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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一个死去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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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 21:43: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个死去的黄昏
“没有一张脸不是像梦中的脸那样消失不见的。”
                                博尔赫斯(《不死的人》)
1
他那天早上走得很早。早上,他们的屋顶上没有炊烟。
他们昨天夜里就收拾好了东西。他让妻子好好收拾东西。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叮嘱她什么。他一个劲儿地抽着烟。烟呛得他直流眼泪。可他还是一根一根地抽着,直到抽得自己的脑袋一阵阵眩晕,好像被大锤重重地敲了一样,他才停止。
然后,他一抬头,看到光线正慢慢地照亮天空和他熟悉的一切。
“我们走吧。”他说。
他们就那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唯一的女儿被他们亲手埋葬了。这里能留下的只是永远无法止息的悲伤。哪怕是每天早晨醒来,看到第一眼的曙光,他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时间正在不断地回溯,回到没有她之前。他毕竟什么都没有了。自从她的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到了之后,他也仿佛在这个村子失明了。
清晨,父亲在疼痛中醒来,他的腿已经开始有些发痒,那些伤口已经开始了生长。他拄着棍子,走到院子外面。他看到了他们背着包裹离去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幸的人。尽管曾经他觉得自己是。
他看到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太阳这个时候出来了。他们却永久地消失了。他甚至能想到他们还带着体温的床,慢慢地腐朽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很多年后,在儿子的婚礼上,他站在高处,看到那片废墟。那一片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废墟,让他惊愕地想起了已经被遗忘十几年的邻居。
2
父亲在屋里已经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像一条呼吸平稳的河。
志新爬到床上。他看了志勇一眼。志勇并没有想要跟他说话的意思。他只好抬头看着悬在床正上方糊纸的竹篾板。他说了一句:
“我听人家说她是被电死的。”
“谁?”
“英华啊。那个女生和英华在一块儿。她看到英华踩到了那条落在厕所地上的电线上。她不懂啊。她就看到英华在那儿慢慢地动不了了。”
“断的电线?”
“是啊。”
“怎么会啊?”
“是啊。真是蠢啊。找个棍,把线拨开不就行了。”
但是志勇想的不是这个。
在上午那顿狠揍没有到来之前,他去了小卖部。他用偷来的钱买了饮料和一把弹
弓。
3
阳光静静地蚕食地面上的树荫。父亲挪动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得挪动一下。
这个时候蝉声浮躁。空气中充满着类似脂油烤焦的味道。父亲又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他抬了一下头。
已经晚了半个小时。我要看看谁借给他的胆子。他想要先狠狠地给自己的儿子一脚,但是又要确保这一脚不会让他的身体受到严重伤害。重要的是恐吓的动作。还有这恐吓带来的震慑。
他已经挪到那一团越来越小的影子的中心了。下一步,估计他要上树了。但是炎热是无法躲避的。
那边刚砍掉的枝条被拖到院子的一角。大概只有那么几分钟,但是叶子已经变了色。
他试着平静下来。他走进屋里,端了一杯开水。他继续等。
志勇也抬了抬头。太阳光芒的边缘他也不敢直视。他立刻扭过头。他闭上眼。眼中是血红的。阳光透过他紧闭的眼皮,照亮了他的血液。他只想确定一下太阳的位置。他知道已经晚了。他在这条热气飘动的路上耗了太多时间了。他的腿分明是在拖着走。他不会走路了似的。
金属文具盒里发出撞击的哗啦哗啦声。唯一没有变形的好像只有沉闷的金属声。他始终搜寻着,可是视线还是无法抵达村庄的内部。父亲在那里等着他。
大伟掐着表替他算过,他跑完这段路只需要四分钟。但是今天他却走了近一个小时。而且他还在路上。
他想起那只电子表。大伟的手在他的面前晃动。他看到的只是那只在他面前游来游去的表。他没有听见大伟说什么。他知道那只表是大伟的爸爸从广州给他带回来的。他听见大伟说了不止五十遍了。
他一步步挪到了门口。父亲坐在那里等着他。
他就在门口。他担心父亲会像平时那样突然跳起来,然后再把他打得跳起来。
父亲并没有说话,用下巴给他指了一个位置。
他走了过去,放下书包,跪在那里。他感受到的是熟悉的坚硬又发烫的地面。
他的后背上开始出现潮湿的点,然后是一片,慢慢晕开。他低着头,汗水流过他的眉毛和脸,从他的鼻尖和下巴不停地滴落了下去。他的肌肉开始跳动,好像有些冷似的。
父亲起身,走到那堆他刚刚砍下来的枝条前。他仔细地挑选起来。他拿起一根,放下,然后再试试另外一根。树叶仿佛已经烤焦了,发出干燥的声音。他终于选好了一根。他用他那粗糙的手掌捋掉了上面的叶子,又试着甩了甩。这个时候他并不着急了。
他终于走了过去。他一步步向志勇走了过去。志勇握紧自己的滑腻腻的手。
这个时候一滴汗流进了志勇的眼睛,他揉了揉眼。
父亲并没有照预先的想法给他一脚。他只是站在志勇身后。
