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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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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 10:08:0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彻夜无眠。在每一个月光流萤的夜深,我定会转辗反侧,胸中压抑之气难以平息。幽深房间中无边挤压而来的虚空又一次冷不防纠缠住了我,使我似失落庙宇的魂灵般游荡不安,酸楚凄惶。我透不过气,因为我已轻易被漫天降落的往昔湮没:残桓断壁的旧城楼废墟,风飞萧萧的老皇历,昏黄烛光剥蚀的容颜,还有许多,阴暗晦涩的影子……我不能理解自己的记忆为何永远充满不可理喻的灰暗色彩,诚然,我是一个极度怀旧的人,但无论如何,我不颓废,我还算年轻的人生轨迹尚未经历任何跌宕起伏,亦无法凭空织画一段繁华落尽鹃啼瘦的苍夷之景。可我的忧伤是实在的——现在,我又无端在心底重复吟唱起一首老歌,熟悉的旋律叫我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亲爱的姐姐和家人,那时一家人是如何其乐融融啊,就像共同生活在一座时间都会静止的古堡里。而现在,我和姐姐是多么疏远,我们很少见面,连谈话也变成了无关紧要的礼节性寒暄而已。于是我开始将老歌哼出声,一遍又一遍,为姐姐,为自己。这让我享受,同时也使我坠落在无尽的怀旧泥潭中不能自拔。我知道,这个夜晚,我必要放肆地宣泄,热泪盈眶,否则我将会迷失在黑暗里。
    只是我早忘记该如何啜泣,忘了泪水的滋味。我望向书房壁柜上杂乱摆放的童话书籍,落满灰尘的手写稿,还有一枝碳化的玫瑰。这些物件,总能勾起我对于祖父的回忆,我的心也随即恢复了安宁和沉淀,只要一想起祖父,我那如猛兽的情绪洪荒定能适时退潮,转而开始理性地还原关于祖父的印象。当然我也会试图去思考祖父生前的思考,因为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做点什么以留作我们阴阳相隔的纪念。我还清晰记得祖父过世当天的情景,他走的很匆忙,正如我一直所预料的,从躺倒在病床到撒手人寰仅两个时辰,没有夸张的痛苦、呻吟和恐惧,整个过程安静祥和,这也许是祖父终其一生为尘世所遗留的最美剪影之一吧。
    我亲眼看见祖父的遗体慢慢被雪白的遗布覆盖,那是我与祖父所见的最后一面,我的心没有曾预先想象的那么糟糕,相反,我替祖父感到欣慰,因为他为我们,最起码,为他自己,用了最优雅的方式与这世界告别。他的遗容显得慈祥,双目轻闭,仿佛只是如释重负地悄然酣睡了。而且,他似乎对大限之期有所察觉,当天清晨,他起床后就一反常态地擦洗身子,尔后套上了那件珍藏多年的天蓝色棉大褂,小心翼翼地将头发梳向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的额角几乎找不出任何皱纹,身形体格也一贯保持着修长魁梧,这在他这个年龄是异常少见的——他就像一位苍老但又桀骜不驯的王,我想。但也只有我,看到了他特意被隐藏在身后的颤抖双手,眼球深邃处闪烁着的初生即逝的寂寥光芒,和被掏空的渴求长眠的身体,我就知道,祖父会很快辞世,他的死亡之路,将如一只白天鹅在一夜之间冻死于冰封的湖面般悄无声息。
    我对祖父死亡的猜想,并不是毫无根据,他远观似健美的身体却长期染病,高血压、心脏病,还有折磨他半生的哮喘。
    随着时间推移,祖父的哮喘越来越严重,后来到了走几步路都步履维艰的地步。他呼吸的频率产生着令人不悦的声音,像漏风的口哨发出的沉闷冗响。
    “这哮喘是家族遗传。”祖父说,“我父亲,也就是你太爷爷,我祖父,都有这病。无法避免。”他平静地说,根本没理会我的感受。
