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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舞蹈中非线性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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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5 16:56: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出那道红漆大门,她就打开了伞,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看到红灯,便自动停在路口,正视对面不断闪动的红色数字心里跟着倒数,直到它清零变了颜色她还杵在原处,旁边有人越过她往前走,她也跟着抬步,走到街对面,那里有个熟人正在叫她的名字,她靠近看清楚了,那人是她的妹妹。她妹妹一身汉服打扮,上身穿着花鸟绣夹裳,下身穿着夹缬花罗裙,脚上却穿着一双时尚的细高跟鞋——她刚参加完学校的毕业典礼。
“姐姐,你的离婚证书拿到手啦?”妹妹有点兴奋地钻到她的伞下,她那张过于年轻的脸正泛着刺人的闪光,让人不由自主又分不清为何地想避开它。她回答说,“拿到手了。”她们俩都莫名地笑了起来,周围也有人跟着笑起来,她左右观望一回,看见一对情侣正停在路边看着她们笑,这对情侣没让她有时间琢磨,就很相熟似地问她:“你离婚了吗?”“是的。”她回答。“good,very good.”这时对面的指示灯已变成了绿色,那对情侣说完那句英语手牵着手过街了。
妹妹问她去哪里庆祝,前一天晚上她们商量过要去吃牛排。但她忘了带打折卡,妹妹有些不高兴了——她总是带着孩子气的情绪化。但妹妹很快就又想出一个主意,城西新开了一间烤肉店,店里的牛肉都是从加拿大农场运过来的,她们可以一行烤着牛肉,一行听着歌曲《红河谷》,还可以喝点冰酒助兴。“那里没有直达的公交车,的士今天又集体罢工了。真不凑巧,这本是该庆祝的日子。”她说。其实是她不喜欢那间门口贴着斗牛士的烤肉店——出去消费是等着让人侍候的,而不是还得自己动手干活,还有一个原因,她欣赏不了那里的背景音乐,既缺乏传统的雅致,又迥别于现代的疏离,竖琴和中提琴所和奏出的带有坚韧冷静质感的乐曲影响了她的食欲。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她的话不在妹妹考虑范围之内,她直接右转,向另一街走去——去城西必经的一条街,她只得跟了上去,妹妹走得很快,她也不得不加快脚步,这样就没办法分心讲话了。等她们又转到一条到处叫买着小饰品、小吃的美食街时,她只有取消了“不喜欢吃烤肉”的念头。
妹妹放慢了脚步,似乎准备在这条街上做稍长时间的逗留。她被一块长流苏的棉麻披巾给迷住了,披巾里印着的图案似乎在解析《圣经》里的一个故事:在如梦幻般金色的涂层里,单膝跪着全身赤裸、白发扬起的上帝,他俯身向下,伸着长得惊人的右臂,手里握着一副尖尖细长的圆规,正在丈量他视域里一团漆黑的世界。事实上,除了那一片火轮形状燃烧着的金色外,创世者的周围全都是神秘的黑,还有那条安静地蜷缩在他脚边的黑尾巴。天还很热,妹妹却一下子就把它披到了肩上,用眼神暗示她付款。她还想着帮妹妹争取一些时间——满街都没有人围披巾,也许妹妹会改变主意,她把纸钞拽在手里,半伸着手臂,迟迟不肯交付给买家,买家也半伸着手臂,想要从她手里夺走纸币。他们僵持了片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买家突然灵巧地从她手心里抽走了那张纸币。她看着纸币落入买家的口袋里,脑袋还有点转不过弯来。妹妹哼着歌摆弄着披巾的流苏,披巾的下摆垂到她的胸口,那呈八字状张开的圆规的两个脚,正好一左一右将妹妹的脖子给嵌入其中。妹妹就那么围着它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完那条街。
