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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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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 11:08: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灰狗驶进海边小镇的时候,她看着逐渐出现在视野里的几幢覆盖着雪的小木屋,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或者他答应把她娶走,或者她离开他。他们之间,没有第三条选择。他们有吗?

她跟他已经在一起五年了。从二十四岁时遇到他起,到今天,她已经二十九了。她耗不起。五年了。整整五年。她从一个刚大学毕业不久的青春女孩,已经迈入了大龄女的行列。五年了,她的闺蜜,她的同学,她的朋友,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婚了。只有她,还在没有着落地单着。她二十九了。即使她耗得起,她母亲也不答应。

你傻啊,他不跟你结婚,你跟他耗什么啊?母亲生气地跟她说。他一个大男人,有钱有势,回头把你甩了,找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去,你找谁哭去啊?

她知道母亲不喜欢他。五年来,他没有跟她回过老家,没有去拜见过母亲。一次也没有。他是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的营销主管,总是忙,不断地在全世界出差和旅行,在假期回西班牙老家渡假。他没有时间陪她回家看望父母。她没有强求他去。她总是让着他,顺着他,不让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她也怕他会不喜欢老家的样子,怕住在老家的父母会说话做事不得体,让他产生不好的感觉。好多事,她都瞒着母亲。她不想告诉母亲。如果她告诉母亲说,他比她大十五岁,今年已经四十四了,母亲一定会认为她疯了。她没有敢把他的实际年龄告诉母亲。她一直瞒着母亲,说他比她只大八九岁。母亲曾经看过他们一起出去玩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虽然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和有朝气,但是依旧可以看出是上了四十岁的老男人。母亲曾经疑惑过他的年龄。她告诉母亲说,他是老外,老外都长得显老。如果她告诉母亲,他曾经说过,他一辈子不想结婚,也不想要孩子,母亲肯定会打死也不会让她跟他好。一天也不会让她跟他好。

只有她知道为何会喜欢他。他在伊顿公学上的中学,剑桥读的大学,哈佛的MBA。他是世界五百强的高管。他祖上是西班牙贵族,家里虽算不上是豪门,但是在风景如画的西班牙乡下有自己的一大片庄园。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绅士。他对她好。他只对她好。他让着她,宠着她,爱着她。只是他从来不在原则问题上妥协,而且无论外界施予多大的压力,他也会坚持原则,一意孤行。他从一开始认识她,就对她讲过,他不打算结婚,也不会要孩子。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她想他的心理上也许曾经有过阴影,也许他见过一些失败的婚姻,造成对婚姻和孩子的恐惧。她以为她会影响他,用自己的爱来改变他。但是她没能。

在计划来小镇的时候,她曾经试探过他,跟他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我们能在小镇上举行婚礼该多好啊。他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她知道,他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他会以为她在逼婚。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她知道,总有一天,她必须得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他,必须得跟他说:亲爱的,你如果爱我,就把我娶走。或者你把我娶走,或者我们只能分手。她不能跟他这样没有名分的下去,即使她爱他。即使她很爱他。她要有自己的孩子。她一直喜欢孩子。她想要三个孩子。她今年已经二十九了,过了新年,就三十岁了。四十岁以前,她想要三个孩子。她没有时间了。她不能再跟他这样不明不白的好下去了。

现在,是该告诉他的时候了,她想。或者结婚生孩子,或者分手。或者你接受我和未来的孩子,或者-----

她二十九了。她就要三十了。跟他分手之后,她怎么办呢?她还会找到自己的爱情吗?她相信不会再找到一个像他这样好的男人了。她很怀疑自己会再爱上任何男人。她是不是得忍受一个不喜欢的人跟自己在一起,为了未来的孩子,为了老了的父母,为了在人们眼里是个正常的女人?她不敢再想下去。幸好灰狗到站了,她不用再想下去。至少现在不用再想。现在,她要下车,拉着行李住进车站对面的小木屋旅馆,在那里等着他。他在东京有一些事情,说第二天就会到这里来跟她会合。她要等着他,等他来了后把一切跟他挑明。结婚,或者分手。让他来选择吧。她已经习惯了让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他,交到了他手中。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她在逼婚吗?他会生气吗?他会抓狂吗?他会不理她了吗?他会离开她吗?不管怎样,她必须得告诉他。她二十九了。她就要三十了。她已经受不了母亲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念叨了。每次她回到家里的时候,说不了几句话,话题就会转到她何时结婚上。她都不敢回家。她怕家里人催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不能再耗下去了。即使爱情也需要一个具有安全感的归宿,难道不是吗?


他是在擦窗户的时候看见那辆灰狗进站的。那辆蓝白色的涂着一只疾速奔跑的灰色大狗的旅游大巴。它本应该半个小时以后进站,在天擦黑的时候进站,但是它来早了,天还没黑就来了。这些年来,每天他看着灰狗进站,早上十点一班,晚上五点一班。早上一班是去海那边的城市的,晚上一班是从海那边城市来的。小镇和海那边的城市隔着一片开阔的海面。他曾经试过站在高崖上的灯塔顶端,举着高倍望远镜看海的对面。他以为能看到那个城市,看到那个城市高耸的建筑群的顶端。但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苍茫的海。一片朦胧的海。一片被淡蓝色雾气笼罩的地平线。

喷上清洁剂的细小颗粒的窗户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窗外的一切都被笼罩在灰雾之中。他看见一条长方形的巨大的灰色块,像流水一样从窗前流过。他看不清车上的人,只看见一块块不同颜色的色块从眼前流过。在灰色蓝色白色和灰黑色的色块连续移动中,他看见一块明亮的鲜红的色块在玻璃外面移动着。他用手里的棕色的纸擦了一下窗户,才看清是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他用干净的棕纸擦着窗户,把细小的清洁剂颗粒从窗户上很仔细地抹去。抹去清洁剂的玻璃显得异常清洁,像是空气一样透明。从窗户里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海面和沙滩。他看见一层又一层的波涛从夕阳下坠的地平线滚滚而来,闪烁着特有的掺杂着金色的银光,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海上的一切。冲上沙滩的波涛丧失了力量,像是千百条小鱼洄游一样从沙子上疲惫不堪地退去,带着豆子撒在纸上一样的密集的响声。他把目光移向了海岸边耸立的灯塔和塔边一片刀削一样的悬崖峭壁。石崖上刻着一条一条的天斧的痕迹,带着夕阳的血色连绵在岸边,像是电影里囚禁基督山伯爵的环形孤岛。残阳垂暮中,几缕厚厚的灰云飘在灯塔后面,衬托着灯塔的严峻和沉默,岩脚下泛着一层海水撞击出来的青白色的雾气,水花散落在岩边,像是男人刮胡子的泡沫。一只海鸥从窗户右侧飞过来,贴着玻璃飞过。一闪而过的海鸥浑身雪白,只有翅膀的尖部是黑色的,嘴是褐色的。他的目光追寻着海鸥,看见海鸥飞过灯塔下的一个木制栈桥上的栏杆,消失在一艘渔船的桅杆后面。

他把目光转向灰狗。灰狗带着疲惫的身躯和一路的泥泞,碾着咯吱做响的积雪,在一声长长的喘息声中,停在了站牌底下。几秒钟之后,他看见沾满雪泥的灰色的车门缓缓地打开,一只棕色的女式长靴迈了下来。他放下带着喷嘴的洗涤剂瓶子,身子前倾,眯着眼睛看着灰狗上下来的旅客。他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挎着白色的手包从灰狗上下来。女人的侧面对着他,穿着那件红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很厚的蓝色的围巾,围巾遮住了嘴部。女人的靴子踩在雪地上,高跟扎进了雪堆里。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但是她迈腿的动作和长长的腿有些像是那个他一直喜欢的小镇上的女孩。十年以前,小镇上的女孩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小镇,去了海那边的大城市,从那之后一直没有回来过。

不会是她的,他告诉自己说。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虽然他这样想,但是还是忍不住从窗口看着灰狗的方向,像是心里依然存着一线希望似的。十年以来,他一直是这样,每次海那边的城市开来的灰狗进站的时候,他都在窗口看着,盼着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女人站在灰狗的行李舱旁边,一边等着拿行李,一边四处张望着,像是陌生人一样打量着小镇。灰狗司机从她的身后绕过,弯腰打开沾着黑褐色雪泥的行李舱门。女人的目光向咖啡屋方向看来。夕阳的金色余辉中,他看见了她的被光线涂上了一层金粉色胭脂的脸。

果然不是那张熟悉的脸庞。

虽然在意料之中,他还是有些失望,像是有一片秋天的树叶自心瓣上落下。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过身,拿着洗涤剂瓶子和棕色的卷纸向着柜台走去,弯腰把它们放在柜台后面的壁橱里。他在柜台后转了一圈,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但又想不起来。他把两只手肘放在柜台上思索着。咖啡屋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眉头紧皱,嘴唇闭着,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握在一起,一只大拇哥摞在另外一只大拇哥上,左手的四指握住右手的四指。他看到左手的大拇哥指甲上沾了一块白色的油彩,那是他画画时,在调色板蹭上的。他用右手的大拇哥指甲抠着左手的大拇哥指甲上的油彩,把白色全部抠了下来。

他在柜台后面待了一小会儿之后,回到了靠窗的画板前。那是他的画板。他没事儿的时候,就站在窗前画画。从小他就喜欢画画,画了很多年。他站在空白的画板前,眼睛漫无目地的看着窗外,手里拿着一只有些秃了的画笔在思索着画张什么。他看见女人从窗外走过,手里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女人身上的红色羽绒服比一般的旅客穿的羽绒服要长,看着也薄,像是无法抵御北方的寒风。经过咖啡屋的窗户时,女人向里面张望着。那是一张带着好奇和迷茫的脸庞,甚至有些忧虑的面孔。夕阳给她的身体披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他看见她的被羽绒服包裹的身体消瘦而纤弱,胸部扁平,脸颊被冻得通红,黑色的头发被风吹起。他看见了她的一泓秋水似的眼睛,那是一双真正迷人的眼睛,瞳孔很黑,双眼皮,带着长长的黑色的睫毛,就像是那双他一直熟悉的眼睛。他心里不知怎么突然跳了一下。他冲她微笑了一下。女人好像没有看见,她拉着行李箱的拉杆,走过窗户,跨过马路,顶着风进了咖啡屋对面的那家小旅店。过马路时,女人的身子在风里摇晃着,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跑的一块红绸。

他看着女人的身影和行李箱消失在旅店的办公室里,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明天就是圣诞夜,一个女人单身旅行,还住进小镇上的旅馆,似乎有些不太寻常。这个小镇很小,没有历史古迹也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最古老的就是那个海边礁石上的灯塔,大概有两百年了。虽然每天有灰狗路过,但是灰狗上的人都是在这小镇上转转就走,极少有人在这里住下。女人进的旅店是镇上唯一的一家旅店,只有五六间小木屋。真正的圆木搭成的小木屋。木屋不高,顶部尖尖的,像是卡通片里的森林里的小木屋。小木屋的墙壁上,一排排结实的圆木露在雪地里,从远处看去像是一排排码放整齐的削好的铅笔。快过圣诞节了,旅店里的人都回家过节去了,每间小木屋都黑着灯,像是一只只顶着雪的棕色兔子,在黑漆漆的空地里孤单地蹲着。

他突然知道想画什么了。他几乎没有思考,就把画笔放在了画板上。画笔在画布上飞快地移动着,像是飞起来一样。不一会儿,一张女人的头像就出现在了画板上。女人皱着两条细长的眉毛,有些卷曲的睫毛上扬,眼睛眯缝成一条缝,像是在从咖啡屋外面向里面张望。他端详着画面上的女人的眼睛。即使眯起来,他画的眼睛也是那个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小镇上女孩的眼睛。

夜里咖啡屋关门的时候,他走到窗口去拉下窗帘,瞥见对面一排小木屋中的一个窗口亮起了桔黄色的灯光。空旷的雪地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黑暗之中,小木屋里射出来的孤零零的灯光很显眼。一定是坐灰狗来的那个女人住在那里了,他暗暗的想。可怜的女人,圣诞节前自己住到这个偏僻的小镇来。他猜想女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在圣诞前自己来小镇上。

把咖啡屋的卫生打扫完,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他关上了咖啡屋里的灯,拿着一本书上楼去卧室。沿着楼梯往上走的时候,他在黑暗里磕绊了一下,一脚踩空,膝盖碰到了木质的楼梯上,摔了一下。他扶着楼梯把手坐下来,手揉着膝盖,感觉一股钻心的疼,像是骨头被碰裂了一样。月亮像是刚刚升起似的,在海面上显得异常的明亮。璀璨的群星的倒影在波涛里上下移动,像是跳着不倦的舞。幽幽的月光从清澈的窗户里透进来,把咖啡屋的木制地板染成一块一块的蓝色。墙壁的阴影部分在散发着暗绿色,窗棂把月光切割成椭圆形。从他在楼梯上坐的位置正好可以平视窗外。他看见对面小木屋里的桔黄色的灯还在亮着,看见窗棂上有个单薄的人影闪了一下。也许对面小木屋住的那个女人刚才正在看着海上的明月,听着黑漆漆的海上传来阵阵不息的波涛声。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觉得心里有些痛,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也许她是在等人,在等待着她的他来到小镇,就像是他在等待他的她一样。

只不过,她才来这里,而他,已经在小镇上等了十年。




亲爱的,我到了。小镇很漂亮,很多雪,挨着海,我太喜欢了。小木屋就在灰狗车站对面,一下车就看到了。我在三号,旅馆办公室右边的第二个屋子。等着你。

她进了屋子,脱下沾着雪的靴子和羽绒服,放下行李之后就立即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让他知道此刻她已经来到了小木屋。每次她都是这样,无论去了什么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她在哪里。她怕他担心。他也是这样,无论出差到了什么地方,第一时间都会短信或者打电话给她。她经常忘了给母亲打电话,但是总忘不了他。母亲总是抱怨说她给家里打电话少,要她每个星期至少给家里打两次电话。她想着想着就给忘了,直到看到手机上显示母亲的号码,才想起又忘了给母亲打电话。没有一次她能跟母亲愉快地结束电话,每到结尾,母亲总是要提起她最怕提起的事儿。她总是行行行,好好好地一边应付着母亲,一边琢磨着怎么想个借口好赶紧把电话挂断。但是母亲不会让她轻易逃脱。她没有办法,只好听着母亲把千百次说过的话重复来重复去。她有一次在电话里跟母亲急了,她气恼地说,我有办法吗?人不娶我,我能把自己绑人身上吗?母亲说,你可以跟他分手。

她能够跟他分手吗?

她把白色的iphone放在床头柜上,拉开旅行箱的拉索,把两套牙刷牙膏拿出来,摆放在洗漱台上。小木屋里弥漫着松木的清香,四面墙壁都是一整根一整根的圆木搭成的,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双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电视柜,一个情侣双人座沙发,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小茶几。说是小木屋,但是里面有电源插头和暖气,有很现代化的卫生间和洗漱台,空间也大,比一般旅馆房间还要大一点儿。她走回到床边,打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翻腾着箱子里面的东西。她把里面的化妆品拿出来放到洗漱台上,鞋放在门口,几袋零食和一条烟放在靠窗的桌子上。这些零食,是她平常爱吃的,那一条烟,是他爱抽的牌子。箱子里面还有几套衣服,其中有一件很性感的蓝色丝绸内衣,那是她在燕莎的二层买的,平时没有机会穿,她想穿给他看。她把内衣放在床上。她喜欢蓝色,喜欢丝绸摸上去的凉爽光滑的手感。他一定会喜欢的,她想。

她收拾完东西,把箱子盖上,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舒适的内衣。她站在洗手间边的洗漱台前,拿着牙刷刷牙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面孔,发现自己的脸庞有些憔悴。再过一个月,她就该三十岁了。可恨的三十。她现在很怀恋二十岁的时候。那时她年轻。那时她心高气傲。她曾经喜欢过外班的一个男生。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爱,因为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他们没有过约会,甚至也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她没有告诉过那个男生---她没有告诉过那个男生她喜欢他,她不会告诉他。其实她曾经暗示过那个男生,但是那个男生没听懂。她不知道是否有男生像她一样,也在偷偷的暗恋她,但是不敢告诉她。毕业以后,男生去了上海,她去了北京,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去了北京,成了北漂中的一员。她天资聪颖,人又漂亮,外语一直是她的强项,不久就靠自己的本事在外企找到了一份办公室文秘工作,成了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小白领,拿着一份不高不低的薪水,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单位里有几个男的喜欢她,其中还有一个食堂的厨师。她不喜欢他们。她觉得他们离她心目中的爱人差得太远。那时她年轻,她不怕等待。母亲总是爱打听她单位里的男同事,问有没有人追她。她不愿跟母亲讲这些。母亲经常拿没嫁过人的姑姑的事例告诫她,如果不趁年轻时把自己嫁出去,将来后悔都来不及。母亲告诫她说,姑姑大学毕业时也漂亮得像是一朵花,找对象挑剔着呢,最后高不成,低不就,年龄越大越找不到好的,一辈子孤独,连个孩子都没有。那时她听不进母亲的话。她喜欢姑姑。姑姑有洁癖,宁肯不嫁人,也不愿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凑合过。姑姑说,她不喜欢收拾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的满地乱仍的臭袜子。她有些像姑姑,对于不喜欢的人,即使那个人对他再好,她也不领情。她没有交过真正的男朋友,直到遇见他。

屋里的双人床很大,也很干净整洁,雪白的被单一尘不染。她走到床边,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掀开一角,坐了进去,让被子围住身子,盖住脚。自从上了飞机以后,她一直想睡一觉,但是总是睡不着。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和几个小时的灰狗的颠簸,她早已疲累不堪,渴望着好好睡一个黑甜的觉了。但是她的头发还有些湿。她想坐一会儿,等头发干了再睡。此刻的北京,应该正是下午吧,她想。现在,他在干什么呢?是在开会,还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她知道他最近很忙。公司的业绩不好,股票下跌,董事会对CEO很不满,想换人,要他顶上去。他在全世界各处飞,到处给公司员工打气,想要把公司重新振作起来。快到圣诞了他还在到处奔波,忙得焦头烂额。而她,非但不能分担他的忙碌,却要逼着他做出一个决定。一个要他放弃自己的不结婚不要孩子的决定。她觉得有些难受。但是,她没有办法。她有办法吗?再过一个月,她就要三十了。她耽误不起。如果他不愿意跟她结婚和生孩子,那么这个圣诞节,就将是她和他在一起的最后的日子了。


她是在三里河的酒吧一条街上遇见他的。五年以前。

五年前,汪峰还没有现在那么有名,还经常到酒吧演出。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汪峰带着他的鲍家街四十三号乐队,在一家酒吧演唱。她喜欢这支乐队的名字。鲍家街四十三号。普通,简单,神秘。她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灵感取了这个名字。后来她听说,鲍家街四十三号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地址。她的闺蜜曾经说,汪峰---就是一个吊丝歌手。《春天里》就是吊丝的歌。可是她喜欢汪峰。她是汪峰的粉。她喜欢台上的汪峰,长头发,拿着一把吉他,带着有些嘶哑的歌喉。她很早就来到了酒吧,在靠门口的一个墙角找到了一张桌子。她看见汪峰的女友坐在舞台侧面的一个角落里。她听说,《你是我心爱的姑娘》这首歌,就是汪峰为坐在台下的那个女友写的。她很感动。那首歌旋律优美,她听的时候总能感觉到里面的温柔的爱,如同潮水一样滚滚而来。第一次听,就打动了她。一年之后,她听说汪峰跟别的女人好了,把女友甩了。她很气愤。难道爱可以就这么轻易失去吗?曾经那么动人的爱,在那首《你是我心爱的姑娘》里。

那天晚上,他就坐在她身旁。她没有跟朋友一起来,她是自己来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文静的人,身边坐了陌生人之后,就更羞涩不爱说话了。她不认识他。是他来晚了,找不到地方,只有她的桌子边有空位,就坐在了她旁边。五年以前,她二十四岁,正是女人发育成熟,浑身充满魅力的最美丽的年龄。他三十九岁,正处在男人身体和事业上的巅峰时期。他个子高大强壮,风度翩翩,皮肤被西班牙的阳光晒成古铜色,具有西班牙骑士一样的英俊和潇洒。他坐在她身边,谈笑风生,充满了幽默和自信。他显然听不懂汪峰的歌,也不知道汪峰是谁,但是他说他喜欢酒吧里的这种气氛。她在外企工作,口语虽然不是太好,但是还可以聊几句天。他说为了感谢她同意让他坐在旁边的空位上,今天晚上的酒他包了。他问她想喝什么酒。她不知道什么酒好,于是她说要杜松子酒。她觉得杜松子酒这个名字听着很好喝。她没想到杜松子酒这么苦。也没想到后劲儿这么大。她喝了一杯就开始有些晕了。他问她在哪里工作。她没有告诉他。她不想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的工作单位。她反问他在哪里工作。他说他来北京出差,住在香格里拉饭店。她觉得他很帅。那天她没有化妆,穿着一件白色短裙,像是网球衫一样的白色短裙。她平时不穿这么短的裙子,但是那天天气闷热,她出门的时候换上了最短的一条裙子。他说话的时候,手不断地做着手势,她注意到了他的手上没有戴任何戒指。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空间很窄小,虽然有空调,但是屋子依然很闷热。他扭身找酒吧服务生要酒的时候,身子蹭到了她的胳膊,虽然只是轻轻的碰了一下,她心里还是很有些紧张。那天晚上,她喝得有些高了。都怪那种后劲儿大的杜松子酒。她的脸很红,话也多了许多。他的英俊和帅气,他的幽默,他的开朗的孩子气的大笑,他的天生的绅士风度和强健的体魄,打动了她。她喜欢上了他。那天晚上,鲍家街四十三号乐队最后演奏得一曲是《绽放》。

让我们再来一次/在深渊里共舞
忘记一些遗憾/忘记一些无奈
让我们再吻一次/就在这一瞬间
穿越所有的痛苦/穿越所有的伤害
就在这灿烂的一瞬间/我的心悄然绽放
就在这绽放的一刹那/像荒草一样燃烧
就在这燃烧的一瞬间/我的心悄然绽放
就在这绽放的一刹那/我和你那么辉煌

那天晚上,她觉得她的心有一种无名的兴奋,在悄悄地打开,绽放。就在这悄悄绽放的一刹那,她知道,她喜欢上了他。后来别人经常问她是怎么跟他相遇和相爱的。她说,只是偶然的遇到了。就在那天晚上,就在汪峰唱完最后一首歌后,她知道,她会跟着他走,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去他的酒店。她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也几乎没有来过酒吧。要不是因为汪峰,那天晚上她也不会去那个酒吧,也不会遇见他。但是那天晚上,她去了那个酒吧,因为汪峰。那天晚上,她遇见了他。那天晚上,他问她想不想跟他一起回香格里拉。她跟他走了。


夜里十一点钟,他们从酒吧出来,坐上了街边载客的一辆出租。她告诉司机,去香格里拉大饭店。司机问她说,你们这样的一晚上挣多少钱。她知道司机是什么意思。司机把她当作在这条街上出没的小姐了。他大概也把她当成小姐了,在离开酒吧的时候,问她一晚上多少钱。她愣了一下,说五百元。她不知道小姐们要多少钱,她只是随口说了一个数。那天晚上,她喝多了。她想跟他在一起,她就跟他走了。她跟他上了出租车。她告诉司机去香格里拉大酒店。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怀好意地看着她,问她一晚上挣多少钱。在车上他坐在她身边,像是一个绅士一样的规规矩矩地坐着,既没有拉她的手也没有搂她的肩膀。一路上,他只是跟她彬彬有礼地聊着天,问她北京哪里好玩,哪里有西班牙餐馆之类的。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她从来不知道北京有西班牙餐馆。她说她从没有吃过西班牙餐。他笑了,他说他可以给她做一顿正宗的西班牙餐,如果她喜欢的话。她说她喜欢。但是她知道,他就是说说而已。他不会给她做,他也没有机会。明天早上,他就会离开她,忘记她。谁会记着一个小姐呢?

她跟着他进了香格里拉的大堂。她不敢抬头看人。她觉得酒店里的人都在看着她,连保安都在看着她。她脸很红,心跳得也厉害。她跟在他后面,觉得心虚得就真像是他带回来的一个小姐。上电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她怎么会跟一个陌生人去他的房间呢?她有些害怕,会不会有警察来查房?会不会把她当小姐抓走?要是那样,她就惨了。但是她还是站在他身边没动。她的心一直在扑通扑通的跳,她觉得内心里有一种冲动,有一种刺激,有一种兴奋,有一种渴望,那是一种喝酒之后的兴奋和渴望,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和渴望。他的房间在顶层,她觉得电梯开得很慢。很久很久才开到顶层。迈出电梯的时候。她有些后悔,甚至想扭头就跑下楼,但是还是跟着他穿过静悄悄的走廊,进了他的房间。他打开门,让她先进。她走进房间,很吃惊地发现是一个很大的套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旅馆房间。这可是香格里拉,一晚上这个房间要多少钱啊,她想。

他拉开屋子一角的一个小冰箱,问她想喝什么。她说想喝冰水。她觉得头有些晕,想喝些冰水。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浅蓝色的瓶子和一盒冰块出来,给她倒了一杯冰水。冰水冒着气泡,有些苦涩,像是她刚才喝的杜松子酒。她有些紧张,一口气把冰水都喝了下去。他带着她去了阳台。很大的阳台。他们在阳台上俯视着北京的街道。北京的夜晚,从香格里拉顶层的阳台上看上去,显得比平时美丽了许多。一道道车灯流成的光柱。一颗颗星光点缀的夜空。一丝丝温柔的凉风。一颗颗黑魆魆的槐树。一串串的街灯。他们在阳台上站着,看着街景。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她觉得脸又红了,身上也有一种燥热的感觉。在阳台上,他告诉他,他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一辈子都不想。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她问他是不是同性恋。他笑了,说不是。他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结婚了的人很少能继续保持爱情的。他说孩子太吵太闹,他受不了。

那你要是爱上了一个人呢?你会为了她结婚,跟她生孩子吗?
不会,他想了一下说。你会亲手去毁掉一个你很珍惜的东西吗?
但是如果她要是想呢?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了一会儿阳台下的一道道车灯,带她去了卧室。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走了。她要去上班,他要去机场。昨晚刚进卧室的时候,他从钱夹里拿出了五百美元,说是给她的。她觉得他很傻。她说得是五百元人民币,他给了她五百美元。她让他把钱放在床头柜上。她知道他误以为她是一个小姐。他带着她回香格里拉的时候,以为她是一个小姐。连出租车司机都误以为她是小姐。她穿了一条很短的短裙,一条太短的短裙,一个人坐在酒吧里。三里屯那一带街头上可以看见许多穿着暴露的小姐,小姐们都是一个人,坐在吧台边。他以为她是小姐,但是他依旧对她很温柔,问她是否可以,问她喜欢怎样,要她不要紧张。

第二天早上,他还在睡梦里,她已经醒了。她起来走了。她起来穿上短裙走了。她只拿了床头柜上的二十美元,这是出租车钱。香格里拉离她的住处太远了。她需要打一辆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上衣服才能去上班。她走出香格里拉饭店,在保安的注视下坐进了一辆等在门口的出租车。她告诉了司机地址。司机问她,一晚上挣了多少钱,就像昨天那个司机一样。她把头倚靠在车窗上,没有回答司机的问话。她看着清晨行人稀疏的街道,看着街上刚刚支起来的煎饼摊,看着蹬着三轮车运菜的小贩,突然想哭。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一个陌生的人。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把她当作小姐的男人。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孩。她去了酒吧。她喝醉了酒。她跟着陌生男人去了酒店。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女孩。但是那天早上,坐出租回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孩。她咬着手上的指甲,把指甲咬出了血。


她以为这只是一夜情,她想他过后就会给忘掉。她没想到他会回来找她。更没想到他会找到她。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地址。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单位。她只告诉了他英文名字。这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英文名字。外企的许多女孩都叫她这样的名字。一定有成千上百的外企女孩叫这个名字。他居然找到了她,在下一次出差来北京的时候。

他敲她的住处的门的时候,她以为是隔壁的邻居找她有什么事。她睡眼朦胧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她愣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他。她觉得好像是在梦里一样。怎么会是他站在门外呢?他告诉她说,是来跟她道歉的。在三里河的那天,他错以为她是一个小姐。他说,如果他知道她不是的话,他不会对她做那些事儿的。她说没有什么,那并不怪他,因为她穿了一条很短的裙子,自己一个人在酒吧。她说他不用道歉。她说她喜欢他,才跟他走了。那我们重新开始吧,他说。

她问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他说如果找不到她,他就白在剑桥和哈佛读书了。她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那次在香格里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的酒完全醒了,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因为昨晚的她,太没有经验和太羞涩了,一点也不像小姐。而且,她没有把钱拿走。早上起来,他看见她已经走了,他看见白色的床单染红了几小块。几小块暗红色的圆圆的斑点。他惊呆了。他不敢相信。他说他没想到。他有些惊恐。他数了数床头柜上的钱,发现只少了二十元。他下了楼,已经找不到她了。他到了门口的出租车司机哪里,拿着一千美元,把她的样子形容给了司机们。有个司机告诉他,她上了一辆出租走了。他告诉司机们说,哪个司机载了她,知道她去了哪里,把地址告诉他,他就把这一千美元给哪个司机。他留下了email和电话。两天以后,他在荷兰收到了一个email,里面有她的住处的地址。是那个载她离去的司机特意跑回她家找到的地址。

