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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禁忌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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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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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转到指定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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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30 11:07: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4-7-2 20:29 编辑

    灯是坏的。脚疑惑着,向下试探,触碰到了实物以后,再小心翼翼把自己放平,先是脚后跟边缘的一点,再慢慢延伸到边沿向内,另一只脚见势紧随其后,像它的同伴一样摸索,再谨慎地躺下。两只脚前后交替地把四肢和躯干引向离地面越来越远的地方。
    她接到了任务,按照给定的地址来找一个叫做甲的人。她必须找到这个人,下面的事情,就跟她没关系了,这在任务阐释中已经明示。至于找到这个人是为了什么,更加与她无关。当然,她也没有这种好奇心,这类事情早已顺理成章。
    第一次来这里时,天还亮着。地址给得非常详细,她相信自己找到的地方很正确。这是一幢老式的居民楼,大约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人们几乎都搬走了,留下的居民都上了年纪。她在傍晚之前到达这里,看不见多少人,零星出现的老者向她投以审视的目光。齐整的矩形房屋,成片矗立着,她挨个地数过去,找到了楼号。
     大门口有深深的霉味。楼梯上很干净,浅灰水泥磨出发亮的质地,说明楼里有人常住——这是可以肯定的,任务不会搞错一切细节,不用她去操心甲到底是否居住在此。她所要做的是,去往地址给出的甲所在的楼层,找出门牌,敲响甲的门,找到作为实物存在的名为甲的这个人,工作就结束了。
     门牌标识下的门,即甲的住所的门,是打开着的。她站在门口,敲门。敲门声很小,她不想制造出噪音来打扰到甲和甲的邻居,尽管她很怀疑这幢楼里除了甲没有其他人。没有人来开门,她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一边敲,一边问,有人吗,有人吗。她开始叫甲的名字,探着头往屋子里走。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厨房。没有开灯,电饭锅的红色保温键亮着,水池里隐约有脏碗。她没有再往里走,另一个房间很可能是甲的卧室。她站在原地,叫了两声甲的名字。没有人应。她低头看见桌上一张字条,是甲留给她的,她借着光读起来。字条的内容是,甲知道她会来找他,他恰巧有事要出门,他请她等一会儿,等他办完了事就回来。
     她坐在椅子上等他,或者说她——她现在还不知道甲的性别,从名字来看,她觉得是男性的可能性大一些。这间厨房兼饭厅十分窄仄,如果不是有煤气灶、冰箱、微波炉,以及用来吃饭的桌子填充着,它就是一条普通的过道。过道的尽头,连着卧室门的位置,是卫生间。天渐渐黑下来,厨房里越来越模糊。
     她打开了厨房的灯,继续等。甲还是不来,她认为自己是有义务等他的,这是她的工作。毕竟是有些焦虑,她拿起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觉得,这个甲,他明明知道她会来找他,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要出去?有什么事这么急,连任务——尽管不是他的任务,但这是整个宏大任务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都可以置之不理?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就着这一点想下去,越想越蹊跷,她相信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以至于目前的环境成了一个圈套,最后腾地站起身,走出了那间屋子。