因为无车可搭,她才注意到这城市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捷径、以及突兀出现的数量与之成正比的岔口。“她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这个念头派生她想起她的老公——现在是她前夫了,她花了一点时间来习惯这个陌生的称呼,像是做练习似的,她问自己,她的前夫也会喜欢那条披巾吗?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会认为这条披巾比一本书有用些,但又比不上一块口香糖。口香糖在他眼里作用不小,出门前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咀嚼着它,甚至比她的小乳房更有吸引力,因为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可以嚼得动。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嚼口香糖?”她不耐烦地说。他咀嚼的声音像兽形动物嚼啮骨头时发出的响声,它的频率在她耳边不断地放大,她都听不清电视剧里的声音了。
“那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看电视?”他轻松地反问。“你看电视的声音打扰我,让我无法集中精神。”说完,他又拿出两粒口香糖塞到嘴里,以便咀嚼声更有厚重感。
她回头像盯着宵小之人般的盯着他看,他右侧着身子端着茶杯喝茶,喝完了茶,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又咀嚼起口香糖来。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剧情节里,却立刻感到尴尬。那里正发出男女主角的床第之声,声音很轻微,但那递进似的节奏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却格外显清晰,为了不示弱,她坚持听了一会儿,才换到新闻频道。他翻过身子,好像睡着了,但没过五分钟,他就站了起来,独自走进卧室。
她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她很努力眺望,却总是触不到联系他们起点和终点的那条线。他们经常吵架,是误以为两人之间的关密不够亲密、不够稳定才以结婚这样的方式来巩固的,有了肌肤之亲后,甜蜜如初识相恋一样,而后双方又都开始不满意,减少了做爱次数,越减越少,比未在一起时更让人沮丧。总有东西蹲在某处等着他们,恐惧,或是一种莫名的惊慌,它们认识他们,它们了解他们,它们预先抵达了他们想要抵达的结点,让日子更漫无边际。但谁也没认真考虑过分开这件事。戏剧性一幕发生在昨晚。对屋新搬进一对年轻的夫妇,女主人个子稍矮,身材微胖,一对乳房在紧身衣下沉甸甸的如垂枝的木瓜。吃过晚饭,他们坐在客厅里闲聊起新邻居。
“有空去搭个讪,以后下雨天就可以一起搭个桌子打麻将了。”打麻将是他唯一的爱好。对面房子一直空着没售出去,他等了很久才等来邻居。
“也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打麻将。”她自己就不喜欢,她宁愿一个人待着出神。
“有空就问问。”
“这种事没那么重要。”同时,她的脑袋里浮现对屋男主人赤膊上纹理分明的皮质。他新婚之夜扛起那一百多斤肉应该是不会气喘的。
“你以为谁都像你。”
她竖起猫一样的耳朵,说,“也不一定就像你。”。
“我怎么啦?”他抬起头,脸色变得冷冷的。
她怯弱了,无声无息地走入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呆。他们不可能互相满意了。她想。条件摆在那里。不满意久了就会麻木,他们都会死在那里的。后来她听到门铃的声音,他应答的声音,与人谈笑风声的声音。她走出卫生间,向门口走去。
“这位是你老婆吧,我来借个剪刀。”是那位女邻居——她正向她扬着手中的剪刀,那把剪刀是从她的针钱盒来拿出来的,平时用得次数并不多,与她的化妆盒都放在床头柜里生尘,没看到它都忘了这房子里还有这样一件物品。“我们刚搬来,以后有空到我们家玩。可以搭台子打麻将。”女邻居笑嘻嘻地说着,那对丰满的奶子正如一句广告词所说的那样,晃着晃着都疼了。
“行啊。”她冲着女邻居笑着,又探着头望向对门,对门也大开着,正可以看到那位卷着裤管的强壮的男主人爬在一架木梯上向柜子里摆放洋酒。隔着太远,她分不清他是天生腿黑还是长着一腿的黑毛。“你老公还真能干,那么重的箱子他都能举起来。”
“就只有些举东西的蛮力气了。”女邻居笑着回去了。
他们也带着笑容把门关上。
站在门边,她拿不准地问,“拿我的剪刀时为什么不问我一声?”
“搁那里一直就没看你用过。”
“你有点逻辑好吗?”
“不适合拿来用的东西还搁在那里干吗?”
