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

无影

    陈德海醒来时天还没亮，他有些不太肯定是否到了可以起床的时候。这里没有此起彼落的鸡啼，他有些不习惯这样安静的早晨，这要是在乡下，不用看表就能知道几点，几十年的习惯让他不需要闹钟就可以每天在同一个时刻醒来。他抓起枕头底下的手表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了一下时间，五点三十三分，这让他微微地骄傲了一下。      

    陈德海从阳台走廊的塑料袋里摸索出几根红薯洗干净，又拿了两个鸡蛋一起放进电饭锅里煮，等到儿子儿媳起床时刚好煮熟。儿子和儿媳妇六点二十就要出门，然后倒腾几趟公交地铁去公司上班。陈德海要给他们煮点早餐带在路上吃，他希望在这里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城市里的生活模式让他们看起来比乡下人活得还累。

他从锅里拈出一根红薯，左右手来回倒腾几下就放嘴里。他一边吃着红薯一边留意着儿子儿媳的出门时间，他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目前还不打算告诉其他人。等他们一出门他就带上早准备好的两个蛇皮袋子走了。这两个蛇皮袋一个是从屋里找到的米袋，另一个是在楼下路口捡的。

    按照早几天计划好的路线，他开始了他重要的事情——捡破烂。这时天色还早，路上的人并不多，一会功夫就捡了大半袋子的饮料瓶子。陈德海看着这么多的饮料瓶，怀疑这城里人都不喝水，只喝饮料。

    穿过五六条街巷后，陈德海的两个蛇皮袋几乎装满了瓶瓶罐罐，另外还多了捆碎纸皮。陈德海感觉差不多了，就往路口上的人群去。那里每天都站着一伙以回收各种旧电器和破烂为生的外地人。陈德海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了其中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她随即从身后的袋子里捏出一杆称，称了纸皮，报十二斤；然后又将蛇皮袋里的瓶子点数。完了说：“纸皮十二斤，三毛一斤三块六，瓶子四块，总共七块六。”陈德海不相信会这么少，他一直觉得至少会有十几块钱，他要求女人重新计算一下，自己又把塑料瓶重数一遍，发现数目相差十个。女人说这种小瓶只能算五分钱一个，所以给四块钱不会错。

    陈德海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凭什么在没有五分钱人民币存在的年代，居然出现五分钱的东西。女人说超市还有九毛九的东西呢。陈德海不再与她争论，他拿了钱收好蛇皮袋走了。

    他在路边找了处台阶坐下，想点支烟放松一会，结果发现火机丢了。一定是刚才卖废品时弄丢的。他忍不住又激动起来：“五分钱！这年头还有五分钱的东西吗？你有本事倒是拿五分钱出来啊！呸！”他朝脚下吐了口唾沫，又用脚在上面再来回蹭了几下，然后举起夹在手指上的烟嘬了一口，才觉得现在应该去买个火机。

    他从卖废品得来的七块六毛钱里抽了一块五在旁边的小店买了个火机，点了烟又坐回台阶上。是谁说村里捡垃圾的傻子每个月有三千块的？而他竟然也深信不疑。他不会再去碰那些塑料瓶和纸皮了，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是他六十七年人生里最丢脸的一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其实他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后悔了，他不该跟村里人四处张扬他儿子在省城买了套近百万的洋房。村里人看不得别人好，又鄙夷没本事的。他们都不怀好意轮流来问他几时去享福。陈德海等不来儿子的邀请，便主动提出要去住一段时间。

当他抵达这座大都市时他才知道这次过来是多么不合时宜——那套百万洋房还没竣工，儿子与儿媳在城中村里一间窄如牢笼的出租屋居住。情况并非他想象那样，他有些沮丧。儿子给了他一千块钱作为日常费用，他们不能为了陪他而改变早出晚归的生活。

    白天他揣着出租屋的钥匙在城中村附近四处闲逛，看看别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到了晚上，他做好饭菜等儿子儿媳回来。然后尽量跟他们说上几句话，就像平常他们回家那样，说他们的工作、生活，城市里的事情。然而他们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匆匆几句就结束了对话。陈德海觉得自己像个突兀的外来物般插入了他们的生活，出租屋六块地砖长的客厅刚好能容下一张小四方桌一台电视和三张小椅，每晚吃过饭总有一个人借故躲进房去，以免在屋里挤得尴尬。