    “这么说,我也会染上哮喘病,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想起了父亲而今疑似轻度哮喘的征兆。
    “对,只是时间问题。”祖父轻轻往后仰卧,闭上了双眼。他的身体蜷缩着,显现出衰败的迹象。这让我也担心起自己孱弱的身体和与年纪不相符的顽固胃疾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祖父,有时我会怀疑自己只是在重复祖父的人生体验罢了。现在,我当然很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我与祖父已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真正的知交,与亲情无关。
    但另一方面,母亲却想方设法地阻止我与祖父交流,在她看来,祖父的所为濒临神经质边缘,他的言论于一位年过七旬者,大有为老不尊之嫌。最令她不能释怀的,是祖父一辈子的庸碌无为,虚掷光阴,而这种虚度,已达到触目惊心的地步:终身无所事事,言过其实,“大半辈子都在做梦,从未醒过来。”母亲说,“他没有为后代留下分文财产,我来这个家甚至没有得到半点嫁妆,不但如此,这个人,在你父亲,也是他最年长的儿子十二岁时,就要靠儿女卖苦力以撑起整个家,养活全家人了。”
    “这简直是遗祸后人。”母亲说,父亲也拿起家族的族谱,煞有介事地翻阅起来,最后他叹气地总结:“这是整个家族最一无是处的人,他为我们的姓氏带来了衰颓。”
    因此,自记事以来,我都对祖父敬而远之。因为他的一事无成,他身上已被贴上太多标签:慵懒、散漫、懦弱……各种性格缺陷都能在他身上找到久居之所,甚至,晦气。这些必是可怕的传染病吧。正因如此,即使后来我愿意去和他谈心,我和祖父真正的接触时间也是非常有限的,我对他的了解也仅来自于对只言片语的猜测和解读。比如我曾翻阅过他的手写稿,那些稿子,他只愿意给我一个人看,只可惜在我脑海里一直印象不深;又比如,他跟我之间零零星星的谈话,这些谈话之所以发生,为了打发时间也多少占据了一部分比例吧。
    我和祖父第一次撇开成见非躲躲闪闪的谈话来的相当晚,我原本的衷心是,在设身处地而又毫无根据地思量了一番祖父多年来无人问津的孤独后,幡然动了恻隐之心。当我发现祖父渴望与我谈话的欲言又止的落寞神情时,我没有拒绝。
    他说,在他的孙辈中,他与我最有眼缘,最是喜欢我,问我是否知其原因。这本就是相当奇怪的开端,而我当然也提不起半分受宠若惊的心情。
    “你应该对我们一视同仁。”我冷冷的说。
    “那不一样,一视同仁的,是被称作血缘的东西,还有一些东西,是血缘之外的。”他总喜欢自顾自说话,换作谁做他的听客都会感到别扭,单凭此,他注定难以交到朋友,一生独孤,我心不由鄙夷地如此断定。“比如你的样貌,像极我年轻之时。”他说话开始停顿,一字一句咬着发出声,额头的血管也开始暴起,表明他正在努力地思考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听到这里,我的心还是不免咯噔了一下,我孱弱的体质与祖父的病痛无形中倒颇为吻合,而父母也曾多次慨叹我与祖父外貌上的惊人相似度,这种神奇的隔代遗传让他们目瞪口呆,他们担心的是,我身上越来越多接收了祖父性格上的缺陷,有时在我做了一些不尽人意的事情后,他们就会厉声呵斥我与祖父一样没有出息。我像祖父,事实也许就是如此,我想。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生,要做怎样的一个人呢?”祖父这么突兀的问法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想成为谁,我自然在脑海作过无数次设想,但不可否认,这种设想从不是基于现实的具体规划,而是毫无根据的狂妄自许,难道我要告诉他人,我想……我想做一位优雅的小王子么?这真是难以启齿,只怕还未说出口脸颊就要红到脖子根吧。我的狂妄,不是早受到严厉指责,被认为是拜长辈们过度溺爱所赐么?