接着,他挥动了手中的枝条,仿佛是在抽打一堵墙壁。志勇没有吭声。但是志勇的脸上又多出了几滴顺流而下的汗水。父亲变得越来越愤怒。对志勇的惩罚,加重了他的愤怒。他动用了难听的辱骂。他因为这愤怒变得精疲力竭。这次惩罚是恶狠狠的,可是并不像上次那么持久。很快,他放下了那根已经打断了两次的枝条。
志勇一声不吭。他并不觉得父亲是恶狠狠的。相反,他也觉得自己理应挨揍。只是父亲的说教和责骂,让他突然萌生出一股恨意。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偷钱。但是,他每次都会在花过钱后的空虚里开始担心父亲何时会发现。那不可预知的惩罚,在他的心里拉起了一根紧绷的线。父亲的眼神好像能拉动它。他想,早晚会被发现。但有时候等了很久却都没有被发现。只有等待中突然来袭的毒打才能让他确信他的心已不用再受煎熬。
4
父亲已经三十九岁了。十四年前,他的第一个儿子夭折了。他不愿回想起那个黄昏。一个冬天的黄昏,风吹得他的脸很疼。他的左臂弯里抱着一个襁褓,右肩扛着一个铁锨。路上没有行人。他的妻子还在床上哭着。
他害怕别人看见。他更害怕的是流言。或许就在明天、后天,之后的几天,一种恐怖的沉默里听不见的窃窃私语会让他和他的生活变得无比沉重。
但是他顾不得太多了。他把铁锨扛在自己肩头。空气不停地流动。他的呼吸却是静止的。他记得很清楚。
终于到了那个地方。他半跪着左膝,放下了那个襁褓。他把那个小被子打开。那是他的儿子。他死去的冰凉的儿子。他哭不出来。
他把自己的愤怒和伤心都用力地发泄在那冰凉坚硬的地面上。他用力地铲着地面,简直是带着凿洞穴的决心。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他自己埋了。但是他还是把他放了进去。然后他铲起第一锨坚硬潮湿的冻土,接着,他只听见带着冰裂声的泥块不停地掉落的声音。他就什么也不再看了。
因为志勇,他又一次想起了这件事。
5
志新跟他们并不合群。他只是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人和他一起玩儿。他只和拥军一起玩。
在拥军家的后面有一个大水塘。水塘边上有很多大柳树。有一棵很奇怪的刺槐突兀地长在去水塘的路口。那路是一个小坝子,渐渐淹没在池塘深处。露出水面的地方是人们洗衣服的地方。不过,已近中午,天气炎热,没有人洗衣服了。只有一个木制的搓衣板躺在池塘边。阳光下,它愈显得雪白皴裂。
他们在水边玩儿。拥军首先爬上了那颗大刺槐树。他站在上面,把自己的衣服扔给志新。他的下半身并不敢在那已经被踩得光滑的树干上晃荡。他用上半身做着夸张的动作。笑声也因谨慎变得干涩。石头紧跟着也爬到了树上。
志新走到阳光下。他走到那纹丝不动的水边。表层的水有些发烫。他把手放进更深的水层。
“他傻了吗?”
“你才傻了呢。你考试才考几分?”拥军在石头的脑袋上拍了一下。石头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然后树枝晃了一下。
“别动。听见没有?你要是把我摇下去了,有你好看的。”
石头看着他,带着歉意的笑脸。他扬了扬手,石头又准备躲。他笑了笑,收回了手。
在水边有一只蟾蜍,它睁着大眼,蹲在柳树根下的缝隙里望着水面。那水面,一动不动。
它就蹲在那儿,像一块死去的青苔一样,潮湿而又难看。或许它的眼皮干燥了,它用那右前脚掌挠了挠自己的眼皮。然后,它的眼珠咕噜一下,眼皮刷了一下,眼睛又呆滞地盯着前方。
它就是在那儿被捉住的。石头拎着它的一条后腿,把它拎了出来。它起初还挣扎了几下。可能是因为在空气中挣扎,让它感觉不到真实,它很快就放弃了。石头拿出口袋里准备好的线,想要系住它的一条腿。他把它在地上,它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石头的脚轻轻踩在它的头上。它动不了了。它的身上沾满了灰尘。那些灰尘在它的皮肤上黏住了。系好了以后,它被松开了。它又打了一个滚儿,跳了两下。于是,它的身体就粘满了暴晒下泛白的灰尘。它看起来不再那么丑陋了。然后它重新回到空中,停止了挣扎。
那只蟾蜍被拴住了右腿。它被系在一根晾衣绳上。他们离开它,站到不远处。它开始自己在空中打起转儿来。
志新站在水边。光线太强烈,他用手遮挡了住眼睛。他看不清树荫下发生的事。他擦了擦额头,走到那棵刺槐树下。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看清楚了。事后当他回想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并不曾看得真切。他只是觉得那只蟾蜍的半个脑袋直接就飞了出去,还有一股挤破了的桔子才会射出的粘滞的水雾。空气中飘动着烤焦的蟾蜍血的腥味。
接着,他看到拥军收起了弹弓。
石头从另一个柳树根下拎起了一只更肥硕丑陋的蟾蜍。
志新走到拥军身边。他把衣服递给拥军。
他们就以同样的方式处死了第二只、第三只。最后,他们觉得这样的玩法没意思了,就离开了。他们问志新走不走。志新摇了摇头。
树上没有一个人了。那泛着经年磨损的桌面才有的光泽的树干上已空无一人。志新抬头看了那硕大的树冠。他爬上了树。在最大的那根树皮光滑的树干上坐着。他轻轻地晃着自己的腿。
还是一丝风都没有。不过,在大树冠的荫凉下,他已经不流汗了。
志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骨头。他有些吃惊。那骨头好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他摸不到了。
他费力地挪到那树根边,靠到那棵树上。他觉得口渴。他努力睁开眼。眼前一阵明亮一阵发黑。他的头慢慢地变成了木头似的,坚硬而又疼痛。他无法直起自己的腰,仿佛那儿已经也没有骨头了。
然后他终于听见有模糊的声音传来。他想,大概是拥军的爷爷。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做着手势。他并没有动。然后那个声音也消失了。
一滴雨落在他的眼上。他感觉到了它的蠕动。他努力睁开眼。一滴明亮的液体让他的眼前一暗,然后它像一滴眼泪一样,流了下去。他终于看到了阳光下的世界。明亮,但已不那么灼热。天空下着雨,可是太阳依然在。