    到了夜晚，城市仍迟迟不入眠，比白天还要热闹。他又想起乡下，不到九点，全村的灯都熄了，死一般寂静。他第一次如此想念家里，想念那村里飘浮着淡淡尿臊味的空气。

    到了周末，儿子打算带他乘地铁去市中心看看。儿子买了单程票，教他怎么使用，叮嘱他要紧跟着自己。当他看见儿子与儿媳在前面相互挽着手臂时，他突然想念起老伴来，如果她还在世多好，他渴望此刻能和她说说话，和对这些新事物进行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感叹一番。他双眼湿润了，心里不自主地开始和她对话。

    “哎，瞅瞅，这楼梯不用走就能自动把人送上去哩。”

    “是哩，现在人就是聪明，啥子东西都能发明。”

    “你要扶稳啊，莫要紧张。”

    “是哩，老头子。我们算是开了眼界啰。”

    到了市中心，儿子又领他去看了博物馆里的恐龙化石和各类出土文物，顺便又到附近大型购物中心转了一圈。陈德海边走边看，每看一样东西就留意一下价格标签，心里又和老伴商量对比一翻。

    “你看看，这个啥子玩意，一个破保温杯居然值得六百八十块钱！”

    “啊呀老头子，可莫要去碰啊，不小心弄坏了要赔的。多亏。”他记起老伴只认得家里几个人的名字和数字。

    “老头子，这大白天的还要开这么多灯，真费电。”

    “咳，这些灯白天晚上都亮着哩，城里人晚上也像白天一样。”

    到中午，儿子领他去尝日本料理，当他吃到芥末，想到老伴被呛到的表情时，他忍不住笑了，她的眉头一定会一边高一边低，满脸都皱起来，然后说：“这玩意居然辣鼻子。”他一边笑一边流泪，儿子问他，他说被呛着了。

    街上四处都有一些站着发传单杂志的人，看着别人朝他递过来，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儿子说这是在派广告单，不用理会。陈德海想，他们站在那里四处派单也不容易，接一下也算是帮他们完成工作。他小心翼翼地将传单折起来，放进随身带的袋子里。扔了多可惜，回家还可以垫东西，装吃饭吐出来的骨头之类，吃完饭双手拢起纸角往垃圾桶上一扔，多方便。

    到了第二天，儿子又带他去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喝早茶。他惊奇这里的生活习俗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吃个早饭还这样休闲。他拿起菜单逐样细看。他看着台面上一笼笼一碟碟精致的点心，心里暗暗记下几种名称，打算回去之后能流利熟练和村里人讲述这些见闻。

    他来到这里才四五天，如果就这样回去会被村里人以为他在城里过得不好，间接说明他儿子生活也并不如说的那样轻松。他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十几天，如果可以，他想呆满一个月。当儿子和儿媳上班的时候，他把附近的街道都走熟了，甚至还到再远一点的超市和一所医院去看过。他将他所见到的事物进行挑拣，哪些可以回去后和村里人讲述，哪些是不能讲述。

    有时他尝试和楼下的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满口浓郁的方言让他放弃了与她打交道的打算。他又开始观察起路口的那些老头老太太来，他们衣着得体，不时拎着用袋子装得整整齐齐的书纸、塑料瓶给那些收废品的。他看着他们安然地在这所城市里生活着，想为什么自己不能？

    他也开始留意起那些被丢弃在角落边、垃圾筒里的一些塑料瓶和纸皮。心里估算着它们的价值，约摸一算，一天下来也能有个十来块。这样早餐以及烟钱就省了。儿子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轻松，房子每个月得给银行还六千块贷款，要还三十年。收楼后还得装修，也许还要十万八万。他想帮帮儿子，却又深感自己力量太单薄。来时身上只揣了两千块，加上儿子给他的一千块也只有三千，他不想增加儿子的负担。