     路灯的光十分黯淡,在她来时的大道上站成遥遥相望的两列。她飞快地走着,入口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走着走着,她便跑了起来,道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楼房里亮灯的窗口极其寥落地悬浮在黑暗中。她在跑的时候一直担心自己走迷路了,这里所有的风景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的制式和颜色没有任何区别,无穷无尽的路灯,中间间隔着固定的距离。如果她实际上是走在了错误的路上,从外观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她忐忑地跑着。
    入口从地平线升起来。即使它已经出现在视线以内,也还只是一个点,但这已经让她惊喜万分。她奋力向那个点跑去。直到终点,她没有在路上看到一个人。
    在回家的路上,她平静下来,分析目前的情况。一个严峻的事实是,她没能完成任务。她疲惫不堪,又渴又饿,浑身都是汗。一般来说,这样的状态下,她就不能再思考什么了。但,这次是不同的。这个事实像一把匕首在她的头顶雪亮地闪着光,她不得不去思考和它有关的一切。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没有完成任务,逼迫自己,把之前发生的整个过程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一再地把这个结果摆在自己面前。她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这事实本身,和这阵代表着接近崩溃边缘的战栗,共同构成了她俯视着现实境遇和自身感受的理智对这件事情的认知,她已经非常清楚现在的自己处于什么样的态势下了,这让她沉着了起来。
    这沉着是虚假的。固然里面有一些由她的自控带来的良好效果,但更多的是无力挣扎之后虚弱。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感到心情十分稳定,可以着手处理一个行为引发的后果,而不用先将自己从心理失序的混乱中拔除。那无力挣扎之所以没有被发现,不是出于下意识的逃避,而是这挣扎的动作着实太细微,被迅速到来的废墟抹得一干二净。
    申诉,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找到指令发出方,对他们说,甲不配合,这次的任务难以完成。她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这个具体的对方。每次的任务都写在一张阐释书上,送达她的邮箱,哪怕她搬了家,也不用通知任何人,对方自会将邮件投递到她的新地址。只要她还在地球上,他们就能够将她精准地定位。他们从不监视她,而只是像天空一样自自然然地笼罩着她。如果她不去完成任务呢?就像一个地球人不在天空下面生活,不呼吸氧气一样,要实现它只有唯一一条路,而他们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打算第二天再去一次,说不定甲已经在那里了。既然他留了字条,意思就是出门的时间不会很长,等到明天,他一定会在家的。她有些懊悔,不应该一时冲动就离开,也许多呆一会儿,只要一小会儿,就能等到甲了,她的情绪化导致了前功尽弃。她急忙拿出阐释书,想验证一下上面到底有没有提及关于此次任务时间限制的条目。如她所愿没有。这就好办了,她想。
    这是在睡觉之前,还清醒着时的想法。入睡以前,在她正常的思考能力一点一点消失的过程中,一些与这个计划相反的苗头就冒出来了,由于疲乏,她没能顾得上。她睡得很快,很沉,但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她的面颊贴在枕头上,猛地睁开眼,接着,伸手按亮了灯。她的疲乏已经消除了许多,而那些苗头,像杂草一样长得又多又密,占据着她的头脑。她想,这件事情一定不像自己先前认为的那样简单,甲让她等一会儿,这个等的行为也许就是整个任务隐晦的一部分,她竟然没有察觉,就这样放弃了。她越想越觉得这个看法是合理的,为此惶惶不安,而越是惶惶不安,她就越觉得后果严重到不可补救。她感到有种无形的东西正在随着时间过去而加速地失效,必须立刻动身,抵达那个地方,否则将失去一切挽回的余地。而且,如果不马上这么做,她快要经受不住折磨了。