他试着摸了摸自己的骨头。它们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他舒了一口气。
等到雨停了,他觉得自己又渐渐恢复了力气。他缓缓爬了起来。
他不明白这是怎样发生的。他只记得他抬头看了那透过密叶的阳光,然后隔了极其短暂的旋转和静止,他听到了屁股上的骨头撞到树根和地面的沉闷的声音。
他一口气跑回了家。他看了看阳光下那个地方。志勇并没有跪在那里。他就去到约定的地方找拥军了。
6
那一天,她哭了。志勇听见她不断上扬而又落下的哭声。那声音就像是落进碗里的豆子,在盲目的跳动声里逐渐平静。然后,那短暂停顿的气息,慢慢地又回到她的喉咙。豆子又开始跳了。汗水从他的额头上留下来。那汗水是冰凉的。
外面,太阳正炙烤着大地。
“到屋里去。”她说。“找个地方。”
然后,志勇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关上门,跪在地上。那地面并不平,而且很坚硬。他的腿很快也变得硬了起来,慢慢地没有了感觉。
水波在他的面前晃动。他潜入水塘里,想要变得凉快些。他还试图在水里睁开眼,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原想看到一条鱼什么的。
他钻出水面的时候,看到母亲正站在水边。她的嘴唇因为干渴而泛白。她的脸色也因为太阳过度的炙烤变成了深色。她就站在那里。
他是被她揪着耳朵,几乎脚不沾地似的拉回家的。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扔到院子里,告诉了他那句话。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忍住了。我什么没有说过呢,她想,我什么都已经说过了,他就是不听我的。
他就跪在那儿,想着自己是一条鱼,很快就要窒息了。他的衣服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感到后背发凉,一阵阵想打颤。
她就在那屋里,趴在床上。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她从田地里回来的时候,走到水井边,喝了一大瓢凉水。她把水瓢扔到水桶里。她很生气。“我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记住。”
她觉得胃疼。一半是因为饥饿,一半是因为饥饿带来的更坏的脾气。她带着因为饥渴而燃烧的胃,回到家门口时,呼唤着志勇的名字。但是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厨房还是她早晨离开时的那样。清晨大雾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她就走出了家门。玉米地里的草正在疯长。她这样嘱咐志勇:“给锅里兑点儿水,馒头热一热。我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吃了。”
但是,在她走后不久,志勇就拿了一个凉馒头出去了。他们叫他一起去洗澡。他就跟着他们下了水。他被揪着耳朵的时候,他们都在太阳下眯着眼看着他。阳光照着他们沾满水珠的脊背。
汗水滴落下来,他的脸似乎冰凉得有些麻木了。他的膝盖前面地面上已经湿了。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要流尽了。但是,他听到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那哭声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觉得寒冷。
要是在平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走过来狠狠拧我屁股,拧得我掉下眼泪还不准我哭出来。他跪在那里,想不明白。我竟然忘了。然而我确实忘了。
母亲仍然趴在床上哭。这一次不一样,她哭的时候,没有诉苦。她没有捶胸顿足。那些举动让人困惑。但是这一次,她一直哭。他听到她的嗓子哑了,可是还有一种气息里发出的声音不断传来,像是一根随时会断掉的线。
直到邻居大婶推门而入,把她从那已经湿透的枕头上拉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满脸被汗水;头发也被泪水和汗水浸透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尽管他说不清楚为什么。
“我的眼泪都为你哭干了。”很多年以后,母亲这样对他说。他的脊背忽然又一阵发凉。
7
轿夫停了下来。他们的头上冒着白气。汗水很快变得冰凉。遮轿子的红布泛着深色。天空是灰暗的。都已经正午时分了,天空也没有丝毫要放晴的迹象。一路是踩得稀烂的泥。足迹一直延伸到门前。
同村的人好像都来了。他们有的把自己的手放在袖筒里。有的抽着自己卷的烟。妇女们和孩子们皴裂通红的脸,都带着喜滋滋的表情。鞭炮蓝色的烟雾还没有散尽。那些人的表情都看不清楚。他们都说着什么,向他走来。可是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那里的动作都很迟缓,轿帘被掀开,准备好的伞撑开迎上,新娘走了下来。那是她的妻子。她下了轿子就吐了。
他从床上醒过来。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走到门外。
冬日的阳光灿烂。挤在柴垛边的晒太阳的人在闲谈。他们看着他走了过来。缺了门齿的黄牙轿夫是石头的父亲,他躺在柴垛边说:
“你那个女人,太厉害。一声不吭。我们怎么颠,都一声不吭。下了轿子又吐又骂。害得闹新房都没人敢去了。”
其他人或躺或站在那个大柴垛的南面,晒着太阳。然后,他们一个个都笑了起来。他也笑笑。这会儿,父亲没有了尴尬。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涌上了他的心头。整个村子,只有他的妻子没有被闹过。那一夜,他和她呆在一起。
8
“他真的在这儿吗?”