她从来不相信会真的有一个白马王子骑着马来找她。但是那一天,他穿着一身白,白色衬衫,白色裤子,白色的袜子,白色的皮鞋。他甚至还戴了一顶白色的高尔夫帽。他站在她的门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浑身充满了西班牙人带着野性的魅力。他就像是一个真的白马王子,来敲她的门,带着她走了。他没有骑着白马来,但是他开了一辆白色的法拉利来。虽然没有白马浪漫,但是她不会抱怨。


明天傍晚,他就会到小镇上来跟她汇合了。圣诞节前,他说要跟她在一起过节。她最怕过节的时候自己在家里,让人看着像是个嫁不出去的大龄剩女。他挑了这个海边小镇上的小木屋,因为她从小就期望着有一天能住在海边,住在一个外面飘着雪的小木屋里,而他希望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他说以前秋天的时候去过这个小镇,印象很不错。他说她一定会喜欢小镇上的小木屋和对面的咖啡屋的。自从他说带她到小镇一起过圣诞节之后,她的心情比过去好多了。北京这个让她烦恼的大城市的一切突然变得美好了起来。餐馆的饭菜变得比过去更可口,上下班时拥挤的地铁也不那么拥挤了,甚至出租车也比往日来得勤和开得快。在等绿灯过马路时,总有售楼小姐塞给她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她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看也不看一眼就仍进垃圾箱,而是蛮有兴趣仔细看完后揣进兜里。

她一直就想跟他说说自己的想法,但是一直没有提,一直憋在心里。她看过一篇很煽情的文章,里面说爱要比婚姻长得多,说爱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五年以前,她很认同这种观点。五年以前,当他告诉她,他不想结婚,也不想要孩子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怎样,她觉得只要两个人好,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可以了。五年以后,她不再认同这种观点。对她来说,只有爱的内容而没有爱的形式,太理想太不现实了。她觉得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岔口,或者结婚或者分开,只能选择一条路。她累了。她想要一种安全感。她想要一种保证。她想要孩子。她不能像是五年以前那样,可以不担心青春的逝去。她快三十了。她的青春,就要逝去了。

在来小镇之前,她去看了父母,在父母那里住了两天,告诉他们说,她要跟男朋友去国外过一个有雪的圣诞节。母亲叮嘱说那里冷,要多穿些衣服。父亲给她拿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家里过去存的一些美元。她说不需要。她说他有钱。穷家富路,拿着路上以防万一,不要什么都靠着男朋友,父亲把信封硬塞给了她。跟父母住在一起,让她又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想起父亲从小拉着她的手,送她去幼儿园,在路过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的时候,总带她进去玩一会儿滑梯。那时她总盼着自己长大,现在才知道上幼儿园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她觉得有些内疚,过圣诞节不能陪着父母。好在不是春节。出门的时候,母亲看着她,想跟她说什么。她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她没让母亲说出来。她说,妈,我走啦,就迈下台阶走了。出门之后她没有再回头看,她知道爸爸一定在阳台上一边浇花,一边在看着她离去,她只是平静地低头走着,转过楼角的时候才回头看,但是已经看不见那个放着几盆月季花的阳台了。




太阳在海上高高地升起,把周围的云层抹上一层蛋黄一样的颜色。海边的灰蒙蒙的雾里,她站在灯塔下的一个简陋的栈桥上,举着望远镜在看礁石上栖息的水鸟。她一直向往着在海边看鸟,但是过去从来没有能够这么做过。那些长着白色的翅膀和灰色的肚皮的海鸟,它们的翅膀轻盈地掠过海面,扑打着消失在云层的阴影里。银青色的海水卷着灰白色的波涛滚滚而来,波涛淹没了岸边被岁月侵蚀了的带着黑色斑点的木桩,涌上了粗粝的沙滩,像是要扑上木质栈桥来。波涛撞击了一下栈桥的木桩,溅起的水花蹿上了栈桥,扑到了离她的脚面一米远的地方,消失在木板的缝隙里。栈桥在水中轻轻摇晃了几下。她放下了望远镜,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被海水打湿的木板,又继续举着望远镜瞭望不远处几艘渔船的桅杆。渔船一定好久都没出海了,桅杆上落着厚厚的雪,像是岸边覆盖着雪的树枝。一艘十几米长的游艇靠在岸边,游艇顶上和甲板上包着一层雪,就连长方形的黑色的窗棂上也堆积着一些雪。咸湿的潮气在海风中弥漫着,闻起来像是森林中弥漫的青苔的味道。

十二月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栈桥,穿过她的身体,把栈桥后面的石板路上的雪卷起在空中飞舞。栈桥不长,伸出海面的地方只有十几米,一层厚厚的木板被短粗的圆木固定在水面上。几把木质长椅固定在栈桥上,椅面上堆着小山包一样的雪,像是好久都没有人坐了,上面印着海鸥的细小的脚印。栈桥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有些腐烂的木头栏杆,栏杆上罩着一张网孔很大的破损了的尼龙渔网。从侧面看去,她的逆光的一半脸部笼罩在光线的阴影之中,像是一个黑色的剪纸。她的嘴唇紧抿着,随后又张开,长长的黑睫毛眨了一下,像是一只黑蝴蝶张开了翅膀。一缕黑色的头发被海边的风拂到脸颊上,头发梢触摸到了她的有些上翘的嘴角。她咬了一下嘴唇,从望远镜里向着天际看去,天水交接之处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清。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表带是白色的,银灰色的秒针在椭圆形表盘上滴答着走着,黑色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半。她把望远镜头盖上皮盖,塞进肩上挎的手包里,转身走下摇晃的栈桥,沿着来路慢慢走向远处的船型咖啡屋。船型的咖啡屋本身设计得很艺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艘挂着黑色骷髅旗的海盗船,被硬硬的海风搁浅在礁石边的沙丘上。咖啡屋顶烟筒上冒出来一缕白色的烟,笔直地凝固在半空中。镶着玻璃的厚硬的橡木门就像古老的城堡大门一样透着神秘的气息,似乎要把人们引入海盗们藏满宝物的地下洞穴。

椭圆形的窗口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终于走到了厚重的橡木门前,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隔着门上的有些雾气的窗户,她瞟了一眼里面,看见光线有些昏暗,除了一些座椅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像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她犹豫了一下,心里有点儿害怕,但是还是用了一下力把门拉开了,一股热气和咖啡的特有的香味儿顺着门缝飘了出来。擦得铮亮的硬木地板犹如一个平滑的冰场,柜台后面的一面墙的玻璃映射着一排排咖啡杯,盛放在漏斗形的朔料容器里的咖啡豆在灯光下闪着褐色的柔和的光泽。阳光顺着咖啡屋墙上的一排排椭圆形的窗户照进来,照在一张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和座椅上,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暗影。她走得有些累了,想到里面去喝一杯暖暖的饮料,再要点儿吃的,然后在里面坐着休息一会儿,等着下午五点的灰狗到来。那时,她就能见到她的他了。


门把手轻轻地转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她的面孔在门上的玻璃窗外闪了一下。咖啡屋的沉重的橡木门打开了,随着阳光的泻入,一双犹豫的脚步走进来,在门口的鞋垫上停住。门在身后咔嗒一声轻轻关上,她双脚并立,笔直地站在门口的灰色的垫子上。灯光略显昏暗的柜台上,一双拿着搌布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了她的棕色的半高腰靴子,塞进靴子里的黑色紧身裤,长到膝盖的红色羽绒服,棕红色的手套,冻得粉红的脸颊,以及带着一丝踌躇的疲劳的眼睛。

他认出了她。昨天她从灰狗下来拉着行李箱走过咖啡屋的时候,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他就记住了她的脸庞。灰狗上每天总有人上车下车,咖啡屋里总有来来往往的不同的游人,他很少记住谁,但是他记住了她,因为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是那么一双熟悉的眼睛。虽然她并不是小镇上去了海那边城市的那个他曾经特别喜欢的女孩,但是她的眼睛很像那个女孩。他想起了校车在山边蜿蜒的公路上行驶的时候,曾经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在他的身边,经常迷惘地看着窗外的群山。

看着站在门口踌躇的她,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擦他的柜台。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陌生人来到店里的最初的感觉,知道需要给她一点时间观察小店,让她自己决定进来还是离开,想要什么。他把拧成麻花状的棕色的搌布在柜台上舒展开。搌布是潮湿的,带着一股热水洗过的余温。他把一只手掌平铺在搌布上,手在栗色的柜台上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搌布随着他的手掌的移动,抹过平滑的柜面,在上面留下一条湿湿的痕迹,像是快艇在海面上驶过留下的痕迹。他专注地擦着柜台,不放过柜台上任何一点咖啡留下的深色的污迹。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时,看见她已经来到了柜台前,眼睛在看着顶上的价目表。


我住在对面的小木屋里,她开口说。那里的老板娘说这里的咖啡味道很好。

这些年来,他煮咖啡的手艺逐渐提高,如今已经能煮出味道浓厚而纯正的咖啡。一开始他咖啡煮得很糟糕,甜点也做得不好,好在小镇上的人没有别的选择,要求也不高,即使味道没有那么好也只能凑合着。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手艺已经提高了很多,也经常能听到外来的游客夸奖他的咖啡和甜点做得好。每当听到这类的赞美他只是腼腆的笑笑,从不往心里去。

你想要什么样的咖啡呢?他停下手里的搌布,问她说。
给我来一杯热巧克力好吗?她沉吟了一下说。要大杯的。

他笑了笑,这样的旅客他见得太多了。他们到咖啡屋来,进门却只要一杯热巧克力或者绿茶。他知道很多人进来并不是想喝咖啡,而只是想在这里坐坐,休息一下,上个洗手间,或者从窗户里看看外面小镇上的风景,照几张相。他看见她的眉头有些皱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困扰着,眼神也有些发散,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她一定是有些什么烦心的事儿在打搅她,但是他不想问她。
好的,一大杯热巧克力,他机械地重复了一下说。

等等。。。这边这个是什么?她用细长的手指点着甜点橱窗里的几片淡黄色的面包问。
香蕉面包片,今天早上刚做出来的,很新鲜。
要两片。还有那个是什么呢?她的手指顺着橱窗下移,在另外一个盘子处停住。
白巧克力咖啡面包,也是今早做的。

也要两片,她的手指微微点了一下橱窗说。
还要别的吗?
嗯。。。不要了,先就这些吧。

好的,他熟练地敲打着收银机的键盘说。$8.09。
面包看着很诱人哦,她打开白色的手包掏钱说。
味道很不错的,你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他微笑着说。你从哪儿来?
北京,你去过吗?她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拿出来递给他说。


北京?对他来说,北京就是地图上的一个小黑点儿,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城市了。来到咖啡屋的游客们告诉过他,那里有从月球上肉眼可以看见的长城的一端,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广场,那里有五千万人在城市和边缘地区居住。那里雾霾很大,那里房价很高,那是一个一般人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地方,那里的富人们一顿饭可以够他的咖啡屋一年的流水,那里的穷人们一个月的工资,只能够买两张从小镇到海那边的城市的来回长途车票。他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连海那边的城市都没有去过,更别说万里之外,隔着大洋的那个城市了。他知道,所有的那些大城镇都是安安静静的小镇的反面,都是车多人多,喧嚣而浮华的城市。他不喜欢那样的喧哗和浮躁,他只喜欢安安静静的小镇。

听说过北京,但是没有去过,他低头拉开收银机给她找钱说。
刚才我去了海滩,看见了灯塔,栈桥,海鸟和渔船。她把钱放进手包里,扭头看着外面的灯塔说。这里的雪景太美了,真的很美,要是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他笑了笑,这也是到小镇的游客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旅客们从灰狗上下来。带着一身的疲倦,有的人看着海面,有的人看着不远处的小旅店的霓虹招牌,有的人的目光会扫过他的咖啡屋,有的人会眺望笼罩在海边的雾里的灯塔。从灰狗上下来的人经常走到他的咖啡屋来,有的人会买一杯冒着香浓的热气的咖啡,有的人会买一些店里自制的精美的甜点。几乎每天都有旅客感叹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说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但是灰狗走时,每个旅客都跟着灰狗走了。每个人都不得不离开这里,有的放不下工作,有的要回去照顾家人,有的要去上学,有的要去挣钱。每一个从灰狗上下来的游客都是如此,毫无例外的走了。即使那些最有钱的人,那些看上去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发愁的人,他们最后也都离开了这里。每个人都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个过客,每个旅人都不属于这里,只有他才真正属于这里。


平时这里也。。。这样安静吗?她的眼睛环视着空空的店里说。

也不都是这样,他从柜台里面拿出一个棕色的大瓷杯说。平时总有镇上的一些人来,还有灰狗上下来的人。快到圣诞了,镇上的人都在家里忙着烤火鸡和准备晚餐,没人会来这里聊天喝咖啡,灰狗也还没来。

圣诞节不都是要跟家人一起过吗?她看着他给棕色的瓷杯子里放满热巧克力说。你怎么不跟父母一起过呢?
他们都去世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大瓷杯隔着柜台递给她说。小心点儿,热,烫手。
哦。

她把羽绒服的袖口拽了一下,垫在手上,两只手接过瓷杯子。话刚一出口,她就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后悔提起了这个话题。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对方有什么心事,她通常都能感觉到。小的时候她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孩,现在已经学会了多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依然有时会冒出几句愚蠢的话来。她是一个天生比较在意别人的人,总是避免提及容易触痛别人心里的伤疤的话题。他这样年轻,她想象不到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们为什么去世了呢?她想问问,但是把话咽了回去,不想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挑起他的伤痛。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咖啡杯,走到靠窗的一个座位前,把咖啡杯放在小圆桌上。他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个白色的瓷盘子,分别盛放香蕉面包和白巧克力咖啡面包。她脱下羽绒服,把羽绒服放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向下拽了一下里面穿的粉色的毛衣,坐了下来。他把面包摆放在她面前,转身回柜台去了。她从舷窗形状的窗户向外看去,灰狗的站牌孤零零地在前方一百米处站立着,像是平举起一只手臂的一个瘦弱的人。远处的礁石和山脉在海上的薄雾里若隐若现,竖着桅杆的小帆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缓慢地航行,海鸥舒展着白色的翅膀在桅杆和海水之间轻松地翱翔。海水堆积成一层层蓝色的波浪,徐徐漫过平整的沙滩,又向后缓缓退去,推平沙滩上的脚印和孩子们做的城堡,在荒弃的象牙一般苍白的圆木上留下湿湿的痕迹。漆成白色的灯塔耸立在褐色的岩石上,红色的塔尖眺望着天上一条条薄云,褐红色的沙子埋葬了暗绿色的苇草。波浪像是蓝色多瑙河乐曲一样在海面上舒展开,带来一阵阵涛声。

她坐在窗边慢慢地喝着巧克力,吃着面包。白巧克力的咖啡面包很好吃,有一股带着微苦的甜味儿。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瓷杯,褐色的热巧克力有些凉了,表面泛着一些破灭的白色的细碎的泡沫。她把嘴唇凑近杯口,细细地吹着巧克力上面的泡沫。泡沫在一点一点破碎,消失在浑浊的液体里。


自从他找到她之后,他们开始了约会。他说要从头开始,像是不认识的人一样约会,让她很自然地爱上他。她觉得很好笑,但是也觉得很新奇。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在第二天傍晚,在建国门街上一个空调开得很足的凉爽的CD店里。她喜欢那家CD店,经常去店里翻CD和试听CD。那家CD店在赛克大厦旁边,挨着一个美容院和一个糕点店,离她的单位只有半站地。店面不大,但装饰得很精致,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披头士的海报。她下班后到洗手间里换了一件海蓝色的新裙子,抹上了口红,涂上了淡淡的脂粉,画上了眼线,套上了丝袜,跨上了一个蓝色的手包,还换上了一双浅蓝色的高跟凉鞋。他个子太高,她必须得穿高跟才能跟他个子般配。
她走到店门口的时候,看见他的白色的法拉利就停在门外,很惹眼。她拉开了棕色的玻璃店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柜台前的他。他依然是一身白。白色的西装,白色的线条笔直的裤子,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袜子。他背对着她,在跟店员讲着什么。她悄悄走到他身后,听见他在问店里的伙计,哪里有Natalie Imbruglia的《Torn》。伙计摇头,用结巴的英文说没听过这首歌,不知道在哪张CD上。

我带你去找吧,她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肩膀,仰着脸对他说。我知道在哪里。

他绅士一样地扭过头,海蓝色的眼睛里发出柔和的光。他显得比以前更加帅气,英俊的脸庞,刀削一样的有力的下巴,肩很宽,胳膊粗壮有力,肌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自然卷曲的波浪一样的棕色头发垂到脖颈。店里的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一部意大利电影。

你听英文歌?他眯起了眼睛侧着头问她说。
肯定比你听中文歌听得多,她微笑了一下说。跟我来。

她早就听过这首歌,知道是在一张叫《Left Of The Middle》的CD里,放在靠墙的一个架子上。她带着他走到墙边,找到了那张CD。他举起CD,读着上面列的曲目,头发自然卷曲地垂在前额上。夕阳透过窗户,照在他的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面容显得很严肃和认真。在那一刻,她觉得心好像被拨了一下似的,怦然心动。后来他说那天她身上有一股苹果味,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早上洗头用的是苹果味的香波。她喜欢他穿的一身白色的衣服,一尘不染,显得很帅气。他们在CD店里停留了一小会儿,他说这个CD店很好,有很多他喜欢的英美歌手的CD,都能在这里找到。他甚至还找到了几盘西班牙歌曲。他买了几张CD。交完钱后他问她想不想去对面的星巴克喝一杯咖啡,她说她很乐意。于是他们走出了CD店,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沿着行人熙熙攘攘的人行道,去了星巴克。他们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子边,喝着浓香的咖啡,聊起了Natalie Imbruglia和一些歌手。他给她讲西班牙。她给他讲中国。他给她讲在世界上各处旅行的小故事,她给他讲单位里的逸闻趣事。他们很放松地聊着,一点也不在乎周围的人射来的好奇的目光。她说他像是白瑞德船长一样潇洒。他说她像是赫本一样古典。她喜欢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清澈的温柔的眼神。他们愉快地交谈着,都觉得很开心。不知不觉,两个小时一闪就过去了。她说她得回家了,他说他去送她。她坐上了他的法拉利。他带着她沿着二环兜风。她开心极了。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后,从裤兜里掏出了两张王菲在首体的演唱会的门票,问她愿意不愿意明天跟他一起去看王菲的演唱会。
你从哪里搞到的票?她激动地问他说。王菲可是我最喜欢的歌星哦,也是最红的歌星,这票两个月前就预售光了。
是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说。我让秘书给我找两张演唱会的票,秘书跑出去一下午,替我搞了这两张票来。我一点都不知道王菲是谁,还以为就是一个普通歌星呢。


在人群拥挤的首体里跟他挨着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以前虽然她有过男朋友,但是从来没有那种迷乱。他们和别的粉丝们一起举起烧得滚烫的打火机,拉着手波浪般地摇晃。她的脸色被打火机的火苗映得绯红,手心里不断地在出汗,皮肤发热。当王菲唱到“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的时候,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看完演唱会后,他依旧送她回家。他们在车上随意地聊着天。他说他哈佛毕业之后,就去了那家世界五百强公司的总部,在市场营销部工作,从最底层干起。他给她讲怎么和小日本打交道,怎么和犹太人打交道,怎么和美国人打交道,怎么和德国人打交道,怎么和俄国佬打交道。他说他遇到的最难缠的一个对手是一个俄国犹太人,既精明又坚韧不拔。他给她讲笑话,让她捧腹不止。车开到她家附近的时候,前面修路,车开不过去了。看到外面下起了小雨,她要他回去,他坚持要把她送到家门口。她拧不过他,只好让他送。他把车停在一处楼房前。他们没有伞,他把车里的一份杂志打开来给她遮着雨,她说不用了。好在雨并不大,只是一丝一丝的飘下来,打在皮肤上有点儿凉。她喜欢在潮湿的小雨里沿着街边走,让凉风掠过脸庞,吹乱头发,就像吹乱了的心绪。他们在小雨里沿着街头走着,就像是在电影里一样。她只是希望这个雨中的场景能够是一个漫长的慢动作场景,即使全部影片都只是这个场景她也会喜欢。她喜欢他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带着自信,让人安心的声音。当他讲起他喜欢的书籍和音乐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温和,充满磁力。她喜欢爱读书和爱听音乐的人。这个城市里按摩店和网吧越来越多,书店越来越少,人们都把业余时间用在看电视剧,打麻将,玩手机,吃饭和高谈阔论上,很少有人安安静静地读书和听音乐。她跟他在夜雨中并排走着,有时她会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气味。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在香格里拉饭店的那一晚上也是这种味道,现在又夹杂着雨水的清新的味道。走过树下的阴影时,她会有一种无名的紧张。她从来没有爱上过别人,不知道爱的感觉是什么。在那个晚上,偶尔她的身体会碰到他的身体,她的手有几次蹭到他的手,每一次都在她身上引起一阵颤栗,每一次她都赶紧分开。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变得有些轻,语速有些慢,嗓音有些颤抖,甚至有些矫揉造作,不像平时的自己了。她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涌起,有一种不自然的颤栗让她紧张,有一种想要他抱一下的渴望。如果他要吻她的话,她想她不会拒绝的。

雨夜,昏黄的灯光,寂静的街道,被雨水打湿的贴在脸颊的头发。紫丁香在街边开放,花香沿着街道弥漫着,公共汽车在身边驶过的声音显得很遥远。天空变成了暗紫色,街灯下细雨在屋檐坠下,像是闪着光的铝箔墙壁。她像是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走在玫瑰花瓣铺成的小径上,在夕阳里走过古色古香的石桥,桥边的橘子树上落满白鸽。她在单位有时加班,平时这样晚回住处,她总是走得很快,有些害怕夜色里会出来坏人。此刻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全,一点也不着急回去。她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欢愉,想这样跟他在雨水里永远的走下去。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她的楼下。他跟她道别,感谢跟她在一起的这一个美妙的夜晚。他吻了她,她低下头,没有让他吻到嘴唇,只是让他吻到了脸颊,因为她害怕被周围的邻居撞见。他们在楼下分手,她飞快地跑上二楼,打开门,跑到窗户前去看他,正看见他站在一颗槐树下点烟。他熟练地把烟叼在嘴上,低下头,右手按住打火机,左手护着右手挡着风。一股细长的小火苗升起,舔着烟卷的一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的一侧,他吸了一口烟,向着停车的方向走去,白色的背影不久就消失在黑夜里。她离开窗户,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和迷惘,有一种想哭一场的感觉。原来幸福可以让人哭泣。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足足四个小时没有睡着觉,心里在不断地想着他,盼望着能够再一次见到他。

那时她知道,她离不开他了。




亲爱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我爱你,但是觉得只能跟你这样走这么远了。我是个普通的女人,需要有一份稳定的婚姻和孩子。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想给你增添压力,但是我想只能跟你说,我无法过一个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生活。即使我可以,也承受不了家里和周围的人的压力。如果你爱我,就来这里,把我娶走吧。如果你爱我还没有到能够把我娶走的地步,那就不用来了。我会自己离开小镇的。爱你。

她停下来,重新读了一遍敲在手机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她知道此刻他还在飞机上,如果她这时把这个短信发出去,他一下飞机就可以读到了。她犹豫着是不是发给他。她既想让他提前知道自己的想法,又觉得通过短信告诉他不如跟他亲口说。短信有短信的好处,可以字斟句酌地把意思表达出来。但是,短信也容易造成误解,不像当面讲那样可以更好的沟通。

她跟他,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世界各地飞,像是异地恋一样,恋了五年。只有在他飞到北京的时候,她才能见到他。她问过他,是不是在别的国家别的城市,也有像她这样的女人,跟他在一起。他说没有。他说怎么可能呢。他说他爱她,只爱她。她相信他没有说谎。他是一个真诚得像是一张白纸一样的人。他带她去见过他的父母。那是去年秋天,他利用假期,带她去了西班牙。她见到了他的父母。两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一点儿也不像想象中的装模作样的贵族。他的父母对她非常好,也很高兴她来看他们。他们夸她美丽,也夸自己的儿子有眼光。他们坐在很大的院子里吃饭。他们聊天。他的父母讲了很多他小时的故事。他的父母很爱讲他小时的故事。他的父母告诉她,他的老爷爷曾经做过西班牙海外殖民地的一个总督。她想起了电影里看过的一些镜头,总督坐着马车,身后跟着一群骑马的卫士,在土路上奔驰,扬起一流尘土。她见到了他家的庄园。看不到边的庄园。里面盛开着一片片蓝色的薰衣草,蓝得像是海上一层层的波浪。他牵着他的狗,跟她在蓝色的田野上散步。他穿上红色的斗篷,跟他的狗一起,给她表演西班牙斗牛,把她逗得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他家里有仆人做饭,不用他做饭。但是有一天,他给她做了一桌西班牙餐。他说他曾经说过会给她做正宗的西班牙餐,只要她喜欢。她喜欢。她都喜欢。她喜欢这一切。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除了他比她大,他比她大十五岁,还有他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他一开始,在香格里拉酒店的阳台上,就告诉了她。那时,她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个问题。现在,这成了一个问题。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一个能决定他们在一起,还是分手的问题。她有一种恐惧,她一直有一种恐惧,害怕有一天他不再爱她了,害怕有一天他们变得没有了心跳,没有了感觉,害怕失去他们的爱情,害怕他会被那些年轻女孩吸引走。即使她在他身边,她也可以看到有些女孩在对他放电。现在他爱她,他看不见那些女孩。但是将来呢?如果他们不像现在这样相爱了呢?那时她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青春的美貌,没有孩子,没有婚姻,她老了怎么办呢?她必须得现在让他做出一个决定,是要她和婚姻和孩子,还是放弃她。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得逼着他做出这个决定。

她一直在等着他有一天会改变主意,会把一枚订婚戒指戴到她的手上,跟她说,亲爱的,嫁给我吧,让我们白头偕老。她一直等着,但是没有等来这句话。她跟他恋了五年,整整五年,从二十四到二十九,她的最好的五年,一个女人一生最好的五年。她不知道是母亲多次重复的话发生了效力,还是她自己想通了。现在,她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她要对他说,娶我,或者离开我。就在这个小镇上。就在这个小木屋里。她要他给她一句话。如果他离开她,她也不会后悔。她也会感激他给她的爱。她也会珍惜跟他在一起的这五年。如果是这样,她就再也不会见他了,她会把他的电话号码删掉,她会搬家。她不会接他的电话。她要把他从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抹去。

但是,她能抹得掉一切吗?