“我不想有些东西该用的时候用不上。”
其实谁在吵架时先提出“分开”这个字眼无关紧要。那两个字眼一直就摆在那里,跟新房装修时搬进来的家具一样从未移动过位置。倒是民政局的大门有种神奇的功能,进那扇门之前,他们之间似乎还怀着什么不可化解的怨恨,双方的表情都很神气,互视时眼神的对角线也很对称,他们在离民政局50米的地方碰到一个熟人,他们又都很自然地与对方打招呼。这很正常,这一刻我们还是夫妻。他们肩并着肩盯着前方,仿佛那里有共同的敌人。熟人问,“真巧啊,你们这是去哪里?”“有点事。”这不算撒谎,但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眼光不住地想往民政局方向瞧,她反问,“你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熟人说,“我也有点事。”事情就是这样的。大家都有点事。她笑着对熟人说,“那不打扰你了,以后有空常联系。我们家的地址和电话你还有吧。”“怎么会没有?常联系。”对方拍了拍手提包,仿佛他们的房子就藏在他的手提包里,随时翻开都可以看到。她因此相信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联络。好险!这句是形容他们与那熟人偶遇的时机。
熟人走远了,他们也恢复了正常。
是谁说了那一句,“走吧。”
没有人回答。
从民政局出来,他们两人的眼神开始变得躲躲闪闪的,步伐却难得一回的合拍:越走越慢,太慢了又赶紧走快两步,都想客气的道一声再见,却都只是斜着眼望着前方点点头,就各自走开了。她走到刚才与那熟人碰见的地方时,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朝四周张望着。不会再有另一位熟人突兀地出现,就算再有,也不可能问她相同的问题了。她事后想过,她当时的回答太过简单,那附近不止只有一幢被称为民政局的建筑物,民政局附近还有一家超市、一家电影院、、一家夫妻瑜伽馆和两排矮矮的民房。
“姐姐,走快点,赤身黑斑、赤身黑斑现在很热门,去迟了,我们就占不到座位了。”
赤身黑斑就是那间烤肉店的名字,提到这个名字,她们总喜欢多念上一遍。她想起锅里正在跳动着鱼,鱼身优美地弯成上下翻动的弧形,身上的黑纹连成了曲线,那鱼就在她眼前一跳一跳着。她向地下吐了一口痰。
“姐姐。”妹妹不满地盯着她,为她的失礼而羞愧。
“只是一口痰而已。”
“一口痰而已?”
“是。”她看着那口痰回答,只过了一会儿,望着妹妹气冲冲的身影,她也为自己的行为沮丧。她沿着大街跑一圈,到处找自来水的笼头,这里是交易的地方,没有一口水从商店里冒出来。在找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是徒劳无工了,她还是卖力地找着,总企图发现奇迹。她开始引起其他人的关注,人们睁大了眼睛看她表演,又什么都不说。她不能任那口痰躺在地上一走了之。最后她弯下身子,用袖口把地上的痰擦干净了,又扬着脸,旁若无人地昂然走出那条街。她追上了妹妹,向她说起了这件事,心里又充满了自信。她很自在地将抹着发黑的袖口展示到了妹妹眼前,不错,她刚才的表现有些差劲,但不能因这件事就让她质疑自己的智商和情商。她向来对自己的双商都有信心,她不想在别人面前留下哪怕一小块这样的破绽。偶尔出现失误的状况,也都在正常的误差范围里。
“我刚才还以为姐姐就这么被离婚这件事给压垮了。”妹妹坦诚地说。
“所以你特别生气?”她问。
“是的,特别生气。承受不起打击的人总让人愤怒。”
“你刚才的表情让我觉得我就是你的一位杀父仇人。”
“仇人只是可恨,承受不起打击的人却让人觉得可耻。”为了表示力度,妹妹读“可耻”两个字时用了重音。
“没有宽恕的余地?”