“是啊。团结告诉我的。”
志新看着拥军的脸,仿佛看一面镜子。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从那镜子里无法看到自己似的。
地面上只剩下一个婴儿的小被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帽子。
拥军一脚把那个小毯子踢到了水塘中央。它还伏在水面,贪婪地吸着水,一会儿它就沉下了一部分。
志新把那只帽子拿在手里。他想着那个小孩的模样。他想不出来。他现在还有些昏沉沉的。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父亲躺在那张蒲席上,像一条匆忙起床翻皱了的被子,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他似乎没有看到父亲。这想法,吓了他一跳。
他忽然想起那些死去的小鸡。它们的肚皮青紫,可以看到血液渐渐停滞的血管。它们鼓胀的肚皮还是温暖的。他能感受到它们在他的手中变得冰凉的过程。他有很多次这样的感受。即使它们死了,他还是会多握住它们一会儿。今年春天的那一筐小鸡,最后只剩下八只。母亲总是吩咐他把那些站不起来或者闭眼残喘的小鸡拿出筐。它们总会在黎明或者黄昏死去。而他总是负责把它们丢到臭水沟或者野地里。他看着它们变得一动不动。直到几天后,他再次经过,他会看到蛆虫爬上它们的眼睛。
他抬眼看看太阳大概在什么位置。这个时候它不是那么强烈。可是他依然不敢直视。他下意识地遮起自己的眼。
“你看什么?”拥军问。
“我看什么时候了。我不能回家晚了。”
他转身看着学校所在的方向。这个时候两人都变得不耐烦起来。拥军说,“你是不是害怕了?他们不会发现的。顶多明天你站在东南角我站在西南角。那个死老头最烦人了。他要是告诉我爸,我可比你要多挨几棍。”
“我不是害怕。”
他们俩最终还是在沉默的对视中和解了。他们商定,放学之后,偷偷赶上回家的队伍。这样,逃课的事,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然后,拥军下了水,他摸起鱼来。他站在那快要干涸的池塘的污泥中,污泥快要没到他的膝盖。只趟了几下,那仅存的表层的浅水几乎就变成了泥浆。但是他看起来好像就是为了在泥里捞鱼而来的。他终于费力地趟到水塘中央。那里的水明显多一些。他却站在那里看着志新,一动不动。志新并没有看他。他张开了嘴,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志新这个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个小女孩。他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那天傍晚下起了小雪。
早晨还有冰冷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志新带着手套,踩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偶尔还有踩破的冰发出的脆裂声。他想起她。她大概刚刚记事的年纪。他那个时候也很小。母亲想要个女儿,就把当个女孩一样养着,还给他扎了一个朝天的小辫,让他穿上花衣服。他就顶着那个小辫儿去找那个女孩玩儿。不过他记不清了。他只是记得她很小。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她希望他那天早晨能去和她玩儿。她红扑扑的脸和晴朗的笑声让他很开心。他答应了。
他站在她家门外的那棵大桑树下。风好像使树枝也发出了轻轻的吱吱声。她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腿上盖个被子,坐在那个大木椅子上。那大木椅子就像是她的床。她根本就不在那儿。她的父亲在门口冲志新摆手,要他走。
“你以后不用找她玩儿。她以后都不在家了。”
她的父亲因愤怒涨红了脸。他的胡子上还有刚才溅出的口水,闪闪发亮,想要滴下来。他把志新吓跑了。
志新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他跟父亲说过这件事。父亲连头也没有抬。他只是对志新说:
“她不在家了。她去的地方太远。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志新不明白。但是他没有再问。直到后来,他听到从那些鬼鬼祟祟的干瘪的老太婆口中透露出来的讯息,他才确定她死了。
她不会走路。她永远也不能走路。她是个瘫子。她就因为这个死了。是她的父亲把她抱到野地里去的吗?她就在那野地里。那可是下了一夜的雪啊!难道没有人听到她哭吗?那个夜晚,他躺在被窝了想到了她。他想她为什么不出来见他。他想她一定听到了他在门外叫她。他对自己说她一定听到了。可是她还是没能出来见他。她永远也不能了。
“我摸到一条鱼。”
“好像学校出了什么事。”
9
英华的父亲冲进了学校。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志勇和大伟透过玻璃看着他从大门冲了进来。他们也不明白。他的后面跟着气冲冲的一群人。至少看起来是的。他们手里拿着铁锨、木棍之类的东西。
