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进行曲

维也纳的猫

1. 葬礼进行曲
    是在很早以前的一次车祸中大脑经受了严重的撞击，他才突然获得这种对音乐非凡的理解力与直觉的。在那之前他在学校里一直表现平平，以为自己日后会成为教堂里的一名见习神父。但现在他带领的乐团一鸣惊人，他却厌恶起自己的一生来。对于意外获得的才华，他只对外宣称是自己的潜能发现得比较晚而已。他害怕这份来自灾难的馈礼只不过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平庸的负影。我去看过一次他在露天遗迹的排练，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下午。遗迹所在的草坪上一片寂静，只有及其偶尔的一两只啄木鸟不知在哪里的深处敲击着朽木。我坐在潮乎乎的白色塑料椅上，像一个上课偷看小说的心虚学生一样半垂着头。他穿过观众习向我走来，同时伸出右手，掌心里有一块折得紧紧的纸片。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和我搭话，以掩饰自己的紧张。他说有一项艰巨的任务正在等着我。他自己正在创作着音乐，表面上这些零碎的片段形式欢快，也听不出刻意的所指，但实际上都是他为自己的葬礼写作的一首庞大交响乐的一部分。至于为什么是葬礼进行曲，他没花多少功夫也就向我坦白了。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被从车辆扭曲的残骸中拖出来送上担架时，在强烈的眩晕和口渴中，以为自己正被一队殡葬师抬着走向教堂后面的墓园。太可惜了，他想，自己居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有一首乐曲陪伴着走向坟墓。这句话刚刚在他的头脑中闪现过去，耳边就想起了一首葬礼进行曲。仿佛是从无限的宇宙深处诞生的回响，像一段DNA链那样不断旋转，拆分，重组，直到每个细节都放大到他的耳朵无法容下，随后一切又循环往复地开始了解构的过程。他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完整地记忆这段乐曲，也不可能彻底理解、看清其中的秩序与解构；他只能从想象的角度来虚构在他耳膜上留下的一闪即逝的乐句。但他却以从未有过的坚决告诉自己：他要将这首葬礼进行曲写下来。那正是他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刻，之前从来没有识过乐谱的他艰难地要来了纸和笔，音符从他寂静的指下再自然不过地流淌出来，如同融化的热可可一般。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既然自己的才华是由死亡赋予的，他今后就得用全部的时间通过捕捉那奥义的乐曲来偿还债务。
    而他交给我的那项任务——我最终打开了那个纸片——则是帮助他将这些碎片整合起来，找出贯穿其中的那根金羊毛线。我在这个雨天里对着一片空白的谱纸，有些糊涂地咬起了笔杆。

2. 船
    他点了一支烟，只吸了几口又掐灭了，害怕点着身下的毛毯。随手摸上去，身旁的五斗橱上挂满了水珠。这是从运河中散发出的水汽，遇到木头表面凝结成的一层水雾。他已经将加热器开到了最大，整条船似乎都在因为它的运作而左右摇摆，但哥本哈根的冬天仍然在毫不留情地快速向他靠拢。这条船只有九米长，他曾经这么对别人说过，但对于我来说足够了。因为没有人想要一条废弃的船，政府又暂时拿不出钱清理运河上的这些垃圾，我就趁着这个空当搬进来住了。一开始没有家具，没有炉灶，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个遮雨棚都没有。甲板上积着一滩一滩的雨水，船舱里躺着老鼠腐烂了的尸体。他戴上手套，耐心地一寸一寸地清理这条船，刮去铁皮上的锈斑。
    家具呢？没有花一分钱，大部分从旧货市场以白送的价格捡来，剩下的自己动手打。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卷铁皮，锤出一个拱形来当作雨棚。不需特别建厕所，运河的水可以带走一切废物。他是住了两个月以后，才考虑给自己建造一个淋浴设备的。在那之前他在电炉上烧水洗澡。因为潮湿，电线省去了，一直使用蓄电池。
    在食物方面是彻底的素食主义者。据他说肉食令人身上有股难以洗掉的味道。他有一个坚持同样理念的华裔女友。她在哥本哈根出生，讲不来汉语，却能做中国菜。他们一起吃面条，喝蔬菜汤，偶尔吃点豆腐，通常都是在周末。在船上的一条规矩是，超过半夜一点不得喝咖啡，但如果今天决定熬夜则可以放松要求。
    就是一个这样住在船上的人，对他人有着无穷的好奇心，总是要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别人，从一面之缘中找到知己。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些从古董摊上捡来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据他说这是唯一能让地铁上的人对你产生兴趣，开始聊天的办法。他认为钢筋水泥的公寓是一切不快乐的来源。至于他的船，至少要比那些大楼里的隔间开放得多，因为它没有人造围墙。他往市中心公园的台阶上一坐，倒也能立刻吸引来许许多多找他问路或与他搭讪的人，甚至鸽子们都要飞到他身边来寻找有没有掉落的玉米面包屑，就仿佛他的好奇心成了一块磁铁。他的女友说在她的文化中，是因为他内心的能量溢出和世界发生了反应。那些有着辉煌历史、在过去的运动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老人们喜欢围着他，喋喋不休地一再讲述他们的过去。移民和旅人们从他身上找到与自己相似的疏离感。他的客观冷静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他不同的倒影，让想靠近他的人总能找到他们想要的一面。但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气质也会惹恼一部分人。面对这种情况，他就进入了罢工的倦怠期，并且总能准确地感知到对方人性中黑暗的一面。他将这些观察如数家珍地记下录来，下一次与女友会面时就会说，嘿，这周三我遇到了一个阴险的家伙。他收集关于人的一切知识，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出版小说或是其他，而是纯粹地出于自己难以满足的兴趣。知道和了解一切，就是他的全职工作。
    晚上他回到船上去，躺在厚厚的毛毯上，吸几口烟，有时会感到一阵强烈的失落。他将耳朵贴在船底，听着运河的水从他的身下缓缓流过，就仿佛白天的那些话语也从他的身上哗哗地流走了一般，只剩下他自己像个被人刚刚洗刷过，赤身裸体的小孩一样感到无助。他爬起来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决定打开笔记本写点什么。想不出句子来时，他习惯性地用额头轻轻撞击着船壁。在运河两岸居住的人们从公寓的窗户里伸出脑袋，便看得到那条由一根粗大的破旧缆绳绑在栈桥边的船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在以难以觉察的频率原地摇摆着，身后拖出一长串涟漪。偶尔深夜里他们也能听到船舱里传来高亢的歌声。那歌声低低地沿着运河飞行，不久就消失在了黑暗里。那是他做着的一个梦。在梦里，他看见阴沉天空下的一片茂盛草场，地平线上竖立着一幢小小的农舍。一颗巨大的，至少有十米高的五角星矗立在它后面，犹如一个欢愉的人那样张开双臂迎接着冬日下午的风。