    “没有想过,我,大抵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半委屈半黯然神伤地说,有时我觉得自己仅仅是一位可耻的空想家。
    “噢,那真可惜。”祖父说,他又开始停顿,语速放的相当慢。“在你这个年纪,我已经自命为一位小王子了……我在自己身上,看到太多美好的东西……我着迷一样地爱怜自己!”他的眼睛眯缝着,间或泛出的迷离光芒让人一眼便洞穿他言语背后的落寞。也是他的这句话,使我渐渐尝试接触他,因为我发现,他竟是唯一能与之找到共同话题的人。于是,后来,我也慢慢读懂祖父,读懂他那将近坚持了一辈子的关于小王子的梦幻——听起来多么像令人啼笑皆非的错位表演,一出滑稽可笑的闹剧呵。当然,这些经过我主观臆断的结论不一定真实,甚至有可能远远偏离了实情:祖父的谈话永远都三言两语,而我对他手稿的解读,也只能尽量做到避免牵强附会。
    可无论如何,自始至终我都不能将祖父和王子理所当然地联系在一起,他的衰老使这种联系变得异常诙谐,另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私心是,对小王子身份的自我臆想注定也是我深藏内心的软肋,换句话说,即使真有所谓的小王子出现在我眼前,我仍会笃定的认为,他不是,只有我才是真正的小王子。祖父兴许存有同样的心理吧,所不同的是,我没有他的狂热,他的执著和虚无几乎让他丧失理智,令人瞠目结舌。
    他所有的东西都不让人碰,否则他会大为光火,至于为何如此,他留给人的印象是,别人似乎根本不配碰他的东西。在家里,他的生活用品都单独摆放,绝不容忍谁不小心错用,自然,他为这个习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家庭成员都极度厌恶他,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有段时间他差点就被排挤出去,落得露宿街头的下场。可就在所有人看见他都躲的远远时,他又不甘心地想与人套近乎,他的手写稿便是他主动提出任我翻阅的,这真有点讽刺。一如许多小癖好,他都令人难以置信地用一生去坚守。
    “我爱自己的美貌,它使我坚定一个信念:要做自己的王子。最初的,也即是永远……”纵使在古稀之年,祖父说出这句话,也没有觉得不妥,不过他确也不会对另外的人说,若听客不是我,他宁愿选择死寂一样的沉默,我感受到他对我的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冬日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将他的皮肤映照成古铜色,远观倒颇似一幅憋足画师创作的泼彩生硬的油画。我细细端量祖父的脸,午后的困倦使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油光,这应是他最耐看的时候,对照其还原祖父年轻之时的样貌,我仍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张脸是毫无瑕疵的,以至于它的主人无条件地拿终生时光来眷恋。相反,我认为他的五官有几处明显的审美缺陷,比如深垂的单眼皮,即使在他睁开双眼时也几乎覆盖住半个眼球,这总让他的目光显出一滩死水般的浑浊。我怀疑他少年时代沉迷于俯身在水边欣赏自己的倒影时,是否会刻意避开与水中的影像对视,否则,与生俱来的空洞眼神难免不会为他带去忧郁。
    “如果说这世界还有让我留恋的东西,我想,那一定会是,一池秋水。”祖父说,他又一次完全坠入了青春的年纪而不自知。“那么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当我看见水中清瘦的自己,似病后初愈,换作谁,都会无法自拔地爱怜吧……而那时的我,似乎更疯狂,除了自己的倒影,任何其它事物,都让我厌烦倦怠了。”
    “但水中之景毕竟朦胧不实,你应该对着一面银镜,它能叫你看清细节。”我不是第一个泼他冷水的人,实际上多年以前,祖父的姐姐,算起来,还是我的姑奶奶,就不客气地为此指责过他。
    哗哗,祖父愤然而起,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颤抖,眼睛似要喷出火来,他的面前,是一面被搅乱的湖水,留下几圈瑟瑟的惆怅波纹,和祖父那碎裂变形的倒影。姑奶奶站开湖边,讥笑祖父夸张的自恋和他那与之不相符的平常容貌。