他聪明,勤奋,贵族家庭长大,受过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有教养,有事业,脾气随和,总是依着她,而且很爱她。无论做什么,他总是先征询她的意见,即使是去餐馆,他也总是问她想去哪里吃饭,让她挑。她总是挑一家他喜欢的餐馆,点他喜欢吃的饭菜。他从来没有说过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他都是宽慰她,告诉她那没什么。她有时觉得他太宠着自己了,要把自己宠坏了。她有时丢三落四的,还有一次丢了钱包和手机。他说丢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别把自己给丢了就行了。她有些事不敢告诉父母,但是会告诉他。他总是给她出主意,宽慰她,帮着她把事情处理好。她说自己有时晚上睡不着觉,他说要是那样就想想他好了。她说单位里有好事都轮不到她,他说不用担心,要是不想上班了就不去,我养你一辈子。她说她有时觉得很害怕,他说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她问他说,我们以后要是分手了怎么办,他说他会一直等着她,等没人要她了,他还要她。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觉得遇见了一个爱她,对她真心好的人。何况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不用他说什么,从他对她呵护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里都能感受出来。她想他也一定知道她是爱他的,从她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的闺蜜给她传授经验,怎样用一些烦心的事儿去试探一下恋人,看看是不是真的爱自己。她从来没有按照闺蜜说的去做过。她不用去试探也知道他爱她,对她好,宠着她。他比她大十五岁,就像父亲一直宠着自己。她没有爱上过别人,虽然过去有过男朋友,那都是长辈们看着条件不错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爱的感觉。他是她第一次真正爱上的人。她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爱上另外一个人。茫茫人海中,哪里就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呢?她感到很庆幸遇见了他,能够跟他在一起,有这些甜蜜而幸福的时光。

亲爱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她重新读了一遍短信,心里叹了一口气。她从一开始就对他一见钟情。从香格里拉那个夜晚。她见不到他就觉得心里空,见到了就觉得很心安。他经常在世界各地出差。他不在的日子,她总在惦记着他,度日如年的等着他回来,像是魂儿都丢了一样,什么也无法专心起来。她为他担心,怕飞机失事,怕火车出轨,一直要等到收到他安全到达的短信,她的一颗心才会完全放下来。自从有了他之后,她跟自己的闺蜜们都慢慢疏远了,因为她的心都扑在了他身上。一开始她觉得他很成熟,但是交往起来之后,才知道他的身上依旧带着一些孩子气,有时很任性。在爱里面的女人,有几个是真正能看出对方的缺点来的呢?即使是对方的缺点也经常会被当作优点来看。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她应该表现得很矜持。但是在他面前,她无法矜持起来。她很奇怪为什么以前自己一个人能过得很好,现在却好像没有了他就无法活下去了一样。她知道,在千万人里面,遇见那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遇见自己的另一半,其实是很难很难的。她珍惜跟他的感情,在他面前,一点也不任性,怕自己的任性让他不开心,宁肯自己委曲求全。她没有跟他吵过架,也没有赌过气拌过嘴,她不想让那些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窗户上传来沙沙的声音。她没有注意到,雪已经开始下了。刚才进咖啡屋的时候,她看见一片乌云从西面升上来,罩住了天空,像是一场大雪就要来临。现在雪已经开始下了。她隔着窗玻璃用手触摸着落在玻璃上的洁白的雪花。大地一片茫茫,灰色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海水相接,云低得像是要贴到海面上来,海鸥的翅膀在飞舞的雪花中穿梭。海鸥从灯塔的后面飞出来,飞过礁石,消失在渔船的桅杆后面。雪无声地飘落着,熔化在灰色的波涛里。离咖啡屋不远的小木屋被笼罩在雪中,就像是一个雪中的童话世界。看到漫天的雪,她就想起了爸爸小时给她买的里面充满了白色粉末的水晶球。当她把水晶球翻过来的时候,里面的白色颗粒就在水中弥漫开来,落在底座的小洋房上,像是圣诞的大雪一样漂亮。透过有些雾气的窗户,她看着一望无际的纷纷扬扬的大雪,海水在雪中平静得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孩,只有心脏在微弱的起伏。大雪像是母亲的手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海面和沙滩,抚摸着不远处的小木屋。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美丽的海边小镇,这么浪漫的小木屋。她有些痴呆地看着窗外,忘记了继续敲短信。

手机屏幕黑了下来。她按了底部的小圆键一下,让手机屏幕重新亮了起来。手机被自动锁住了,屏幕变成了一幅照片。他和她的合影。他和她在一个公园里的合影。那是他跟她开始约会不久时照的。她看见秋天的一个黄昏,她从人群拥挤的地铁车厢走出来,随着下班的人流在地铁口拾阶而上,穿过马路,走进了一家公园门口的红锈色大门。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蕾丝衬衣,藕荷色的长裙和平底儿的凉鞋,墨镜顶在头发上,左手挎着白色的手包,右手拿着一份广告。傍晚的夕阳洒在她的细小的腰身和修长的小腿上,她的黑色的头发垂在肩上,在阳光里显得有些发红。她看见他已经到了,躺在一颗巨大的老树下,一只手放在脑后做枕头,一只手挡在眼前遮挡着夕阳斜射过来的光,一条穿着干净的蓝色牛仔裤的腿曲着,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她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长得盖住脚裸的藕荷色裙裾散开在落叶上,像是一朵盛开的荷花。她跪在他的身边,眼睛看着他,把手里捧着的一捧落叶在离他的头一尺多高的空中撒下。一片片金黄的落叶落在他的白色的T恤上和脖子上,还有几片被风吹到了深蓝色的牛仔裤上。他扭动了脖子一下,似乎落叶掉进了领口,触到脖子很痒痒的样子。她开心地笑着,指尖轻轻地在他的脖子上走过,像是一条爬虫在树叶下面爬行。

她用手指划了屏幕一下,重新进入短信。刚才她敲的短信依然停留在编辑状态。亲爱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她又一次仔细地读着。她觉得最后一句“如果你爱我还没有到能够把我娶走的地步,那就不用来了,我会自己离开小镇的”有些太重了。她按动倒退键,把这一行字给删了。她思索了一会儿,在前面又加上了几句话,重新念了一遍:

亲爱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你知道,我一直都很爱你,从第一次在香格里拉,就很爱你。你给了我这么多的爱,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很满足,很感激的。我爱你,所以想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你。最近我觉得压力很大,因为眼看就要三十了,但是还没有结婚。我爸妈也在不断地催问我。女人的青春很容易就会过去。我是个普通的女人,需要有一份稳定的婚姻和孩子。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想给你增添压力,但是我想只能跟你说,我无法过一个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生活。即使我可以,也承受不了家里和周围的人的压力。如果你爱我,我们就结婚吧,在小镇上,你看好吗?爱你。

她看了最后一遍,觉得基本可以了,想说的话都表达清楚了,她想他看了之后会明白她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要是没有那些压力,她想她真的可以跟他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只要他一直爱她,她可以为了他放弃要孩子的想法。如果婚姻和爱只能选一个的话,她宁肯选择爱。但是,她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不是生活在理想世界里,也不是生活在两人世界里。

她伸出手指,准备按发送键的时候,又犹豫了起来。她觉得这有些像最后通牒。这五年来,她觉得他开始衰老了。虽然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在逝去,但是他衰老得更快。也许他操心的事情多,也许他工作太忙,她看见他的头发开始变灰,身体的机能也比过去下降了很多。当年的三十九岁的精力充沛的他像是一个小伙子,现在的他已经越来越像是一个疲惫的中年人。她不忍心向他下这样的最后通牒。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当面跟他说更好一些。她没有按发送键,而是按了删除键,把刚才写的都给删了。她端起咖啡杯来,感到里面热巧克力已经完全凉了,液体表面的那些小圆泡沫都破碎了,变成零散的白沫依附在褐色的杯子边。她把剩下的巧克力都喝了。虽然依然很甜很可口,但是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度。


他站在略显昏暗的吧台边上,手机械地用搌布擦着早已经擦得很干净的柜台,眼睛偶尔瞥过窗边坐着的她。虽然是白天,屋顶的八盏凹进去的灯依然亮着,他站的地方的顶上有两个垂下来的黄色的流线型灯罩,像是切掉了尾部的草莓。灯光从灯罩的底部和四周流泄出来,在他的头发上涂上了一层橙黄的色彩。灯光下,他的眉头有些习惯地皱着,像是在陷入一种思考。遥远的乡村音乐从屋顶流下来,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在缓慢地唱着一首什么歌。他并没有在听,咖啡屋的音乐总是循环往复,大多数时间他都听不见在唱什么。对他来说,歌手唱得什么并不重要,乐曲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咖啡屋带来一种气氛。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喜欢放一些温馨的乐曲,让咖啡屋显得像一个家的气氛。而他喜欢那种带着淡淡的哀愁的乐曲,那种能够唤起内心的回忆,让人感叹时光流逝的乐曲。

他是一个在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长大的人。他喜欢母亲开的这个咖啡屋。他在这里渡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的每日每夜。他和母亲就住在咖啡屋的卧室里,卧室在咖啡屋顶上的二楼,里面的窗口带着弧度,前面有一个棕色的带着铜把手的木质舵轮,就像海盗船上的栈桥。月亮升起的时候,淡青色的光自窗外豆子一样撒进来,卧室里便被染上了一层带着哀愁的淡淡的恬静。那时,他站在舷窗一样的窗口,手扶着舵轮,身上系着一个被单做成的披风,头上带着一个船形帽,像是航行中的威风凛凛的海盗船长。他凝视着被黑色一口口吞噬的海面,两只眼瞳在透进窗里来的澄净的月光下像是珍珠一样闪耀着天真而皎洁的光。他期待着一条蓝色的小人鱼从珊瑚海底游上来,倚靠在青色的礁石上,在月光里唱一首动人的歌。

白天母亲忙着招待客人的时候,他就自己坐在桌子底下玩玩具,把桌子底下的空间,当成自己私密的空间。有一天他在地上捡到了几只彩笔,不知是哪个孩子落下的。他拿了一张白纸趴在桌子底下画画。他画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母亲把他从桌子底下叫出来吃饭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画。母亲很吃惊。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很少有人能把一个物体画得这么准确的,何况他是第一次画。母亲在大学是学媒体的,也爱好艺术,她看着他的画,立刻感觉出了他是一个在画画方面有特别天赋的孩子。母亲放手让他发挥自己的天赋,让他随便去画,从不在任何方面约束他,同时也不在意他的学习成绩,也不督促他做作业,只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在别的孩子放学后忙作业的时候,他坐在咖啡屋的桌子底下专心的画画。

就像是上帝赐给了一双魔手一样,他拿起画笔,在纸上随意地画着,一根根线条就像一首首乐章,就像是大海里无穷无尽的波涛,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笔下流出来。多数时间里,他并没有刻意的去想画什么,那一条条线条自然而然地叠落在纸上,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

母亲有些担心他钻在桌子底下画画,会养成孤僻的性格,因此总是鼓励他画一会儿,就出去跟别的孩子玩耍一会儿。而他,好像天生的孤僻一样,跟别的孩子玩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玩一会儿就跑回来接着坐在桌子底下画画。在桌子底下,他会觉得更安全些,那里是他的一个安静的世界,一个可以把自己和外界隔开的安全的世界。他在桌子底下坐着,观察着咖啡馆这个小小的世界,在这里他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们,听见他们的谈话,有时不经意的还能窥见他们的一些小动作。他既有天分,又有大量的时间画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而且画画的时候他既专注又耐心。几年之间,他无师自通,随手画出来的画胜似大师的手笔。

小镇上每天都有灰狗大巴停在船型咖啡屋前面不远的地方。无论晴天还是阴天,旅客们从带着一路尘埃的大巴上一个一个走下来,在站牌底下舒展舒展胳膊和腿儿,好奇地看看不远处耸立在礁石上的灯塔和涌着一层层波浪的海面。拿着小旗子的导游站在他们中间,给他们讲解一下小镇上的风景和故事,然后带着他们向咖啡屋走来。他们推开厚重的橡木门鱼贯而入,排着队去洗手间,排着队买咖啡,扎着堆儿用各国语言,各种方言聊天。每当这时,咖啡屋里就热闹起来。母亲总是面带微笑地招待客人,像个老熟人一样跟他们热情地打招呼,给他们奉上一杯热热的咖啡和巧克力奶。母亲喜欢这些游客,不仅是因为母亲天生好客,而且也是因为小镇很小,人口也少,如果没有他们,这间咖啡屋就很难生存下去了。

游客们喝着香气扑鼻的咖啡,经常走到他画画的桌子前来,蹲下身看他在桌子底下画画。他画画的时候很专心。当他一笔一笔往纸上画的时候,咖啡屋里四处弥漫着的音乐和嘈杂的话音他都听不见,屋里的所有东西和所有的人也都在他眼前消失了。他的眼前只有画笔和画纸。他画海鸥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海鸥在天上平静地飞过海面。他画灯塔的时候,好像身体在随着灯光在围绕着塔身旋转。他画船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在海上航行,在身后留下一片片涟漪。他画波涛的时候,好像在身子在浪尖上翻腾,跳跃。他画岩石的时候,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岛,一个没有人居住的孤岛。他的画笔在纸上游走,就像乐符在空中飘扬。

只有当画完的时候,他才会停下笔来,注意到围在他四周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围在身边看他画画。肯定是长途车上太烦闷,小镇太小,又没有什么太多可看的,这些大人们才会聚集在这里看一个孩子画画吧,他想。每当这时,他就会把刚画完的画送给他们之中的一个。每个人都伸出手来想要,但是他总是把画递给离他最近的小孩伸出来的手,因为他知道,这些画只有孩子们才真正爱看。


柜台已经擦了好几遍了,擦得一尘不染,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吊灯的影子。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平时他会走到画架前去接着画画,但是今天他有些心情不安,不想再继续画下去。他放下搌布,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一本薄书,继续阅读了起来。这是一本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的书,虽然已经读过几遍了,他还是喜欢随便翻开一页,继续读下去。他来到泥泞的湄公河畔,看见一条渡船停在岸边。骄阳产生的闷热的雾气里,一个穿着一件旧的真丝衣衫,戴着一顶平檐男帽的十五岁白人少女站在渡船的甲板上,细瘦的手臂放在船舷上,正在眺望着湄公河支流平缓的河水和河两岸盛产稻米的田野。她的眯起的眼睛扫向岸上停着的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跟轿车窗户里探出头来的一个瘦弱的中国男人的深陷的目光相遇。从一开始,书里的男人和女人就注定没有未来。在那时的越南,甲板上的那个法国少女的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中国男人的,即使这个中国男人有钱。而那个中国男人,虽然头戴礼帽坐在高级轿车上,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违抗父命,把他喜欢的白人少女带走。他们的相逢和相爱注定是一场悲剧,从湄公河支岸渡船的邂逅起。他喜欢这本书,不是因为它是悲剧,虽然他喜欢读悲剧胜于读喜剧,只是因为书里的很多地方的描写都触动了他的内心。在那个闷热的窗帘拉得紧密的房间里,那个白人少女在爱着那个中国男人,但是她不敢承认她爱着他,所以她要他像对待妓女一样对待她,给她钱,用她的身体。在他们分别的时候,她站在船上,手臂支在轮船的栏杆上,看着船下坐在黑色轿车里给她送行的中国男人,就像他们第一次邂逅一样,一个在船上,一个在车里。她没有流眼泪,因为她母亲和弟弟在身边。她是白人,不能为了一个中国男人流泪。她甚至都不能显示出自己心里的悲伤。她一直告诉自己说,她没有爱过他,只是爱过他的钱。只有当日后的某一天,当她坐的船行驶到无边无际的印度洋上,在黑夜降临的时候,她站在船舷边看着波涛,听到主甲板大厅里传来一首熟悉的肖邦的圆舞曲,她才没来由的哭了。她想跳到海里去,因为她想起了湄公河堤岸上的那个男人。只有在一切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她才在想,或许曾经真的爱过那个中国男人,从没有经历过的那样爱过那个男人。她后来听说,那个男人结婚了,娶了一个家里给他选定的中国女孩。但是自从跟他分开之后,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容颜就开始衰老了。在最年轻的时光,皱纹已经刻上了她的额头,衰老像干枯的河床一样在她的脸上肆虐,侵蚀了她的面颊。每次他读到这里,他的心里就觉得一阵一阵的疼,像是自己也开始衰老了一样,甚至全身痉挛和发抖。每到这时,他会放下书,点上一根烟,让烟进入肺里,才能平静一些下来。他憋住气,让烟尽可能长时间地徘徊在肺部里,想象着里面生长出一些黑色的细胞来。他能感觉到黑色的细胞顺着肺部爬出来,在体内野草一样地生长。


他从没有离开过小镇,没有去过外部的世界,没有玩过电脑游戏,没有上过网。咖啡屋里没有电脑,他看见过有的旅客把手提电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脑。他看见他们用手指敲键盘,但是他从来没有试过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在学校里,老师说他们小镇太偏僻了,学校也没有经费,无法置办电脑。很多同学家里都有电脑,但是他没有。他问过母亲我们怎么没有电脑呢,母亲说做咖啡不需要电脑。他没有父亲,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母亲跟他在这个小镇上。母亲一次也没有带他离开过小镇,一次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假期之后的学校里,经常有同学说去了什么什么地方旅游,他问母亲我们怎么不出去旅游呢?母亲说咖啡屋每天要开门,他们不能离开。如果他们出去旅游了,那么谁来给那些从灰狗下来的人做咖啡呢?

外部世界是什么?对他来说,外部世界就是海那边的城市,那个他看不见的有着摩天大楼和雾霾的城市。咖啡屋前的灰狗站把外面的游客带来这里,他听见他们大声的喧哗,看见他们把可口可乐瓶子扔在垃圾箱里。他们拿出照相机来照相,感叹小镇的静谧的生活,抒发着要是能够留在小镇上会多好的感想,然后登上灰狗离开小镇,奔向旅途中的下一站。对他来说,那个世界存在,但是永远去不了的。母亲说,那个世界是一个太乱的世界,一个太复杂的世界,一个有坏人有骗子有流氓有杀人犯有恐怖分子的世界,一个他不适合居住的世界。他相信母亲说的,从来也不想去那个外部世界去看看。

外部世界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九岁时画的一只碧蓝的清澈童真的眼睛,被用作了《时代周刊》的封面。那是到小镇上来写生的一个画家,看到他的画之后,要走了他刚画完的一幅画,推荐给《时代周刊》的。母亲把邮来的那一期《时代周刊》藏了起来,没有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十二岁时他画的一幅搁浅在沙滩上饥渴得张着嘴的鱼,被悬挂在了国家艺术馆的当代馆的墙壁上,与其他大师们的作品悬挂在一起。那是一个到小镇上来休假的国家艺术馆的馆长,看到他的画后,挑走的他的最好的一幅。

他不知道因为从小在绘画上表现出来的天分,人们把他比喻作莫扎特那样的神童。他只是一个每天除了上学就在咖啡馆里画他喜欢的画的孩子。他身体单薄,体育很差,数学经常交白卷,在学校里不太合群,也经常受到别的孩子的白眼和欺负。他比同龄的孩子发育迟缓,学校里的好多事他都不懂,甚至在男生女生情窦初开的时候,也不懂得什么是爱。他的老师经常感叹说,他虽然有些自闭和发育迟缓,但是却拥有一颗纯洁无瑕的水晶一样透明的心。


母亲知道他除了画画之外,别的都不如同龄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好,从小就没有打算让他将来上大学。母亲深信,像他这样一个人,只适合在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上过一个简单的生活。母亲从来不鼓励他离开小镇,也不带他去看外部的世界,怕他受到外部世界的诱惑而离开小镇。母亲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知哪一天就会离开人世,担心那时就没有人能照顾他。因为他虽然是一个画画的天才,别的事儿都笨手笨脚的,都做不好。好在咖啡屋里只需要煮咖啡,做甜点。母亲早早的就立下遗嘱,在去世之后,把这个咖啡屋留给他。母亲知道有了这个海边小镇上的小小咖啡屋,他只要会做咖啡和甜点,以后就会生活无忧,即使没有人照顾,也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母亲不愿意他有一个远大前程,不愿意他成为一个世人瞩目的莫扎特,只愿他有一个适合自己的自由而无忧的环境。让他在这样一个简单而容易的环境里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做他自己喜欢的事,就是他母亲的全部心愿了。

他不知道母亲的这些想法,他只是坐在桌子底下,不断地画着。他用画画来寻求童年的快乐,用画面来表达他的情感。他的画充满了童话色彩,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活在自己的小小的童话世界里,活在画里。


门开了,一阵冷风夹雪吹进来,吹断了他的思绪。风是那种湿冷的风,带着海边的潮气。波涛的哗哗声也被风卷了进来,像是要伸出手抓住屋里什么东西似的,在桌椅之间游荡,在墙上撞得粉碎。他放下书,抬起头,看见镇上的一个女人走进门来。快到圣诞了,人们都在家里忙做准备过节,很少有人到咖啡屋来。每年到了圣诞节这两天,都是咖啡屋最清净的时候,特别是圣诞的晚上,咖啡屋像是被人遗弃了一样,一个人也没有。多年以来,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咖啡屋里过圣诞,低头蜷缩在沙发里看一本书打发时间,听着远处的涛声和墙上的时钟发出的滴答的响声。当你习惯了寂寞的时候,寂寞就不再那么可怕了,他总这样想。
进门的女人是一个咖啡屋的常客,他不用问,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咖啡了,也知道她是从这里路过,要一杯咖啡就会拿着走。在女人还没有走到柜台前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在柜台上取下一个白色的纸杯子,开始给女人做咖啡了。他跟女人聊了几句天,把做好的咖啡倒在白色纸杯子里,在杯子外面套上了一个隔热的棕色的纸套,递给了女人。女人问他,那个他一直喜欢的小镇上的女孩有没有回来。

镇上的一个女孩总喜欢找他来玩,他们一起坐在桌子底下,他画画,她看着他画。有时,她会告诉他想要什么,他会给她画出来。无论她想要什么,他总能给她画出来。他给她画英俊的骑着白马踏着波涛而来的王子,给她画坐落在大海中央的高耸的城堡,给她画海底的美丽的小人鱼世界:火焰一样红的珊瑚,蓝得透明的矢车菊花瓣,半埋在沙子里的铁锚,四周围绕着珊瑚的琥珀一样透明的水底宫殿。他画她坐在宫殿中央,透过水晶一样的窗户看着火红的花朵。

在他给小女孩画的画里,女孩的眼睛总是不成比例的大,既清澈见底又散发着五彩的光芒,既纯洁无暇又透着无限的忧伤,好像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长大,小女孩会离开小镇,离开他,但是会在遥远的地方想起他来一样。而他呢,会像母亲希望的那样,留在小镇,守着这间咖啡屋,画他自己的画。

虽然小镇上的女孩已经离去十年了,他依然没有忘怀,总是会想起她。他不知道那个走了的女孩怎么样了,是不是有个爱她的男朋友,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有了孩子,过得开心不开心,幸福不幸福。虽然他期望听到她过得很幸福的消息,但是内心里,他总是期望有一天,她会自己或者带着孩子回到小镇上,走进这个咖啡屋来,告诉他说,这么些年来,她一直还在惦记着他,现在她回来了。他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自从她登上离开小镇的灰狗后,他知道她就不会再回来了。她买得是一张单程票。一张没有回程的单程票。


女人端着咖啡走了,咖啡屋里又变得空空荡荡。女人出门的时候,门没有关好,留着一条缝,冷风从缝隙里挤进来,门缝也越挤越大。他快步走出柜台,来到门边,小心地把门关好。回过身来扫视着屋内,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桌子,落到柜台上。柜台的最左边是一个弧形的玻璃橱窗,里面摆着一些精美的白色盘子,上面是他早上做出来的甜点。玻璃橱窗下面是一个黑色的敞口的柜子,里面放着一些橙色,黄色和绿色的饮料瓶子。柜台的边上挂着两个木头筐,筐里放着一些袋装的薯片,苹果片和其他零食。柜台的中部很长,上面放着黑色的收银机,一个木制的小架上放着几盘CD,一些糖果和一个扫描食品价格的黑色的手柄。柜台的右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咖啡杯,一个凸起的架子上放着两个圆圆的大盘子,里面是褐色的闪着光泽的咖啡豆。右面柜台的前面是一个突出的长方形的柜橱,柜橱的顶上放着长长短短的吸管,木制的搅动咖啡的小木片,盛放着巧克力粉和糖粉的小玻璃瓶,长方形的牛奶盒,不同尺寸的白色的咖啡杯盖,小袋的糖袋,整齐地摞在一起的棕色的纸巾,罩着玻璃纸的朔料刀叉,纸质的杯子垫和防烫的杯子罩。柜台的拐角的地方还放着一个幼儿坐的高椅子和一个棕色的柳条框,里面放着一些透明的矿泉水瓶。

他的目光从柜台上移到窗口,又一次瞥过窗前坐着的她。她已经坐在那里有几个小时了,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窗外。此刻她已经放下了手机,手肘支在圆桌上,纤细的手腕托着下巴,眼睛凝视着窗外。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着东方女人的黑色的头发,身材娇小,打扮入时,眼睛黑亮。他想起了小镇上离开的那个女孩,经常坐在同样的靠窗的座位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笔在作业本上划着,目光有时会转到他的方向来,对他莞尔一笑。那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总是不经意就翻上来。他经常想起那个女孩来,即便是在游客繁忙的季节,经历很疲乏的一天,他也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女孩来。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女孩永远停留在了离开小镇时的十八岁。那个女孩现在变得什么样子了呢?会不会即使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了呢,还是什么也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面孔?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不自觉地抬头看那个位置,只是那个女孩再也不在那个窗口了。他看着窗口,想起了刚才看的那本薄书里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话,因为读过许多遍,他几乎都能背下来那段话了:“战后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但怯的,仍然和过去地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知道她已经在写作,他曾经在西贡见到她的母亲,从她那里知道她在写作。。。后来他不知和她再说什么了。后来,他把这意思也对她讲了。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每当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他都为书中的人物的最后结局感到很压抑,感到难受。但是他想,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人活在世上,不必经历很多爱情,只经历一次就够了,即使是没有结果的爱。

窗外的雪花很大,看上去有直径有一厘米,在风中杂乱地旋转着,像是夏夜篝火边乱飞的萤火虫。咖啡屋里除了他和她再也没有别人,屋顶上的稀疏的乡村音乐随着灯光落下来,消失在寂静的地面上。他注意到她端起杯子放到唇边的时候,杯子的尾部翘得很高,像是里面的热巧克力只剩下了一个杯底。他绕过柜台,穿过沉默搭成的距离,向着她的方向走去。




你想再要点儿什么喝吗?
她像是淬不及防一样地抬起头来,看见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不,不,谢谢你,不用了。她有些慌乱,语不成句地说。
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他把她用过的空盘子摞在一起说。我就在柜台那边。
好的,她茫然地应着。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一样。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把小圆桌上的刀叉,纸杯和纸巾放在盘子上,端着盘子向着柜台的方向走去了。她看着他走进柜台,把盘子放在里面的一个架子上面,从柜台上拿起一本书,继续读书。她刚才就看见他在读书,心里有点儿好奇他读得是什么书。他在问她还要不要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其实还是想再要一杯热饮料和几片面包,他做得面包很好吃。但是她已经吃了四片面包,吃得很多了。她平时都吃不了这么多。

她的闺蜜曾经劝过她,要她跟他分手。闺蜜说,他比她大太多。闺蜜说,他要是不能跟她结婚,她就该坚决地离开他。但是他爱我,她争辩说。他不想结婚,要么是他爱你还不够,要么是他另有隐情,无法跟你结婚,闺蜜说。她知道闺蜜在猜疑什么。如果换了别人,她也会这样猜。单位里有些人也这样猜。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闺蜜问她说。没有,我问过他,他没有,她有些不快地说。他人在国外,又不住在北京,你怎么知道他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没准儿他在国外有家呢?闺蜜追问她说。我知道,我去过他家里,见过他的父母。他父母说他很喜欢我,我是他的唯一的女朋友,他父母不会骗我的,她皱着眉头回答说。一定有什么隐情,不然太不正常,要不就是双性恋?闺蜜锲而不舍地追问她说。你瞎猜什么啊?他父母说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从小就没人能改变他的主意,她恼怒地说。那你能改变他吗?闺蜜问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改变他,她承认说。那就离开他,趁早离开他,别等到太晚了,闺蜜劝她说。

她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她是小三,有人说她想出国,有人说她看上了他的家庭,地位和钱。只有她知道,她爱他。她很爱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爱他,为何会越陷越深,深得无法自拔。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有男生喜欢过她,她收到过纸条,收到过情书,但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上大学后,她才对男生有一种朦胧的好感,但也仅只是一种好感,从来没有变成一种爱恋。她喜欢的男生没有追过她,而追过她的男生她又不太喜欢。大学期间,她只有过一次暗恋,但是这次暗恋随着她喜欢的男生毕业去了别的城市而终止了。他让她感觉到了那种爱和被爱的快乐,那种想爱护自己的爱人和被爱人宠爱的情感,那种身心交融在一起的幸福,那种把对方看作是完美的化身的倾慕,那种日思夜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那种想把一切都给他,愿意跟他一起走到地角天涯的痴情。她总能想起第一次香格里拉饭店的那个夜晚,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人们常说,女人在爱中会失去理智,会迷失自己,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扑向眼里的光明。这些,她早已体会到了。

她知道这五年来,她一直在赌博,在赌他最终会跟她结婚。她在拿自己的青春赌未来。她在西班牙看望他父母的时候,他父母送给了她一对钻石耳坠。耳坠上挂着一颗大大的闪闪发光的钻石。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大的钻石。要是那对钻石不是镶在耳坠上,而是镶在订婚戒指上该多好啊,她接过耳坠的时候想。她过去一直下不了决心跟他讲。她知道他是一个对女人富有魅力的人。他的贵族门第,他的钱,他的地位,他的西班牙男人的帅气,他的浪漫和绅士风度,都对年轻女人有吸引力。他不用发愁找不到年轻貌美的女人。她已经快三十了。如果她输了,她会输得很惨。她会输掉一辈子的幸福。她会加入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剩女行列,很有可能会像姑姑那样,此后再也找不到能够爱上的人。如果她不是那样爱他的话,也许她早就会跟他说了。她害怕看到赌局的结果,她一直拖延着,不敢翻牌,害怕看到那个最终的结果。她害怕自己输了。她怕输掉自己的爱。她更怕输掉自己的青春。爱输掉了,也许还会再有,青春输掉了就不会再来。她怕自己输得一无所有。如果那样的话,她也不能怪他,因为他一开始就直接说了。她只能怪自己。她想她迟早要听从母亲和闺蜜的劝告,跟他摊牌。她要让他知道,她不会永远在他身边,跟他这样下去。她要他知道,他会失去她,如果他不改变自己的话。对他来说,也许婚姻不重要,也许婚姻是枷锁,也许婚姻是一个坟墓,但是对她来说,婚姻,还有孩子,都很重要。没有婚姻,没有孩子,即使有他的爱,她的一生也会有很大的遗憾。她不想将来抱怨说,她当时没有那样大的勇气。她要在这个圣诞节,在她的三十岁生日到来以前,在这个小镇上,把这件事彻底了结。即使痛苦,她也要把它了结,或者带着幸福跨入三十,或者一无所有的跨入三十。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不仅她想要结婚,而且她想要孩子。她想要三个孩子。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每三年他们得要一个孩子。他要是爱她,就得接受这一切,不仅接受婚姻的束缚,而且跟她一起养育孩子。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边响一边震动着。她抓起手机来,看到是那个熟悉的号码。是他来的电话。他告诉她说,刚下了飞机,正在找能到小镇上来的出租车。外面在下雪,出租车都不愿意开这么远,也许只能坐灰狗来。坐灰狗好,这样的雪天,灰狗更安全,她说。他问她是否路上一切都顺利,他问她过海关的时候有没有出问题。他知道她曾经担心海关会不让她过,因为他没在她身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乏。她说一切都很顺利,海关看了看签证,问她来干什么,住哪里,她说是来旅游渡假,要住在小镇的旅馆里。海关的那个小伙子说知道那个小镇,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就给她盖了个入境戳,让她过了。东京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她问他说。还好,他说。在飞机上一直在看资料,明早要跟董事会的几个人开个电话会议讨论一下。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她觉得有些心疼。他是一个工作狂,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经常在夜里工作到凌晨。小木屋好吗?他问她说。很好,很漂亮,很干净,旅馆老板娘也很热情。老板娘说原来在小木屋里住的人过节都回家去了,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她说。小木屋对面有个咖啡屋,那个咖啡屋样子像个船一样,挺有特色的,走不多远就到,那里的咖啡和甜点做得很好,他说。我已经在咖啡屋里了,甜点是很好吃,她笑笑说。那是个画家开的咖啡屋,你可以看看他的画。你不是挺爱看画展什么的吗?那个画家画了很多画,听说有的还在国家展览馆里展出呢,镇上的人管画家叫咖啡屋里的莫扎特,他说。莫扎特不是搞音乐的吗?她疑惑地问。因为画家小时是个画画的神童,像莫扎特一样的神童,只不过天分不是在音乐上,而是在画画上。我看过那个画家的画,很不错的,你会喜欢的,他说。

亲爱的,有件事----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她打断他的话说。
怎么了?他的口气里有些惊讶。
我们结婚好吗?她问他说。

亲爱的,我们不是以前说好过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愉快。我见过很多婚姻,家里的,同事的,朋友的 ---- 结婚前很相爱的两个人,结婚后就变了,两个人就不爱了。为什么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是一个自然规律,有统计数据支持的规律。你愿意像他们那样吗?
可是我想。不光想结婚,还想要孩子,要三个孩子。她狠了一下心,把话一下都说了出来。

亲爱的---
我想结婚,她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说。我想有个稳定的生活,也想有孩子,想看着孩子们长大。过去一直没有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而且过去我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别的都可以不在乎。可能是随着年龄大了,人的想法也会不一样吧,我想我不能过一个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生活。男人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是女人,绝大多数女人都想要一个美满的婚姻和有自己的孩子。
是有什么人给你讲了什么吗?他问她说。是你受到了压力了吗?