“绝不能姑息。”
她们正在行走的这条街上突然变得很热闹,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正在示威游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手里举着一面旗帜,绣着:“除了生存,我还要生活。”她慢慢地笑了笑。这种事应该发生在某一本小说情节里,让人阅读以后可以反思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从而分享一些见识或情感。这种事只消脱离了书本,就变得怪诞。为首的老头还染了发,穿着一件中国红的T恤衫,眼光笼统地掠过所有的人,既像在邀宠,又像似不屑,他散发的传单有一张落到了她的手里。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丢进了垃圾箱。她离开主干道拐进右侧的小巷里,这条安静的捷径同样可以通向下一个路口。“这里安静多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小巷两侧都是上了年纪的危房,如果你立在小道中间,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虚空的远处,慢慢地,两旁的房子便会移动到你的视野里,那景况简直像印象派画家画出来的几何图形——向左或向右倾斜成四十五度的房子,悬置在空黑黢黢的窗户,中心被打出一个呈辐射形圆穹窿的玻璃门,到处荡着完整或不完整的蜘蛛网。还有一扇被遗忘的半开的门上贴着柏拉图理想国的油画,她可以透过两扇被绿色的藤蔓缠绕着的、虚掩着的金色木门之间的空隙,看到理想国里的人都拥有一张闪烁着睿智光芒眼神的紫面孔,在光清色淡的月色里,将脸微微一侧,便隐蔽成了轮廓立体的影子。她的眼神穿过两道木门望进重重叠叠、浓淡不一的黑暗里,她坚持望了一会儿,有些恼火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也确定不了先模糊的是眼睛还是意识,她试了几回没得出结果,便将气又撒到了她的前夫身上。他总是故意忽略她的失神,像对待正常事件一样来看待。那个寿宴上,她吃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到处张望寻找脑袋里出现的也应该要出现在桌子上的生日蛋糕,她仰起脖子一张张桌子瞧过去,不肯相信这就是事实。她甚至想站起来去厨房或储藏室寻找一番,也许生日蛋糕被人遗忘在某处才没有被端上来。有人咳了一声让她明白她的举止是怪异的,基于往日的经验,继续装着失神的模样可能会引起别人的关注,而若无其事的为自己的行为自嘲一番也将赢来理解和好感,但她举棋不定,她更希望他为她解围,而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至使她两个机会都失去了,最后只能在别人不解和好奇的目光中窘迫地低下头。她还因为这样的事没法与他生气而变得更加敏感。她想找他谈一谈,关于她的失神他有什么看法。也许他并没有把她的经常性失神当一回事。他更看重她所具备的优点。但他从没有开口谈过她身上到底具备什么优点。
他不是一个会花言巧语的人。她身上肯定具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优点,不然他也不会选择了她。这样的念头会安慰她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周而复始,她便又怀上了忧愁。她不该问那么俗的问题,那天她怎么就问出口了?
“你喜欢我什么?”
他甚至没有给他自己留一点时间考虑(也许早就考虑好了),他反问道,“你为什么总想问这些能引起战争的问题?”
“能引起战争的问题。”她当场就发笑了。他比她想像的幽默。她觉得答案就藏在他的问题里,但要看从那个角度来解读,他避开了能引起战争的问题——这是她当时的诠释。
突然,巷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隐隐约约,时重时轻,诡谲异常。她疾步往前跑去,陌生的脚步声随着她的步伐声忽远忽近,忽前忽后,如风一般瞬息万变,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一口气跑出了巷子。熟悉的喧哗声一下子向她围拢过来,她放心地靠着与巷子成夹角的另一面墙休息。跑步不止加快了她的血液循环,也使她打破了某种思想的缰界。她掏出手机,开始拨号码,等听筒里传来声音时,她意识到自己该说什么了。于是,在电话里她与人商量时间要去取回她还留存在某处的衣物。
“你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还有些东西要取回来。”她急急忙忙的口吻。
“你什么时候有空?”对方的口吻听起来很虚幻,仿佛从一条空心长管末端喊过来的。
“我本来不想要那些衣服的,但过两天我就要去旅游了,我来不及买新衣服。”她开始解释。她没必要解释,等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又告诉自己解释是很有必要的。