然后办公室的玻璃被砸碎了,一片都不剩。这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短到志勇觉得自己的心只跳了四五下。
大家都躲在教室里,挤到窗口,屏住呼吸看着窗外发生的事。大伟赶走了一个挡住他视线的小孩。这样他和志勇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了。窗户上挤满了黑乎乎的小脑袋。
那个瘦高的数学老师,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同学们私下里叫他“萝卜”。他们看到他被揪了出来,眼镜掉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捡,就挨了两个大嘴巴子。他们听不到对话。只是看到英华的父亲张着嘴对他吼,好像要吞下他的脑袋。英华的父亲又打了他两巴掌。然后,英华的父亲的手停留在空中,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放。
女教师们都被赶了出来。有两个甚至被吓哭了。
很快,英华的父亲放下“萝卜”,转身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有人叫道:“他去女厕所了。”同学们马上又都挤到了另一侧的窗户边。
他抱着她出来了。她的手臂垂下,在父亲的胸口摇晃。他想要跌倒。他跪了下来。他把她放在地上,笨拙地打开了她的嘴,他往她的嘴里吹气。他的鼻涕和眼泪滴落在她漂亮的脸上,也落到她的衣服上。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张着嘴,并不看她,只是嚎不出声,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眼泪在他的脸上爬行。
大家看着窗外,没有人敢走出教室。教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关得严严实实的。所以,他们听不到声音。
她的母亲吓坏了。起初她仿佛忘记了怎么去哭。她也跪在女儿身边。她想要摸一下她的女儿,却被她的父亲用手轻轻一挥,跌跪在一旁。她也开始恸哭起来。她那红肿的眼渐渐都要看不见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着眼泪。
然后,大家在教室里听到了哭声。那仿佛在漫长的行走中变得疲惫的哭声。
那跟随的众人怎么也无法架起英华的父亲。他坚持要和他的女儿呆在一起。那些人就把快要昏倒的母亲架走了。他们还把教室里的学生都赶了出来。他们又找了一条铁链和大锁,封锁了大门。
不一会儿,墙头上又挤满了好奇的小脑袋。有些干脆直接骑在了墙头上。死亡带给他们的只有兴奋、好奇,却没有一丝恐怖。
英华就躺在那儿。不过这会儿,她被一块白布盖着。她不会知道他们正在看着她。她不喜欢这样。她是个害羞的姑娘。可就连那远远地站在摇晃的柴垛上伸长了脖子的小孩都在看着她。还有那站在树上发出细微的议论的小孩也都在看着。
10
父亲在下午四点醒来。他睁开眼,感觉到眼皮酸胀。他下意识地让志新给他倒杯水喝。但是他并没有听到回答。
他在床上呆了一会儿。然后他把腿放在床沿上。他抬头就看见阳光正透过小小的气窗照进已经昏暗的屋里。树荫太浓了。大桐树的树冠有一半悬在房顶的上方。屋里并不是那么闷热。他感觉到呼吸不再那么干燥的时候,走到了院子里。
几乎过了十分钟他才意识到那烦人的蝉鸣。
他站在庭院的大桐树下。大桐树和院子外的杨树是他结婚那年的春天栽下的。他那个时候就想,我要给我儿子亲自做一套家具。尽管自己学来的木匠手艺不精,但他还是信心满满。现在,他不想了。他想起他的妻子。他的妻子跟着大伟的妈妈一起去广东打工了。她过年才会回来。
他走到门口,倚着门。他又看到了那疯长的杨树,还有那将前蹄搭在树上伸长脖子想吃树叶的羊。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些事情做。他回到厨房,拿出了那把菜刀。那是一把有时兼做柴刀的菜刀。他把那把沉重的菜刀带到水井边,轻轻地撩起水,在磨刀石上细细磨了起来。接着,他听到那绵延而又饱含金属质地的摩擦声。
他举起那把菜刀,在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胡子和菜刀都被照亮了。他用那布满老茧的大拇指试了试,觉得它已经足够锋利了。他为这把新磨出的锋利的刀感到高兴。
现在,他已经将中午的事情忘记了。因为他又找到了事做。很快,地面上就堆积起新砍掉的树枝。他走下椅子,把新砍下的枝条拖到院子里。中午砍下的那几根已经可以当柴了,他把它们剁成段,抱到灶前。
感到有些口渴,他就到水井边喝了两口水。他感到血管里的水不停地流动。他擦了擦汗,把毛巾搭在饱经暴晒想要蜕皮的脖子上。他再次站到那个椅子上,想要砍到更高处的枝条。但是这次,他没有站稳。他跌了下来。他只是觉得自己踩到应该踩的位置上了,可是椅子不是那么认为,它轻轻地晃了一下。
几乎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疼痛之前,他就下意识地捂住了那不断冒血的伤口。那红色的液体从他的指缝中溜走,顺着他的腿还是流了下去,他感到血正汇集到鞋里,想要黏住脚。这是很快的一瞬间的事,他的腿开始不自觉地抖动。他感到口渴。他找到刀砍在裤子上的位置,用力地扯掉了刀口以下的那截裤腿。