压力是有一些,她承认说。不过主要是我自己也想。我觉得我们都到了这个年龄,要是我们现在不能结婚不能要孩子的话,以后就晚了。
晚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以后要不了孩子了。亲爱的,我不是想强迫你接受这些,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可以先暂时分手一段,等到其中一个改变主意了----
听我说,难道我们现在这样相爱不好吗?干嘛要毁灭我们的爱呢?
不是毁灭,她平静地说。我是想有一个稳定的爱,一个有家有孩子的爱。

电话那边沉默了。她知道,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她以前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这样的话题。她从来没有这么直率地跟他谈过。现在的他一定很吃惊,一定不知所措。她可以想象得出他站在路边,举着手机发呆的样子。她有些后悔,刚才的话是不是太冲了,特别是说暂时分手的话,会不会让他觉得很受伤害。她过去从来没跟他提过分手的事,一次也没有。她不喜欢用分手来要挟。但是她说得是心里话。她需要让他知道她的想法。如果他不娶她,她必须得跟他分手,无论她多爱他。

我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想一想,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那好,她理解地说,外面的雪不小,路上也不安全,要不你先别着急赶着来小镇?等你想好了,再来小镇好吗?
好的。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想。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很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坦率的说,我以为我们都早就有了默契。现在我知道了,结婚和孩子对你很重要。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这是一件很大的事,会影响我们今后的一切。我没有这个心理准备,需要自己静下心来想一想。亲爱的,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好吗?

好的,我等着你。她对着电话飞吻了一下,随后按了结束键。


她合上手机,心里觉得很难受。但是她只能跟他这样说。即使现在不说,今后也得说。他最后的回答让她很失望。她本以为他无论怎么样也会赶来,今天下午就可以见到他,可以当面好好聊聊,沟通一下双方的想法。但是他现在不会过来了。他已经到了机场,离她只是几个小时的车程,但是他不会过来了。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不知道他会想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想通。她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来。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浓密了。雪像是从海上连续不断地刮过来,灰狗的站牌在雪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高崖上的灯塔已经消失在雪雾中,完全看不见了。咖啡屋前的路径都被雪覆盖了起来,四周的树木,屋舍和原来就铺满白雪的草地也都被重新罩上了一层雪纱。她看不清对面的小木屋的窗户,连旅馆房顶上的招牌上的大字也看不清了。她知道,他一直盼着这个圣诞节,想利用假期跟她在一起好好放松一下,休息一下。他想两个人好好在一起,什么也不想,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她也挺想这样的。她想懒散地挽着他的胳膊,不紧不慢地在无人的沙滩散步,让雪花轻轻地温柔地飘落头发上和身上,落在掌心里。她想跟他一起停下来拿面包喂飞上岸来的水鸟,看灰白的水鸟收拢翅膀落在眼前。她想跟他一起站在海边,面对着无垠的大海,看日出日落,凝望大海的风情。她想跟他找一家安静而浪漫的小餐馆,坐在一个有蜡烛有玫瑰花的小桌边,举起斟满龙舌兰酒的细酒杯,一起看窗外飞过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秒针的滴答声中体会着时光流逝的感觉。她想跟他在床边依偎着,脸枕着他的掌心,手指抚摸过他的嘴唇和胸膛,细细地倾诉着心里的爱。她想钻进他的怀里,让他把自己紧紧搂着入睡。只要在他的怀抱里,无论外面有多冷,有多少雪,她也觉不出寒冷来,只会觉得他的体温在温暖着自己。她一直在盼着这个圣诞节,但是今天他不会过来了。

她把手机放进手包,推开椅子站起来,穿上红色的羽绒服,准备回小木屋去。她看了一眼柜台,看见柜台上平放着一本薄薄的书,灯光把一个身影歪歪扭扭地打在柜台边的架子上。她看见灯光下的一个侧脸,眉头紧皱,很认真的样子,全神贯注,两只手指捻了书页一下,一页书被翻了过去,发出一声微弱的窸索的响声。她在咖啡屋里已经坐了几个小时了,这个咖啡屋里只有他和她,而他,只对她说过有限的几句话,给她做过一杯热巧克力,然后就自己在柜台后面看书。她想起了大学时喜欢过的那个高个子男生,那个男生也是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很爱在大教室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专心地读书。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虽然他是一个沉默的不爱说话的人,但是他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其实是一个相当敏感的人。

她挎上手包,向着屋门走去。在经过一处桌椅的时候,不小心被桌子角磕了一下,腿上感到一阵酸痛。她看到柜台后的一双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向她的方向看过来,像是在询问她怎么了,疼不疼。

你没事儿吧?他问她说。
没事儿,她勉强微笑了一下说。
有空再来,他跟她挥手再见说。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转过身来,问他说:他们真的管你叫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是有人这么叫,他笑了一下说。其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她拉开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门,冒着雪走了。他的目光透过咖啡屋的椭圆形的窗户追踪着她,看着风卷着雪在她的身后扬起,看着红色的羽绒服在雪中时隐时现,直到看到那片红色消失在对面的小木屋里。窗外的雪依然在静悄悄地下着,风也不断地从海上吹过来。屋内的CD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声音,空荡的咖啡屋显得更安静了。他翻开书,看见那个过早衰老了的女人在自言自语:“我对他的爱是不可理喻的,这在我也是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他竟爱得甘愿为他的死而死。一别十年,事情真的发生了,过去我可是很少想到他。我爱他,也许永远这样爱他,这爱不可能再增加什么新的东西了。那时我竟忘记有死。”他合上书,心里觉得一阵一阵的难受。他知道她心里的感受。他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一定是她从昨天起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今天不会来了。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要绕过半个地球。她来了,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心上人,而那个人却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来。就像他一直等待的小镇上的女孩。他看着靠着窗口的那个无人的座位,只觉得悲哀像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冰凉的海水,漫过了咖啡屋的每一个角落。每当他看见靠着窗口的那个座位,就会想起以前经常坐在那里的小镇上的女孩来。每当想起小镇女孩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像是扎了一根刺一样的隐隐的疼。是那种说不上很疼,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的疼。那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来,会觉得心上被扎了一下,让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疼。他不知道为何会想起小镇女孩来心里会疼,难道他们不是曾经很快乐的在一起吗?


海边小镇上的莫扎特这个称号,是《时代周刊》的一个评论家送给他的。

他并不懂音乐,他只会画画。他不知道莫扎特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读过莫扎特的传记,没有听过莫扎特的歌剧,也没有看过那部《上帝之宠》的电影。他不知道莫扎特是一个可以蒙着眼弹琴,现看歌词现谱曲当场演奏的罕见的天才;一个七岁就写出交响曲,十二岁就写出一部歌剧的神童。他只听学校里的音乐老师讲过莫扎特是一个很伟大很伟大的天才音乐家,而他呢,只是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里的孩子,每天放学后帮着母亲擦擦柜台和桌子,然后钻到一张桌子底下去专心地画画。

他记得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秋天,一位画家背着画架坐着灰狗来到了落叶缤纷的小镇。画家住在对面的小木屋里,每天白天在海边写生,晚上到咖啡屋来喝咖啡,跟镇上的女人们聊天。画家个子矮又秃顶,长得有些像毕加索,画得画也有些像毕加索,让人看不懂。画家把白天海边的写生拿给咖啡屋的女人们看,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左看右看,都说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海,倒像是游泳池。画家是从纽约来的,虽然看上去画的画都不怎么样,但是听说在纽约有自己的画室,在纽约的艺术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作品受到一些富人们的收藏,而且谈吐幽默,带着艺术家的气质,会讲很多大城市的逸闻趣事。

咖啡屋里的小镇人都很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画家,除了他。他从桌子底下第一眼看见画家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画家,因为画家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一迈进咖啡屋,眼睛就在忙着招呼客人的母亲身上转来转去。他看见这个画家的手不老实地摸了母亲的腿一下时,就更厌恶画家了。但是母亲显然并不在乎。母亲身体不好,面容也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很多。母亲在小镇上一个人很孤单,偶尔有住在小木屋里的男人晚上来咖啡屋跟母亲献殷勤,想跟母亲睡觉。母亲从来不拒绝。咖啡屋关门后,男人留宿在咖啡屋二层的母亲的卧室里,天亮后离开。没有人再回来看过母亲,除了一个医生。医生总会来看她,因为医生知道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医生曾经有一次跟母亲求婚,母亲拒绝了。找个健康一些的姑娘吧,母亲说。你知道我活不了几年了。在那之后医生跟别的姑娘结婚了,再也不出现了。母亲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她没有抱怨,也不会去想那些男人。母亲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她并不指望有谁会真的跟她好,她只是顺其自然的过着最后的日子。

画家倚靠在柜台前跟母亲谈艺术,谈戏剧,谈绘画,谈电影,谈小说。画家很能说,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讲得都是他听不懂的话。母亲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倾听画家讲得那些事儿,不时露出赞赏的微笑。画家的注意力都在母亲身上,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画家在的时候,他藏在桌子底下画他的画。他厌烦那个画家,只要画家在,他都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就像过去有男人想跟母亲睡觉时一样,晚上咖啡屋关门时,母亲先让他回自己的卧室去睡觉,然后把画家带回她的房间里。画家在母亲的卧室里的时候,他站在卧室的窗口,看着外面的黑黑的夜,盼着黑夜早些过去。有几次他夜里被母亲房间里的响动惊醒,但是已经习以为常,会把被子拉到头上继续睡觉。

画家临走前的那一天,终于注意到了他。画家要上灰狗离去了。在等着灰狗的时候,画家把行李箱和画架放在咖啡屋的门口,走进屋里来跟母亲告别,说要回纽约了。他依旧躲在桌子下画画,不肯出来。画家走到桌子边,弯下腰跟他打招呼,跟他告别,看见他正在画一双大大的湛蓝的眼睛。那是他喜欢的镇上的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小女孩是镇上唯一能跟她玩到一起的人,她喜欢他给她画的那些画。她在他身边坐着看他画画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很踏实,有一种无名的快乐,画得画也明亮起来。他用的颜色很纯,画上的那只眼睛是透明的,带着难以形容的纯真。最让画家惊奇的是,他不打草稿,不用橡皮。画笔所到之处,线条分明,明暗相间,每一笔看似随意,其实都恰到好处。这张画和他画画的方式打动了画家。

画得太棒了,画家弯腰看了一会儿后惊讶地对母亲说。真不可置信,简直是天才。他在小镇上太可惜了,会埋没他的。纽约有最好的画廊,有最好的艺术评论家,有很多有钱又喜欢艺术的富人。我可以把他带到纽约去,把他的画介绍给各个画廊和评论家,介绍给那些富人们,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画,买他的画。人们一定会喜欢他的画的。

谢谢你,母亲谦卑地说。但是不用了,我就想让他在小镇上待着,我们这样挺好的。

你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吗?画家继续坚持说。他有这样的天分,只需要有人把他推荐给合适的人,让人们能够认识他,承认他,接受他。这个世界庸才太多,天才太少,像他这样的一定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画家的。我把他带到纽约去吧,纽约和巴黎是出艺术家的最好的地方了。

真的不要,母亲低声说。我不想让他离开我,不想让他去纽约。

你想跟我去纽约吗,孩子?画家低下头来问他说。那是一个大城市,一个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方。你知道毕加索的一幅画值多少钱吗?上亿美元。有一天你会很有钱,很有名,钱多得超过你的想像,会有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游艇,一切你想要的都会有。你想跟我走吗?

不,他把画上的最后一笔画完说。我只想跟妈妈在这里,在这个咖啡屋里。

画家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正在进站的灰狗,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画家知道,他还小,等他有一天大了的时候,一定会想去外面的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去看一看的,没有一个人在那个世界里不被迷失的。画家把自己的名片留给他,告诉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想离开小镇,可以去画家自己在洛克菲勒中心开的画廊,那里随时会欢迎他。

画家没有能带他走,但是把他刚画完的那张有着一只清澈透明的大大的眼睛的画要走了。画家回到纽约之后,在一个艺术沙龙上把这件事情跟《时代周刊》的一个编辑聊起。编辑觉得很有意思,想看看画。画家第二天让人把画送到了《时代周刊》编辑部。编辑们请了经常给周刊写艺术评论的一个资深评论家来看他的画。

这不可能是一个九岁的孩子随手画的,评论家眯着眼仔细地端详着他画的那幅湛蓝的天真的眼睛说。构图无懈可击,线条简练,色彩丰富而精美。光和色非常和谐,在眼神里注入了很多主观的感情,抓住了眼睛最美的瞬间,让刹那成为永恒。虽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技法,但是整体感觉有自己的风格,独创一派。这是一幅可以挂到大都会博物馆里的画,绝对不可能出自一个小孩之手。
那只好请你去小镇上考察一下了,编辑说。如果是真的,可以考虑下一期在艺术版面专门介绍一下。现在骗子太多,天才太少,如果真能挖掘出一个天才来,也是我们对世界的一大贡献。


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评论家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专门坐灰狗风尘仆仆地来到小镇。评论家从灰狗上下来,看了一眼风景如画的小镇上的秋色,抖落一下身上的雨水,跟着其他的游客冒着雨推开厚重的橡木门,走进飘逸着浓郁香气的咖啡屋。

评论家像一个普通的到小镇上参观的游客一样,排队上洗手间,排队在咖啡屋里要了一杯咖啡,挑了一个靠窗的桌子一边静静地看外面的雨景,一边等着母亲闲下来。窗外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船型咖啡屋前的小径,一簇一簇的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花四处开放着,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椭圆形的窗户玻璃上,一艘小船在迷蒙的海上航行,灯塔巍然屹立在雨中,海鸥在低压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红色的沙滩因为雨水浸润的缘故,显得有些暗褐色。一丛带刺的山楂笼罩在雨雾之中,火红的山楂像是一颗颗玛瑙做成的珠子。

太美了,评论家心里暗想。以后退休了可以考虑到这里来。

等母亲招呼完所有的客人后,评论家走到柜台边,跟母亲聊了一会儿天,夸奖母亲煮的咖啡味道纯正,比纽约的咖啡店的好喝。母亲很高兴,热情地向评论家介绍着小镇上的风景,推荐评论家去海边走走,看看雨雾中的灯塔和沙滩。评论家喝着热热的浓郁的咖啡,有礼貌地点着头。

听说这里有个小孩画画很好,评论家貌似不经意地说。是你的孩子吗?
是我儿子,就在那里,母亲指了一下一个桌子的底下。店里只有我一个人照顾客人,忙的时候经常顾不过他来。他从小喜欢坐在桌子底下自己玩,现在还是习惯坐在那里,无论玩还是画画。

我可以看看他画画吗?评论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可以,母亲带着笑说。

评论家端着咖啡走过去,在桌子边蹲下来,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评论家蹲在他身边看着,像是聊天一样问他何时喜欢上的画画,何时开始画画,并且当场出题,问他可不可以画一幅沙子上的城堡。他拿着彩色的蜡笔,信手在白纸上涂去,几乎毫不思索,也从不修改,从不重复。几只彩色的蜡笔像是传说里的魔笔一样,不一会儿就在白纸上画出了一幅逼真的沙子堆成的城堡。评论家看着他画的时候,杯子里滚烫的咖啡倾斜着撒了出来,撒了一脚面都没有发觉。


简直是莫扎特第二。评论家回到《时代周刊》之后,瘸着被烫伤的脚对编辑们说。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位画家----包括最伟大最著名的画家---能够像他这样一挥而就,不用修改就完成一幅绝美的作品。

评论家把他暗自采访来的一切,都写在《时代周刊》刊发的一篇文章里,标题就叫《咖啡屋里的莫扎特》。文章说,如果世界上真有天才的话,那他无疑是天才儿童之一。他既没有名师指点,也没有进过专门的艺术学校,但是他的画就像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一样色彩朦胧而充满神奇,无拘无束,充满海边小镇的清新的空气,带着儿童特有的幼稚和童真。更绝的是,他画画时不打草稿,也不修改,就好象那幅作品早已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的手只需像打印机一样把画打印出来就成了一幅精美的杰作。这简直就像传说中的莫扎特谱曲,上帝把曲子早已放在上帝的宠儿的脑子里,他只需用双手演奏出来就可以了。

冬天凛冽的寒风第一次从海面上吹到船型咖啡屋,在舷窗一样的窗口上吹出一溜晶莹的冰花的时候,母亲收到了画家寄来的一期《时代周刊》。刊物的封面是那幅蓝色的清澈的眼睛,清澈得像是可以看见底上散落的硬币和游动的鱼的溪水。随着刊物寄来的是一封信,画家说《时代周刊》的文章给小镇上的天才画家敲开了门,他愿意作为代理,把画推销给纽约的艺术品收藏家,能够让她富起来,让她的儿子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成功的画家。母亲没有声张,悄悄地把杂志藏了起来。她给画家回信说,感谢画家的好意和帮助,只是她的生命无多,只想跟儿子在小镇上有个安静的生活,渡过生命的最后几年,别的就不奢求了。

虽然母亲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时代周刊这件事儿,但是它还是像一件轰动的新闻一样传开了。小镇上游客们突然增多了。游客们从拥挤的灰狗大巴上下来,在小镇上到处拍照,然后进到咖啡屋里来,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他成了小镇上旅游的一个节目。镇长亲自撰写的小镇旅游介绍上,用大字列着参观咖啡屋里的莫扎特这一项,旁边是船型的咖啡屋的照片和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的照片,还有那一期时代周刊的封面。这个旅游项目很受游客欢迎。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看过那些大师们作画的呢?那些出名的画家都是藏在关闭的画室里作画,不让任何人打搅。也正因为此,所有到小镇上旅游的人,几乎都会到咖啡屋来买一杯咖啡,弯下腰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这个旅游项目还有一个好处,幸运的人能够最后把他的画拿走。传言说有个人把拿到的他的一幅画卖给了洛克菲勒家族的一个收藏家,一夜暴富,跟中了头彩似的。

因为这个传说,母亲的咖啡屋生意更加兴隆了,小镇也名扬在外,游客连年大增,连到小镇的灰狗都不得不增加班次,由一天一趟增加为一天三趟,后来增加到每隔一个小时一趟。灰狗拉来一车一车的游客,他们下了车,就直奔咖啡屋来,等着他画完画后看谁能拿到画。来咖啡屋的人多了,有的时候要在咖啡屋外面排起长队,像是节日参观免费的博物馆似的,要走了一拨人才能再放一拨人进去。进门的人,先在门口拿一张号,等他画完了之后,由镇长亲自摇号,把画赠送给中奖的人。拿到画的人兴高采烈,梦想着这幅画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没有拿到画的人也像是看了一场演出一样,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离去。有的人在咖啡屋前拍照留念,有的人站在他画画的桌边合影,有的人去看镇上的灯塔和沙滩。

只是他对外面发生的这一切都不知道。不论外界如何嘈杂,他很少说话,只是坐在桌子底下专心地不紧不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一个一个童话世界像是乐曲一样不断地随着他的画笔流出来。海底下生锈的埃菲尔铁塔,云层上透明的水母,贴在飞机肚子上的巨大的海星,珊瑚礁围绕的海底宫殿里的白雪公主,被水草绊倒的小矮人,手里抓着金枪鱼的王子,还有他喜欢的那个小镇上的女孩的眼睛。他总是画她的清澈透明的眼睛画不够。


在经过最初的热闹之后,小镇上的游客后来慢慢地减少了。毕竟,很多人只是凑个热闹来小镇,过后就再也不会来了。那些想通过拿到他的画来赚钱的人,发现他的画大多数也都是平平淡淡,卖不出价钱,就再也没兴趣坐灰狗来小镇了。咖啡屋逐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灰狗大巴的班次也减少到原来的每天一班。渐渐地人们把他给忘掉了,谁也不再想起这个小镇,也不再想起这个小镇上的莫扎特。

只有她,那个小镇女孩,依旧每天骑着自行车来找他。无论咖啡屋人多还是人少,每天她都骑着自行车,沿着镇上的崎岖的小路骑过来,把自行车放在咖啡屋门口,带着书包来到咖啡屋,坐在靠窗户的那个座位上,做作业或者看书,或者走到他身边看他画画。她喜欢读书,做完作业后,就在书架上找一本小说来读。他喜欢看见她在咖啡屋里坐着,看见她在那里做作业或者看书,他就心里觉得很快乐。她不在的时候,他会心里觉得很烦躁,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一样。她离开了小镇去了海那边的城市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习惯。他觉得很郁闷,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的郁闷。半夜里醒来,他看着窗外的苍白的月亮和深蓝的夜幕,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艘在夜色里航行的孤单的船,一艘在海面上茫然漂流的桅杆船,一艘疲惫的船,不知道该去哪里,停泊在哪里。


从小镇女孩离开镇上的那一天起,他的画风也开始变了。每一张画,虽然依旧带着孩子一样的天真,里面却透着一种悲哀,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说不出来的伤心,就像坐在一棵大树下,看落叶被秋风从地面纷纷卷起在空中乱飞的感觉,又像一个人在秋雨里行走,被细雨打湿肩膀的感觉。画中偶尔会出现一笔温柔的色彩,随后又会被低沉的忧伤代替。

母亲是一天早上突然离去的。他在楼下给母亲做早餐的时候,听见楼上响了一声。他跑到楼上,看见母亲垂头坐在卧室的圈椅上,手里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白色的咖啡杯子碎成了几块,褐色的咖啡洒在母亲的睡衣上,还洒了一地板。母亲死去的时候面容很安详,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微笑。这些年来,母亲靠自己的双手,还清了开咖啡屋时借的银行的贷款,把咖啡屋留给了他,让他可以在小镇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只要他能做咖啡和甜点。母亲去世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长,长得就像是流不完的溪水。一阵阵北极的寒风从海上吹来,像是连绵不绝的波涛,吹走了小镇上的游客。天气冷,游客少,镇上的人也不怎么来咖啡屋聊天了,大多数时间只有他自己在咖啡屋里。本来就有些内向的他,自从母亲和他喜欢的女孩都不在咖啡屋之后,就更加低沉了。他很少说话,几乎也不迈出咖啡屋去。小小的咖啡屋成了他的全部的世界。他在里面干活,睡觉,画画,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就隔着窗户眺望着海那边。

他看不见海那边的城市,看不见那座城市里的摩天高楼和霓虹灯,只能看见天水交接处的厚重的灰云和迷雾一样的海面。他皱着眉头在窗户前沉思,咖啡屋里的人有时好奇地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能在窗户前站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看着海边的白色的木板房,看着那些覆盖着白雪的褐色的礁石,云层底下低翔的海鸥,水上漂浮的冰块,昏暗的山林和一片一片覆盖着白雪的灰白得让人绝望的沙滩。他看着灰色的云层,像是有很多问题要从中找出答案。但是他找不出答案来。日子如梭的飞过。女孩离开小镇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每天看着窗外的灰狗车站,看着灰狗带着一身疲惫和泥土进站,看着不多的旅客满面倦容地从灰狗上下来,盼望着能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十年了,那个身影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他每天都在看着窗外的灰狗,盼着有一天她会不期而至。就像今天,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圣诞的前一天,他依旧在等着,等着窗外的灰狗到来。虽然他知道,即使今天灰狗来了,她也不会在上面,但是他依然在等待着,等待着奇迹的出现。每个人都在等待,有的人等来的是相聚,有的人等来的是分离;有的人等来的是幸福,有的人等来的是悲伤。他不知道由于外面的风雪,今晚的灰狗会不会来,但是他依然在等待着,就像十年来的每个日子。




从咖啡屋到小木屋只是一小段路,但是对她来说,那一段路却显得很漫长。她觉得浑身疲累,在雪地里顶着风,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她过去只知道雪很美丽,但是不知道海边的风可以这样冷,雪可以这样硬。雪嗖嗖地打在脸上和脖子上,像是针扎一样的疼。她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屋顶上的一蓬雪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肩膀和脖子上,把她凉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她走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在门口的鞋垫上把沾满雪的靴子脱了,扔下手包,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掀开被子,坐到了床上。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她靠着小木屋的床头上,隔着窗户看着远处的宽阔的海面,想起了郑愁予的这首诗。雪源源不断地融入海面,融入海的波涛里,跟灰色的海水融为一体。一只海鸥停在窗玻璃上,阻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见海鸥有着一双红色的小眼睛,雪白的肚皮,灰色的翅膀,黑色的嘴和尾尖,棕色的小爪子。她想起昨天下灰狗的时候也见过一只这样的海鸥,看见海鸥从灰狗站牌顶上飞过,飞过她的头顶,落在一堵堆满雪的矮墙上,棕色的爪子和矮墙上的雪融合在一起,在雪中留下清晰的脚印。窗外一阵阵涛声传来,那是海潮在和礁石对话吗?雪无声地落在窗棂上和海鸥的身上,海鸥扬起长长的灰色的翅膀,叫了一声之后,飞离了窗户,带着优美的滑翔弧度,消失在波涛上的雪中。

她喜欢雪,从小就喜欢雪。她以为她一生都会喜欢雪。但是今天,她没有心情看雪。她在等着他的电话。可是他一直没有来电话。从他下了飞机跟她通了那个电话之后,就一直没有来电话。他现在怎样了?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她猜他住进了机场附近的旅馆,正在旅馆里沉思着她跟他说得那些话。五年了,她没有跟他提过任何要求。五年了,她没有强求他做过任何他不喜欢的事。五年了,她从来都是把自己对未来的想法埋在心底。五年了,他应该好好想想他们之间今后会怎样。


你真傻,迟早会上当受骗的。闺蜜曾经正儿八经地警告她说。别跟姐说他爱你。他都不跟你结婚,能叫真爱你吗?你跟他耗什么呢?我跟你说啊,像他这样事业有成,挣钱多,家庭很好,又彬彬有礼的绅士绝对不可靠,因为他们随时都能找到喜欢他们的年轻女孩。你要等到自己老了,等到他爱上另外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把你甩了,才会明白,才会悔悟吗?他不跟你结婚,什么都不会失去。相反,他有更大的自由,还不用担心将来你们不好了,你分他的财产什么的,有钱的人都算得精着呢。我跟你说啊,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青春和美貌。你跟他耗下去,失去的可是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你可得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别这么傻,总听他的,你要有自己的主见,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该撒手的一定要撒手。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一样的人,会是个例外。她相信他对她的爱。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她娶走。闺蜜曾经几次劝她跟他果断地分手。他们一起约会一年后,她带着他去参加闺蜜搞的一次聚会。闺蜜在聚会上跟他聊天时,曾经半开玩笑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吃上他们的喜糖。他很直率地告诉闺蜜说,他不喜欢结婚和要孩子。闺蜜事后打电话给她,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不想结婚还跟她好什么。她说这是他的怪癖。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但是他就是这样。闺蜜说那你怎么办呢,难道跟着他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你们怎么要孩子呢?她说她会改变他。

但是她没有能够成为例外。至少到现在还没有。

一开始她把闺蜜的话置之一笑。但是闺蜜总是坚持不懈地劝告她。现在,闺蜜的话越来越击中她的要害。其实这两年来她已经有些担心了。不光是她的年龄眼看着就往三十走了,而且她觉得他们之间的爱已经没有过去的热度了。他们好了五年,即使最炽热的爱也会降温了。她怕这种趋势走下去,用不了再一个五年,他就会跟她没有多少爱情了。那时,她就会三十五,他就会四十九了。有钱有势的四十九岁的男人依然可以找到美艳如花的女人。而她呢?如果爱情的火熄灭了,又没有孩子的纽带和婚姻的约束,她能有安全感吗?一个异国恋了十年,最后被甩掉的三十五岁的女人,别人会怎么看呢?还会有人爱上她,喜欢她,要她吗?她不知道。过去她没有担心过。现在她开始有些担心了。她开始觉得闺蜜的话有道理,也后悔没有更早跟他把问题直接摆明了。五年已经有些太长了。好在还不算太晚,虽然她就要迈进三十了。可恨的三十。三十岁的女人应该操心生孩子和教育孩子,就像她的闺蜜,大学同学,同事和朋友们一样。而她却还没有着落。男朋友算什么呢?男朋友是一只在风雨中随时会翻的船,只有婚姻和孩子才会让这只船稳定一些。她要让这只船稳定一些,或者放弃。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机,上面是黑黑的屏幕,没有短信,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来电话。她想给他打个电话。她拿起手机来,想了一想又放下了。她不能给他打电话。她怕自己在电话里软弱。她怕自己坚持不住。她怕他会觉得她离不开他。她怕他说几句话会把她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给打消了。她必须坚强一些。她必须要让他感觉到,她可以离开他。她必须让他知道,他会失去她。她必须让他明白,只有一个办法能把她留在身边,就是娶她,跟她生孩子。