    夜中蒙蒙的大雾,道路潮湿而且发蓝。睡眼惺忪的出租车司机在车里抽烟,这条街上只有这一辆车,在她出门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没有让她走太久。她敲敲窗户玻璃,司机歪歪头示意她上车。她没有坐在副驾的位置,拉开了后门。他们平滑地行驶着,前灯刺穿雾气,她从车内镜中不时瞥见自己的脸。司机打开了广播,一个在电波里变形了的扁而沉的男声流出来,伴随着沙沙声,接着是一段音乐的旋律。她到了。
    从她接到任务开始,已经过去了九个小时。她又回到这幢楼,比先前熟悉一些,但更为警惕,风吹草动都听在耳朵里。楼道里毫无光感,全盲般的,她是这高饱和液体中的固形物,在其中滑动,如果还有其他固形物存在,彼此都是无法判断的。每踏上一级台阶,离地面越高,就走向更深的深处。她没有在想这些,在黑暗中本能产生的紧张以及对紊乱的竭力控制,混杂着即将找到甲的预想带来的兴奋以及对理论上不可排除的事与愿违的结果的担心,已经将她的感觉器官的承受放在了极限上,她必须调动身体各方的力量来平衡,没有空隙去想更多的东西。
    门依然是打开着的,她心里一多半的希望顷刻间消失。还剩下的那一点点,让她像傍晚刚来时一样,敲着防盗门后的木门,轻手轻脚的,笃笃的声音,不像原先那样越敲越重了,次数也只有象征性的几下渐弱,就翻转了手腕掌心向内推开了门。
    幸好白天来过,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厨房又一次亮起来,还是老样子——那堆碗,那电饭煲的红灯,那字条。最后的一点希望已经自动转换了性质,成为了膨胀的幻想,她幻想卧室里会有一个叫甲的人,又怕推开门面临结结实实的打击,因而在门前犹豫着,甚至用耳朵贴在门上企图听到什么声音,终于下了狠心旋动了把手。
    也许是因为这场景已经在她的料想当中,她看到空无一人的卧室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崩溃。借着厨房照进去的光顺利找到了开关,亮晃晃的屋子仿佛在向她坦诚相告,自己并无所藏匿。她想应该在屋子里的各处再找一找,但也找无可找,一共就这么大地方,家具也不多,床底?壁橱?要是按她自己的意思,也不用搜了,假如真的有人,那屋子里的气息是会不一样的。但她还是尽职地搜了,当成一种责任去完成。例行公事以后,她瘫坐在床旁边的沙发上。
    无论如何,她比在家的时候感觉好多了,起码,现在她进入了执行任务的状态。她两眼放光地想,只要等在这里,甲总会出现的,他了解这个任务,他知情,他怎么会不出现,他让她等待,如她此前所想,很有可能是他们安排的,要么就是他在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她就照甲说的办,安安心心地等在这里,问题总会解决的。
    她决定在这里过夜。窗户旁边有张折叠式沙发,可以放平,她便睡在了上面。她出于对甲的尊重和自身的耻感认为不应该睡他的床。
    窗帘拉严了,不仅光,好像连声音也隔绝在外——这地方本来就是很安静的,光线也黯淡,一片薄薄的窗帘,足以让房间如同处在地心。她一时还睡不着,杂沓地想了很多,互相机动组合,以画面的形式出现,流动着,缠绕着,她的脑细胞还处于十分活跃的状态中,而眼与耳都已在寂静与黑暗中无处发挥,除了脑中汩汩流动的图景,嗅觉似乎也分外地灵敏起来。她闻见了一种气味,是这房间里自有的,不是她带进来的,是他人的肉体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酸性油脂味,她刚进房间时还没有注意到。气味很细弱,像蚕吐出的轻丝,在空气里悠游。这是甲的腺体分泌出来的,她用鼻子小口小口地嘬着,企图从中分析出其主人的哪怕是一点点信息。这样弱的味道深呼吸是闻不到的,她保持着鼻子潜在的动作,得不到信息,记住也是好的。
    终于睡过去,睡前有一小段旋律在记忆里短暂出现了一下。是来时的出租车上的,她认出来了。那是某支圆舞曲的一小节,伴奏声部中周期性反复的节奏型,一遍又一遍。
    住下的日子早就超出了原先的估算,她还留在这里。在此期间,她费了一番功夫在社区里对甲进行大规模的调查。她可以不这么做的,反正已经在这里等了下来,兢兢业业地继续等着就是了——既然她已经知道,甲对这项任务是很清楚的,那么对甲来说他的义务就是在这里被找到,其中没有什么悬念。但是,她在长年的任务操练中形成了一种惯性,只要身上有任务,她就必须将自己放置在行动之中,像现在这种静态她是不能忍受的,尽管她心里明白这也是任务执行的一种方式,但根植于身体内部的肌肉记忆无法清除,一旦违逆就让她有生理上的不适。
    她走访了全区所有的住户,查问关于甲的情况。收获惨淡得很,这个社区比她想象中更萧条。当她去敲住户的门,除了无人的空屋,就是四种情况:一、住户耳背,根本听不到敲门声。二、住户听到了敲门声,但不给陌生人开门。三、住户开了一条门缝,听她问了一句,简约地给她一句“没有”就关上门。四、住户大敞着门,站在门口和她说一些疯话,无论她怎样解释,他们都只重复自己的那一套,她只好自己走人。