现在,那伤口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坐在那满是灰尘的路面上。
他的目光开始寻找。他看到志新出现在村口。他冲志新喊,让志新快些回来。呼唤声变得如辉煌的晚照。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温暖的声音从他的喉咙发出。
志新跑到他身边。他说:
“去屋里拿些布过来。把那半瓶酒拿过来。”
志新丢下书包,冲进了屋里。借着暗淡的光线,他的手在缝纫机边的一个纸箱子里一阵乱摸。他感到有针扎了手,但是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下意识地叫一声。他翻出了一个还算干净的白色布条,又从桌子底下拿出那半瓶白酒,几乎带着一种焦急的痛苦跑到父亲身边,把东西交到他手里。
父亲只是让他看着。他把酒浇在那微张的嘴一样的伤口上。那伤口好像已经因为长久的按压封住了。血水也不再渗出。那伤口肿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是被蜜蜂蛰过的严重肿胀的嘴唇,泛白的肉有些外翻,深处没有了缝。他的腿浮肿了起来。他脱下鞋。脚掌上的血已经快要干了。他用那半截裤腿擦了擦脚。最后,他包上了伤口,靠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休息。
他让志新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在村委的卫生所里,医生揭开了那条已经在路上因重新渗透了血变得僵硬的布条。伤口仿佛已在那坚硬的布条上开始了生长。医生动用了镊子和十几个蘸满了碘酒的小棉球才把那个伤口重新打开。
父亲只是看着那个伤口,仿佛看到一位久违的朋友。父亲苍白的脸上似乎得到了安慰。他看着医生包好它,短暂的会面之后,他目送这个朋友消失在白色的纱布下。包扎过程中,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说话。
“好了吗?”
“好了。”
“我还要给你打一针。你今天回去要吃药,打不打针应该关系不大。明天早上过来。要是还肿得厉害,那就打一针。要是好一些,没有那么严重,就应该不用打了。”
“好。那我先回去了。”
父亲一脚走到门外,忽然回过头,又对医生说:
“等明天我一块儿把药钱给你。”
医生让他不要在意。医生说他不担心,他也让父亲不要担心,尽管来看病,等病好了再把钱给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父亲让志新把那个他削好的用来做篱笆桩的棍子递给他。他没想到它竟然被用到了这里。它理应看守着青青的菜园。他不让志新扶他。他只让志新跟着他。他拄着那根棍子回到了家。然后他爬到了床上。
志新说:“我们明天不用去了。放假了。她躺在学校里,没有办法上学。老师也不见了。”
“嗯。”父亲想要喝口酒。瓶口放到嘴边时,他又放下了。
父亲突然说:
“别像你哥那样。”
突然,父亲又问:
“什么?谁躺在学校?”
11
拥军的奶奶,那个嘴唇肥厚满脸褶皱的老太婆,从学校回来就开始喋喋不休。她虽然不停地摇着扇子,可是脸上的汗水却流出了一条条交错的小溪。
“她的手脚都紫了。我去的时候都硬了。她妈的手真巧啊,做的衣服真是合身啊。可惜这就是最后一次。什么都是新的。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让你换个衣服。你哪儿那么多话?让别人听到了又该说闲话了。”
她盯着拥军的爷爷,只是不说话。她的嘴唇紧绷。他知趣的不吱声了。
她去给英华换了衣服。自从给自己死去的婆婆换过衣服后,以后村里这类的事情都径自找到她的头上。她也没有透露出不耐烦。这些年,她已记不清自己给多少冰凉的身体穿上质地精良的寿衣。那些衣服,活人都不一定有机会穿在身上,她想。
蝉声在白昼的残余中继续着。她摇着蒲扇,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她走到另外一个老太婆的身边。她们一起帮她换了衣服。她肥硕的身子坐在那张发出不情愿叫声的小竹凳上。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但是这次,她得到了回应。
“明天就要坏掉了。她爸不同意那个数。派出所和村委会都出来了。他这是为难自己啊。明天真的要坏掉了。这可是夏天啊。两万,已经不少了。供电所也不愿意拿钱。学校拿出这些钱,不少了。他还说明天给她租个冰柜。不过话说回来,要真是剩下骨灰了,他可别指望别人出一分钱。入土为安啊。他也难。”
“这么小。真是可怜啊。”
“是啊。他们俩哭得……死了爹妈都没有这样啊。”
“他爹死的时候他都没哭。这件事我记得可清楚了。他站在那儿,没掉一滴眼泪。这就是命啊。”
12
“要是再送来晚两个小时,估计他就不行了。”
“是啊是啊。医生您赶紧给看看吧。”
他和妻子气喘吁吁。二十里的山路,外面还下着大雪,不知道敲了多少门,他们才找到这个地方。他们已经累坏了。医生让他们坐下休息。
医生敲着那圆鼓鼓的小肚皮,它竟然发出了一个成熟西瓜的声音。“看看,”他说,“都硬了。积食几天了。他都快喘不过气了。”他摁了一下。“看,都摁不下去了。”医生又说。
“可能是盖了大衣,又盖了毯子,焐的。”他指的是“喘不过气。