他是她第一次真正爱上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在他跟她的第一晚,在香格里拉的阳台上,他就已经告诉她说,他不想跟任何女人结婚也不想要孩子。她那时还没有爱上他,想着第二天就会离开,所以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当他再找到她,开始跟她约会后,就像电影里和小说里看到的似的,她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爱在心里滋润,发芽,像是一颗小豆芽在飞快地疯狂地成长。像所有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她那时全身心的爱着他,想着他,渴望着他,掉入爱的陷阱。即使前面是悬崖,那时她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她也绝不后悔。过去她看到小说里描写的爱情,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人怎么可以那么傻。现在她觉得当时自己就像是小说里的人,在往看不见底的深渊飞蛾扑火一样地扎下去。

她总是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的的地方,想起赛克大厦旁边的那家小CD店,那家坐落在大厦底层,临街的阳光充沛的小店。她喜欢音乐,逛CD店是她的爱好,所以第一次约会时,他让她挑个地方,她挑了这家CD店。这家小店离她在外企上班的地方近,走着就可以到,人不多,CD品种也齐全,她午休时间就可以从公司出来,到店里转转。CD店里有试听机,她可以戴上耳机,在那里听上几首自己喜欢的曲子,把自己沉浸在让人感动的歌声里。

她坐在床上,想着他,仿佛看见自己又走进了那家小店,眼前的景色变成了黑白色的电影。她看见自己推开门,走到站在柜台前的他的身后,听见他在问售货员,哪里可以找到Natalie Imbruglia的《Torn》。她看见她带着他走到了CD店一角的一个架子上,在那里很快就翻出了这张CD。店里有一个试听的机器,他戴上黑色的耳机试听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白色的衬衣上,她注意到了他的衬衣很合身,领口和袖口都非常合适,纽扣很有特色,而且衣面熨得很好,既干净又平整。她喜欢整洁的男人。她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黑皮鞋干净得像个可以照出人影的镜子,一尘不染。北京是个风沙很大的城市,难得看到皮鞋有这么干净的。她看见他戴着耳机,眯着眼在很投入的听歌。他把耳机放下,谢了她,跟她说就是这首歌。他说话时嗓音温和,彬彬有礼,浑身带着一股自信和阳光。她拿过耳机来,戴在头上,里面传来有些嘶哑的歌喉:

Illusion never changed
Into something real
I'm wide awake and I can see
The perfect sky is torn
You're a little late, I'm already torn

你怎么知道这首英文歌的?他好奇地问她说。
从高中起就喜欢歌,听了很多,以前听过,就记住了,她有些羞涩地笑笑说。

她没有告诉他,她喜欢这首歌,是因为曾经在一个杂志上读过一篇描写这个歌手的文章。这篇文章说,这个歌手原来是演电视剧的,曾说“自己的声音要是录成了唱片,那一定是不能听的”。她很赞同歌手对自己的评价,歌手的嗓音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很一般。但是一九九八年,这个无名的从来没发过专辑的小歌手唱的《torn》红遍英美,一下就登上了排行榜的冠军,也成了英国电台里点播率最高的歌。MTV的年度最佳新人,英国太阳报的年度最佳女歌手,八百万张的CD销售额,都是因为这一首单曲。一个从澳大利亚去了伦敦的小歌手,默默无闻地住在一个小公寓里,唱着自己的歌。一夜之间,突然被世界发现,成了最红的歌手。她喜欢这样的故事,就像是当代灰姑娘一样的故事。她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都讲得是事实,但是她被这个故事打动,也喜欢上了这个歌手。


他们在一起总是有很多可说的,他很能讲,给她讲出差遇到的趣事,讲工作中的琐碎的事情,讲董事会成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和互相倾轧,讲他去过的国家和城市,讲各个国家的风俗和文化的不同,讲自己闹过的笑话,讲家里的秘密。她给他讲单位里发生的故事,讲她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讲她高兴的和不高兴的事。他总是夸她,说她很美,是世界上最美的。虽然她知道自己比一般的姑娘漂亮一些,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像他说得那样美。但是听到他这样说,她心里依然很高兴,甚至有点儿小陶醉小得意。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人认为她是最美的。她喜欢听他告诉自己说,你这件蓝色的外衣很不错,很合身也很美丽。她喜欢听他说她新做的头发很漂亮。她喜欢把脚伸出来让他看新买的鞋,告诉他这是哪个店里买的,又便宜又好看。

他经常在世界各地飞,每次回到北京来,都给她带一些世界各地的礼物。她的冰箱上贴满了带着世界各地标志的磁冰箱条。他知道她是王菲的粉,特别喜欢王菲,于是在中国分部策划的一次广告活动中,当他听说要请王菲来拍几张照片的时候,特意飞到中国来参加。他请了一个画家照着王菲小时的照片画了一幅素描,在见到王菲时,把素描交给了王菲,说想用这幅素描换一个王菲签名的照片。王菲问他听得懂中文歌吗?他说不是他要签名,是想给自己的女朋友一份惊喜。不久之后,她很诧异地收到了王菲的一封信,信里感谢那张素描,说引起了小时的很多回忆,说小时自己胖嘟嘟的,扎着两条小辫很难看,老觉得自己是个是丑小鸭。信里附上了一张背面有签名的王菲高中的照片,感谢她是一个这么上心的粉丝。她不知道里面提到的素描是怎么回事儿,觉得一定是王菲误会了,但是猜到了是他干的。她拿着王菲的信和照片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反问她喜欢吗。

她在感情上是一个执着的人,一旦认定就决不放弃。她曾经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爱叫做地老天荒,也一定有一种爱是可以甜得让人陶醉,幸福得让人晕眩,但是最后两个人只能分手。她现在也依然相信有这两种爱。只是,她现在有些担心,怕那种地老天荒的爱不属于她。她赌得是地老天荒,但是,如果要是另外一种结局呢?


她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微弱地响了一声,知道是手机在提醒她有短信等着她去读。一定是他的短信,这么快就来了,一定是好消息,她想。她伸手拿过白色的手机,举到眼前来。她按住底下的小圆键,漆黑的屏幕顿时亮了起来。她看见上面有一条父亲发来的QQ。原来不是他来的,是父亲来的。她有些觉得失望。

一切都好吗?父亲在QQ上问她说。都好,都很好,她说。他也到了小镇了吗?父亲问她说。到了,今早就到了,正在睡觉呢,她撒谎说。这样好,就怕你自己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出事儿。你妈和我都一直很担心,他也不说去机场接着你跟你一起走,父亲抱怨说。他忙,没时间,我都多大了,早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她说。多大了你也是孩子,父亲说。您就放心吧,也让我妈放心,我都挺好的。这边雪可大了,海边可漂亮了,小木屋很美丽,旁边还有一个很好看的咖啡屋,她说。风景都无所谓,只要你安安全全的就好,父亲说。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北京这是半夜啊,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闪着蓝光的电子表问父亲说。怕白天给你发,你那边是夜里,影响你睡觉,父亲说。

她看着QQ,好像看见父亲躺在床上,仰着头举着手机在敲字。父亲的手很笨拙,在手机上敲字总是敲错,有时敲错了字会闹笑话。父亲在QQ上一再叮嘱她好好休息,说海边冷,不知她的羽绒服能不能保暖。父亲说,出门要多穿点儿衣服,海边风大,比陆地要冷。我都知道,您赶紧接着睡去吧,北京今天是圣诞,祝您和妈妈圣诞快乐!她最后回复父亲说。

她合上手机,想起父亲小时从幼儿园接她出来,领着她的手,走过街角的零食店,进去问她喜欢吃什么。她总是要巧克力。父亲是一个很慈祥的人,每次都蹲下来,看着她的脸,跟她说巧克力对牙不好。但是她是一个任性的女孩,说她就要巧克力。父亲也就给她买了,告诉她说别告诉妈妈。她在街上吃完巧克力,把嘴角抹干净,才回到家里。她觉得父亲很宠自己,无论什么,只要是她喜欢的,父亲都会给她。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喜欢去公园玩滑梯,即使是冬天的时候,她也喜欢坐滑梯。光滑的铁皮滑梯摸上去很冰凉,有的时候上面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的冰霜。父亲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带着她往下滑。有一次父亲从滑梯上摔了下来,腰好久都没有好,但是依然佝偻着腰,领着她去玩滑梯,只是不能再抱着她,而是用手扶着她。她想起有一个夏天父亲带她去十渡玩,来到一条小河边。河里有石头铺成的一条小路,被水漫过了。她想从石头上走到河对岸去。父亲看了看河对岸,脱下鞋来,用脚试了试水的深浅,然后帮她把凉鞋脱了。她问为什么要脱鞋,父亲说石头滑,穿着鞋容易滑到水里去,要赤着脚走过去。父亲把裤子挽到膝盖上面,一只手提着他们的鞋,一只手领着她。石头上的水有些凉,淹到了她的脚裸,还长着一些绿色的青苔,有的地方踩上去滑溜溜的。在河中间的时候,她觉得很兴奋,像是在探险一样。而父亲显得很紧张,只是全神贯注地小心翼翼地领着她,从小河的这面走到了对岸。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对父亲很任性,但是对他,却一点儿也任性不起来。


她坐在床上,半盖着被子,在等着他的电话。她不断地用目光扫视着手机,期待着手机响起来,会听到他的低沉的声音,或者会吱的一声,来一封他的短信。她心里的担忧开始越来越重。她以为到这时他应该已经想明白了,会给她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的。但是他没有。

她时差没有倒过来,等着等着电话就困了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了幼儿园,刺眼的阳光下,爸爸在门口等着她,拉着她的小手在沿着街道走。她梦见爸爸的背驼了,脚步也很慢。她梦见走着走着,自己的鞋带开了,爸爸蹲下身,给她系鞋带,但是鞋带怎么也系不好。在来小镇来之前,她去看望了父母。在父母家,她总是抢着做饭做菜打扫卫生,让父母在一边看着休息。她把客厅的木质地板擦得铮亮,把厨房里的壁橱和炉子也都擦干净,把炉子周围的墙上贴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新铝箔纸,把家里有些漏水的水龙头给换成新的,还把厕所的马桶座给换了。母亲说原来的马桶座坐着不舒服。她看到家里的沙发旧了,弹簧不好了,坐着的时候有些塌陷下去,就去了附近的家具商店,在那里买了一套新沙发,让卖沙发的给运到家里来,把旧沙发抬走,换上了新沙发。她父亲说她懂事了,过去回家来总是坐着或者躺着休息,都是妈妈给她做饭吃,也从来没有帮着收拾过家,这次完全不一样了。母亲说回家了就好好休息,那些事留着让你爸去做,或者等到春节放长假的时候再做。

她梦见了他。她梦见血红的太阳。她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是知道那就是他。她梦见她和他坐在飞机的一排座位上,梦见飞机在万米高空断裂开了,变成了两截,从她和他的座位中间分成了两截。她梦见他坐在座椅上,系着安全带,随着一截断开的飞机翅膀下落,慢动作一样缓慢地坠入火红的海中,没有溅起浪花就消失在镜子一样平滑的水面下了。

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见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她怔怔地靠着床头,看着窗外。她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灯光照在没有拉窗帘的窗户上,玻璃里映出她的孤单的影子。她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就没有安全感,在这个异国他乡的雪夜,没有他在身边,她就更觉得不安全。她下床走到窗前,看见一片茫茫的雪笼罩着大地和天空,有几盏彩灯在远处闪耀,朦朦胧胧的。她看见灯塔的窗户里射出一束微弱的红光,穿过海面,消失在厚厚的雪雾里。她看见对面的咖啡屋在雪中沉默地伫立着,像是抛锚在沙滩上的一艘海盗船。她看见咖啡屋已经亮起了通明的灯火,灯光在逐渐暗下去的天空里显得很明亮和显眼。她拉下窗帘,把窗玻璃遮住,坐回到床上,盖上被子,在静谧的灯光下继续等着他的电话。

他举着画笔,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鹅毛一样的雪。雪无穷无尽地下着,晶莹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满了咖啡屋前的石子路,把路径,山林,海面,灯塔,沙滩,都笼罩在白色的雾里。一层层的海浪被染成灰白色,海鸥的翅膀在雪中绕着桅杆盘旋着,安静的空气里不时传来几声鸟的鸣叫,冰冷的海水吞噬着坠下的雪花,海上的潮气透过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门的缝隙钻入屋内。他茫然地看着海面,看着海鸟的背影消失在桅杆之间,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地消失了。他把目光转向了灰狗车站,站牌底下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站牌的柱子孤零零地立在雪中,像是一尊无言的雕像。

他在画板上涂上了最后一笔,在右下角签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画面是一张头像,是他昨天从窗口里看见的她的面容。画面上,她皱着眉头,眯起来的眼睛让她的眼睛和神态看上去很像离开小镇的那个女孩。他放下了手里的画笔,把画笔横放在画架的底槽上。他看了一眼左手拿着的调色板,上面混合着灰色,蓝色,黄色和青色的斑斓的色彩。他用一块已经脏了的抹布把调色板上残存的油彩擦掉,把调色板也放在画架上。他端着画画时用的一个洗刷颜料的小水桶走到柜台后面,把水捅里已经变成深灰色的水倒掉,把手洗干净,把套在身上的一件沾染了各种颜料的围裙解下,搭在水池边的一个架子上。

夜色随着无声的雪沉了下来,轻柔而忧郁地笼罩了小镇。黑暗降临了。远处的小镇的几间房屋的窗口里亮起了橘红色的灯光。这样的风雪夜里,小镇上的人们守在自己的家里,围着壁炉说笑,没有人来咖啡屋。他一个人坐在咖啡屋里,坐在屋顶垂下来的一个吊灯下,像是站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雾中,倾听着雪压在屋顶的声音。

灰狗今天晚了。平时都是五点来的灰狗,已经六点了还没有到来。灰狗今天还会不会来呢?他看着窗外覆盖着雪的马路和沾着雪的灰狗站牌,问着自己。但是他没有答案。

画板孤独地立在靠窗的画架上,像是皱着眉头眯着眼的蒙娜丽萨。


他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再看他的画。《时代周刊》的那篇文章早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咖啡屋里的莫扎特也早已成了过去。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游客们没有人再围观他画画,镇长也把他从小镇的旅游介绍上撤了下来。只有当人们想找他的时候,才会习惯地看一眼画架。但是,即使站在画架前的身影不在了,人们也不会感到惊奇,因为他们知道他经常要在柜台后面忙碌,招待客人,如果有事可以在柜台后面找到他。毕竟,对于小镇上的人们来说,他的那些画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没有人在意他画什么,画得好还是画得不好。就像咖啡屋里的CD天天播放的音乐,没有人觉得好,也没有人觉得不好,甚至人们都觉察不到咖啡屋里放没放音乐。即使是莫扎特天天在咖啡屋里演奏,日久天长,人们也不会觉得那些曲子有什么奇妙之处了。人们也许都会懒得走过去看一眼莫扎特在弹什么。

世界在变。小镇在变,只有他依旧没有变,还是十年前一样,做他的咖啡,画他的画。他的画比过去成熟了,失去了一些天真,增添了一些沧桑。他画画的时候,也不总是一气呵成,有的时候只画一半就停在那里,就像正在演奏的一只乐曲在半空中嘎然而止,一只鸟张着翅膀停在半空中,一股清澈的喷泉凝固在空气里。他的画面是安静的,流畅的。他的画笔在画板上游走,像是在空气中翩然起舞。只有在画板面前,他的笨拙的双手才变得如蝴蝶般灵巧,像是一个小提琴手,在纯净的空气里奏出飘逸的音乐来。那音乐里流出的是一种海鸥飞过平静的海面的孤独,一种夕阳缓缓下坠的惆怅,一种烟灰落在地上的哀伤,一种泛着涟漪的等待,一种群鸟飞走后的空虚。

CD里正在放着ANDY WILLIAMS的《Speak Softly Love》。他看着屋内,缠绵悱恻的音乐从屋顶上倾泻下来,仿佛把屋内的灯光也拉暗了下来。他仿佛看见穿着紫色的衣裙的小镇女孩在靠着窗口的桌子上看书,看见一个英俊的少年端着一杯草莓smoothie和一碟甜点向着女孩走去,木质的地板在少年的脚下仿佛变成了西西里的黄绿色的田野。少年把红色的smoothie和诱人的甜点放在女孩面前的桌子上,点头微笑,然后窘促地转身离开。女孩在少年身后笑了笑,停下笔来,捏起一块巧克力色的甜点,仰头侧耳细听着音乐。音乐也是那首《Speak Softly Love》。她听到“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的时候眼眶湿润了起来,好像乐曲清晰地温柔地拨动了内心深处的易碎的水晶。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变成暴风雪了。雪不是一片一片的下,而是像散开袋的面粉一样整团整团的落下来。他站在窗口,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灯光从被雪遮掩的窗口撒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的黑暗里。远处灯塔投射出的长条形光束缓慢地掠过海面。礁石和渔船的桅杆像是怪兽的身影,在黑暗中稍现即逝。雪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遥远,就像是迷失的久远的记忆。天气预报说今夜到明天有二十厘米的雪。他记得十几年前有一夜曾经下过一次五十厘米的雪,第二天早起,雪把咖啡屋的门口都堵住了,门都推不开。那一次他很兴奋,像是挖战壕一样,在门口挖出一条路来,一直挖到灰狗车站的站牌下。那时他甚至希望雪再下得大一些,最好能高过头,那就真像是电影里看过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战壕了。在物理课上老师曾经教给他们用四方的镜片做过潜望镜,要是雪比人高,他就可以用上那个潜望镜了。

他抚摸着桌子,想着上午坐在这里的女人,心里很为她难受。他知道当你等待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却迟迟不来,那是一种什么样感觉和心情。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透过窗口,穿过瀑布一样飞泻下来的雪,扫向小木屋方向。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她的窗口还在闪着朦朦胧胧的桔黄色的灯光。这灯光在风雪中摇曳,显得十分脆弱。圣诞夜晚是家庭团聚的时候,是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把冒着热气的火鸡切开放在盘子里,一边喝红酒,一边放松聊天的时候。圣诞夜应该是温馨的,甜蜜的,充满爱的时刻。圣诞夜应该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刻。他没有亲人,每到这个节日,只能自己过。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在圣诞夜里喝一瓶酒,蒙着头睡一大觉。他为那个小木屋里的女人难受,因为在这个风雪夜里,她放弃了跟父母在一起,也没有留在北京,而是在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小镇,等着自己的心爱的人。她等到的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雪。


他走回柜台,开始打扫咖啡屋。今天从早到晚没有几个人来买咖啡,屋里很清洁,其实并不需要再打扫,但是他还是拿出扫帚来,把地面扫了一边,又从柜台下面拿了一把墩布出来,墩了一遍地。他墩到窗口她坐过的桌子边的时候,看见桌子底下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纸杯子,夹在桌子腿和墙之间。他低头把滚在墙角的纸杯捡起,用墩布把地上的褐色的液体擦干净。他把墩布拖回柜台后面,放在墙边的一个长方形的盆里,用清水洗干,挂在墙上的一个钩子上,让水滴答到水盆里。他走回柜台,坐在一个圆圆的高脚凳上,胳膊肘放在柜台上,在桔黄的灯光下翻开那本薄薄的书。他忘了上次读到哪里了。他心不在焉地随手翻开一页,在想小镇上的那个女孩,此刻在干什么。也许此刻小镇上的女孩正在跟家人一起在厨房里准备圣诞夜晚餐,也许正在跟爱人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许正在端着一杯鸡尾酒在某个喧哗的圣诞派对里穿梭。他从收银机旁边的笔筒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签字笔,在书的空白处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那个熟悉的号码。那个八年以来总想拨打却从来没有打过的号码。小镇上的女孩大二时从学校宿舍搬出来,换了一个住处,曾经告诉过一个电话号码给他。他知道,这个八年以前的号码应该早就过期了。这些年来,有好多次他拿起电话,想拨这个号码,但是又放下了。这些年来,这个号码像是自己的生日一样,他熟记在心,从来没有忘记。这些年来,他想给小镇上的女孩打个电话,但是每当想拿起电话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即使电话号码没有换,即使她能接起电话,即使这么多年后她还能想得起来他,又能怎样呢?

十年了,他们走在不同的轨道上,他一直在小镇,小镇上的女孩一直在海那边的城市里。他是属于小镇上的人,而她是属于大城市的人。她告诉过他,她喜欢大城市里的一切喧嚣,即使那些空气里的噪音和上下班时间拥挤的人流车流,对她来说也是大城市的美丽而自然的一部分。她喜欢热闹,喜欢四目所及之处是灯火通明的高耸的楼群,喜欢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组成的光流,喜欢玻璃大厦上一块块闪着霓虹灯的巨大的广告牌,喜欢马路边一间间的风格迥异的餐馆和各类新潮的衣服店鞋店,喜欢爵士音乐节时步行街上的卖啤酒的小摊,喜欢夜晚街头上表演的艺人,喜欢河边的装饰得古色古香的马车,喜欢夜幕中耸立的古老的城堡,喜欢马路上行驶的双层的公共汽车,喜欢地铁里带着冷风飞驰而过的车厢,喜欢挂满各种各样艺术品的展览馆和博物馆。小镇上的女孩高中毕业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海那边的那座大城市,她是多么的激动和开心。而他,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去,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却是无比的伤心。

他们曾经是那么好。他放学后在咖啡屋帮母亲干活,她每天都到咖啡屋来,坐在一个小桌子上做作业,看书,把自己的笔记和作业让他抄,跟他一起做学校里的项目。他总是给她做一大杯她爱喝的草莓smoothie,给她端上一碟刚做好的小点心。他腼腆,谨慎,内向,言语不多,从来不袒露自己的感情。只是有一次,在秋天的一个周末,他们去了一个同学家开派对。她挨着他在后院的篝火边坐着,喝着啤酒。他喝多了,周围也没有人,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承认了。他说有时会梦见她。她问他梦中的她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他说在梦里他看不清她,但是知道是她。他说有一次甚至梦见她裸体躺在他身边。她笑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把这件事又告诉了最好的朋友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转头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没过多久,高中里的所有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一个平素大大咧咧的男生身上,本也算不了什么。唯独他是一个内向的,平素严谨而不爱说笑的学生,这事就有些不寻常了。有同学在学校拿这件事儿逗他,问他昨晚又梦见了裸体的谁了。他感到非常的恼火,知道是她告诉别人的。他矢口否认,当着班里所有的同学的面说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儿。班里的同学都扭过脸去看她。她涨红着脸,觉得很气愤,因为当他这样否认的时候,别人看她的眼光好象她是一个骗子一样,好像是她臆想出来的一样。她没有辩解,但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了,再也不去咖啡屋了。一个星期以后,他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英文课结束的最后几分钟里,当老师问谁还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站起来,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承认了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洗刷了她的耻辱,而她也当即原谅了他。她很感动,因为她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内向的人,一个在班上几乎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从不主动站起来的人,也不怎么说话的人,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当众站起来澄清这件事。他们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她依旧每天到咖啡屋来,把做好的作业给他抄,他给她做草莓smoothie和端给她刚出炉的小甜点。

他坐在灯下,低头想着那些过去的事,手里的书停止在一页上。这么些年以来,他依然能感到小镇上的女孩离开后的那种痛苦。每当想起小镇上的女孩来的时候,他心里都会涌出一种无名的悲伤,那种悲伤无可阻遏地从心房里涌出来,流遍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读过很多小说,读过悲伤的小说,他被那些小说感动,会为里面的主人公难受。只是那些小说里的悲伤,都比不上切身的悲伤。小说里的悲伤,他放下书就会忘记。而现实里的悲伤,却是随时会想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做着什么,猛一抬头或者低头,也许只是看见窗口的那个座位,也许正在烤制她曾经喜欢吃的一个甜点,也许瞥见一个人登上即将离去的灰狗,也许看见一个像她的背影,也许就是客人的一句话,也许是喝咖啡的情侣们的一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心底的一条弦就会突然被拨动,就会突然想起小镇上的女孩,心情郁闷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病态的人,但是没有一种药可以医治他心里的难受,即使春天最让人沉醉的温柔的海风,也无法抚平他心里的创痛。他没有要好的朋友,既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人可以给予安慰,除了自己的心底,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寄存他的痛苦。他曾经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说,小镇上的女孩不会回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过去忘掉,像是埋葬骨灰一样,把过去烧成灰,放在一个盒子里,埋在地下。但是记忆是无形的,你怎么能烧掉它,你怎么能让它变成灰,你怎么能把它埋葬在墓场,怎么能把它彻底遗忘呢?


灰狗晚点了两个小时后,终于冒着风雪来到了小镇。他从窗口看见了灰狗的两只耀眼的前车灯,车灯在黑夜里穿透雪雾,显得特别扎眼,照亮了几乎被雪完全覆盖了的路。他看见对面的小木屋的门打了开来,屋里的灯光随着敞开的门流到了屋外的雪地上。他看见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冒着雪出了门,急急地往灰狗车站的方向奔跑着。一阵冷风卷着雪从海上吹过来,他看见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他看见门外的雪已经堆得很厚,像是有十几个厘米了。他看见她的靴子踩在松软的毛茸茸的雪地上,在小木屋和灰狗车站之间的小径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他看见灰狗庞大的身躯在站牌下摇晃着停下,看见她的瘦弱的身影跨过空地,来到了灰狗底下。他看见她在站牌下仰头看着灰狗,等着车门打开,等着车上下来的旅客。

他像她一样,紧张地看着灰狗的车门。他在等小镇上的女孩。他等了十年了。在世界上这个被风雪肆虐的寂寞的海边小镇,在这样的一个圣诞夜里,他们都在等待灰狗上下来的人。但是灰狗上没有下来任何人。没有一个人下车。没有任何一个乘客下车,连司机也没有。那些平日喜欢下来休息一下舒展一下腿脚,来咖啡屋买杯咖啡的旅客,因为风雪和误点的缘故,没有一个人下来走走或者来咖啡屋上洗手间。她没有等来自己等的人。他也没有。

他知道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早就知道。他根本等不来自己喜欢的人。
他等得心都麻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有的只是早已注定的命运和早已在石头上刻好的结局。

他突然明白了。
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实等得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他等得是自己的爱情。那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情。那个从来没有绽放过的爱情。那个从来没有凋落过的爱情。

他看见她站在站牌下,跟灰狗的司机讲着什么,随后迈上了灰狗的车门。他看见一块红色的色块在车窗里移动,就像昨天透过窗户上的雾状清洁剂看见的那块不断移动的色块一样。几分钟之后,他看见她垂着头从灰狗上走了下来。她的棕色的靴子踏上了雪地。涂着蓝白色油漆的车门关上了。一阵马达的轰鸣声传来,灰狗的后部亮起两盏耀眼的红色尾灯,在静谧的雪夜中显得很刺眼。
他看着依旧站在雪地里看着灰狗的她,突然觉得跟她同病相怜,从内心里有一种相通和理解。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心情。那种期待。那种落差。那种失落。灰狗的尾部喷出一股灰黑色的浓烟,在风雪中缓慢地启动,沿着被雪覆盖的马路开走了。站前的苍白的路灯下,他看见她凝视着逐渐离去的灰狗的车影,侧脸冷静,带着一股镇定而漠然的神情。他能理解她为何会有这种神情,这种给人带来一股沉寂和压抑的气氛的神情。这种气氛不像是一股汹涌而来的海浪,而是像海上的蓝色的迷雾一样在空气里弥漫着。这种迷雾比海浪更可怕,因为海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迷雾却会长久地笼罩着海面,淤积在波涛之上。他看见她在站牌下怔怔地看着灰狗消失在黑暗的雪雾中,扭转身子,一个人慢慢地向着小木屋的方向走去。他看见她的羽绒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像是一块随风摇晃的红色的风帆,在雪中顶着风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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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 11:09:37 |只看该作者


他给她打了电话。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他给她来了电话。他们只通了五分钟电话。他说,他无法做到。他说,那不是过去他想要的生活,也不是现在他想要的生活。他说,他可以跟她结婚。他说,他愿意跟她结婚。他说他们可以在小镇上订婚,明年计划个好日子结婚。但是他不能要孩子。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他说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他说他们只有三个选择,一个是现在这样,一个是结婚,一个是分手。他让她挑一个。他说得很干脆利索。他下定决心的时候总是这样异常冷静,说话简明扼要,就像是一个冷血动物。

她说,好吧。那你不用来了,我会自己回北京。请你以后再也不要在我生活里出现好吗。
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他打算明天下午回西班牙去看父母。他会在明天中午之前在机场等着他。如果她改变了主意,给他打个电话,他会立刻叫出租车从机场到小镇上来。
谢谢你,用不着了,她说。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用力把手机从门口仍了出去。手机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像是一块石头一样,飞行了几十米,落在了一堆雪里。她关上门,把插销锁上,扑到床上,把被子拉过来蒙住头。

一切都结束了。短短的五分钟,一切都结束了。五年的恋爱,五年的青春,五年的一切,都在这五分钟里结束了。就像是突然发生了一场车祸一样,在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你的身子已经随着车飞了出去。在三里屯酒吧的那个晚上,她只花了五分钟就喜欢上了他。她没有想到,五分钟也可以让她恨上一个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想起他说的这些话来,只觉得想吐。她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说再见。她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说圣诞快乐。那些,只能会使这一切显得更虚假。