    这件事情做完以后,当然是没有什么成就感,倒也没多少挫败感,她一开始就没指望能通过它得到自我缓释以外的功效,而且,她逐步地进入了被动等待的状态中。
    现在,她看起来从容了一些,并非是因为她的身体惯性消失殆尽,而是,她在适应期里懂得了一个道理,克服这类不适是完成此次任务的一个环节。虽然阐释书中没有提到——像以往的任务一样,阐释书不会告诉她一切,上面只有客观的、必要的内容,仅限于列举条款的限度,作为一份阐释书,它是详细到无可挑剔的,但它不会贴着她的血肉之躯去量体裁衣,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遇到的暧昧地带,需要她自己去调节焦距。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她如同接到了他们发出的一道指令,条件反射地将自己抑制了下去。
    这幢楼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上上下下仔细筛查过,确凿地这么认为。每天她一个人进进出出,成为了新的住客。她不再去想自己多久能遇上甲,这是不能想的,她再那么想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天真,甲可能下一秒就站在她面前,也可能到死都不来一下,绝对不会在她的意愿半径之内。她只愿意睡在沙发上,目前更多是为了帮助自己保持在悬置的状态。悬置,这意味着警醒。
    她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正从楼上往下走,听到有脚步声,立刻停止动作,挪移到栏杆旁边,从扶手折叠成的回字形纵深向下看,看到一个中年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楼门前。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毛发稀少的光亮头顶,屏住了呼吸。没想到那男人抬起头来,迎着她的目光,对她微微一笑。他十分瘦弱,双眼浮肿,刀刻般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延伸到颌骨,这使他的脸看起来像一个活动木偶。她仍然没有动,两只手握住了栏杆铁柱,柱子上密布着松脆的锈蚀。那个男人缓缓把头扭回去,朝前走了。
    一楼的底部,还有一层地下室,她漏了这个地方。这个男人是住在里面的。她站在那男人刚刚站过的地方时,不用苦思冥想就知道他是从哪儿出来的了,那地下室的入口正往外散发出一股潮气,她以前没有在意过,以为那不过是楼梯的斜坡和地面构成的空间,看到了这个男人,留心起来,才知道楼道里的气味的真正来源。她向内勘探着,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联想起那个男人走路的模样,脚底在地面上刮擦,身体几乎不动,好像里面里充满了沉重的积液。
    地下室里极其阴湿,回声特别大,为了不发出声音她走得很慢。走了一段,还没找到那个人住的地方,长长的甬道里,入口的光淡得看不见了,再往里走,就算那个男人的房子就在她面前她也要错过了。冰凉的空气激得她身上不断地起鸡皮疙瘩,她勒令自己往里走,找到那个人的住处,她不应放过甲的近邻,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虽然她没有明确的想法,要在这个人身上得到关于甲的什么,只是她在过往的经验中早已训练有素,不会听任自己对与目的物相关的东西一无所知。
    进入了彻底的黑暗。这地下室有好几层,盘旋着伸向底部,她不清楚自己走到了第几层,打算先回去,下次有备而来。她在回头的路上很害怕会撞上那个男人,因而贴着墙壁移动,墙壁上不仅凉,而且有点发粘。
从那入口上了地面以后,她觉得匪夷所思。如果是以前,即使是刚来到这里的那段时间,她看到了那个人,一定追上他,问他关于甲的事情。这种暗地里的寻访,作为补充也许是有必要的,但它代替不了直接采集信息。更主要的,这不是她的行为方式,她为此而惊讶。
    尽管是这样想,她却有意地蹲伺在楼道半层的地方,专候着那个人从门洞里出来,等他走得足够远了,她便踅进了入口。
    她觉得是一种异己的力量将她拖拽着做出了相应的举动,而这力量其实正来源于她本身,并且已经积聚许久。她之所以陌生,是因为这是一股持续的逆流形成的反攻,是她自带的物质在被迫的沉寂中改换了面目。它会始终沉寂着,直到一个触媒让它现出形状来。她对这过程知之甚少,还以为是一时一地的偶然事件。这所谓的“闯入者”向她施展着魅惑,她感到恐惧和着迷。
    手电筒放射出齐崭崭的锥形光芒,她在里面一路下去,看见盘根错节的粗壮管道,脚下无声无息横穿而过的老鼠。最类似于一个住家的装置就是位于地下室尽头的一扇小铁门,看来是那个人的栖身之所了。这是一扇成年人需要弯腰进入的小铁门,凹陷在管道群之中。