“你什么时候有空?”对方还是那句话。
“我现在没空,我正跟我妹妹一道去一家加拿大餐厅吃烤肉。”她这才想起妹妹并没有同她在一起。游行队伍过来的时候,她们就走散了。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对方还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现在不知道,等我吃完了烤肉,我就知道了。我现在要挂断电话了,我要先去吃烤肉。再见。”她要去找失散的妹妹,现在没时间商量她要去取衣物的时间。也许他会有点生气,但他更应该理解她现在的不得已,她是为了去找妹妹才挂断电话的。她并没有告诉他她与妹妹走散的事,但他凭本能就应该知道。这种事不用别人去告诉他,他天生就该知道。
她挂断了电话,陷入一种模糊的沉思,又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侧一直站着一个人,那人也靠着墙立着,她相信她所讲的内容全被他听到了,并且也听到了她前夫的回答。被窥视的愤怒促使她用高傲的眼神正视了那人,随即便发现那是一位长得挺清秀的男士,有一双清亮的眼睛。他回过头来,不亢不卑地回视着她,她反倒有些急促地低下头去。她猜测不出他从她的电话内容里能把握到几分她的现状。越少越好。也许他误以为与她通话的只是一位女室友。她忍不住伸手抿了抿留海,又怕心思被他看穿而为自己的沉不住气懊悔。很久没有被男人用爱慕甚至只是好奇的眼光这样注视过了,这使得拒绝变得困难,一种向自己挑衅的心理让她站直了身子,离开她所站立的地方,缓缓从那个人的面前走过。为了表现的更从容,她左手插入裤袋里,碰到一团冷冰冰的东西,她摸了几下,揣测那是一串锁匙——曾经是他们家的,现在是他家的锁匙。她停了下来,认真考虑独自回到那里取回衣物的可行性,然后她开始转身,沿着原路往回走,她不知走了多久,天全黑了,才回到她住了三年的公寓楼下,她莫名其妙地停在楼下铁门外,毫无思绪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电梯到达底楼时发出的响声,无论谁会从正在打开的电梯门里走出来,她都避无可避,她掏出锁匙拿在手里,脸上露出慵懒无奈的表情望进电梯。出来的是一位穿着一身艳俗紧身衣的女人,她侧过一旁等着她出来,没想到她却把手支在电梯框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望着她。
“你是1506室的?”
“噢,是你。你家全整理好了吗?”她认出她的新邻居了。
“全整理好了,我跟我老公商量着想请你们俩晚上过来聚一下,今天一直按你们家的门铃都无人应答。”新邻居手里拿着几张纸钞,正想到附近购买一些必需品。
“正好有事,我跟他都不在家。”
“现在你回来了,打电话给你老公,我也打电话给我老公,我们两家今晚就可以在一起吃顿饭。”
“我今晚……”她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拒绝。
“外面下雨了吗?”女邻居朝外望了望,奇怪地盯着她张开的伞。
“噢,这伞是用来遮阳光的。”她收起伞,把它拿在手中。
“但是天都这么黑了,再说今天一直是阴天,没有出太阳,也没有下雨。”
她笑笑,不回答。女邻居见她有转身要走的欲图,也忘了再追问,赶紧热情地将她拉入电梯里,电梯顺溜地直往上蹿,她无话可说,只好跟着新邻居走进他们的新家。在新邻居开门的一刹那,她有回到当初他们俩新房的错觉。其实这间公寓的装修与他们家的装修差别很大,他们家的客厅铺的是黑色大理石而不是棕色木地板,他们的沙发呈半弧形排列而不是横插型,他们客厅右角落里摆着一长方形金鱼缸而不是落地花盆。但总归新装修的房子都有一股肃穆清洁的味道,在精神上引起相似的亢奋。女主人带领着她参观了客厅、厨房、书房、卫生间、阳台,最后带她到主卧室,她有点尴尬站在卧室门口,女主人却已坐到自己的床沿边手里拿着一本结婚相册招手让她进去。她们坐在床边一起分享女主人的幸福。她与她前夫的结婚相册在昨晚被她从20楼上丢下去,此刻也许正躺在某一个可回收的垃圾箱里或已被堆到了臭不可抑垃圾场的底部。女主人中途到客厅接了个电话,又去厨房准备茶点。她拿着别人的结婚相册坐在那里,她留意到有一张拍户外照片中的新郎额头都泌出一圈的汗,那汗流下左脸颊粘湿了一小撮黑毛。她放下相册,目光却落到床头柜旁的几条皱成一团的白巾上,她认真看了几眼,凭经验认出上面那些黄色的痕迹是女人与男人交欢时混合在一起的液体痕迹。她先是迅速拐开眼睛,又忍不住回头盯着看,再数了数毛巾的数量。她夹紧了双腿,但还是盯着那几条毛巾,不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裤底下又暖又湿。那里一直是空巢。她的手伸进裙子里,很快就又缩了回来。不是因为羞耻,而是突然可怜起自己来。她独自走过的这几个月,她还将独自走过未来的岁月全都浮现在她的眼前。也许生活还会有其他的面貌,但那是她想像力无法抵达的地方。她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向门外走去。女主人正端着茶点从厨房走出来,快速移动她丰满的身子挡到她的眼前。
“怎么这就要走啦?怪我一个人把你丢下?我这不是到厨房端茶点吗?”