现在,她需要睡一个大觉,把这一切都忘掉。她觉得很奇怪,她竟然没有想哭想流眼泪的感觉。她只觉得胸口中了一枪,枪子把胸口撕开了一个大洞,把她的心打出了体外。现在那里只有一片空虚。她什么都感觉不出来。没有伤心,没有悲哀,甚至也没有愤怒。她甚至也没有觉出饿来。晚上她一直在小木屋里等他的电话,既没有心情去出去吃饭,也不知道去哪里吃饭。现在她只想早些睡着。她一点也觉不出饿来。她想要是明天早上醒来,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那该多好。但是她知道,这不是梦。她在被子里感到浑身发冷和哆嗦。她用被子蒙住头,想把记忆里的跟他有关的一切都抹去。二十四到二十九,她的生命里最好的五年,她想把它们都抹下去。就像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像这五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这五年她一直是个植物人。她把手机仍了,即使她没扔,她也不会再接他的电话。她改变不了他。他太强势。她总是顺着他。五年来,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对他说了不。他不是那种能够结婚养孩子的人。她早就应该相信他说的话。她的妈妈和闺蜜早就看出来了,只有她陷在恋爱里,看不出来,心存幻想。她不应该对他有幻想。她想要一份实实在在的有着一纸契约的婚姻。她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她想要自己的孩子。男朋友,丈夫,情人,谁都有可能失去,他们有一天可能会对你厌烦了,他们变成了你的前男友,前夫,前情人。只有孩子永远是你的孩子,他们永远管你叫妈。即使他们恨你,你也是他们的妈。他们也不能管你叫前妈或者后妈。你就是他们的妈。你永远是他们的妈。她可以不要丈夫,但是得要自己的孩子。她现在让他自由了。也许还会再有年轻貌美的二十四岁的姑娘,会再跟他五年。也许有人不在乎结婚不结婚,要不要孩子。也许他会找到这样的女人。也许有一天他会找到这样的女人。但是她不是这样的女人。她不是。她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她不能改变自己。他也不能。从香格里拉的那夜起,他就没有改变过。从来没有改变过。如果说这个五分钟的电话有什么好,那就是它打破了她的幻想。她现在就知道了确定的答案。她不用再等几年。她不用再耽搁几年。她现在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她要告诉自己说,一切都还没有太晚。她要对自己说,即使三十了,也比三十五强。她要对自己说,没有他,她也能自己过下去。


琥珀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明明灭灭地漂浮在黑暗的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时睡时醒,睡得很不踏实。海边的温柔的涛声一次次把他唤醒,他睁开眼看着窗前带着铜把手的木质舵轮,想起小的时候扶着舵轮站在窗口,经常想像自己是个海盗船长,正在驾驶着一艘飘着黑色骷髅旗的船只驶向一个藏有无数玩具的小岛。光阴在不知不觉中逝去,暗藏着忧伤的月亮从窗口倒退着离开,迷惘的星星也逐渐远去,浩瀚的银河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朦胧起来。

半夜的时候他想起了小镇上的她,再也睡不着。他坐起来,拉开台灯,伸手从床头拿了一本很薄的小说来看。卧室和咖啡屋四周的墙壁上都立着一排排的书架,上面都是各种各类的小说。那是他母亲从家里拉来的。母亲的家里有成千上万册文学书,都是姥爷在世时收集的。母亲说姥爷是大学里钻研文艺研究的教授,虽然自己没有出名的著述,但是对文学研究颇深,收集的都是世界各国最好的小说。小镇上没有图书馆,这个咖啡屋就成了人们读书的地方。镇上的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可以随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阅读。他的卧室的床头上放着几本最喜欢的书,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从中挑出一本来读。他读书很快,可以说是一目十行。他记不清读了多少本书了,书架上的那上万册书,他几乎都翻过,有的是精读,有的是粗读,有的读了好几遍。每当读到好的小说的时候,他会感动得流下眼泪来。

他翻开那本小薄书的第一页,读着第一段。“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一段他已经读了无数次了,每一次读的时候,他的心里都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一样。咖啡屋里来过一个中国旅客,那个人看见他在读这本书的时候,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他已经记不清故事讲得是什么了,只记得在一条叫做浔阳的江上,一个老了的女人,在清冷的月光下用琵琶半遮着眼角上带着鱼尾纹的面孔,弹唱着一首怀恋过去美艳如花的日子的歌,在一艘停泊在江心的船上。

自从小镇上的她离去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老了,像是踏遍一座秋山一样的疲乏。即使以后老去,你在我的心里也依然是一样美丽,这也是他想对她说的,如果有一天,他能再见到她的话。细细想来,他都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暗恋上小镇的她的。是同学家的那次sleepover party上他不小心碰疼了她的胳膊?是校乐队的那次联欢舞会她跟他在舞池里跳了一晚?是夏天的那次给她修自行车时她的暗自一笑?是一只电影放映队来小镇上放电影时一起看电影,她把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是在校车上一起擦肩擦出了火花,还是在咖啡屋一起相守守出了感情?他跟她在一起,从来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所有的交往,都是微小的细碎的。好像突然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怦然心动,从此后每天都盼着她来咖啡屋,每天都盼着跟她在校车上坐在一起。只要她在,他的心里就喜欢。他记起有一天早上跟她坐在校车上,她说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点。他解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了自己带的咖啡屋里新做的甜点给她。她说她不要,那是他的早点。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甜点掰了一半塞到她的手里。她谢了他,他也就忘了这件事儿。好久好久之后,在一次英文课上,老师让女生们讲讲自己对男生产生好感的一件事,她讲起了这件事。他觉得很吃惊,这样一件小事,隔了好长时间,她居然还记在心上。


她从小镇上离开的时候,他多么期盼她能够不走了,能够留在小镇上,但是他知道她一定会离开的。想起来,他没有把内心的喜欢告诉她,想必也是因为知道她最终会离去,知道跟她无法走到一起。于是很早很早,他就有了和年龄不相匹配的怅惘和忧郁。当她问他想不想一起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他只是摇头,因为母亲的病,他去不了。即使去了,他也不会喜欢那里。他看得出来,她上灰狗走的时候,笑着说再见,眼底却是有些红。他又何尝不是转过身才让眼泪落下来呢?再见变成了永不再相见。从那之后,花季过了,雨季过了,少年的青涩年华也过了。每当听到小镇上的人在咖啡屋里说起她的名字的时候,说她毕业了,说她有了很好的工作,说她有了男朋友了,他就更加沉默了。他知道,她离开了小镇,就不会再回来了。灰狗站前的回眸一笑,早已变成了风中匆匆而去的背影,变成了沙滩上被潮水淹没的脚印,变成了暗夜里不断袭上心头的涛声,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悲伤。

海那边的城市很遥远吗?海那边的城市其实并不远。从咖啡屋门口走上十几米,就是灰狗车站。上了灰狗,就迈进了外部世界的拥挤的门。对很多小镇上长大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是一个精彩的世界,一个带着巨大的诱惑的世界。小镇上跟他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他的那些同学们,毕业后一个一个都争先恐后地坐上灰狗,离开了小镇,去了外面的世界,就像她一样。只有他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把一个画家的名片留给他,告诉他说,如果他有一天想去纽约,可以去找那个画家。那个画家答应会帮助他,会把他的画介绍给各个画廊和评论家。他把那张名片夹在一本书里,再也没有动过。他是一个脆弱的人,对陌生的地方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只想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也不需要外面世界的一切,他无法理解小镇上的人为什么如此向往外面的世界,那些被高楼大厦遮住的天空和迪厅里旋转的灯光难道真的具有魔力吗?他知道那些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人。他们在那边上大学,毕业,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蚂蚁一样地忙碌着辛苦着,每月的收入除了还房贷和支付日常生活之外,所剩无几。他们习惯了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他们不再抱怨,他们甘居平庸,他们被忙碌的生活磨去了棱角,他们的脸上显现着世故与沧桑。但是他们幸福吗?他们的生命过得有意义吗?他不觉得。那些灿烂,那些繁华,那些混乱,那些喧嚣,那些琳琅满目的让人目不暇给的橱窗,那些画满涂鸦的墙壁,那些光怪陆离的建筑,那些车水马龙的街道,却不如小镇的清闲和他面前的小小的画板更加有吸引力。世界再大,依然有限,画笔虽小,却可以飞,可以在画板上画出无限的快乐和忧伤,画出人世间不存在的虚幻的梦境来。他只需要有一个安静的地方,有些清闲的时间,一只有些秃了的画笔,一个残留着斑斓色彩的调色板,十几管颜料,一个画板,每天让画笔在画板上自由的涂抹。这就够了。这么些年来,他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甚至连一个可以敞开心扉的朋友也没有。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从来没有朋友。自从小镇上的她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要好的朋友了。世界上有多少擦肩而过的沉默,就有多少欲言又止的惆怅。真正的郁闷,是那种无法倾诉的郁闷;真正的忧伤,是那种无法诉说的忧伤,那种在深夜里醒来,被黑暗吞噬的绝望,那种喘不过气来的胸闷,那种渴望用一把刀从胸口扎进去,让冰凉的空气从流淌着红色的血的伤口处渗入肺部的难受。

这些,他早已经习惯了。

没有了她在身边,没有了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和一潭秋水的眼睛,画画的时候他是寂寞的,犹如在稀薄透明的大雾里,茕茕孑立的帆影。当蘸满调色板上混合好的颜料的笔落在空白画板上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聆听得是海上漂浮的琴声。他背对着柜台站着,像是一个人站在海边残褪荒芜的礁石前,黑色的背影笼罩在夕阳里。那时,一种孤寂的琴声会自海上传来,缓缓地流入他的心底,从心底沿着血管流入指尖,流入调色板和画板。但是他知道,只有寂寞,才能拥有灵魂的自由,只有自由,才能画出痴迷的画。对他来说,画出来的画是暗潮涌动的海的诉说,是透着微光的心的低语,是悬浮在空中的灵魂的自然流露。生命的意义就是知道自己想画什么,然后用一生去画下去。

只是,他心里经常还会想起她来。每当半夜醒来,想起她的时候,他就在日记本上写下几句话,几句他想对她说的话。这些年来,厚厚的日记本上,每一页都是他对她的想念。他把藏着秘密的日记本放在枕头边上,每当看到这本日记,手指在日记本上抚过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涌起一股能穿透身体的悲伤。这些年来,他明白了,小镇上的女孩其实并没有离开小镇,她就住在他的心里,每天每夜都住在他的心房里。这些年来,他也在不断的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她,把自己对她的思念都告诉她,让她知道一切。也许,她会被感动,会跟他一起回小镇来。也许她虽然被感动,但是已经无法跟他回小镇上来了。也许她不会被感动,只会觉得他很可笑。也许,她早已结婚生子,什么也不会改变了。那种倾诉也许会治疗他心底的伤痛,帮助他解开一个心结,但是那样会让她变得更幸福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不喜欢小镇,甚至厌恶小镇,从高中时一直就盼着长大后离开小镇。而他,却无法喜欢上大城市。为了她,他可以离开小镇吗?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大城市里做什么。他除了做咖啡和画画之外,没有其它的技能。还有他的沉默寡言的个性,他都不知道在大城市里能不能生存下去。没有了小镇上的咖啡屋,他都不知道怎么能挣钱,怎么能维持生活。小镇是他的一切,他无法离开小镇。但是他知道她在小镇上是不会幸福的。这么些年来,他没有去找她,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愿意再回小镇上来的。从她离开小镇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够让她留在小镇上。也许有一天她老了,会厌倦了大城市的生活,会回到小镇上,但是那时他们都会老了,老得不会再提起爱这个字眼了。从她离开小镇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他对她的爱,不会有什么结局。她是一只飞向自由的鸟儿,飞到了她想去的地方。他对她的一切思念,只能是一种遥远的单恋,一种在夜的舞台上围绕着一束光明幻象的独自旋转的舞步,仅此而已,没有结果,没有未来。这样的爱,这样的痛苦挣扎,这样的失落和绝望,最好还是留在心里,不要告诉她为好,他想。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小镇,但是他不会去大城市,他会自己悄悄的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不会让她知道。她不会想到,有一个人在她离开小镇之后,依然爱了她这么些年,一直到死都在爱着她一个人,再也没有爱过别人。如果在死后灵魂还能存在,还能爱她,他也会这样去做的。

这些年来,小镇女孩,他的母亲,他喜欢的人都离开了他。那些疼他的,喜欢他的,爱他的人,都从他的身边消失了。他陷入了一种绝望。过去他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那是比黑夜更黑的一种黑色,那是一种无法诉说的心疼,那是一种胸口被一座山完全压住,心口被完全堵住,无法呼吸的沉闷。那是一种当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永远无法体会的感觉。那是一种能够让人发狂的沮丧。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窒息。他想起小时候,女孩做完功课就来找他,跟他一起坐在桌子底下看他画画,她让他画什么,他就画什么。她想要什么,他总能画得出来。你给我画个爱情吧,小女孩有一次对他说。周围看他画画的游客们全都笑了起来。爱情你怎么画呢?他们都伸着脖子,好奇地等着看他画爱情。他没加思索就画了一个沙砌的城堡。倾斜的沙滩上耸立着一个壮观的城堡,城堡有带着箭垛的高墙,有宽敞的大门,有美丽的院子,有大大小小的房屋,有曲里拐弯的走廊,有能看到海面的瞭望塔,有流淌着海水的护城河,有跨过河的沙桥。城堡是金沙做成的,墙壁上的沙子一粒粒的闪耀着金光。这是城堡,不是我要的,小女孩看着画嘟囔着嘴说。妈妈说爱情就是沙做的城堡,他的手指抚摸着城堡上的一粒粒沙子说。你要在沙滩上花很多很多时间才能做出一个你想要的城堡来。它很美丽,看着也很坚固,但是一脚就能够踩塌。游客们笑着的嘴僵硬住了,他们不笑了。他们转过眼去看着母亲,母亲只是在柜台后面低着头平静地擦着杯子。他和小女孩都慢慢长大了。他个子长高了,钻到桌子底下的时候桌子会碰到头。他终于可以从桌子底下出来,站在窗边画了。他不善言辞,跟人说起话来有些腼腆和木纳,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无穷无尽的才思才会从画笔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用画画去跟人交流,画室内和室外的静物,画大海画天空画沙滩,画咖啡杯画墙壁画灯光,画咖啡馆里来来往往的人的面容和脚步。他不再是小镇上的一道风景,不再有人围在他身边看他画画,等着把他画完的画拿走。而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件好事,因为咖啡屋不再那么吵闹了,他也可以更加自由的跟小女孩在一起,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了,也不必把自己的画都送人了。他的画依然不断地出现在各类美术杂志上,后来的一幅沙滩上的鱼被陈列在国家艺术馆里。他成了在国家艺术馆展览的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画家。所有在国家艺术馆看见这幅画的人都叹为观止。


他记得高中毕业的那年,小镇女孩走了,如愿以偿地去了海那边的城市去上大学,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后来,他听说她进了医学院,圆了她想做医生的梦想。你想跟我一起去那边的城市吗?她走之前问他说。那个学校有艺术系,你可以在那里学习绘画的。他依然摇摇头。在高中最后两年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忙着搞好成绩,申请大学,只有他对成绩既不在乎,也没有申请大学。一下课他就回到咖啡屋忙活,一有空闲就继续站在画架前画画。他从来没有想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没有想去上大学。那时母亲病入膏肓,医生说只能再活一年了。母亲不想住医院,想在小镇上安安静静地渡过最后的日子。他不能在母亲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离开她,不想让母亲自己在小镇上,他去别的地方读书。他要陪着母亲走完最后的岁月。她刚到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给他寄回过几张明信片,上面有夕阳照耀下的海港,岸边的两幢形状像是立着的牛奶盒一样的玻璃大厦在夕阳下反射着金黄色的光。他没有电脑没有email,女孩后来给他用笔写过几封信,讲述学校里的课程和快要到来的考试。高中毕业后的三年里,每天他都在咖啡屋里忙碌,什么都不让母亲做,只让母亲坐在一边休息,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提醒他一下。母亲坐在沙发上跟镇上的女人们家长里短的聊天,女人们都喜欢有空来这里坐坐,跟母亲说说话,八卦八卦镇上的事儿,聊聊女人间的共同话题。那是这个咖啡屋最热闹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孩子的喧闹声。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母亲走不动路了,他每天把母亲从楼上背下来,让她靠在沙发上,看着咖啡屋里的一切。母亲看着咖啡屋里往来的客人,看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他站在画架前画画,眼里充满了离开人世之前的眷恋。母亲有时也问起他喜欢的那个小镇女孩在海那边的城市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会回来看他。他总是告诉母亲说,等假期女孩就会回来看他了。母亲总是夸那个女孩,说她聪明漂亮,过去总是来咖啡屋找他玩。只是女孩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了。

十年已经过去了,那些记忆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减弱,反而更清晰了。他在画画的时候经常停下笔来,眼睛看着靠窗的座位,仿佛那个熟悉的身影还坐在那里,许久许久无法继续下笔。这十年里,他几乎很少走出咖啡屋,因为每当他走出屋子,走过小镇上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小径,看到那些他们一起坐过的沙滩树下,呼吸到那些他们一起呼吸过的海边的新鲜的空气,他就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刻,感觉出内心的疼痛来。其实他们没有说过相爱,也没有牵过手,更没有学校里那些恋人们私下的亲密,没有那些恋人间的缠绵和誓言。他们只是一起长大,一起坐校车上下学,一起在镇上走过,一起在咖啡屋里相伴:一个帮着母亲招待客人打扫屋子,一个坐在窗前复习功课和看书,目光偶尔会锁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特别的遗憾,就像一段还没有来得及诉说的爱,就随着灰狗的离去而突然中止了一样。

他还记得女孩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就在咖啡屋前面不远的灰狗车站上的车。他在车站送她,在站牌底下帮她拉着行李箱,最后一次跟她肩并肩站在一起。她说小镇太小了,太冷清了,太枯燥了,太单调了,太乏味了。她喜欢外面的世界,那个精彩的,有酒吧有舞厅有赌场有冰场有摩天大楼,有电影院有画展有露天音乐会有爵士音乐节,有各种肤色的人各色各样的建筑,到了午夜时分依然灯火通明充满活力的世界。车启动的时候,她在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以后到了假期就会回来看他,跟他一起去小镇的冰激凌店吃冰激凌,在海边捡贝壳。他忍住心里的悲伤,微笑着跟女孩挥手道别,发誓说以后会再见,心里却知道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了。灰狗开走了,在他的眷恋的目光中离去,沿着咖啡屋前的枫树和石子路,拐上了岩石遮住的海滨公路。灰狗启动的时候,惊飞了一群栖息在灌木丛中的灰鸟。阳光像是铁锈一样蚀进了他皱起的眉间,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像是把心里的苦涩都攥在拳头里,藏在口袋深处。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咖啡屋,走得很慢。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留下清晰的弧线。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颗死去的树。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生是寂寞的,因为那个让你不寂寞的人不在了。当那个人走了之后,整个世界就遗弃了你。咖啡屋再也不是原来的咖啡屋,画板也不是原来的画板了。

他合上书,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沉思着,想起了小说作者说的一句话:“我从未写过,只是自以为写过;我从未爱过,只是自以为爱过;我只是在紧闭的门前等待。”他的膝盖上的碰伤依旧有些隐隐的疼痛,伤口被蹭掉了一层皮,像是有些红肿发炎。他想起了《救赎》那部片子里的那个倒霉的伤口被感染的士兵,躺在敦刻尔克的冰冷的水泥地上等待撤离。擦亮的一根微弱的火柴下,士兵的手里捏着一摞信,看着最上面一张的明信片上的海边的小房子,幻想着跟爱人在小房子里相聚。伦敦的地下防空洞里,那个睡不着觉的姑娘没有等到士兵,等来的是从防空洞口汹涌而入的水。他掀开被子,光着脚下床去找邦迪。他在靠近窗口的一个黑色的书架上找到了邦迪。拿邦迪的时候,他扫了一眼窗外,无意间看见对面的小木屋的窗口已经黑了。小木屋和咖啡屋之间的有一盏路灯,灯光在风雪中向外四散着,照在空旷的雪地上,把雪地染上了一片淡蓝色,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的安宁。他突然感觉到一种相怜,甚至有些宽慰。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雪夜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自己过圣诞夜,也不是只有他这一条孤单的风帆,停靠在这小镇的寂静海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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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 11:10:13 |只看该作者


她的疼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开始感觉到的。

她都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她睡得死沉死沉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她看着屋顶上的一排排圆木。圆木泛着暗黄色,像是茶水干枯后的颜色。有几处木头的颜色不一样。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床头柜,想拿过手机来查看有没有他来的短信。她发现手机没在床头。那个平时睡觉时总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在那里。她抬起头寻找手机,看见灰白色的光隔着厚厚的窗帘透了进来。她看见玻璃窗的底部结了一层冰花。她想起了今天是圣诞节。她楞了一下,才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那个五分钟的电话。

她记不起他说了什么。虽然只是昨晚,她已经记不起他们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她说,你不用来了,我会自己回北京去。她记得他说会回西班牙去,但会在机场等她到今天中午。她记得躺在被子里,浑身一阵一阵的发冷。她记得把被子紧紧地围着自己的身体,凉意依然从脚部升起,沿着身体蔓延到了头部。直到这时她的眼泪才开始流了下来。因为她意识到,她已经失去他了。她可能会永远的失去他了。不论怎样,他们曾经相爱了五年。他给了她很多。他改变了她很多。不是浪费掉的五年,而是有快乐有忧伤有幸福有思念的五年。

夏天他休假的时候,带她去了布拉格。那个她一直想去的城市。她喜欢那个城市,因为她喜欢蔡依林和周杰伦的那首《布拉格广场》。“透着光/琴键上透着光/彩绘的玻璃窗/装饰着歌特式教堂/我就站在布拉格黄昏的广场/在许愿池投下了希望/那群白鸽背对着夕阳/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布拉格的广场无人的走廊/我一个人跳着舞旋转/不远地方你远远吟唱/没有我你真的不习惯/布拉格的广场拥挤的剧场/安静小巷一家咖啡馆/我在结帐你在煮浓汤”。她喜欢这首歌。她喜欢上了布拉格。他带着她去了歌里的布拉格广场。他带着她去了歌里的许愿池。她在许愿池旁双手合十,许下了一个愿,祈祷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那个愿她依旧记得很清晰。他带着她,在夕阳下走过查理士桥,沿着去皇宫的路,找到了那个著名的爱情锁桥。她把从家里带来的一把很大的铜锁系在了银灰色的古色古香的桥栏杆上。她说,每一把锁都系着一个爱情故事。现在他们的爱情故事,也系在上面了。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经过一面很宽很长的涂鸦墙。墙上是各种各样的签名,墙下是灰色的石块铺成的路。他说,这是约翰列侬墙。他说,这是捷克青年在八十年代纪念约翰列侬的墙,他们在墙上涂上约翰列侬的歌词。他说那时捷克还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政府几次用土黄色的油漆把墙上的文字盖住,但是随后又被青年们涂满。

她看见一个长头发的高个子歌手站在墙下唱一首捷克的歌。她听不懂歌手唱得是什么。她看见歌手背后的墙上写着,“LOSE THE BATTLE WIN THE WAR"。她看见墙上写着 “Love You”。她看见歌手的琴盒边有一盒粉笔。她捡起了一只粉红色的笔,在墙上涂了一个心型图案,在上面用白色粉笔写下了一个数字。他问她写得是什么。她说那是他们第一次邂逅的日子。在三里屯酒吧。在香格里拉。有些日子她总也忘不掉。

他们在约翰列侬墙边,一边分辨着涂鸦上的字,一边谈起了圣诞节去哪里。她并没有告诉他,每次过年过节的时候,她都怕回家,怕见到自己的亲戚,怕他们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说不想在北京过节,想出去散散心。他提议说来这个小镇的小木屋看海和看雪。她听说在海边,又是住在小木屋里,心里就喜欢起来。

当她和他计划这次圣诞旅行的时候,她心里曾经充满了快乐。圣诞假期,跟自己喜欢的人,在海边一个浪漫的小木屋里,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呢?这五年来,他们像是异国恋一样,聚少离多,她总要等到他来北京,才能聚在一起。他不在的日子,她有时和闺蜜们出去玩,有时也还去三里屯酒吧喝酒,也依旧有男人在酒吧里来跟她搭讪,她从来都告诉他们说,自己有男友了。她跟上来搭讪的男人们讲,自己的男友怎么怎么优秀,怎么怎么爱她。男人们都悻悻然地知趣的走了。你为什么这样呢,他又不在你身边,闺蜜问她说。她说,她做不到同时跟几个人好。她说她心里只能住下一个人,那就是他。只有他。

这五年来,她一直毫无保留的只对他好。她不知道他在国外怎样。她只知道,他经常在各个国家各个城市之间飞,住在五星级酒店里。她想他工作之余,可能也会去酒吧,可能会有女人跟他在一起,可能会有一夜情那样的,像她当初跟他在香格里拉的那一晚一样。但是她能理解,她不怪他。她等待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寂寞很苦。她不希望他也这样。她希望他快乐一些,只要他心里一直有她爱着她就可以了。她对这个圣诞假期充满了憧憬。她想要每一分钟都跟他在一起。她一直盼着圣诞节。她一直盼着这一天,盼着跟他在一起过圣诞的日子。但是那个五分钟的电话改变了一切。她觉得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一样。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马车变回了南瓜,马夫变成了老鼠,她又成了以前的灰姑娘,从一个骄傲的美丽的与自己的王子共舞的尊贵的公主,变回了那个衣服上沾染着灶灰的灰姑娘。

她没有想到,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么快他们就结束了。这么快。在香格里拉的那个晚上,在俯瞰脚下的北京城夜色里的灯光时,他说他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她问他,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会不会改变,他说不会。她以为他只是这样说说。她以为他一旦爱上她,就会改变。但是他没有。

她想起这些来,忍不住哭了。她觉得很委屈很难受的哭了。屋内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响声,像是夏天的蚊虫在耳边煽动着翅膀。她能感觉出眼泪不断地落在枕巾上,不一会儿就把枕巾湿透了一角。昨晚她以为好好睡一大觉会感觉好些。她醒来后依然很难受。昨晚她恨他。今早她已经不恨他了。她有些后悔,不该昨天匆匆忙忙地在电话里跟他那样讲。也许应该等他来了之后,跟他坐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好好沟通一下。但是她昨天什么也没想,就在电话里跟他把心里话讲了。她有些懊恼,为什么不等一等呢?为什么不等他来小镇之后好好商量呢?为什么把话说得那么决绝呢?

她突然有一种沮丧得想自杀的感觉。她觉得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突然都变得毫无意义。她看了一眼窗外,看见了海边灯塔的塔尖。她想去灯塔。她想爬上灯塔,从那里跳下去。像是从高板跳水一样地跳下去,让风从耳边掠过。那样,一切就真的都结束了。没有快乐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


他早上九点才起床。平时每天早上他都是六点就起床,他把闹钟固定在这个点上,因为他需要洗漱好和做好咖啡屋开门的准备工作。今天是圣诞节,每年的圣诞日和新年,是咖啡屋唯一关门的日子,也是他唯一能够睡懒觉的日子。他从楼上的窗口里看了一眼外面。海灰蒙蒙的没有表情,大西洋的波涛在海面上向着岸边滚滚而来,又懒散地离开沙滩。他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喷头,闭着眼冲了个热水澡,出来之后用一条大干毛巾擦干身体,换了身干净衣服,觉得清爽多了。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刷牙,用电动剃须刀把胡子仔细地刮干净。看着镜子里有些苍白的脸,他觉得自己老了。自从小镇上的女孩离开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老了,那是他十八岁的时候。一转眼,十年就像一场电影一样,不知不觉一下就过去了。十年以前,他做一块奶油蛋糕,端到小镇女孩的桌子上,配上一杯现磨出来的漂浮着浓厚的咖啡沫的咖啡。看着小镇上的女孩吃一口蛋糕,喝一口浓香的咖啡,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他觉得那就是幸福。十年以前,他看见从灰狗上下来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老头先下了车,在车门边等着老太太,扶着老太太下了台阶。老头戴着老式的花镜,拄着一个银灰色的铝制拐杖,跟老太太一起向着咖啡屋走来。临近黄昏的夕阳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缓慢行走的身影留在咖啡屋前的小径上。一个小孩从他们旁边跑过,查点儿撞上老太太。老头伸出手拽了老太太一把,让老太太躲过小孩。他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后来他看见那对老头老太太坐在咖啡屋的一个僻静的角落,要了两份咖啡和一份蛋糕。老头用刀子把一片蛋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叉子扎起一块,颤巍巍的把叉子递给了老太太。他觉得那就是老了后的他和小镇上的女孩。十年来,他觉得时光过得飞快,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从灰狗上下来的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头。但是她会是那个他能够搀扶着走下台阶,跟他一起在阳光下走着的人吗?她会是那个跟他坐在桌边分享一块蛋糕的人吗?他不知道。五百公里。五个小时的车程。十年了,他没有去海那边的城市找过小镇上的女孩,而小镇上的女孩,一次也没有再回来过小镇。如今他只有她过去的记忆,和印在脑海里的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从来没有打过,可能早已经过期了的号码。

他走下楼梯,来到依然笼罩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之中的咖啡屋的大厅。在楼梯的尽头,他打开灯,让柔和的光线洒满了整个屋子。他走到柜台后面,在音响里放上一盘CD。这是他和小镇女孩都很喜欢的ANDY WILLIAMS的那首《Speak Softly Love》。每当放这首乐曲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她坐在靠窗的桌子边,放下作业本上的笔,手里捏着一块他给她送去的刚做出来的巧克力甜点,看着窗外的落叶凝神细听 “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十年前他曾经为这首乐曲配过一幅画,画面上是一望无际的紫色的田野,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在花丛中走着,手里拈着一朵娇柔盛开的勿忘我。那时他曾经希望有一天,他跟她能够一人牵着走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小女孩的一只手,一起在紫色的原野上走过,脸上带着快乐和幸福的表情。他也画过一幅画,画面上是他和她在公园外面的街道上走着,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略带紫色的天空,葱绿和深绿的树。黑色的尖尖的栏杆,灰色的水泥方砖砌成的街道。带着弧线的电灯杆。绿色的街标。木质的长椅。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他戴着她给他买的灰色的长围脖,一只手插在兜里,侧头看着小女孩。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短裙,棕色的靴子,肩上挎着一个棕色的长方形书包。她的左手牵着小女孩的手,右手捧着他给她买的一束鲜花。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马路上摞在一起。他很帅气。她很美丽。小女孩很聪明可爱。他觉得,那就是幸福的样子。

他走到窗户前,习惯性地挨个打开一扇扇窗户上的窗帘,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他看见昨晚下的雪在门口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遮住了门口的石砌的小径。他穿上厚厚的皮夹克出门去铲雪。他看见海边被雪覆盖的岩石和雪中挺立的桅杆,听见那些穿过雪雾的海鸥的鸣叫。他低着头,用一个硕大的黑色雪铲把雪推到一边,推到一边的草地上,和以前覆盖在草地上的雪堆在一起。他把门前的雪都铲干净,又在门前的地上撒上了两袋防滑的粗粝的盐粒,以免进出咖啡屋的人滑倒。

快把盐粒撒好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音乐声。一阵陌生的,节奏很快的微弱的音乐声。他抬头四顾,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音乐声。他的眼睛在空荡的雪地里扫视着,搜寻着音乐声的起源。乐声突然停止了,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见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雪地里怎么会有音乐声呢?一定是幻觉。他把空了的口袋折叠起来,扔到门口的垃圾箱里。刚才响过的那段音乐突然又出现了。音乐声模糊不清,从雪地里传来,像是在呼唤着他。

他把雪铲竖在墙上,跟随着音乐声,沿着咖啡屋和小木屋之间的被雪覆盖的小径走着。小径由海边的鹅卵石铺成,从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条小径以来,在他的印象里,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就没有改变过。小时候他和小镇上的女孩光着脚在这条小径上跑过,经常被鹅卵石中间夹杂的碎石子硌着脚。小径两边有一些雪松和枫树,秋天的时候,枫树上的落叶铺满了小径。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镇上的一个木匠用废弃的一个黑轮胎做了一个秋千垂在树下。他看见堆满了雪的秋千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跟小镇上的女孩放学后一起荡秋千的日子。那些单纯的快乐的日子,怎么一下就无影无踪了呢?