    回去的路上,手电筒关了。她担心那个人会迎着她而来,他会出现在光里,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像上次一样,贴着墙壁走,有光的地方似乎就快到了,然而迟迟不到。忽然她听到上面有脚步声,那个人的脚步声,扑,扑,扑,滞重的,平均的,一拍子拖长落下,又起一拍子。她赶忙在原地蹲下,紧贴着墙。那声音更响了,他到了她所在的这一层了,从另一头朝她的方向走着,他没有手电筒。她一动不动地蹲着,在他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死死地捂住了嘴,她怕他经过自己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叫出来。
    那脚步声就在她的身边了,突然,那个人停下了。她在一片漆黑中感到他在向自己注视,狭长的地道中,他们的距离很短,她几乎能听见他在轻轻地笑着,但她什么都看不到。在这黑暗里,她感到有一团更黑的阴影将她包裹在内,是那个人俯视的身形。她依然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肢体上稍一松懈,整个精神就会瞬间崩塌。她捂得那么死,就像那是另一个人的手来要她的命。他走了之后,她一直蹲在那里,听着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消失在地底。站起来的时候,麻木的两条腿几乎支撑不住,她扶着那冷冰冰,滑腻腻的墙。
    她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室外兜了一圈。她走得很慢,腿的麻木退去后,筋肉酸胀起来。她不能回去,她连想都不能再想那个地方,它就与她的住处隔着几层板壁,她觉得那个人会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会穿透这些水泥石灰无所不知地盯着她,含着一点笑意。恢复了正常步速后她沿着社区的大道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向自己申明必须回到那个屋子里去,必须用尽可能多的时间待在里面,最好一步都不要离开。她脑子里的一根细细的弦忽然抽紧了。
    接下来几天是整日的大雨。
    她怀疑那个人在跟踪她。有一次,她打开门,发现门口有一圈脚印。起先,她想,这会不会是甲的脚印,会不会是甲弄丢了钥匙,或者发现家里有异常,所以先躲开了。当她再次打开门,那圈脚印上又覆盖上了新的水渍。那条淋漓的轨迹从楼梯下方蜿蜒地游上来,可以想见其人粘着的步态。
    放晴以后,她因生活上的必要而出过几次门,即使她已经离那幢楼足够远,也能闻到它独有的又潮又霉的发酵味。毫无疑问,是那个人身上的气味。她也能听到他的脚步在她身后,扑,扑,扑。无论多么巧妙的躲避,或者她干脆狂奔一阵,等停下来,那种气味和声音还在继续。她身后仿佛总是站着一个人。
    她频繁地做一个梦。梦到没有一个观众的剧场,舞台上站着她,那个人,夜里载她到这里来的司机和在路上收听到的节目里的DJ。那三个人中有一个是甲,但具体哪一个才是,需要通过和他们跳舞才能知道。音乐起来,正是电台里的那支圆舞曲,她挨个地和他们跳起舞来。
    梦中的舞台上,三个人站在她面前,等待她去鉴别。他们都不说话,只是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和她跳起舞,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就会造成误判,误判之后会发生什么梦中没有明示,但她能感到它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和压迫。第一个到她面前的是电台DJ,她知道他是一个男性,但面前是一个女性的形体,并且她只看得到他沙漏一般的躯体中段,她想着自己该走男步还是女步,他已经在朝她的方向迈出了,她急忙调整身体的重心放低,向后退去,再向侧面水平滑行,身高的悬殊让她跳得有些吃力,她心里还没有谱,还在飞速地分析着,就在这时候,DJ松开了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似乎猜到她的心思,有意不给她明辨的机会。第二个,是那个人,她的体力消耗了一部分,有点气喘,胸口起伏着,看着他慢慢地走过来。他的个头和她差不多,他们平视着彼此,她清晰地看见他皮肤上鼓凸着的不规则块状纹理,他的手搭上她的肩胛骨,软体动物触手形状的五根指头上长满了吸盘。她隔着衣服碰到他就像碰到的是裸露的皮肤,那上面分泌着不知什么凉丝丝的黏液,她的手在上面打滑。他们舞动起来,他带动的转度比DJ要多,要大,她跟着他在周而复始的拍子上一圈一圈地画圆,越转越快,快得她仿佛看到他的的五官在脸上化开。突然,他咧开嘴笑了,下巴和下嘴唇顺着法令纹切割出的两条裂缝陡然一掉,幽深的口腔露出来。她从舞台上一脚踏空。