“是盖的太多了。不过外面也冷。不盖着,他也不一定能熬到现在。外面太冷了。下了两天雪了。”
“是啊。那现在怎么样?”“全靠您老人家了。”
医生转身对自己矮小瘦弱的妻子说:
“给他们倒点儿水喝。炉子上的水已经开了。外面下着大雪啊。走到这里不容易。好好歇歇。”
医生把小被子盖好,把孩子又交回到母亲的手中。
“我要给他扎两针。扎完这两针,你就不用喂他奶粉了。每天给他喝盐水。喝两天就好了。”他说完,到屋里去取药箱去了。
医生打开药箱,那是一排颤动的银针。
他们端着瓷缸暖着手,看着医生取出针,心也跟着那针一起颤抖。
“很快。”医生看着他们说。“放到床上。”他转身示意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接过孩子,小心地打开裹着的小被子。孩子小小的手伸出来,对着空气抓了两下。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手放了回去,只空出需要扎针的部位。那双小小的眼睛看着医生夫妇。医生扎了一针。孩子并没有哭。第二针,医生对孩子的母亲说:
“这针会有点儿疼。你来抱着他。”她慌忙放下瓷缸,过去抱住了孩子。
几乎是在医生“好啦好啦”的安慰声中,一切就都结束了。孩子也只是哭了几声。“都是年轻人啊,以后要注意,不懂就问问。以后奶粉不要弄那么稠,孩子喝多了容易出毛病。”他说。
他们执意要给诊金。医生坚决不肯收,他还一个劲儿地说:
“不用吃药,自然就不用拿诊金了。”
医生对里屋正在忙着收拾的妻子说:“把被子抱出来。给他们收拾一张床。外面冷,屋里也不暖和。我去添点儿煤,再看看烟囱堵了没有。”“你们就在这儿过一夜吧。”
第二天,医生夫妇目送他们三个走上了那洁白蜿蜒的山路,一直送到他们走到山的那一边。
后来,他把这个故事讲给志新听的时候,志新睁大了眼睛。志新好奇的乌黑眼睛闪烁着,仿佛那一夜的月亮和雪带来的反光。他也似乎看到了那医生的胡子,尽管他已不记得那医生有没有胡子了。他看了看妻子。妻子也说起那个好心的老先生。他不止一次地跟志新和志勇讲起这件事。现在,他们不会听到了。他们已经没有耐心了。这是一个他们已经熟知了细节的故事,就像是已经满了的水缸,一直不停地往外溢着水。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是吧?”
父亲又问了一遍:
“你知道我一定会回来,你等着我是吧?”
她只是不说话。父亲用手肘碰了一下她。他就那样笑着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没脸没皮。”她说。
也许她要我递过那篮子,我该递过去,他想,那样我一辈子就算是没有和她真正吵过一次了。她或许真是生气了。她说,“你这样的人,我怎么能过一辈子?!”他没有生气,他只是像平时那样回答她:“那你还和我过什么。”这话并没有什么语气。或许这平静把她真的惹恼了。她把篮子摔到他脸上。他也并没有起身。她回了娘家。
两天后,他去接她。他的岳父早在门口等着了。他挨了一顿骂。他羞愧得抬不起头。
那些老鼠的吵闹的声音太大了。父亲被吵醒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腿疼得厉害。他刚才准备下床的时候,完全忘了自己的伤口。现在,他感觉有些东西渗了出来,凉凉的。那不是血,至少那感觉不是。他又躺下了。
窗外繁星满天。透过大桐树浓密叶片间的缝隙,他还可以看到星星。明天会更热。然后伤口像被几根生锈的针同时狠狠刺了一样。他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那把刀还落在路边。但是,他没有起身。“算了。”他说。
“没有她我真的不行。我应付不来。她会直接让他们明白。他们会很守规矩。她会走过去,直接在他们的屁股上或者身上拧上一把,拧得他们一声声尖叫、眼泪直掉。然后,他们就会乖乖地呆上好几天。他们的眼中可以看到对她的敬畏。她没时间关心孩子是不是爱她,她只想让他们听话。我也希望这样。但是他们总是给我惹麻烦。我的大骂让他们越来越无动于衷。我有些疲惫。” “害怕”能治愈很多东西。他们看见她,就变好了。他们被叫到她面前时总是不自觉地颤抖。但是这样好么?但是,毕竟她一个人看着孩子那么多年。他们爱她。现在,她把他们交给我了。
接着,他似乎听到了水声。从矿井回来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个老医生。他曾对妻子说,等志新长大了,要让志新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他知道那已经不可能了。那幽黑的矿井已静静躺在水下好多年了。因为小浪底工程,那儿早被淹了。那老医生,大概也不在了吧。
更沉重的疼痛,在他翻身好久以后,才再次慢慢爬上他的腿。或许疼痛本身也因疲惫睡着了。他的腿也变得冰凉起来。他不再想了,呼吸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听到隔壁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他醒来时,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好久好久。而且在他睡着的时刻里,他再也没有梦见什么。
13
“是的。我看到了她。”
“谁?”