“我走了。”
“别。”女主人挺着丰硕的胸口拦在她面前。“我刚跟我老公通过电话,他马上就回来,你这一走,我怎么向他交待?”女主人把茶点随手搁在旁边的地上,掏出手机硬塞给她,“你赶紧也给你老公打一个电话,用我的手机打,让他赶紧到我家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晚上还可以一起去K歌。”
她无路可退,只能握住那只体积稍嫌庞大的手机,像握着一个男人的阳具,在女主人满怀期待的目光中拨响他前夫电话,拨响三声后,对方接了起来。
“请问哪一位?”
她迟疑了,怀疑那温和有礼的声音是不是来自她手中的听筒。
“请问是哪一位?”
“是我。我正在……”
听出是她的声音,他的声调就变了。“我现在正忙着,有空再说。你那几件破衣服的事不要一直烦我。”
“噢。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呆会儿见。”
她话语未完,对方已经挂断电话了。
“怎么样?他同意马上回来?”女主人兴奋地问。
“嗯。马上回来。”
“你们也是新婚吧。”
“什么?”她不明白。
“看你们也是新婚的样。瞧,跟他通一下电话,你的脸都红了。”她脸更红了。她无法应付这样世俗、这样充满生活化的女人。但是她并不讨厌她,相反,她还有点喜欢她大大咧咧的样子——就像生活该有的样子,而不是现有的样子。
她被迫回答:“不是,我们结婚三年了。”
“那你有宝宝吗?”
“没有。”
“结婚三年了,为什么还没有宝宝?”
这问题她有许多答案。回答起老同学来,她就略带不屑地反问:知道丁克家族吗?那代表着一种自由与时尚,你们都太传统了。同事问起来,她就中肯地回答:“养孩子需要钱,我们先存点钱,毕竟我们的经济都不宽裕。”只有公婆问起来,她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现在,她看着新邻居的眼睛回答:还没玩够呢,我那位说两年以后再生。
“真让人羡慕。”她不明白地望向女主人,女主人解释说,“你不知道我那位,一直吵着要生孩子,他,你知道的,”女主人好像有难言之瘾似的看着她,她知道她正期待着她的发问,她沉默着,女主人也没让自己等多久,就主动接下去说,“他呀,身体那么强壮,每天晚上我都应付不过去,我们俩要是有了孩子,那我还不得累死了。”
她应和地笑了笑。
“我很高兴你住在对面,我们女人与女人在一起就有得聊了,嘿,跟我说说你老公,他那方面怎么样?有没有花样百出的要求你,说说。”女主人转眼就是闺密的表情。“等等,我再去端一盘水果,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好好聊聊,我的口好渴,我最近一直觉得口渴。”女主人转过身时又神秘地回头咬她的耳朵,“嗯,我好像有了。今天用测纸刚测过,我第一个告诉你,还没有告诉我老公呢。”说完,女主人气昂昂地挺着肚子进厨房了。
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可他们的母子缘份只停留在她肚子里。她为他织得分襟毛衣一直都存放在密码箱里,那毛衣用上好的羊毛织的,握在手里软软的,样式小的可以穿在迷你熊身上。她几乎相信将来他的弟弟或妹妹可以穿上它,等他们长大以后,她可以面色沉着、满含悲伤地告诉他们他们哥哥的故事,如果没有哥哥主动让位,他们就不可能来到这世界上。也许她的孩子会扁着嘴听着这一切,看到她落泪时用娇嫩的双手拥抱着她,那时,她便可以放下过往,重新审视生活。可是时值今日,她明白那些都不可能的了,与那本被丢弃到垃圾箱里的婚妙照一样,终将被所有人所遗忘,除了她自己。
她低头翻开手提包拿纸巾,很凑巧看到一早就放在包里的那一粒四亚甲基二砜氨,她眼里的世界在那粒药片下被分成碎片,不断地向各方向滑动着,而药片在她眼中无限发大,逐渐替代了世界的影像,她取出那粒药片,机械地放入其中的一个茶杯中,然后站起身子,不辞而别。她出了电梯,暗黑的冷风迎面扑来,她仿佛听到风中分裂出破碎的声音从楼上直坠下来,她想不可能是那一粒老鼠药起的作用。她走出大门,拐入一条平常比较喧哗的大街。
这条街上最有标志性的地方是方形广场,今天它并不比她日常多少,稀薄的月光连地表都涂抹不匀,到处散落着咒骂政府的传单,流露出短暂热闹后的荒寂。有些老人倚在栏杆边窃窃私语,往常这个时候他们应该热烈而凶猛地跳着舞。现在,他们也散落在广场上,为别人带给他们一知半解的事而罔然。这里比平时少了互相笑骂的吵闹声,那些卖纸风筝、糖葫芦的小滩贩也消声匿迹了,大块陶土方砖构成的路面空阔而井然有序,广场廓清的内在气质使每个习惯它常相的人都有些惶惶然。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因为无意识停留在那群老人身上的目光过久,而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都沉默地回视着她,目光中不乏好奇和敌意。静止的他们和行走中的她形成一种奇怪的对立场面,她不得不快步离开他们的视线才能从这个局面中全身而退。她问自己,她还有没有机会不知不觉地变老?老成镜子里母亲雍肿的模样?那真不算是一个好机会,但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她会因为错过这样的机会而痛心。