    而那单单一个没能完成的名额总是等不及补齐。司机,DJ,又或者其他一些她根本没见过的人在这个位置上轮流替换,不管人数怎样增添都留着一个缺口。那个人则永恒地会朝她徐徐移动过来。但他是不是甲,她在踏空前同样得不出答案。头几次做梦,她踏空的时间还不是很长,一会儿就落到床上惊醒了。然而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要长一点,后来,连跳舞的部分都相对地少了,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半空中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她想喊出来,她刚一要喊,就有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她的嘴,把她的声音扼在喉咙里。
    有次,她从梦里醒来,恍惚间看见床上躺着个人,她下意识地想到是甲,便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到床前霍地掀开被子,没有人。她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大声地叫甲的名字。床上除了弄乱了的被子,床单还是平平展展的,炽白的灯光下她的影子映在上面。由此她睡觉的时候就觉得甲躺在床上,她过一会儿就忍不住睁眼看看。一天睡着了以后,她的意识忽然有了知觉,但是身体完全麻痹,只有眼珠能够转动,转着转着便勉强可以把眼睑张开,她好像看见甲从房门里进来了,一团黑色物质,坐到床的边沿,然后躺下,将自己水平伸直。她奋力地试图叫甲的名字,但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而身体沉默地镇压着意识,这强烈的挣扎无法得逞。她拼命瞪大了眼睛不让它合上,眼前出现了密集的白色光斑,在浮游不定之中纷纷消失。
    那个夜里以后,她时时觉得家里不止她一个人。不是甲,就是那个人,他们中的某人很可能已经进到了这房子里,与她共同生活着而不露面。她在卧室里经常听见厨房或者卫生间里传来水流动的声音,不在卧室时又必定会听到壁橱的门断断续续地发出“砰——砰”的轻微撞击。没有风的时候窗帘也在动,她总看着那片布上凸出一个立着的人形。她睡觉的时候,门吱吱呀呀地响,伴随着隐约的脚步声音。她在浅睡眠中听到来自别人的呼吸的动静。刚住进来时闻见的那股体味变得很浓郁,混杂着那个人身上的霉湿气,缭绕在她周围。半睡半醒中她每每感到沙发的边沿上坐了个人,倾着一点身子,把脸对着她。她在黑暗中看到他的表情,似笑非笑。
    敲门声响起时她正坐在地上张着眼,每时每刻都是这样直到临近疯狂再稍稍闭一会儿。她把一切没有暴露在外的空间都作了改造,好让它们在自己的眼底一览无余:橱柜的门一律打开,清空了原先存放着的物件;床底敞开着,垫子被挪到地上;沙发面朝下倒置。她怀疑这些地方都藏着人,只有这样她才能不用一刻不停地去翻开来检视。即使是这样,她也会过不多久就去敲一敲各种管道,听里面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响动。天气开始变热了,屋子的角落里飞出成群的蛾,垃圾桶里腐烂的食物残渣,聚集了大量蠕动着的的幼虫。
    她没有去开门,各类微小而相互绞缠的声音充溢在她四周,彻底盖过了节律平均,不愠不火的敲门声。钥匙在锁孔里流利地转动起来,那阵敲门的纯属礼貌性质而其实不需要那么做。开门者从厨房长驱直入,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一个面貌寻常的中年男人。她不用想就知道是他们的人,她与他们相处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人,但她也早已是他们的一部分,她对他具有一种对同类之间的辨识能力。中年男人温和而不带多余表情地略欠一欠身说,他是奉命来找甲的。他问她是否是甲,她摇摇头。他说,既然她在这里又不是甲,那么起码她一定是跟甲有关系的。他说,对不起,只好请你跟我走了。她没有反抗,顺从地站起来,和他出了门。