“就是她呀!”
“在哪儿?”
“你怎么会到那儿?”
“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那条路上了。”
她死的第二天,他的父亲真的把她装进了那个冰柜。志勇一直想不到那是什么样子的。
几年后的一天,母亲让他把冻了一个星期的猪肉从一个有冰箱的邻居家拎回来的时候,他闻到了那种奇怪的味道。那是某种腐朽的味道。外表依然完好,但是有些东西永远地腐朽了。
她是在一个星期后下葬的。那一天她的父亲酩酊大醉,然后在她的坟前哭了又笑。
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几个姜黄色的小纸包。他打开一个,把一些灰色的粉末倒入水中。他让志勇把那些水喝下去。
“这是什么?”
“别问。喝下去。”
他喝了下去。一种奇怪的味道。他感觉到喉咙有些发涩。
“这是什么?”他又问。
“香灰。我从庙里求的。”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在那条路上,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没有看见什么她的幽灵。那是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东西。他只能暗示。他当初回答父亲的问题时,不小心说错了。他就一直错了下去。这错误,毕竟不会带来更坏的结果。
后来他的心一直跳个不停。夜里他也辗转难眠。他觉得父亲就在他身边盯着他似的。他回过身,什么也看不见。我在水里也睁开了眼,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想到这里,他的汗毛微微耸立了起来。他似乎能听到汗毛耸动的声音。
“你到哪里瞎逛去了?”他生气地问志勇。他的伤口有些疼,疼痛牵引着他的嘴角。
“我不知道。我就一直走啊走。然后,我就看不到一个人了。”
“这么远一点儿路,你一直走。你都看什么啊?”
“我……我看见了她。”
“……她?”
香灰的味道确实不好。但是他的心里依然难过。并不是因为他撒了谎。而是因为,他可能与她的死有关系。每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心惊肉跳。以至于她下葬后的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布满汗珠的额头上时,他依然昏昏欲睡。父亲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他尖叫着坐立起来。然后,他紧闭着嘴,鼻翼抖动着,大汗淋漓。父亲吓坏了。
或许那颗跳动的弹珠打中了。他这样想。
他觉得痛苦。那痛苦就像是一只猫,白天昏昏欲睡,夜晚开始到处游荡。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天、沉闷嘈杂的夜晚轮流折磨着他。
解释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荒谬。他在梦中看到她坠入沉沉的水中,只是看到溅起的水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个时候,父亲来到他身边,他听到脚步声,他以为梦中有人向他走来。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失眠了。他感觉到了。父亲就站在他身后。他假装自己睡得很沉。他甚至屏住了呼吸,那脚步窸窣声那么熟悉,在难眠的夜里,一步一步地挪动,然后消失。他想到了母亲的手在存放了数年的干燥易碎的布上摩挲的声音。
他撒了一个谎。可是这个谎变成真的了。他开始不停地想起她的样子。她已经死去了。他想,我也应该死。去偷的诱惑让他讨厌自己,甚至有些害怕自己。他控制不住自己。这是最要命的。管不住。他的手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似的。干那样的事的时候,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有在父亲的打骂声中,一切才开始清晰,他才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那是一种解脱。似乎只有毒打才能令他感到欣慰。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说谎。
那根电线跌落的弧线在他的面前不停地闪过,要么就是那颗倒霉的小石子不停地在瓦上跳啊跳,发出不会停止的声音,除非他从昏睡或者梦中醒来。
没错,她是触电死的。可我怎么知道那颗石子是不是打中了那根电线。或许我听错了。但是,我确实听到了一根电线断掉时的疼痛声。一定是那种声音,不会错。
可能性在想象的验证中不断扩大。他开始噩梦连连。她的笑脸也一天天变得面目可憎,让他从梦中一次次逃出来。
或许我只是打中了一只鸟的翅膀。或许那是一只正在飞翔的鸟的轻盈的翅膀被击碎的骨头发出的声音。他分明感觉到轻盈的幻觉正在坠落,汗水变得沉重,连梦中的花瓣的凋落也是沉重的。呼吸也变成了一种负担。
有一天夜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可是他有些错愕地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
床上的竹席微微发烫。志勇翻身下床,走到院子里,阳光炙烤着他黏糊糊的脊背,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饥渴的鱼,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开始脱水。他舔了舔嘴唇,重新走到屋里躺下。
没有一个秘密不是最终消失不见的。那些日子,他再也没有偷窃的欲望。他等啊等,直到父亲也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然后,在许多个日子以后的某个清晨,他重新找到了呼吸,觉得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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