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也没有办法

劈头士

    今天我工作了十小时，总共打捞起七十六具尸体。昨天的记录是七十二具。前天是多少，我忘了，数据应该还保存在回收站里。总之，工作没完没了。有时候，我会停下来思考一下，不过思考的内容无非是前进还是后退，或者前进还是暂停，或者暂停还是后退。这样的思考是否具有格外重大的意义呢？我不清楚。轨道就在我脚下，我的选择也就局限在三项以内，简单而又复杂，如同黑格尔的正反合命题。
　　你看，我喜欢黑格尔，因为他长得像海德格尔。我喜欢海德格尔，因为他也是一个格尔。格尔是什么？我想，也许是一种标志吧。比如，我叫吴格尔。奇怪的名字？嗯，我也这么想。无奈大家都这么叫我。父亲这么叫我，母亲这么叫我，如果老嫖客会说话，相信他也这么叫我。
　　哦，不要误会，老嫖客和我不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老嫖客是我的工作伙伴兼朋友。他是个哑巴，就像我一样。同时，他还是个瞎子，就像我一样。至于他为什么叫老嫖客，以后我有心情的时候再说。现在，我还在就自己多说两句。
　　事实上，作为一个格尔，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你无法听懂我在说什么。你明白么？上面这些话，你所能理解的，仅仅是我竭尽全力后能让你理解的。如果纯粹从语音学角度出发，你听到的可能是“叽隔离把偶额哦，脾打哦额外飞覅啊呸”，诸如此类。然而，正如我刚才说的，我是发不出声音，所以你也听不到。
　　有一种理论称，先天失语会影响思维在连续性和持久性方面的发展，造成终生的功能障碍。正常情况下，思维一般以语言的形式进行组织和传递，比如自言自语。真是好样的理论！它成功替我解释了为何你无法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因为，语言必须以社会交流为基础，而我从小就像坐在一个纸盒子里，四周被封箱带裹得密不透风。我也与自己交谈，一开始很简单，慢慢复杂起来。我的语言名为格尔语，包含大量的时态、阴阳性、副词、三重从句。在我看来，格尔语远比通常的人类语言更为——
　　好了，我突然有心情谈一谈老嫖客了。
　　老嫖客究竟嫖过多少女人？这个数目实在不容易统计。一来，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嫖娼，原因你懂。二来，他也从来不能告诉我他嫖娼，原因你也懂。然而，我却切实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嫖客——源于神秘的第六感——这么说，也许不至于让你觉得太过荒唐。对于哑巴和瞎子而言，还有什么比听觉与第六感更为敏锐的呢？
　　老嫖客成为我朋友的过程也依靠第六感。首先，他工作的轨道在我右侧二十米处，平行于我的轨道。在多数时候，由于雾霾的影响，我只能听到他行进的大体位置。在雾霾中打捞尸体这份工作只适合我们。在回收站里，我听说第一代工作者耳聪目明，然而很快就由于暴露于雾霾的时间过长，导致双目失明，半数以上都在中途倒毙。
　　感谢上帝！还有什么事情比在黑暗中听到同伴的位置更让人安心的呢？所以，我想，老嫖客一定是我的朋友，否则他完全可以远远跑开。同理可知，老嫖客也一定认为我是他的朋友。于是，我们成为了朋友。再次感谢上帝！
　　工作的时候，除了关注老嫖客的位置，我只关注一件事情：尸体在哪里聊天。
　　往往存在一种误区，那就是认为我们的工作无非是误打误撞，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搜寻尸体需要细心倾听。偶然会遇见的尸体往往是那些离群索居的家伙，生前大概就不怎么喜欢说话，死后便愈加沉默，一个人躺在地上等着腐烂。找这样的尸体意味着愚蠢。而多数尸体忍受不了寂寞，它们会利用雾霾中悬浮颗粒的无序布朗运动，缓慢地聚集到一起，聊一聊生前往事。然后，还来不及逃散，就被我们捕获。
　　讽刺的是，他们由于雾霾颗粒而死，死后却又想利用雾霾颗粒来派遣孤独。当然，谁又真正理解讽刺呢？我么，总觉得叠在一起的尸体像两片汉堡中的肉饼。之所以这么比喻，是因为我从来没吃过汉堡包，只是从书上读到过肉饼的做法。那本书名叫《肯德基汉堡包制作规范》，古董一般稀有，如今已经进了回收站。
　　更正一下，并不能算我“读”了书，而是我透过罗拜的记忆读了《汉堡包制作规范》。罗拜是谁不重要，即使他叫罗马，也不过是一具尸体。重要的是，他曾为肯德基工作，也偷吃过肯德基的汉堡。这点让我格外羡慕。
　　我是在运送尸体返回回收站的途中抽取罗拜记忆的。通常，我习惯努力地工作，完成一天的尸体采集量，然后慢悠悠驶回，路上随机抽一二具尸体的记忆。回收站方面从来没有强制规定来禁止我们抽取尸体记忆，因此，我想大家应该都差不多会采用这样的消遣方式。比如，老嫖客——我相信他就是通过抽取嫖客的记忆来满足自己的。
　　嗯，我相信。这就足够了。
　　回程的路途总是比出发漫长。一路上，我喜欢听尸体聊天，这样可以了解许多趣事。听得多了，也能养成一些自己的品味。你看，我喜欢普莱斯利的发型，也喜欢铃木佐佐木的凌空翻腾口技，还有克莱门斯的气温理论……
　　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你大概发现了，我有些语无伦次。归根结底，我想说的是，今天我很沮丧。我轧死了一只蜗牛。
　　无需推卸责任，一切错误都在我身上。
　　今天的七十六具尸体，我全部在第一时间编了号码。从1到77。什么？为什么会多出一个号码？因为我要留出15号给自己。出门在外，总得备个幸运数字吧。虽然工作至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可是回收站里有不少传闻。有的说雾霾是从一口深井里喷出来的，深井下面是一头抽烟的怪兽。有的说怪兽不抽烟，它们只是藏身于雾霾之中，伺机袭击我们，吃掉我们。总之，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摆脱不了怪兽，仿佛怪兽的存在已经铁板钉钉。
　　鬼才相信呢！那些散布蜚短流长的家伙只会呆在办公室里，整天无所事事，然后漫无边际地沉迷于幻想。而真正在雾霾中出入操劳的，像我、像老嫖客，却不得不选择沉默。“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有一具几百年前的尸体曾经教过我，送给那班蠢货正好。我们知道雾霾里没有冒险经历，没有英雄救美，只有前进、后退、暂停，以及打捞不完的尸体。不过，不相信归不相信，幸运号码依然必要——三尺头上有神明嘛！老嫖客也有，我观察过。他的数字是26。他每行驶26公里就会暂停一次。
　　言归正传，回程的前三分之一没人交谈。通常都是如此。尸体和尸体并排，起初大家都在忐忑，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只要稍许等待一会儿，一定会有一具尸体率先起头，说上一句类似“真倒霉，被捉到了！”或者“我们逃跑吧！”。接着，所有尸体开始互相搭讪，然后群聊，甚至派对。好在尸体从来没有能力打架闹事，让我省心不少。
　　今天打开话匣的尸体是19号。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在什么地方？”没有尸体回答他。整整三分钟以后，20号先笑了。三十秒后，23号、34号、42到69号陆续笑起来。
　　70号问71号：“你生前是做什么的？”70号是一具男尸，71号是女尸。典型的十五种搭讪方式之一。
　　19号开始尖叫，打断了70号的进程，让70号颇为不满。70号质问他：“嚷什么嚷？！”

