会长轮子。谢椿回头看宠物店的橱窗，接着说，你们都是，机械鱼，机械鸟，机械鼠，你们永远不会死。在这里，只有我会死。说着，谢椿一手掰一边的轮子，用力往两旁扯。狗吠叫，接着又呜咽。谢椿笑着说，看，你还是死不了，即便把你对半撕开，你这条蠢狗都能一直叫下去。然而狗蓦地没有了声息，谢椿感觉手里多了热腾腾的东西——是狗的肠子。肠子淌到地上，盘成一滩。谢椿骂了一声，把狗抛到马路中央。他听到狗最后深深叹出一口气，如同老人临死的叹息。正当他感到某种歉意时，狗的尸体爆炸了。气浪掀翻了谢椿，掀翻了放映机，胶片散乱地缠在一起。

　　谢椿苏醒的时候，狗的尸体碎块还在燃烧。街对面站着三个男人，身着黑色礼服，头戴好像不可移动的小礼帽。左右两边的男人各挽着当中瘦弱男人的一条胳膊，三人连成一体。他们看着火焰，又透过火焰看谢椿。瘦弱男人指着火焰说，那是一条真狗。左右两边的男人对瘦弱男人说，约瑟夫·K，不再和你有关了。说完便挟他离去。望着他们的背影，谢椿想，那个叫K的男人真像一条狗，他会像一条狗那样死去。

　　谢椿带着头痛回到安全屋，“天谴”还没有来。他习惯性地拿笔想往日历上画第九个骷髅，却记起日历被自己留在胶片租赁店了。他背对704坐了十五分钟，然后起身进厨房，拿出一把尖刀。他对704说，你也不会死，是吧？说着他一步一步向704走去，704的眼中毫无惧色。

小秘

卫康版主看一下这篇。

卫康

把自己的想法和流畅地写了出来，但是有些地方让我感觉挺出戏或者弱了点。他在704眼中既看不到忿恨，也看不到嘲笑。什么都没有，只有虚空。歌声唱着：看看我，看看我，我是空空的瓶子，空气是我的灵魂；看看我，看看我，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他又想知道我是什么。
个人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