    “省省吧,你长着一张平凡的脸,却还以为自己有多美么?”姑奶奶站在地势略高的地方,她的嘲讽让祖父看到了自己那因青春期生长而变得瘦削的身材,泛黄的脸庞,他瞬间堕落成了一位卑微而暴躁的王子,被蒙蔽的理智使他做出了出格举动。他将姑奶奶推下了湖岸另一边干涸的深壑里。
    这成为祖父一生中永无法弥补的罪责。姑奶奶头朝下摔下去,导致严重的脑震荡,祖父惊慌失措地跳下去拉起姑奶奶,姑奶奶已昏厥过去,待醒过来时,她已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失却了记忆。可以想见,出于某种自私的担忧,祖父对所有人隐瞒了此段曲折,包括曾祖父和曾祖母。也正是这非出于恶意的隐瞒,毫不夸张的说,在此后的将近十年时间里,每当夜深,祖父就备受到良心的拷问和折磨。他不能确定自己的隐瞒将带给姑奶奶怎样的伤害,他神经质地担心有朝一日从睡梦中醒来,竟看到亲爱的姐姐已然暴毙身亡,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纵使他日日祷告,以期为姑奶奶祈求得一线生机,但无论如何,他认为,折寿和未知的后遗症必定在开始生发,无可挽回。他不能原谅自己——一个可耻的胆小鬼。
    起初,我难于理解祖父为何会自责十年,这也许与他懦弱的性格不无关系。据我所知,脑震荡怎样都不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吧。直到后来,我几乎以同样的方式与姐姐闹翻,我用尽全力将雨点般的拳头砸在她身上之后——即使没过多久,我们再度和好如初,但有些遗憾却永无法弥补呵。我的心就难以真正的快乐。姐姐出嫁以后,我就知道,我失去了一位至亲的人,曾经的美好时光再也回不去!无形之中,我的脑袋也常常耷拉了起来,远观颇似一条孤独的老黄狗,这多少类似祖父留给他人的印象。也许正是这相同的感伤让我向他更加靠近。
    他必在院子里饲养天鹅,在他看来,白天鹅是优雅的动物,修长的舞者的脚,卓然不群的身姿,高亢的嗓子,即使在进食时,也时刻不忘昂首向天高歌。我一把薅住其中一只白鹅的脖子,它的羽毛洁白如雪,反射着傲人的耀眼光芒。我对祖父说:
    “优雅的王子必定需要美丽的童话作陪,单是白天鹅解除不了你精神的虚空。”
    “你说的很对……我小的时候,就很爱看书,我翻了那么多书,但渐渐地,我从书中读到了虚无……怎么说呢,如同一位美食家,在品尝过各种菜肴之后,会失望地发现,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菜。我开始只读童话,那是与自身最贴近的书,也是唯一值得一读的书吧。后来,就连读,也让我厌倦,只有写,写自己的童话,心灵才能得到慰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祖父拿出他的手写稿,郑重送到我面前,这些手写稿有整整一箱,小心翼翼保管和按写作时间顺序分类可以看出其对于祖父的重要性。我随意翻了翻,发现每一本都字迹工整,没有一处涂改的痕迹,这应是他定稿之后的誊写本。当我认真读完后,对于祖父的童话,我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的努力和兢兢业业态度固然让我感动,另一方面,如斯的创作天赋又确实让人不敢恭维,他驾驭不了童话,执着不弃终究贻误终身。
    “这可以直接扔进垃圾桶里。”我拿起一本他早期的稿子。
    “那是我最早的童话,还只是不成熟的尝试。”祖父红着脸解释道。
    “那么这些呢?它们也并不见得有多么高明。”我指着他盛年时期的创作,“这种水平,我认为,宣布你应该彻底忘掉童话,在你年轻的时候就应该。”
    祖父听完后,乏力地闭上了双眼,看来,他对自己的童话有自知之明。良久,他缓缓睁开双眼,用不情愿而又不吐不快的语气说道:“这些童话,其实是特意为某个人而写,一个真正懂得欣赏它们的人。”