    如果按村里人说的，捡破烂一个月也能捡到三千块，那两个月他就可以得六千块钱了，勤快一些的话，说不定能凑个一万块。这一万块是能拿得出手的。而今天却让他深感失望，无论他有多勤快，他也不可能一个月得到三千块钱。他在回家的路上把两个蛇皮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他决不会再去碰一下那些瓶瓶罐罐和纸皮了。

    第二天出门，他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用眼角扫着地上。然后在电灯柱下面发现一个易拉罐，垃圾筒边上有一个破纸箱。这么一路算过去，他竟也算了三四块钱。这三四块钱能买半斤青菜和两个鸡蛋，刚好一顿午饭。他犹豫着要不要去将它们再捡起来，反正是白捡的钱，凭啥不要呢？他突然掉转头，又决定要将刚才从眼前流过去的那些废品都捡回来。一路走回去，却又找不到刚才看见的那些东西了，也许是被别人捡走了，这个地方连捡垃圾都得手快。他不禁有些懊恼开始的自命清高，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白捡的钱不要就是脑袋有问题。突然他发现了前边地上躺着一个易拉罐，他加快脚步上前去，刚准备弯腰去捡，一辆自行车经过他，一只长夹子伸出来轻易钳走了易拉罐。陈德海惊讶地望着那辆自行车，骑车的人头带草帽，左手扶车，右手持长夹，将那易拉罐轻轻地往车尾架边一个开口麻包袋一扔，然后扬长而去。

    哼，连捡破烂都成了一门专业了。陈德海气愤之余又为自己的小打小闹感到懊恼。不捡了，坚决不捡了。他再次下定决心，远离这些使自己身份低下的举动。自己虽然不是什么体面人物，却从来没有做过如此落泊的事情。

    他在路口包子店买了两个肉包吃完，然后顺着公路走到了河堤上。对岸是另一个城中村，这里的城中村俨然成为了城市的一种代表。一所城市里居然可以并存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模式，这让陈德海很是惊奇。后来又觉得不需要如此大惊小怪，只是自己所见世面不足而己。他倚在河堤栏杆上抽烟，远远看见桥底边上躺着个流浪汉，一边抽烟一边看，有一段时间他以为流泿汉死了，直到看见流浪汉转了个身。

    这世上什么人都有，陈德海度量了自己的人生，这六十七年他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更没有什么惊喜或厄运，他过得平淡简单，这也算是一种福气。陈海德连续几天都到河边去看流泿汉，他不知道流浪汉平常都靠什么为生，桥底周围散落着一些食品垃圾，估计是吃这些。流浪汉看起来四十来岁，不像长年露宿在外的人，或许是最近才开始的。再次来的时候，陈德海给流浪汉带了四个包子。他从桥上把包子扔下去，对着流浪汉叫喊伸手比划。流浪汉注意到了丢下去的包子，捡起吃了。天气转凉了，他看见流浪汉边上有一些破衣服和塑料纸。陈德海不知道流浪汉的家人是否在寻找他，转而又觉得或许他的家人有意不寻找。

    连续几天，陈德海都去看望流浪汉，给他带点吃的，但从不靠近桥底，总是远远地站在栏杆上看他。

    又到周末的时候，儿子带他去城市的另一边观光。周末就是旅游日，陈德海想，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座城市的各种闻名建筑，它们像沉默的守卫者矗立在城市里。

    在路过一扇掉灰的墙上，陈德海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他发现相片上的人就是桥底的流浪汉。当他看到下面“重酬三万”，立刻就把电话记下来。

    流浪汉家人在寻找他，他并没有被遗弃。陈德海兴奋得想马上就给流浪汉家属打电话，他激动地对儿子说他知道这个流泿汉在哪。儿子让他不要去理这些闲事，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陈德海不再说什么，一路上都在想他该如何将这件事做得更好。三万块的酬金，如果有了这三万块，他可以豪气地拿出一万给儿子，告诉他这是给他新房买大电视的钱。还有一万留给家里的小儿子，他哥在城里读书工作还买了新房，而他还守着村里的那套老房子，心里一定有不平衡的时。每次大儿子回村里，小儿子总想法儿避开他哥。他知道，他全看在眼里了。谁都没有错，不能怪任何人，大儿子从小就懂事，拼了命也要读书出去。小儿子较愚钝，只能跟着他在村里种菜。村里有菜商来免费发菜种，到了时节又前来论斤收菜，一年下来也有万把两万块钱。想到这，陈德海决定将剩余的一万就留给自己养老。三万块的酬金都安排妥当，陈德海安心地等待着第二天到来，他必须要避开大儿子才能去打电话。