走出广场后,她的步伐便晃晃悠悠起来,天很晚了,但她并不急于知道妹妹的去处,她们总会在某一处重逢的。她下意识地随着脚步往前走,偶尔会逛进一间专买店,试穿一件与自己气质并不相符的上衣或裙子,或购买一对根本不打算饰戴的银耳环和一瓶只会丢在抽屉里的指甲油。这份惬意让她觉得自己获得了自由,弥补了——,当然,她对于“生活本身就亏欠了某人”这样的说法很反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但至少证明离婚这件事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伤害,她想向自己说明这一点。她一间间地流览着橱窗,为睽伟已久即使仅属于时间上的自由庆贺,只是走到最后一间店辅时,才发现这条街走到了尽头。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始终围绕着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几条路徘徊。最让她觉得正确的道路应该是穿过十字街头往前延伸的那条宽阔大街,虽然已不是下班高峰期了,却依然人来人往,车水马车。开车人士越来越年轻化,他们打扮入时,呈现不一的个性,逐风的车子让人留下惊鸿的一瞥。她站在街头呆望着,时尔觉得自己捕捉到某张熟悉的面孔,时尔又觉得自已已是他们中的一员,与他们难分难离。有一两辆车停下来问她是否要搭车,她讪讪地摇着头,私家车主不放弃地游说:只要她说出目的地她可以得到同样距离价位的九折价,有那么一瞬间为了不让车主失望,她想说出一个目的地,但所有她脑海里的目的地经过喉咙时都变得模糊而不具备诱惑力,她只得尴尬地退回到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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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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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7 10:05:31 |只看该作者
上身穿着花鸟绣夹裳,下身穿着夹缬花罗裙,脚上却穿着一双时尚的细高跟鞋——这是什么打扮?
有进步,写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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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汉服。这种打扮我也是百度来的。谢谢啊。  发表于 2014-10-27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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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6 15:25:04 |只看该作者
比较喜欢这篇小说,总感觉结尾有张爱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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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谢谢。最近确实对张爱玲想得挺多的。可能受到她的影响了。  发表于 2014-11-6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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