    这个人,也许就是祖父意识中与王子登对的公主吧,我想。但其究竟为谁,祖父不愿透露一丝一毫,从祖父的童话里,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而祖父的手写稿除了纯粹的童话,也再无半点其它相关的信件或小纸条。当然我能立刻猜出这个人不是祖母,至于其它,我也不想去深究,从这一点上说,我倒是一名可靠的听客。
    我不知道祖父常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回忆这段往事。他笃定地认为,他们是在最好的年龄相识,但我猜测,这充其量应算作他平生一段极其短暂的小插曲而已,所谓最好的年龄,其时的祖父,大抵是一位殷实之家的纨绔子弟吧,自从家境没落后,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安身立命了。这是他绝不愿接受、在他人却一目了然的事实。
    多年前,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夜晚祖父都会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在梦境,他得到简单明白的指引,说是在梦中所及的地方,青年的他能找到人生的方向,在那里,他的童话将会获得好评,深受善良的人们喜爱。于是,祖父不顾所有人反对,他偷偷拿走殷实家财的一部分,购买了一条小船,顺流而下。他在沿途每一座似曾相识的城镇停留,一待找到暂居之所后,便整日埋头写作,定期将整理好的手稿投往杂志社。但遗憾的是,自始至终他都没能发表一篇童话。
    某天,当走在第十二座城镇的暗灰篱笆围栏下的小道时,此时是离家的第七个春秋了,他已不能继续走下去。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并忍受了两顿可怕的饥饿,他的衣服和身子许久没有洗过,散发出阵阵酸臭味。他无力地抬起手背,发现上面的皮肤早变得粗糙,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衰老,此刻不得不承认,自己已完全被挫败,沦落为一位十足的乞丐了。他开始一心计划归去的行程,但身无分文让他忧心忡忡,唯一的办法也许是循原路折返,途中靠挖野菜充饥吧,可疲惫的身心却使他对这艰险的长途旅程望而却步,他觉得自己随时就要倒下。
    他对自己失望,内心愤恨不平,却仍不免必须与童话之梦作别。他几乎带着怨仇的情绪来到这最后一座城镇的中央广场,心潮澎湃,准备写最后一篇童话以告别被荒废的几载可笑光阴。他坐在烈日底下,忍受着饥饿和酷暑,铺开纸笔书写,虚弱的身体产生的眩晕感教他瞬间将恶劣心境升华至极致,一个生硬的声音在内心放肆吼叫,“要么倒下,死去。”,“要么倒下,死去。”,他根本不愿抬头去看一眼从身旁经过、好奇地驻足观望的人们。
    中央广场上有几位常客,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来到公共长椅上独坐。祖父全神贯注的写作引起了其中一位娴静女孩的关注,也许出于悲悯的天性,她默默地来到祖父身后,为他撑伞遮挡阳光。一连好几天如此,但他们之间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祖父写完合上手稿那一刻。
    “写的多么好啊!真不敢相信。”女孩说,“这是我读过最好的童话。”
    “可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喜欢,否则,我也不会几天……都吃不上饭了。”祖父不怀好意地说,他的话语充满敌意,但他的声音却疲惫不堪。
    祖父仇视的目光让女孩不自觉地倒退几步,她怔怔地说:“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为你去拿些食物吧。”
    “你这是可怜我么?我不需要别人怜悯。”祖父恨恨地说。“你不是说我的童话写的好吗?那你倒是买下来啊。呵,多么便宜,给我一张归家的列车票来交换吧。整整一箱,都可以送给你。”
    “你的家离这儿一定很遥远吧——那我真希望能帮到你……”
    “没有谁帮谁,你付钱买我的稿,公平交易。”
    女孩买下了祖父的最后一篇童话,用一张列车票的钱,这让祖父受到了触动,他冰冷的心融化了,他鼻子泛酸地向女孩讲述了原委,很快,他们成为了好朋友。临行前,她小心翼翼地与祖父告别,她说,她将永远珍藏这篇优秀的童话,也多么希望它的作者不要将她遗忘呵。