    第二天一早，他又带着包子去看流浪汉。这次他沿着桥脚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桥底下，流浪汉看见有生人来似乎很紧张，不停地搓着手走来走去。陈德海将包子递出去，流浪汉反而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望着他，陈德海只好将包子扔到流浪汉脚边，流浪汉并没有去捡，他一直盯着陈德海。陈德海再次确认了一下他的模样，证实就是寻人启事上的那个人，他有些激动，这是他人生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他拔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并告知自己的位置，最后提示了一下对方报酬的事。一切都顺利无误，他压抑着激动耐着性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等候对方的到来。他想回村里前得到超市买一大堆他们见都没见过的进口食品带回去，好让他们都尝尝这些写着英文日文韩文的东西是什么味道。然后再给两个小孙子买几辆玩具车，就要那种轮子会发光的，怎么撞都不会翻的摇控车。

    流浪汉仍旧在桥底下来回走动，不时注意着陈德海。陈德海担心他乱跑，目光也跟随着他。流浪汉似乎察觉到了，有些不安。陈德海想，如果有绳子将他绑起来会不会好些，然后起身四处寻找绳子，这样就不担心他会乱走。

流浪汉转而静静尾随陈德海，手上抓着一块带水泥的砖头，瞬间朝陈德海后脑拍过去。陈德海只觉得头上被重重击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原因，后脑又立即被重重地砸了几下，随着流浪汉的喊声，砖头迅速地砸向陈德海的头和脸部，直到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张脸。

卫康

下乡人进城的不适应以及由此引发的戏剧冲突和幽默感——不用追溯到白银时代甚至文艺复兴，就是1980年高晓生（不是高晓松也不是百晓生）写的《陈奂生上城》，已经把这种干瘪的题材写恶心了，为什么干瘪？因为不去追问时代，而是忙着去制造他妈的幽默，造孽的冲突，和黄宏的《超生游击队》，赵本山的《卖拐》同属三农审美。落后的审美和狭窄的视野，加上刻意讨好读者的可笑姿态（比如五分钱的那个梗，让我想起了春晚观众席那几十年如一日的喝彩哥，low），使得这篇小说品质上气质上就低。
陈德海遛弯看见流浪汉，然后被流浪汉一砖拍死，故事结束。人生无常——模仿科恩兄弟？《老无所依》？当然可以写人生无常，但是人生无常的揭示需要足够的铺陈，没有人会在一个毫无逻辑或者失常的环境里感慨人生无常。城乡冲突，当然也可以写，但是需要开阔的视野和生动的细节。写城乡冲突而没展开，写人生无常而少铺陈，在一团拧巴里就此结束，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无影

卫康，你火了！！！

阿呆

我觉得写的还算诚恳。
80年代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题材不是问题，关键是怎么写 。显然，这篇写得也不出彩。同类的进城题材，应该可以写出新东西的，可惜在文中很难找到。就连最基本的参照物，你都用自动扶梯、博物馆这些老古董写得了无新意。流浪汉的砖杀，怎么所呢？前面铺垫的是得三万的支配，这么写就估计是得不到的了。得不到的方式有很多种，砖杀是最偷懒的办法，而且你写的就像一场事故（你是要突出这种感觉吗？和你的题目相呼，人生无常的感叹似乎不太协调）。孤独感和隔阂感还是有所体会的，但仅仅这样不够，这没脱离卫康说的“三农审美”。

许四多

点赞。加油，无影姐。希望你能在题材上有所突破

无影

许四多 发表于 2015-2-5 22:25
点赞。加油，无影姐。希望你能在题材上有所突破

我也想突啊，现在满脑子都是老人老人老人，根本想不到其它的现在努力把他们慢慢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