    他开着车,她坐在后座,他们驶出了小区。她开口说,甲是一名男性,她是这么认为的。他没有停顿地接过她的话头说,对不起,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资料明确表明这一点。每一个字都四平八稳地从他嘴里吐出来,他既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有意要与她针锋相对,也不是为了把她从错误中挽救出来,而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车子在行驶中,令她格外困倦,便靠着椅背睡着了。
   那个男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把车子靠边停稳,叫醒了她。他说,对不起,我刚才忘记了,你是前段时间被派来这里找甲的,是吗?她点了点头。他掏出一本记事本,抽出别在某一页的笔,在那一页的其中一行上连杠几下,对她说,这件事应该是搞错了,对不起,请你下车吧,不用跟我走了,麻烦回到出来之前所在的地方即可。她又点了点头,拉开门把手下了车。
   回去的路上,她走着走着,脑子里蹦出来那支圆舞曲的旋律。她胳膊的关节像被栓上了提线一样拎高,端平,一只手曲折另一只带点弧度地伸展开,随着起首的强拍子迈步向前。一开始,曲子和她在车上听到的一样不疾不徐,她还只是悠悠地走步一段,转一个圈,再转一个圈。然后,所听到的节奏加快了,她的步速和转幅都扣紧了拍子。拍子越来越密,切切地抽打在腿上,两脚连绵地交替着探出,身体正中的一根轴飞旋起来。一段路程以后,她的髋、膝盖和脚踝都感到了疼痛,然而她无法制止自己,剧烈的眩晕中沿街的灯火不断地扩张,收缩,扭拧成为整个铺满天空的金色漩涡。
   楼群的入口就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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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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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 19:01:04 |只看该作者
陈鱼版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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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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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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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3 00:52:05 |只看该作者
我对人物的走势不是非常理解 世界观也比较悬空 任务本身也更像一个小说设置 总体感受还是比较刻意吧 作者给了人物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我会为人物有点不平
读下来另一个感受是 像一个失恋(离婚)的女人的感受 与其说是在找一个存在物 不如说是在确认它的消失 然后自己慢慢习惯这种消失

语言来说——触碰到了实物以后,再小心翼翼把自己放平,先是脚后跟边缘的一点,再慢慢延伸到边沿向内,另一只脚见势紧随其后,像它的同伴一样摸索,再谨慎地下——“延伸”、“躺”都不够准确 他们从不监视她,而只是像天空一样自自然然地笼罩着她。——这个结论是谁得出的?“叙述者”?只有叙述者 因为“她”是无法得出这个结论的 如果她能得出 那么她对这个组织究竟了解到哪个程度? 在探索式的进程里 陈述规则是要慎重起见的
既然她已经知道,甲对这项任务是很清楚的,那么对甲来说他的义务就是在这里被找到,其中没有什么悬念。——这是一个完全缺乏逻辑的态度吧?
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欲望”也不合适
夏树还是有写美的倾向(当然也有这个能力) 美还是太窄了


点评

夏树森林  几天前就看到了,想了一些,牵扯进许多。一次自我经验的阶段性清算。嗯。  发表于 2014-7-13 11:52
夏树森林  辛苦陈鱼。你的意思我理解了。不多说了,多写吧。谢评。  发表于 2014-7-13 10:29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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