    “我永不会忘记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我会铭记于心。”祖父说。
    “那请你带上这件外套吧,以防变天,也留作往后的纪念。”祖父没有拒绝。此时,是两颗纯净的各自孤独的心在颤动,它们渴望接近对方。
    “我要送一枝玫瑰花给你,请等我一小时的时间。”祖父想起郊外的玫瑰花圃,他曾打那经过。祖父跑向花圃的途中,由于归心似箭,他内心犹豫着跳上了一辆正好经过的古老列车,刚一上车他的心就忧伤悔恨起来,可已不能再跳下车。这是一节下等车厢,车厢里的人大多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祖父的座位靠在一对抱着小孩的中年夫妇旁边,一路上他们都愁眉不展,看样子好像是他们的孩子发着高烧。列车越往前驶去,窗外的气温就变得越来越低,当看到车窗外的人们穿着棉外套,祖父欣喜地发现家乡也临近了。
    他这才注意到身旁夫妇手上抱着的孩子冻得瑟瑟发抖,祖父于是拿出外套,它带着馨香气息,与自己身上的酸败汗味形成反差。祖父一反几年来的自卑姿态,他友好地将外套披在孩子身上,他毫不怀疑,自己在做一件有益的事情,而这信心,正是这件整洁的外套带给他的。他的热情得到了回应,夫妇俩热心地和祖父聊天,自然,渐渐聊到他那一箱显眼的手稿,他们也认为,这是最优秀的童话,他们捧在手心读,爱不释手。很快,整节车厢都争相传阅,反响强烈。
    祖父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在自己几年前出发的地方,以另类的方式,他让自己的梦变成了现实。
    祖父忘不了在中央广场邂逅的女孩,和失信的玫瑰花。但很快他知道,失信的玫瑰花将永远不用送出了。待回到家,他看到了衰落的家,是某天叫大火一夜之间烧光的。他已不复是当年的公子哥,转而变成了一位落魄的穷“秀才”,他几乎没有求生的一技之长,而根源则来自于羸弱的内心。在饱尝事态炎凉,自尊遭受无情碾压之后,那位中央广场女孩长衣翩翩的影像愈发在祖父的梦幻中伸展至无极。
    他不劳动,而且开始酗酒,很快破败的家就要被他糟蹋得倾家荡产。他的哮喘就是在那时落下的病根,祖父说。
    他觉得没有人能懂自己,就算有,他也不会向他人诉求衷心,因为他们都俗不可耐。他固执地认为,喝酒是一种雅致的宣泄方式,喝醉后,无论你如何嬉笑怒骂,表现出如何的真,在他人看来,你只是醉了。而每个人本该孤独,不必也不能给他人读懂,不是么?在一次次烂醉如泥后,直到有一天,他喝了有生以来最多的烈度酒,此后他就很少喝酒了。那是个傍晚,祖父一口气就空腹喝了两大瓶白酒,很快酒精在胃里火烧火燎,他借着酒劲呕吐起来,泛黄腥臭的胃液吐了一地。他的脑袋昏沉撕扯般疼痛,意识模糊不清,直觉口苦胃虚,他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辣椒、酸的泡菜、盐浸花生、卤水,还有烈酒,边吃边呕,消化一半的食物残渣堆在脚边,污秽的从胃里倒流出来的液体四处流淌,他脑袋剧痛,浑身乏力,一个趔趄就栽倒在呕吐物中,再也无力爬起来。夜晚的凉风习习,使他的头痛得到了缓解,大汗淋漓的身体体验到了惬意,他在迷糊之中翻滚高歌。到了半夜,他觉得口渴难忍,摸爬着找水喝,但摸到的是酒瓶子,他眼睛都睁不开,径直往口里灌,刚一喝完又呕吐不止,胃像整个翻转过来,但就是吐不尽,无论是侧睡还是平躺,他的喉道仿若喷泉,胃液从中喷涌而出,劈头盖脸打在身上。深度酒精中毒差点让祖父昏死过去,奄奄一息中,他看到了中央广场女孩迎风起舞的曼妙身姿,洁白如雪的长裙犹如漫天降落的百合花,纯洁的花瓣和散发出馨香的花蕊让每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都不禁要将之放入口中细细吮吸吧,祖父也不例外,只不过此刻他放入口中并吞咽的,是迷迷糊糊中从棉被上撕扯下来的棉花絮。第二天中午祖父才清醒过来,他已经呕了一夜,身旁的呕吐物变得干涸,他的脸颊、头发上,还沾着半消化的菜叶,他的手臂有血丝,想必是胃呕出了血,空气里刺鼻的臭味袭来,让他不免又呕了一回。
    “哦,那可真狼狈,与优雅的王子形象相去甚远。”我手中抓住的白鹅挣脱了我的束缚,嘴巴朝下磕在地上,它动作笨拙地站起来,惊恐地回头张望,讪讪地离开,样子像个小丑。