他在秋千旁边的雪里发现了音乐声的起源。他看见一个白色的iphone手机一半埋在雪里,在不安地震动着,扭动着身躯,像是在迫切地等待着他把它拾起来。他刚要伸手拾起手机的时候,音乐声停止了,手机停止了震动,空气又恢复了平静。他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拿起来。他不喜欢捡别人的东西。手机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似的,在他犹豫的时候,突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它固执地响着,越来越急促,不肯停息。他可以感到手机那面有一个人,正在焦虑地一遍一遍地拨打着号码,等待着有人接起这个手机。他无法抵御手机不断发出的乞求一样的振铃声,只好弯下腰,在雪地里捡起了手机。他捡起手机的那一刻,手机停止了颤动,像是一个婴儿停止了哭泣。音乐声也随之消失了。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手机。那是一个白色的iphone,外面镶着一个蓝色的壳子。他以前也见过咖啡屋里的客人拿着这样的iphone。手机屏幕黑黑的,上面有一层朔料薄膜保护屏,下面是一个圆圆的按钮。保护屏反射着天空的灰色,他看见自己消瘦的面颊在屏幕上模糊地闪动着。他抚摸了一下屏幕,屏幕上有点儿划痕,但是很干净,像是经常被清洁一样。他看见屏幕底部有一个细长的深灰色的槽,左面是一个灰白色的箭头。他伸手划了一下箭头,看见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些圆环圈住的数字。手机这时突然在他手里颤栗和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小木屋的屋顶凝聚着一股凝重的空气,墙上的电子钟轻轻移动了一格。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响动,像是屋顶上的一大团积雪掉到了地上。圣诞的白天很寂静。因为大雪,小镇比她想象的更安静和美丽一些。世界上的所有肮脏的东西,似乎都被松软的雪掩埋了,留下的是一片洁白的大地和平静的海面。

她本以为可以果断地跟他分手,她本以为可以不在乎,她本以为离开他很容易。直到失去了他,她才知道,她对他其实还有这么多的不舍。她再一次问自己,可不可以没有他继续生活下去。她知道她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但是那种生活,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她把这一切都告诉妈妈,妈妈会说她做得很对,会说她早就应该和他分开。她知道如果她把这一切告诉爸爸,爸爸会安慰她说,所有的疼痛都会被时间淹没,所有的伤疤都会凝结。爸爸会说她还会遇到自己的幸福的。但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一次遇到另外一个对的人,是否还会再一次邂逅幸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彻底忘记了他。她不知道以后晚上能否安然的入睡,不再想起他来。她不知道他的影子会不会从她的心底彻底消失。她不知道在走过他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时,那些记忆会不会重新冒出来,会不会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心里,让她再一次流泪。

她听到门外有一阵脚步声,随后听到了熟悉的音乐声。那是她的手机的振铃声。难道是他来了吗?难道是他改变了主意吗?难道是他找她来了吗?就像在香格里拉之后,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门口?她激动地蹦下床,赤着脚奔向门边,急匆匆地拧开门锁,把房门打开。一阵寒风从门口硬挤进来,门前堆积的雪跟随着风也打着转儿扑进屋里来。朦胧之中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手举在半空,像是正在准备敲门。她把一只脚迈出门槛,踩在雪里,几乎一头撞进了那个人的怀里。那个人淬不及防,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地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举着她的手机。地上冰凉的雪吻着她的脚,她突然清醒过来,门口站着的人是咖啡屋里的主人,不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他。她停住脚步,把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


圣诞快乐!这是你的手机吧?他微笑着说。刚才在铲雪,听见音乐声,在雪地里看见了它。这里没有别人用这样的手机,昨天看见你在咖啡屋里用来的,想一定是你把它掉在地上了。
是我的。她看着他,有些失望地点头说。谢谢你。

她伸手接过iphone,看了一眼屏幕。电话上显示有四个错过了的电话。她快速地看了一眼,都是家里打来的。一定是爸妈不放心,在打来电话问她这边怎么样。她有些后悔昨天把电话扔了。她不是一个情绪爱激动的人,也不会扔东西摔东西来发泄心里的情绪。她不知道昨晚自己怎么会那样情绪失控,完全不像是平时的自己。

你一个人在这里过节吗?他问她说。今天是圣诞,各处都不开门,你到哪里去吃饭呢?

自从到小镇上来,她还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他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饿了。她觉得肚子很饿。她想好好吃一顿饭。每当她心里难受的时候,她都要睡一大觉,好好吃一顿,那样她会觉得好受些。

我也不知道,她皱眉说。听说镇上有个不错的海鲜餐馆?
圣诞节餐馆都关门了,他说。要不你到咖啡屋来,我给你做些吃的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是吃,多做一份也不费事儿。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她有些尴尬地用手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说。刚醒,还没来得及洗漱。

当然。你喜欢吃什么呢?我那里有牛肉,还有鱼,他说。
既然到海边了,吃鱼吧,她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那好,我回去先做鱼去。另外,你第一次来小镇吧?你想看小镇上的什么吗?吃完饭我可以带你去转转,看看我们的小镇。
我想去看看灯塔,她想了一下说。那样不会太麻烦你吗?

一点儿都不麻烦,他笑笑说。我自己一个人过节也没意思,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熟悉,正好我们可以一起过节,你说呢?那我们一会儿咖啡屋见?
好的。一会儿见。谢谢你。

他跟她摆了一下手,就转身走了,沿着踩出两行脚印的雪地上的小径回咖啡屋去了。她扶着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个做完咖啡后就在柜台后读书,对其它事情都漠不关心的人。昨天早上去旅馆的办公室的时候,老板娘曾经聊起过他来,也说他画画很好,被称作小镇上的莫扎特。后来在咖啡屋坐着的时候,她跟他说过几次话,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同,只看见他坐在柜台后面看书。她喜欢他做的那些精美的甜点。她还没有看见过他的画。她很好奇,想看看他画得是什么,画得怎样,想知道为什么人们管他叫小镇上的莫扎特。


关上房门,把后背靠在门上,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感到浑身冰凉,身子在不断地颤抖着。她刚才没有来得及披上羽绒服就开了门,被外面刺骨的寒风夹雪一吹,觉得浑身像是感冒了一样地难受和疲乏。她多么希望刚才那个站在门外敲门的人是她在这里一直等待着的人。但是那不是。刚才她的面容上尽量保持平静,现在房门关上了,她的眼泪又开始流了下来。她想要尽情地哭一场,把心中的委屈和郁闷都哭出来。

她的背顺着屋门出溜了下去,坐在了门口的垫子上。她坐在门口湿漉漉的垫子上,把头埋在肘窝里。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失去一个人的难受,现在她体会到了。幸福曾经像是树枝上熟透的果子,曾经离她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现在却变得再也看不见摸不到了。在她的想象中,圣诞应该是一个飘着雪的温馨的节日,屋顶和窗户上装饰着彩灯,带着铃铛的马车拉着雪橇在雪上奔跑,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厨房的餐桌上摆放着冒着热气的各种各样的食物,酒杯里盛满了红酒,相爱的人依偎在沙发上。圣诞不该是这种四周寂静无声的节日,连空气都变得凝重。圣诞节不该是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冰凉的垫子上,把头埋在肘窝里。现在她宁愿自己不曾爱上他。她宁愿这五年从来没有发生过。她宁愿她没有在三里屯酒吧里遇见他。她宁愿没有跟他去香格里拉酒店。她宁愿跟他只是一夜情。她宁愿他以后没有找到她。她宁愿他没有约她出去,她宁愿赛克大厦旁边没有那间CD店。她宁愿他没有对她那样好。那样,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和难受了。

她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一眼,还是家里给她来的电话。她不想接。她不敢接。接了之后,跟家里怎么说呢?怎么告诉家里呢?但是电话一直在响,她只好接起来了。果然是妈妈打来的。妈妈抱怨她一直没有接电话。她说刚才在洗澡,没听见。你男朋友去了吗?妈妈担心地问她说。来了。。。昨天就到了,她闭着眼跟妈妈撒了个谎说。她不想让爸妈担心,爸妈要是知道她自己在小镇上,一定会非常非常担心她的。她告诉妈妈,她在小镇上一切都好,过得好极了,过完新年就回去。她讲了几句之后,很快就把手机挂上了。她不敢多说。她怕说漏了嘴。她怕妈妈听出什么来。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冲了一个澡。在梳妆台前拢理湿漉漉的头发的时候,她看见镜子里的眼睛很红肿,肿得鼓起来,显得很难看。她拿出眼线笔来,仔细地一笔一笔画着眼线,又在眼皮上涂上一层青黛色,尽量遮掩着红肿的眼皮。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过,更何况是让陌生人看见。她对着镜子用唇膏抹完嘴唇。化完妆后,她看着镜子里重新变得美丽的容颜,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她走回到床边,手向后撑着床,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需要心情平静一些再去咖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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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 11:10:50 |只看该作者


他把一条鳕鱼放在平底锅里用橄榄油炸了一下,放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在上面浇上刚调好的汁。他尝了一口鱼,味道很鲜美。他把一条切成两半的蒜蓉面包放进烤箱,在烤箱里烤得金黄。他把烤好的面包放在一个木板上,又把一块奶酪切成小方块盛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把它们和鳕鱼都摆在靠窗的桌子上。他从地下室的酒架子上挑了一瓶陈年白葡萄酒,从柜台里拿了两个精致的高脚杯和两个空盘子,还有银灰色的刀叉和白色的餐巾布,一起都在桌子上摆好。

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来了。


早上他去敲门把手机还给她的时候,看见她的眼睛在红肿着,像是哭了很久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有什么特别伤心的事儿。从他看见她自己一个人从灰狗上下车的时候,他就感觉出她是一个带着心事的女人,一个女人圣诞节自己住在一个小木屋里,总是不寻常。而且,他看见昨晚灰狗到来的时候,她匆匆的从小木屋里跑出来,在灰狗站台下等着,然后低着头冒着风雪走回了小木屋。他知道,她一定是没有等来那个人。此刻她一定是非常的失望和伤心。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那是小镇上的女孩离开小镇的第二年。在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圣诞节假期,小镇上的女孩从海那边的城市里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新年前要回小镇来看看他。他一直盼着那一天。自从接到电话后,他每天都无数次的看着门外的灰狗车站,等着小镇上的女孩回来。在小镇女孩说要回来的那一天,他凌晨五点钟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那天他做了很多小镇上的女孩爱吃的甜点,在屋子里放上小镇女孩喜欢的CD,把咖啡屋打扫得异常干净,门前还挂上了圣诞的彩灯。那天也是一个风雪天,灰狗也是晚了,在灰狗进站的时候,他透过窗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灰狗,生怕错过上面下来的人。灰狗来了,又走了,小镇上的女孩没有在那辆灰狗上,以后几天也没来。过完节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小镇上的女孩很抱歉地对他说,节日的时候跟着几个同学去了纽约城玩,没来得及回小镇。他安慰她说没有关系,以后还有得是机会。但是他的心里很难受,真的真的很难受,因为他知道了他在小镇女孩心里的分量。但是他不怪小镇上的女孩。毕竟,小镇上的女孩还没有完全忘记他,还曾计划回来看看他。

他站在窗边,看见一只小松鼠从窗外的雪松上跳到一片白雪覆盖的草地上,在雪上蹦着,栗色的长尾巴一晃一晃的。松鼠不时停下来用爪子挠开雪,寻找着雪下埋藏的松果。可怜的小松鼠。他想回柜台去把柜子里放着的一袋坚果洒在雪地上,给小松鼠吃。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回柜台,小松鼠已经跳跃着消失在一颗雪松后面,再也不见了。

他向着对面的小木屋眺望。小木屋还没有动静。他知道自己过圣诞节的滋味。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跟她不熟,既不好多问,也无法说什么来抚慰她。如果是那个小镇上的女孩,他会把自己的肩膀给她,让女孩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他也无法把自己的肩膀给她。他能做的,就是给她做顿好吃的,然后带她去镇上转转,让她心情好一些。他计划吃完饭后,带她去看看灯塔。他有一把灯塔的钥匙,是母亲留给他的。他想带着她,沿着灯塔里面的旋转楼梯,一阶一阶的爬到灯塔的最顶端。他想和她一起站在顶上的玻璃窗前,看着脚下寂静的小镇和遥远的地平线。小镇女孩走了之后,他曾经用望远镜从灯塔上瞭望过海的尽头。他知道,即使放大倍数再高的望远镜,也看不到海那边的城市,但是他还是一度用望远镜寻找着,那个小镇女孩去了的城市。

一切都近乎于完美,她想。圣诞节。海边的小镇。安静的小木屋。大西洋的滚滚波涛。一望无际的雪地。废弃的渔船。顶着雪的桅杆。翅膀雪白的海鸥。只是她的脑子很乱,心情也很乱,觉得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没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心里很空,空得像是一片割过的麦田。

圣诞的早上,外面静悄悄的,既没有人也没有车经过。从窗户的缝隙里她看见外面的雪洁白得耀眼,玻璃窗的底部还结了一层冰花。她对着被冰花覆盖的窗户发了一会儿呆,有些不想去咖啡屋吃饭了。虽然肚子很饿,但是她觉得没有心情去吃饭,一点儿吃饭的心情也没有。她突然觉得就像是《torn》里唱的,曾经完美的天空现在被撕裂成了两半,I'm cold and I'm ashamed,lying naked on the floor。

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看着屋外。窗户玻璃上有些冰花,她用指甲下意识地抠着冰霜,用指甲尖把冰霜划开。小时候家里的窗户上冬天也经常结有冰花。她喜欢看冰花的晶莹美丽的图案,感叹大自然的不经意的杰作。她在家里也喜欢这样用指甲把窗户上的冰花画出一道道纹,把冰霜划分成几块。她喜欢把硬币贴在冰花上,看着冰霜上留下的硬币的圆圆的痕迹。她喜欢把五个指尖按在冰霜上,感受冰霜的冷,看窗户上留下的五个模糊的指印。她喜欢用嘴去吹冰花,喜欢看着一块一块的冰霜在她的哈气下融化,变成涓细的水流,顺着玻璃流到窗台上。

她凝神地看着窗外。清晨的阳光在雪上泛着淡黄色的光,海面平静,只有很小的波纹泛起。她从小性格文静,喜欢童话故事,喜欢日本动漫。在宿舍熄灯之后的卧谈会上,她的室友们有时聊起想找的对象是什么样子的人,她说她只要找一个真心爱她,她也能真心爱上的人。像许多年轻女孩一样,那时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幻想。毕业以后,她进了外企工作。她所在的外企里面有几个个子高挑,容貌艳丽的姑娘,她觉得她们都比自己漂亮。单位里没有人夸过她漂亮,没有人告诉过她漂亮。她一直觉得自己并不出众,也觉得自己不漂亮,也并没有真正相信会有一个王子骑着白马来把她接走。她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够懂她,呵护她,让着她,宠着她,让她粘着也不烦,容忍她的小脾气和撒娇,总对她说爱她。她觉得那就是她喜欢的人,可以爱上的人。她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人,爱上了这样一个人。但是,他却不想结婚和要孩子。

命运是多么的爱开玩笑啊,她想。

她走到洗漱间,用杯子接了一杯水喝。水有些凉,和北京的自来水味道有些不同。她靠在床头,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水,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那些甜蜜的话。那些爱她的话。她想起他总是说她很可爱。她想起他说过会永远爱她。她想起他说过会让她幸福。她想起他说过要一辈子对她好。

她曾经被他的话感动过很多次。她曾经幸福得流过眼泪。她本是一个爱哭的女孩,经常为了他说的一句话而泪流满面,也会为了偶然听到的一首歌而心碎。可是------
难道这就是她的幸福吗。
难道这就是永远吗。
难道这就是一辈子吗。


他看到玻璃上有些发污,像是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似的,留下了一道乌黑的痕迹。他回身到柜台里面拿了一瓶清洁剂和一卷棕色的纸出来。他对准窗上的污痕,用食指扣动着柠檬色的扁瓶子嘴上的朔料把手。瓶子里喷出的浅黄色的清洁剂在空中变成一团细小的雾气,落在窗上,把玻璃上铺满了一层细小透明的水粒,像是一面点缀着万千星星的天空。

窗外传来灰狗碾压着路上的雪的声音。他想起前天她乘坐的灰狗来到小镇上的那天傍晚,他也是在这里擦窗户,看见窗外的灰狗像一块灰色的长方形色块一样流了过去,也看见灰狗上的一块红色的色块在窗外流动,后来才看清那个红色的色块是她的羽绒服。他放下清洁剂瓶子,从棕色的纸卷上撕下一张来。棕色的纸在窗户上从左到右移动着,把一颗颗水粒抹平,纸张擦过的地方,玻璃像是水晶一样光洁明亮。窗外的灰狗已经开过去了,摇晃着停在了站牌地下。车门打开,从灰狗上面下来了几个乘客,在舒展着身体。没有人向咖啡屋走来。他早上在咖啡屋的门前挂上了关门的牌子,灰狗从咖啡屋门前过的时候,上面的乘客们也一定看见了那个白底红字的显眼的大牌子,知道是因为圣诞节,咖啡屋关门休息一天。


她听见窗外有车开过的声音。她放下水杯,再一次掀开窗帘,看见一辆灰狗正在进站。那一定是早上那班去海那边的城市的灰狗。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坐上这辆灰狗,她就能在他的飞机起飞前赶到机场,跟他见上一面。这班灰狗现在已经停在了站牌底下。几个旅客在车门仰望着海边的灯塔。有人的目光看着咖啡屋,有人的目光向着小木屋这边扫来。

她突然想到,如果现在坐上这趟灰狗,她就能找到他。在海那边的城市的机场。这可能是他跟她之间的最后一班灰狗。她不能让自己的幸福就这么从手指缝里溜走。她要去找他,在他上飞机前,跟他当面谈一谈,看看他不要孩子的最大的心结是什么,她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解开这个结。她是一个说做就做,绝不犹豫的人。想到此,她从床上蹦下来,把放在床上和沙发上的几件衣服胡乱地塞到行李箱里,盖上箱子盖,穿上羽绒服和靴子,拉开门,提着箱子踩着雪飞快地向着对面的灰狗车站跑去。


他眯着眼审视着眼前的窗玻璃,看见左下角靠近窗户框的地方还有一个细小的褐色污点,固执地贴在玻璃上,像是调色板上沾上的油彩。他弯下腰,用嘴对着污点哈了一下气,伸出小手指,用指甲扣了扣污痕,又把清洁剂瓶子拿过来,扣住扳机,往污点喷上了一层水点。他放下瓶子,撕下一张新的棕色的纸,用力地擦着。纸在玻璃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玻璃上的污点终于消失了,他看着一尘不染的整面玻璃,一丝满意的微笑浮上了嘴角。他看见对面小木屋的门开了,看见她从小木屋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他看见她双手提着行李箱,在雪地里费劲儿地跑着,头发被风吹得蓬乱。他有些惊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是说要来吃饭的么,怎么向着灰狗车站跑去了呢?

他离开窗口,走向了门口。他伸手拉开沉重的橡木门,看见她已经跑到了灰狗车门前,在跟司机说着什么。他看见司机在车上点点头。他看见她把手提箱放在车门边的雪地上,转身向着他的方向跑来。


对不起,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说。来不及吃饭了,我要跟着这趟灰狗走了。
去哪里?他问她说。
海那边的城市,她说。

早上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看见她的眼瞳里面带着透明的一条一条的光。有的光耀眼,有的光暗淡,他看见在她的眼瞳的深处,有一股烛火一样的小火苗,在执着地闪耀着。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真的要走了吗?他问她说。饭都已经给你做好了。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她点点冻得有些红的脸庞说。真对不起,我怕错过了这趟灰狗,就再也见不到我爱的那个人了。

你能叫司机略等一下吗?他问她说。我想跟你一起走,去海那边的城市。
你也去?她惊异地问他。我没有听错吧,他们说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镇。

她说得对。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小镇,没有去过海那边的城市,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具备在外面求生的本事。他除了做咖啡和画画之外,别的几乎什么都不会。离开了小镇,他自己怎么生存都很难说,更别说去给自己喜欢的人提供一个舒心的物质环境了。他在小镇,有一个舒适而安闲的生活。咖啡屋虽然收入不高,但是小镇的生活成本也低,靠着咖啡屋他足以养活自己,而且还可以画他喜欢的画。他等了小镇上女孩十年,女孩还没有来,也可能永远不会来。他不敢看咖啡屋里情侣们坐在一个桌子上喝咖啡分享蛋糕的样子,因为他会想起小镇上的女孩,会觉得很伤感。这么多的日子,他依然无法忘掉小镇女孩,依然无法释怀。镇上的人不断有人劝他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她,他也曾想过很多次,最后都没有成行。

这些年来,他总在想,他能够放弃他的咖啡屋,甚至放弃他的画画吗?他一直觉得不能。但是看见她这么果断地离开,要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她的恋人,他突然被打动了。也许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他突然想跟她一起离开,去海那边的城市,也去寻找自己的爱。

我也去,他点头说。麻烦你先上车跟司机商量一下,我收拾一下行李马上就来。


他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回到咖啡屋,到地下室找到了一个旅行箱。他提着旅行箱上了卧室,把它平放在地毯上。他走进穿衣间,从里面的架子上取下了几套内衣裤,两条牛仔裤,几件衬衣,几双袜子,都整齐地放在旅行箱里面。他随后走进浴室,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翻腾着,找到了一套没用过的牙膏牙刷,把它们和几本喜欢的书放在箱子里。屋子里有一个铁皮保险柜,小镇上没有银行,咖啡屋平时的收入都存放在这个保险柜里。他打开保险柜,把里面藏着的现金都拿出来,一摞一摞码放在箱子里。

他站在箱子边看着屋内,想还需要带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了整齐地码放在床边的十几本日记上。日记是手写的,里面的字迹很潦草。每一页都写满了,有的日子写得多,有的日子写得少,有的页上还画着一些画。这里面记载着他对小镇女孩的思恋,他对小镇女孩的倾慕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也记载了小镇女孩离开后他的难受和经受的折磨。一行一行潦草的字迹。一页一页无尽的倾诉。十几本日记,从他高中时记起,每一页上都有一个永恒出现的名字,每一本上都记录着他的快乐和悲伤,他的迷茫,他的纠结,他对外面的世界的无知和恐惧,他的孤寂,他的犹豫,他的挣扎,他心里的痛楚,他对小镇女孩的美好回忆和留恋,他和小镇女孩在一起时的默契和安静,他的梦想,他的疲累和厌倦,他的胡思乱想,他的怯弱,他的敏锐,他的空虚,他的怀疑,他的静默,他内心里自然流露的感情。

他把十几本日记都装进箱子里面。如果能够找到小镇女孩的话,他要把这十几本日记都亲手交给她。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手里拉着小行李箱从咖啡屋推门出来,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清凛的阳光照着咖啡屋,给屋子的墙壁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膜。屋前的地上铺着一层沙丘一样的形状的雪。远处一片薰衣草一样蓝的雾气笼罩着海面,一艘帆船在雾气里消失在天际。一阵阵雪一样的波涛带着响声滚滚而来,淹没平整的沙滩,又滚滚而去。几只肚子雪白的海鸥展开灰色的翅膀,飞过红褐色的沙滩,发出吱呀的叫声从他的头上掠过。这么些年来,他一直迷茫着,犹豫着,挣扎着,在离开还是不离开小镇之间摇摆着。他喜爱小镇上的一切,喜爱他的咖啡屋,更喜爱他的画画。但是今天,他决定要走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古旧的铜钥匙,把咖啡屋厚重的橡木门小心地锁上,把钥匙放在门口的一个花盆底下。这是母亲过去藏钥匙的地方,他继承了母亲的很多习惯,也习惯把钥匙放在这个小花盆底下。他的目光越过铺满了雪的小径,穿过挂满了雪的松枝,留恋地看了一眼熟悉的小镇。小镇上的女孩离开他有十年了。自从女孩离开小镇之后,他再也没有喜欢上过别的任何人。他并没有去海那边的城市找过她,一开始是因为要在小镇上照顾母亲,后来是因为不知道见了她该怎么办,再后来是因为没有了她的消息。她该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了吧,他猜想,那些小镇上咖啡屋里的相守,在她的眼里也许顶多就算是少女情窦初开时曾经有过的一段朦胧的回忆。也许在她的眼里,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要好的同学,一个两小无猜的朋友,一个内向的腼腆的会煮咖啡会画画的男孩子。

十年过得很快,只是一眨眼,他已经二十八岁了。想想过去,他都觉得奇怪,怎么就一下过来了。做咖啡。画画。期待。十年来他的生活可以凝缩为这短短的几个字。他有一个简单的生活,简单得几乎不能再简单了。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小镇。他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游客却把外面的世界带到咖啡屋里来。他们有的有教养,说话安静而有分寸。有的粗俗,在咖啡屋里不自觉地大声喧哗。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在咖啡屋里谈论着德国的啤酒,摩纳哥的赛车,英国王室的婚礼,上海的房价和北京的雾霾。他们争论着纽约的哪个餐馆最好,这个季节巴黎在流行什么款式的衣服和手包。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好像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对于那些听上去很美妙的他从没见过的东西,他既不羡慕,也不遗憾。对他来说,再美妙的东西都只是纸上的一幅画,你只能看看,却无法留住。岂止是物品了,即使是幸福的时刻和痛苦的经历,也只不过是人生这幅画卷上的一幅画罢了。

二十八年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镇。今天,他要离开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找到小镇女孩,他甚至都不知道小镇女孩现在还在不在那个城市。他只有她过去的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她应该早就不用了。海那边的城市很大,人也很多,如果她的名字没在电话号码本上,找到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即使能够找到她,他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她早已经成家了。也许她有了孩子。也许她都不怎么记得他了。无论怎样,他会把放进行李箱的那十几本日记亲手交给她。他会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想法告诉她,让她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她。她也许会感动,也许会茫然不知所措,也许会笑话他。如果可能的话,他会跟她在一起,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他后来想想,自己也不是在大城市里全无生存技能。他可以去教画画,教一些小孩子画画,或者给一些杂志社和网站做美编,或者到中学里去做美术老师。也许他也能在大城市里生活下去,同时还能继续画自己的画。当然,要是能跟她在一起就更好了,他会好好爱她,把十年积攒下来的爱,都加倍给她。


站牌下面的旅客都已经陆续回到灰狗上了。灰狗司机站在行李舱前,在等着他。他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拉着行李箱走向灰狗。他把行李箱交给了灰狗司机,跟司机说去海那边的城市。司机点点头,接过行李箱来放进行李舱里面,把舱门关上。

上车吧,过几个小时就到了,司机说。

五百公里。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他要去那座城市了。镇长曾经在咖啡屋里跟他感叹过,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城市在变,朋友在变,工作在变,前天的陌生人变成昨天的恋人,昨天床上的人变成遥远的身影。他知道有什么一直没有变。那是存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小镇女孩。那个跟他一起坐校车去上学的女孩。那个总在咖啡屋里做作业的女孩。那个十年前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女孩。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做作业时总是时不时看他一眼的女孩。十年了,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睛还是如当初一样的明媚和纯真。