19号说：“你们都死了！你们怎么会说话！”

70号回答：“少装逼，你也死了。要不怎么会被雾钩-15捉住。”

“我是活人！”19号否认，“我肯定是在做梦……”
　　我忍受不了了，事情总是这样的。每回打捞起来的尸体，总有一二具的脑子像被蛆的屎堵住了，以为自己在做梦，不承认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又臭又烂的事实。然后，他们还会和其他尸体争辩。我决定采取一些措施，不再任由事情循环发展。这时，我就听到“喀”的一声。

蜗牛！

我应该早就听到蜗牛爬到轨道上的。

应该！

别问我怎么听得到。我就是能听到。蜗牛爬行的声音就像奶油融化，太容易辨识了。此外，还有一点：这样的雾霾中，你觉得除了蜗牛，还有什么生物能活下来呢？蜗牛是干我们这行的幸运神。它的外形、它的隐忍、它的哲学，统统与我们不谋而合。几十年来，我只遇到过五次蜗牛。之前四次，我都会恭敬地刹车，让它稳稳当当地渡过轨道。今天，第五次，我竟然轧碎了我的幸运神！上帝啊！
　　无需推卸责任，一切错误都在我。我不该分心，忽略蜗牛的声音。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机械臂抓起19号，把他塞进金属臼中，切头，去脚，再捣碎。最后从汁液中蒸馏记忆，吸收，装罐。
　　好吧，我承认，在切下19号脑袋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了他的心跳。从他颈动脉喷出的血液也像活人的血压所致。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前一秒他还活着，只能说，的确不应排除这种可能。唉哟，我也没办法。木已成舟。不过，现在，我能百分之百肯定，他变成和罗拜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了。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剩下的尸体安静了下来。
　　过了大概四分之一的行程，再次说话的是70号。他又对71号女尸说：“猜猜看，我几岁？”
　　我想他接下去就要说出自己的岁数来显摆一下了。不过，最终他没能如愿。因为他不明智的开口让我想起来刚才除了19号，就数70号最聒噪。于是，我也把他榨汁了。

嗯，他原来已经有375岁了。真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躲过了那么多次拉网式的捕捞！他的记忆并不美好，这个花花公子，估计倒是对老嫖客的胃口。
　　老嫖客，听得到吗？我听到老嫖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长得令我感到不祥。他当然听不到我的话，他当然不是在回应我。他吐完气，就没了声息。
　　老嫖客？我听不到从身旁轨道传来任何动静。我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刚才我忘了解释，我之所以叫老嫖客为老嫖客，除了“嫖客”，还有“老”。最坏的情况是老嫖客像其他老工作者一样，吸入雾霾颗粒太久，终于在中途殉职了。干我们这行的，十有八九的下场都是如此。只有那些坐办公室的蠢货才会编造出我们被怪兽吃了的谣言，藉此满足他们的空虚。
　　我说了，今天我很沮丧。今天，一只蜗牛死于我脚下。今天，我最好的朋友也死了。

bloom

感觉像在打游戏玩冲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