    从醉酒中醒过来的祖父,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像突然衰老了好几年。他发现胃钻心的痛,更可怕的是,呼吸变得困难,并伴随着难听的声响。他难以接受这个丑陋的自己,他试着走动,腿脚也似乎变得不太灵光,他的身体丢失了源源不断的力量,就在一夜之间。第一次,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觉得是时候与过去说告别了,他想起来他人曾对自己的冷嘲热讽,这一次,他承认他们是对的,而自己,大错特错。
    首先要做的,便是要践行祖父的母亲,即我的太祖母对他的简单期望:戒酒和成家。祖父戒酒的决心堪比金坚,这让太祖母感到异常欣慰,很快,太祖母用她最后的力量促成了祖父和祖母的婚姻。
    祖父说,他没有拒绝我太祖母的决定。太祖母在后院挖出她珍藏的最后一笔财产——几十枚金光闪闪的金币,她要把祖父的婚礼办得体面。很快,媒人从别的村庄被请来,提亲,上门,置办嫁妆,拜天地,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听到这里,我为祖父的婚姻感到遗憾,但马上,我对祖父的描述产生了一丝反感,纵使我现在常与他交心而谈,可若比起祖母在我心中的地位,他仍有所不及,我爱祖母甚于爱过他。从祖父的语气推断,他自觉这桩婚姻让他的心受到了委屈。我以为,祖母所受的委屈远远超过他,他却永不用心去体会。
    成家后的祖父并没有收敛多少,他仍然无所事事。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即我的父亲出生之后,祖父便寝食难安,简陋的住所使他缺乏安全感,和自然界所有雄性动物一样,他强烈渴望建立起属于自己的领地。他对祖母说,他要为她和他们的孩子盖一所房屋,比曾烧毁的宅子还要好上十倍,就像一座小城堡。
    祖父开始靠出卖体力挣取报酬,他早出晚归,晚上回到家,他将部分酬劳交予祖母以作生计,另一部分,计划留作建造小城堡之用。他自学建筑学知识,常看书到深夜。祖母甚少干涉他,对于一个浪荡子,现在能回头已是欣慰,只是从不奢望他真能建造出一座小城堡,她每莞尔一笑,问祖父城堡建设的进度。
    “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在没有完工之前。就像有些话语一说出口注定会引起爆炸性轰动,假如它还来不及兑现。另外,我要送你和孩子一个惊喜。”
    很快,祖父动工了,他请来了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帮忙。工程完全按他的策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但由于资金和时间限制,他们每天仅仅利用晚饭后散步的一小时时间工作。关于此,他没有向祖母透露分毫,因为他还不肯定自己最终是否能建成一座让人满意的小城堡,而未建成之前,是不好将之摆到人们眼前,并宣称自己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师的。
    终究,小城堡还是建起来了,此时十二个年头已然流逝。这一天,祖父的心情应难以用语言表达,凌晨四点,他便把祖母和十二岁的父亲唤醒,提上小烛灯,去见证他的创作。他们走出村庄,跨过漫水的青石拱桥,沿着一条蜿蜒的林荫小径走了许久,径直到达一座荒僻的山麓脚下,这里前后不见人居痕迹,山虫竞鸣,林鸟惊啼。祖父的小城堡就依傍一块巨大的山石而建。
    小城堡华丽的外形和精心的筑砌让祖母头晕目眩,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它将属于她;更不敢相信,它出自祖父之手。可她高兴不起来,相反她气得直打哆嗦,嘴唇发紫,她在心底恨恨地骂祖父,想跳起来用尽全力踢他,就像踢开一团粪球,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可她没了力气,只蹲在地上哇哇地哭。
    祖母企图说服自己,祖父这十几年的心血没有白白付诸东流,于是她尝试在小城堡里居住。夜间,她清晰地听见山间传来的狼嚎;透过窗棂,她看见一些体型庞大的食肉动物在游荡,她再也忍无可忍。