3. 舞者
    他们同路的时间已经很长。是他最早说服她加入自己的。他是个一直在跋涉着的旅人。那个姑娘起先颇为勉强地答应了他，似乎出于戒备心理，一路上都很少主动和他搭话；他也没有一次看到她再跳那种舞——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姑娘在人群围着的一张长桌上咄咄有声地跳着舞。看客将钱币塞进她紧盘着的辫子和裙子夹层中，这是她养活自己的方式。一同踏上旅程后，有许多次他们并肩坐在茂密的树冠下，躲避夜里落下的冷雨，那姑娘的手都会不由自主地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但身体却岿然不动。还有一次他撞见她在湖边脱下靴子，将双脚浸在冰凉的水里缓解走长路过后的肿痛，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双脚根本不是他想象中光滑瓷白，而是伤痕累累，脚趾鼓起。她是一个不折不扣舞者。
    旅行快要接近终点的一个晚上，他们点燃篝火，坐在一条河边。他想问她是否后悔答应最初一起和他上路，但取而代之的是，他问她为什么再没有跳过之前他看到的那种舞。
    那是用来取悦醉鬼和赌徒的舞，她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如果你想看，我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
    她让旅人在篝火旁等，独自一人走开去换上舞裙和鞋子。即使是走在最艰险的路途上，她也仍然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好像习惯了随时离开自己的生活，跳上舞台一般。她的舞裙上缝着许多小小的铃，这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将旅人从百无聊赖的沉思中惊醒。可惜我们今天没有音乐，她站在篝火旁说，不过你可以想象一把大提琴的声音。
    她在黑暗与火光的交界处缓缓舞动起身体，起先像是怕冷一般抱紧身体，只有脚上打着节拍；但随着她开始流汗，旅人看到她慢慢打开手臂，以自己为中心划出一道弧线。他背靠着一颗橡树盘起突出的树根，心想这的确不是当初他所见到过的那种舞步。现在她的眉头紧锁，脚步踉跄；在旋转时，他有好几次以为她要跌倒，但她却总在他认为万事皆休的时候又捡起拍子，重新开始了。有时她只是绕着火堆大步走着，脚重重地踩在地上，仿佛一个心怀秘密的人在不安地谋划着什么。旅人随后明白过来，她并不是在彻底控诉着他。有一种怜悯和最轻微戏谑，存在于在她的手臂与身体的距离之间，在身体的延迟中，在她慢慢地，但不容置疑地对力量的重新把握与建立之中，还有在她的嘴上……最重要的是，旅人开始听到她所说的大提琴声。那声音仿佛黑暗中的潮水，将他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推离岸边，飘向广漠的中心去。
    旅人坐在树下，望着篝火边舞者的剪影，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绝望之情。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们马上就要遭遇一场无可避免的不幸，可能是其中一人走不完这段路，可能是生离死别，是失落的感情。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喊她停下来，因为随着她越来越快的步子，他感到时间也被带动着飞速向未来的那场不幸奔去；但同时，他又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令人迷惑的悖论。仿佛只有她无休止地跳下去，他们才能一直停留在这个夜晚，保持着自己在这河边、篝火旁永恒的位置，这样在无限的延后中，明天的灾难也许就能自动化解。他左右为难，不知道要不要将预知的一切告诉她。迟疑中，他又不知不觉地将双眼投向舞者，在追随她的动态之中放弃了自己的念头。他意识到自己仿佛一只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蚂蚁。在第一滴致命的雨点落到身上之前，那个宁静的瞬间在神的凝视下被无限放大和拉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无限的中心，那因为自己的舞动而使得周围一切都静止的舞蹈者，沉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