    “要住你住吧,最好能滚得远远的。脑袋进的全是水,才会选择来这样的地方建房。”从那以后,祖母与祖父之间就算决裂了,祖母带着孩子,吃力地维持生计,而祖父,完全被孤立,他不被允许与孩子有过多接触,也无需承担养育的责任,祖母宁愿子女过早地当家,也不愿再用祖父一分钱。他只需保证自己活着,足矣。
    不久,小城堡被废弃,而距废弃后不远的一天,山体发生滑坡,砂石轰隆隆倾泻下来,将小城堡掩埋,了无痕迹。
    祖父的生命也因之走向了冬眠。家庭与他失去了必不可少的关联,边缘化处境让他时常游离在不安的自我演绎之中,他不可理喻地眷恋视线尽头的远方,仿佛那里有不曾参透的奥义。他时常徘徊在家门之外,直到月华初上时分才惶惶地走进冰冷的家门,但他始终没有向祖母低头,后来,他的心与家斩断了联系,他不再因与孩子们疏远而耿耿于怀。此时,远方对于他的吸引力胜于一切,他强烈渴望走到天际穷尽处,与之相拥,交融,而实际上,这种想法越强烈,却越迈不开脚步,他偏偏躲于一隅,缩在庭院,心不在焉地编织着竹器,日复一日。
    他又想起了童话,这成为他心中不能愈合的痛,年龄越增长,老年时光越临近,他愈发觉得自己是一位讲着优美童话的王子,看着身边的人老去,身形走样、肥胖,皱纹加深,容颜丑陋,对比自己保持健美的身体,他充满信心,他觉得是时候写出令人惊异的童话了。每天清晨,他都被自己的这个执念唤醒,上厕所,洗漱,煮早餐,进食,他要以最好的状态进入写作,铺展纸笔,端坐,却难下笔写一个字。焦虑,起身踱步,空气凝滞,天边的鸟儿在自由自在地飞翔,窗外的人们围于一堆下象棋,这快乐属于他们,与自己无关。他控制不住要加入,这是能上瘾的玩意,它慢慢主宰祖父的生活,叫他早出晚归地迷恋。
    多年后,祖父陆续斩获了小区自发组织的象棋比赛、围棋比赛、乒乓球比赛的冠军,可他从未忘记童话,也再未写出一篇童话,童话于他,发酵成了心底糜烂的伤,触碰不得。每一天之始,他都会忧伤地想到,这一天,将又是虚妄的一天。
    “甚至没能完成一篇,数年时光,每天尝试,纠缠。”祖父的目光定格在那个阳光稠郁的午后,仿佛带有穿透力,照见某段时间的我。
    似从那道目光中而来,那时的我,也曾做着小王子的梦幻,忧郁、感伤。在夜深,渴望逃离暗无边际的黑暗;不可理喻地怀旧,在心底流泪,淋着雨唱歌;将身体呈露在阴湿的屋檐下,任凭雨水带走身体的温度。但这是阵痛,所有人都看着你,他们要看出你痛到什么程度。
    我会常怀念祖父,虽然他已过世,但我觉得他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我不怀疑,自己和他经历着相同的痛,我想我会与他并肩前行,或者走他走过的路。但没多久,我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并非痛的本身令人难以忍受,而是终于明白,痛的姿态不见得有多优美。于是,我断然与过去的那个自己决别,背叛本不需要超过一秒钟的时间,它只需要你微笑着宣布,见鬼去吧,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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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 18:30:08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作者这文风其实更适合写散文什么,应该不失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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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3 15:05:48 |只看该作者
谢谢评价,其实我散文也写不来,写不好,不然早就动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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