司机在他的前面上车,坐回到座位上等着他。他踏上灰狗的台阶,抓着扶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咖啡屋。那间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海盗船一样的咖啡屋。那间他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咖啡屋。那间母亲在里面操劳过的咖啡屋。那间小镇女孩做过作业的咖啡屋。那间他画过无数张画的咖啡屋。虽然在几十米以外,他依然闻到了屋里飘逸出来的咖啡的香气,感受到橡木门后散发出来的神秘的气息,看到一排椭圆形的像是船上的舷窗的窗口,看到垂下来的桔黄色的灯罩,看到柜台后摆放的一排排发光的玻璃杯和闪着柔和的褐色的光的咖啡豆。他看见了二楼的窗口,那是他的卧室的窗口,前面带着一个圆圆的舵轮的窗口。无数个繁星漫天的夜晚,他的目光曾经越过红褐色的沙滩,越过海边的暗绿色的芦草,越过黑褐色的礁石,越过废弃的渔船和上面垂挂的破旧的渔网,越过墨翡翠一般的海面,眺望着海那边的看不见的城市。


他走进车厢,看见她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眼睛正在看着他。
这里坐吧,她指着身边的空位说。我们正好一路上可以聊聊天。还想听你讲讲他们为何管你叫小镇上的莫扎特呢。

他点点头,把行囊放到头顶上的小件行李舱,弯腰坐在了她旁边。

司机把车的引擎发动了起来。引擎隆隆地响着,车身颤抖着,他似乎能够感到灰狗底下的排气管在嘟嘟地响着,连续不断地喷出细长的黑灰色的烟雾。他扭过头看着窗外那些熟悉的景物,看见灯塔上面覆盖了一厚层雪,像是一只站立起来的毛茸茸的白熊。阳光照在灯塔的玻璃上,像是狗熊在不断眨眼一样。他看见一群海鸟无声地飞过天际,好像听见了一阵清幽的琴声,微微扬起随后转入低沉。这琴声漫过他的心里,像是带着细细的诉说和忧伤,让他的心里涌过一阵惆怅和失落。

灰狗开动了,小镇从他的身边向后倒退,退出了他的视野。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从此永远离开小镇,从此踏进一个未知的陌生的世界。一个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靠近过的世界。他有些恐惧,但是也带着兴奋和渴望。她的一只胳膊肘靠着车窗,眼睛在好奇地看着他,在等待着他给她讲故事。至少,这一路上,有她在身边,他不会感到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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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 11:11:24 |只看该作者


她在机场找到了还没有登上飞机的他。她跟他谈了很久很久。她跟他仔细地解释了她的想法。她问他的疑虑和担心在哪里。她说她爱他。她说她相信他以后也会喜欢自己的孩子的。她叫他不用担心,她会辞掉工作,专心带孩子,把孩子健康快乐地养大。她说孩子和结婚对她都很重要。她请求他理解她受到的压力。她说中国和西班牙的文化不一样,如果要是在西班牙,即使不结婚,她也能跟他一起过,只要他们相爱。但是她在中国,她除了为自己,还得为家人着想。她说她不想让父母总为自己担心。她说她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希望有一个稳定的婚姻和孩子。她说他们五年的爱是很坚固的,她不愿意轻易失去这一切。她说他们不要这么着急就分手。她说如果他想不通的话,他还可以自己慢慢想。她会在北京继续等他。

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想要的。他同意了结婚。他同意了要孩子。他取消了去西班牙的机票。他跟她一起回到了小镇,像原计划一样住在小木屋里,在海边度过了新年。在小木屋里,他们没有再谈这些。他们已经谈过了,没有什么需要再补充的了。他们已经取得了一致的意见。现在他们只想有一个快乐的假期。

黎明的时候,他带着她到海边栈桥上看海鸥在蓝色的晨雾里飞翔。白天他带着她参观小镇,在镇上的小餐馆里吃龙虾和其它各种海鲜。晚上他带着她去灯塔散步。她看见灯塔耸立在黑色的岩石上,射出来的一束橘红色的光像是静止一样地悬在半空里。她照了很多海边的雪景和小木屋的照片。她把照片发给了自己的闺蜜,告诉闺蜜说,她太开心了,因为他答应娶她,还会跟她一起生孩子。她告诉闺蜜说,她一开始还以为会失去一切,但是她没有。她坚持了。她挺过来了。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幸福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她告诉闺蜜说。


假期结束之后她回了北京,他去了欧洲。她离开小镇的时候没有坐灰狗,是跟他一起叫了一辆出租走的。她自己是绝对不会舍得花那么多钱叫出租,开四个小时去机场的。但是他不一样。他可以把出租车费在公司报销。

他们是在新年后第二天中午离开小镇的。出小木屋门的时候,她看见外面飘着雪。她看见地上的积雪很松很厚。海上的风从空旷无人的雪地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冷。她看见小木屋和咖啡屋之间的一排大树。她看见大树下的黑轮胎做的秋千。她看见秋千在风里微微地晃动着,上面堆积的雪摇摇欲坠。她看见树枝上的雪悄悄地坠下来,无声地散落在松软的雪上。她看见一只小松鼠在雪地上跳跃着,在离小木屋几米远的一颗雪松下站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仍给它一些吃的。

坐进出租车里,关上车门,她的眼睛透过车窗,最后看着即将离开的小镇。她看见暗淡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海水相接,灰色的阴云低得像是要压到海面上来。她看见海鸥的翅膀在云层和飞舞的雪花中穿梭,海水沉默地反射着天空的灰色。她看见雪无声地飘落着,熔化在灰色的波涛里。远处的山岭被雪遮挡得模糊不清,小镇在纷纷扬扬的雪雾里显得很静谧和温柔,朦胧而美丽。雪花飘落在车窗上,她看着玲珑剔透的六角形的雪花,心里觉得很感慨。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纯洁而脆弱的灵魂,被风吹来吹去,无论怎样在灯下起舞,怎样飘逸,最终都逃不脱命运的安排,会安静地落到一个地方,被世界遗忘,然后无声地消失掉,她想。过去她曾经觉得自己就是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雪花,现在她不是了。现在她感觉自己是一只能够在天空飞翔的海鸥,能够飞向她想去的地方。
出租车从咖啡屋前经过的时候,她的眼睛透过车窗外的雪雾,看见船型的咖啡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从窗户里,她看见柜台上亮着几盏吊灯,像是忘了关掉似的在照着一张张桌子和椅子。她看见了柜台上挂着的一排排咖啡杯和朔料漏斗里盛放着的闪着褐色柔和光泽的咖啡豆。她看见一个椭圆形的窗户边放着一个画架,上面有一幅油画。透过雪花和玻璃上的雾气,她模糊地看见是一幅女人的肖像画,但是她还没有看清楚上面的人物,出租车就从窗户边驶过去了。她回过头去,看见镶着玻璃的厚硬的橡木门上还在挂着那个关门的红色的牌子。

那是圣诞节的那一天就挂在那里的,再也没有被摘下过。


他从西班牙再回到北京的时候,给她带来了一个硕大的订婚戒指。他给她在北京地价最贵的商务区买了一套三卧室的公寓。她喜欢这套新的宽敞的公寓。她把它布置得很温馨和漂亮。公寓的窗外是北京的二环路桥,桥面上不断有车流在驶过,夜幕里的车灯像是闪着五色光的热带鱼一样在桥上游曳。她的楼层高,路上的噪音一点儿也传不到屋里来。窗外的夜幕被街灯照得呈现紫橙色,对面的一幢幢高楼窗户透出的点点星火,像是矩阵一样把夜色点缀得分外璀璨。床头的台灯散发着温暖的橙色的光,灯光从圆锥体一样的台灯罩上空打了出来,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椭圆形的光影。她无拘无束地趴在床上,只穿着一件蓝色的丝绸贴身内衣,脸上贴着一张白色的面膜。丝绸内衣闪着柔和的光,她的两条腿露在蓝色丝绸外面,显得修长而又光滑。她抚摸了一下内衣的丝绸面,手感很光滑。这是她很喜欢的睡衣,舒适,凉爽而又性感。她掀开内衣的下摆,看见左腿上刺着一朵蓝色的小花,跟内衣的颜色很相配。那是她跟闺蜜一起去赛克大厦里的刺青店刺的。她把白色的枕头压在身下,在微信上和闺蜜们聊天,在群里晾自己最近的幸福照。

情人节的时候,他送给了她一辆车,一辆她一直想要的红色的敞篷mini cooper。她每天开着红色的mini cooper去上班,停在单位的停车场里。她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闺蜜们去三里屯酒吧喝酒和听乐队演奏。五年过去了,鲍家街四十三号乐队早已不在那里的酒吧演出了,汪峰也已经成了一颗耀眼的明星,不屑于在小酒吧驻唱了,但是她还是喜欢有时去那里坐一下。在去酒吧的路上,她把车篷落下,跟闺蜜们在车上纵情地谈笑着,街上的人侧目看着她的红色mini cooper,眼里带着艳羡的目光。她喜欢这种感觉。她陶醉于这种感觉。她现在离不开这种感觉了。

她第一次把mini cooper开进单位停车场,从崭新的红色敞蓬车里走出来的时候,她能觉出来,从保安到前台的接待到正在进楼的同事,所有的目光都在诧异地看着她,都在询问她这么一个公司的小文书,怎么开上了这么新这么好看的一辆车。那一天,单位里的人都在悄悄地嘀咕她,连她的老板也在她汇报工作的时候,聊起了她的车。她把一切都告诉了老板。从此后她单位的同事们都开始巴结她,都夸她漂亮,老板也对她比以前更客气,因为他们都知道,她有一个在世界五百强公司做CEO的贵族未婚夫。单位里也有几个长得很艳丽的女同事,表面上对她很亲热,背后却说她凭什么找了这么好的一个未婚夫。她听了之后只是笑了一下。她想说,我把自己最好的五年给了一个比自己大十五岁的男人,给了一个一开始就说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的男人,你敢吗?你敢跟一个优秀得随时都会有女人追的老外坚持下来五年的异国恋吗?你敢面对所有的那些家里的和外面的压力,面对那些不停的提醒和催促,面对那些好意但却让人烦恼的劝说,坚持走下来吗?她没有说,但是她敢打赌,那些背后说她凭什么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敢这样做的。

如今她的闺蜜们不再劝说她跟他分开。她母亲和亲戚们不再唠叨她。只有她的姑姑看见她的时候有些黯然神伤。她知道,姑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机会,但是姑姑没有把握住,从那之后姑姑一直单身。她曾经怕自己成为姑姑那样,高不成低不就地自己孤独一辈子。她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姑姑。姑姑说自己很傻。姑姑说当时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那个男人让姑姑把胎给打了,姑姑就打了。随后那个男人就把姑姑给抛弃了。姑姑说,如果当时自己有主见,不听那个男人的,坚持把孩子生下来,那么姑姑现在至少还有个孩子陪着自己,那个男人也会因为孩子跟她在一起的。

现在她体会到了,什么是美丽人生。什么是自己争取来的美丽人生。


秋天的时候,他们在马德里举行了婚礼。她出机票,请父母和闺蜜们去参加了盛大的婚礼。她请了专业摄影师,拍了很多照片和录像,像是电影明星和模特一样的照片和录像。她的闺蜜们参观了他家在西班牙乡下的葡萄园,酒庄和一个古堡,都惊叹得说不出话来。她们对她,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她果然没有看错他。他干了几年CEO,靠股票选择权和奖金赚足了钱。她都没想到,地位到了一定高度,挣钱会这么容易。这就是为什么要去剑桥和哈佛念书,他说。她下定了决心,以后自己的孩子也一定要培养上剑桥和哈佛。他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伯爵爵位。从CEO的职位退下来后,他靠着剑桥哈佛校友们在政界的关系网以及自己对中国的丰富知识,还有家族里继承的爵位和关系,很轻易地就谋到了西班牙驻北京大使的职位,开始在政界发展。

而她,也成了大使夫人和伯爵夫人。她辞去了工作,有时住在北京,有时住在西班牙的庄园里。靠着大使夫人和伯爵夫人的头衔,她很轻易地进入了北京那些暴发户组成的名媛沙龙,在沙龙里见到了很多真名人假名人。她见到了王菲。她见到了章子怡。她见到了邓文迪。那些她过去要个签名都会高兴死的名人,现在跟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向她询问贵族们在西班牙都是过怎样的生活。她在西班牙的时候,住在自己的庄园里,每天指挥着仆人们收拾家和院子。她觉得,她在骨子里已经成了一个贵族,而且,她的肚子里已经在流动着贵族的血液----她怀孕了。不久之后她生了一对双胞胎,随后再接再厉,又生了一胎,提前完成了生三个孩子的计划。

她有了三个非常聪明活泼可爱,血管里流着贵族血液的混血儿。她在北京和西班牙都雇有佣人,带起三个孩子来并不很费力。她还能有时间参加社交活动。在《鲁豫有约》里她跟女主持人侃侃而谈,讲述她是如何靠着执着的爱得到了这一切的。她雇了一个写手,替她写了一本自传,题目叫《命运是自己掌握的---怎样嫁给贵族》。她在书里用自己做实例,告诉那些向往着嫁给有钱有势的人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年轻女孩们,如何遇见一个高富帅,如何掌控住高富帅,如何嫁给高富帅。她雇了一家公关公司来促销这本自传。这本自传一上市就成了畅销书,让那些大牌歌星影星明星们的自传相形见拙。这本自传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名声。她去了最好的大学演讲,她甚至去了北大演讲,那个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会踏入门槛的大学。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名誉,金钱,优秀的老公,三个聪明可爱漂亮的孩子。她甚至得到了别人再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她是伯爵夫人,有一本特殊的外交护照,在邦交国家可以直接走免检的礼仪通道,还可以要求和省长市长直接对话。她派人调查过了,全中国大陆只有三个女人拥有这样的贵族头衔,她是其中一个,而且是爵位最高的。


一切都近乎完美。在别人眼里,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她就是完美的化身。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有一个缺憾。自从他答应了和她结婚生孩子后,他对她的爱就消失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她有激情。他是一个绅士,对她彬彬有礼,尽了自己的义务,给了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但是不再有激情。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只是失去了一件东西。

她只是失去了一样东西。他的爱。她感觉到了,他对她不再有激情,不再有那种渴望和爱。但是他们依旧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就是她想要的。他一直对她很忠诚,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多年以后她问过他,既然他心里不愿意,为何还会做这些。你压上了一切跟我赌,我输了,他坦率地说。如果我不娶你,我会一辈子都对你歉疚。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现在我不会觉得歉疚了。

但是你也变得喜欢孩子们了,不是吗?她问他说。你应该感激我,要是没有我的坚持,你现在会有这么可爱的三个孩子吗?
是的,我很喜欢他们,他点头说。我不知道孩子们会给我带来这么多快乐,跟孩子们在一起会这么开心。为此我感激你,你永远是他们的母亲,也是我的妻子。

对她来说,有这句话这就够了。

她知道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绅士,而且,他想在政界发展,既不敢轻易有婚外恋,也不能轻易跟她离婚。爱情,谁在乎呢。她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她有她的三个可爱的孩子。她爱他们远胜过他。每天她送他们上幼儿园,接他们下幼儿园,教他们认字,带他们玩。等他们大一些后,她要送他们去学钢琴,去学绘画,去学德文,去学法文,去学葡萄牙文,去学中文,去踢足球。她要送他们进最好的私立学校。她要把他们送进剑桥这所欧洲最好的大学,一个去学政治,一个去学商业,一个去学法律。这三个孩子,一个要成为驻中国大使,以后进西班牙内阁,最好能做到首相。一个要经商,像他一样,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公司的CEO。一个要做律师,担负起保护家族的责任。她早就想好了。三个孩子各有分工,就像那些著名的家族里的孩子们一样。她一定会做到。她一定会把孩子培养成她想要他们成为的优秀人物。


有一年冬天,她在计划假期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小镇上的小木屋。孩子们一定会喜欢在小木屋里度假的,她想。她在网上找到了小木屋的网址,给小木屋的老板娘打了一个电话,询问能不能预定一下。老板娘告诉她说,今年会是小木屋最后一年营业了。一家石油公司在镇上开采出石油来,要把镇上的居民都迁走,让小镇变成石油基地。老板娘说,欢迎她再回来度假,但是小镇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宁静干净的小镇变成了一个到处是泥泞和堆放着油桶的石油工地,再也没有游客来了,小木屋里住的都是各处来的石油工人和工程师们,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

对面那间咖啡屋还在吗?她问老板娘说。
没了,老板娘说。前一段有一个地下铺设的输油管道爆炸,正在咖啡屋旁边,引起的火把咖啡屋烧掉了。

哦,太可惜了,她遗憾地说。很好看的一个咖啡屋。那个咖啡屋的主人怎样了呢?那一年他跟我一起坐灰狗去了海那边的城市,把我送到机场,陪着我在机场找到我先生后,他就自己走了,去找他喜欢的小镇女孩去了。不知他后来回小镇没有?
一直就没有回来,老板娘说。

这么说,他找到了小镇女孩了?她有些好奇地问。
找到了,但是他们没能在一起,那姑娘已经结婚了,老板娘说。那姑娘是学医的,在实习的时候遇见了军队的一个军官,后来跟着军官去了阿富汗,在那里做了军医。

太遗憾了,她感慨地说。他可是单恋了那女孩十多年啊。那他怎么不回小镇呢?
他也去了阿富汗,在乡下教小孩画画,老板娘说。

啊?那个地方多危险啊,她担心地说。他太傻了,那又有什么用呢,人家已经结婚了啊。不过,可能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对了,记得他在灰狗上告诉我说,咖啡屋的地下室里存放着他的所有的画,那些画没有被烧掉吧?

都被烧了,老板娘遗憾地说。只有一张在爆炸时从屋里飞了出来,可能是他临走前画的,落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让我给捡起来了。画面上的女孩很像你来小镇的时候的样子。也可能是他给你画的。你要吗?要的话我给你邮寄过去。

不用了,谢谢,她想了一下说。一幅画不值得你那么远给我邮寄过来,只是太可惜了,地下室的画都烧没了。那可是他十年画的所有的画。真的太可惜了。


她挂上电话后,沉默了一会儿,心里不禁想起了他,那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在去海那边的城市的灰狗上,他曾经给她讲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他原来出生在海那边的城市。他的亲生父母在一次飓风袭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失踪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葬身在何处,没有人找到他们的尸体。他说他只记得六岁的那年,在一家医院的大院里,他听到一声巨响,别人说那是防波提被飓风摧毁了的响声。他的生身母亲把他放上一个医院疏散病人的大巴里,回身下车去救他的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的时候,大巴关上门开走了。他在大巴上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 他的养母 ---- 但是他心里从来没把她当作养母,而是当作亲生母亲一样看待,因为养母比亲生的母亲对他还好。他说母亲身体不好,知道会不久于人世,就带他来到了这个小镇,开了这个咖啡屋,跟他在小镇上相依为命。他说母亲去世之前,自知终将离去,放弃了与死神的抗争。母亲不想去医院住院,不想在医院受罪,不让他去找医生。母亲平静地躺在床上,虚弱得话也说不出来。他坐在母亲床边守着母亲,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合眼,给母亲喂吃的,给母亲擦洗,握着母亲的瘦骨嶙嶙的手。母亲在最后的回光返照里,告诉他说,她这一世最骄傲的一件事,也最感恩的一件事,就是有了他这样一个孩子。第八天的时候,他扛不住困意,打了一个盹儿。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了死神迫近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死神从窗户飞进来,天使一样白的翅膀从母亲的眼睛上拂过,母亲的眼睛就永久地闭上了。

她记起在灰狗上,他讲了他对小镇女孩的感情。他说,十年以前,也是在咖啡屋前的灰狗车站,小镇女孩登上了这趟去海那边的城市的灰狗。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站在站牌下,手插在兜里,突然觉得海风特别凉,好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一样地打了个冷战。他回到咖啡屋之后就病了,病了很长很长时间,但是他不想让他的母亲担心,他在硬撑着,像是平时一样在咖啡屋里招待客人,每天睡觉的时候觉得精疲力竭,像是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一样。过了许久许久他才从病中恢复过来。咖啡屋里的客人依旧,而他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说十年以来,每次灰狗大巴到小镇的时候,他都会透过咖啡屋的玻璃窗看着灰狗上下来的旅人。每一辆灰狗靠站的时候,总有旅人冲着他的咖啡屋走来。尽管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的心里总是在期待着,从灰狗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每次灰狗进站都给他带来一些希望,这些期待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好像没有了这些期待,他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一样。小镇女孩会不会有一天从灰狗上下来呢?他不知道。如果小镇女孩真的从灰狗上下来了,他会怎样呢?他也不知道。他盼望着有一天小镇女孩会不期而至,一个人提着一件简单的行李从灰狗上下来,推开咖啡屋的门,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用疲惫嘶哑的声音跟他说,我回来了。就像《阿甘正传》里的简妮回到阿甘身边一样。他知道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一个不会出现的场景,一场无法实现的夙愿。但是十年来他一直在等着小镇女孩。每天。

她记得他讲述跟小镇女孩从小在一起的时候,目光是快乐的。他讲述小镇女孩离去后的心情时,目光是忧郁的。他讲述十年的等待的时候,目光是痛苦的。他甚至从行囊里拿出一本日记来让她看。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生的日记,从来没有仔细地了解过,体会过一个男生的内心的想法。她的英文并不很好,日记里的很多词并不认识,但是大致的意思可以猜得出来。她走进了他对其他人关闭的内心世界,看见了他对小镇女孩的思恋,看见了他的爱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也看见了小镇女孩离开后他的难受和经受的折磨。日记上每一页上都有一个永恒出现的名字,每一页上都记录着他的快乐和悲伤。她看见他的迷茫,看见在小镇女孩离开小镇时他的纠结。一边是心爱的女孩,一边是病了的母亲。他选择留在了小镇,留下来陪伴母亲的最终岁月。她看见他失去父母和失去小镇女孩时的悲伤。她看见他一直在等着小镇女孩,等着有一天灰狗会把小镇女孩带回他的身边。她看见当他听到小镇女孩在海那边的城市有了男朋友的传言的时候,他的心碎和难受。她看见他对外面的世界的无知和恐惧。她看见他的孤寂,看见他的犹豫,看见他的挣扎。她看见他对画画的热爱。她看见他周期性出现的情绪低落。她看见他的忧伤,看见他的心灵。她看见他的明亮的眼神像是穿过黑夜的月光,他的忧伤像是海上弥漫的晨雾,他的懊悔像是漫天飘舞的雪花,从日记里照射了出来,散了出来,飘了出来。她看见了他心里的痛楚,看见了他对小镇女孩的美好回忆和留恋。她像是坐在一艘漂浮在船里,随着他的感情的起伏,在海上游荡着。她的心时而被他的快乐感染,时而被他的痛苦吞噬。她读着他的日记,心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个人的世界里。她不自觉地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他的悲伤而悲伤。她看着日记里的很多记载,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恋爱时的心情。渐渐的,潦草的字迹不再潦草,而是变成了一个一个凄美的音符,从日记本里飞了出来。她专注地倾听着日记本弹奏出来的音乐,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忘记了灰狗,甚至连灰狗到了海那边的城市靠站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在从灰狗车站打车去机场的路上,他问她北京是什么样子的。她告诉他,北京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有很多很多的人口。他问她为什么这些人都喜欢在北京生活?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生活?她说,你在大城市里习惯了,就觉不出那些人多和拥挤了。她说她能理解小镇女孩为何要离开小镇,为何会喜欢大城市的生活,因为大城市带着小镇上缺乏的活力,还有各种各样的机会。他说他想去北京看看长城。来吧,她对他说。到北京就来找我,我带你去看故宫和长城。

他说有一天他会去北京,去画一幅长城。但是他没有来北京。一直没有来。

孩子们开始上小学之后,她有了很多闲暇的时间。她喜欢读报纸。她记得看见过一篇描写肯尼迪家族的文章,说为了让孩子们从小了解世界上在发生什么,肯尼迪家里的走廊墙壁上,每天都贴着当日的报纸新闻。她没有在墙壁上贴报纸,但是每天在餐桌上,她会把一些新闻讲给孩子们听。自从知道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去了阿富汗之后,她读到阿富汗新闻的时候,总是多留意一些。

有一次她看见了一篇新闻。一个阿富汗小孩得了一个国际什么画奖,上面配了一幅照片,小孩站在一间四面是石壁的简陋教室里画画,旁边站着的是学校的美术老师。她一眼认了出来,那个美术老师就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她把新闻仔细读了两遍,新闻里一个字都没有提他。她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她想知道他在那边到底怎么样,危险不危险,过得开心不开心。

又过了一年,她在报纸的新闻上又看到了一篇跟他有关的阿富汗新闻。只不过,这次是一篇很让她震惊的报道。记者在阿富汗发回来的报道说,塔利班游击队在一次伏击中,抓到了一名外国女军医。游击队判决女军医是为外国侵略军服务,把女军医关进一家农户,准备第二天把女军医枪决。当地教小孩画画的一个男美术教师,在夜里偷偷潜入农户,把女军医营救了出来,带着女军医沿着山路逃跑。在他们逃跑的路上,游击队追上了他们。黑夜里,男教师守住一条狭窄的山路口,跟后面追上来的游击队厮打了起来,让女军医快逃。女军医趁着夜幕侥幸逃脱,男教师被游击队抓了回去。男教师第二天被残酷地斩首,身首异处。

报道在结尾说,在这个偏远的村镇里,村民们从来没有告发过塔利班游击队的行踪。但是这一次,有人把游击队长藏身的房屋告诉了美军。一架美军阿帕奇武装直升机袭击了这桩房子,用一枚重磅炸弹把房屋彻底摧毁了。那个游击队长据信在袭击中丧生。

新闻上还配了一幅照片,是男教师坐在一棵大树下画画,旁边围着一群孩子。她用手捂着那张照片,不敢看。她怕那个男教师就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那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她合上报纸,想起了那个风雪的圣诞节,她和他在小镇上的咖啡馆里,她等着灰狗,他看着他的书。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那个船型咖啡屋时,看见他站在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块搌布,在低头擦着柜台。屋顶上飘下来轻柔的音乐,一盏桔黄色的吊灯在他的头上亮着,灯光流在他的头发上,像是水珠在滚动。她记得她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两片很好吃的面包片。她记得他给她做好热巧克力后,把冒着热气的大瓷杯隔着柜台递给她说:小心点儿,热,烫手。她记得他忙完了之后,就坐在柜台后面安安静静地读书。读一本很薄的书。

她没有想到,他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没有想到。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她以为凭借着他的绘画天分,他会在海那边的城市里成为一个享有盛誉的画家,做自己喜欢的事,爱上另外一个女孩,结婚,有几个孩子,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生活。她没有想到,他会跟着小镇女孩去了阿富汗,在一个贫穷和暴力的地方教小孩画画,丧生在那里。她没有想到,这个咖啡屋的莫扎特,这个从小就被《纽约时报》的评论家看好的人,会把他的罕见的艺术才华,葬送在那个陌生的国度里的穷乡僻壤上,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


又过了两年,她带着孩子们去纽约度假,专门抽了一天下午去参观大都会博物馆。在参观墙上挂的一幅幅现代大师们的绘画时,孩子们拉着她的手指着旁边一幅画说,妈妈,上面的那个人很像你。她抬头望去,画面上是一个年轻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冒着风雪拉着一个行李箱走路。女人的头扭着,像是在向着画面外张望着。女人有着浓黑的长发,雪白的脖颈,殷红的嘴唇,妩媚的脸庞。女人皱着两条细长的眉,睫毛很长,在向上卷曲着。女人的眼睛眯着,眼神里带着一种茫然和不安的神情。

她认出了画上的人和行李箱。那是当年在小镇上,刚从灰狗上下来时的她。她想起了老板娘说的,也许这是他临走时在小镇上画的最后一幅画了,画得是她下灰狗的时候,眼睛从窗户里往咖啡屋里看的情景。她仔细看作者的名字,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她从来也不曾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画下面有一个作者简介,标题是“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她念了两遍。她在小镇时一直想看看他的画,但是一直没来得及。今天在大都会博物馆看到了。不仅看到了他的画,而且看到他画得是自己。


一个有点儿秃顶,像是老画家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学生来到这幅画前。老画家介绍说,这是海边小镇上的一个天才画家,从小就显露出超群的画画的天分,可惜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海边小镇上,后来在阿富汗死去了。不然凭他的天分,今天恐怕早已跻身于世界上最好的绘画大师之中了。老画家说,他的咖啡屋在一次爆炸中焚毁,里画的画都被烧掉了,在阿富汗画的画也被塔利班作为文化侵略付之一炬,只有这一幅画留了下来。有个学生问起为何这幅画单独留了下来。老画家说,这是小镇上的一个旅馆的老板娘在爆炸现场捡到的,在他死后举行的一次拍卖会上,被纽约一个富商以三千万五百万美元的价格购得,转赠给了大都会博物馆。

啊?难道。。。难道他画了那么多幅画,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幅画么?她脱口而出说。

她没有想到。她真的没有想到。她以为他在阿富汗画的那些画一定会保留下来的。她曾经希望,至少他的一些画会留下来,会告诉人们这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的故事。现在那些画都没了,以后还有谁会记起这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呢?

那个老板娘很幸运啊,要是我能捡到这幅画就好了,一个学生说。

老画家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学生,说老板娘按照他在阿富汗死前口述的遗嘱,把这幅画拍卖得来的钱,全部捐给了阿富汗儿童。
那个夺去了他的生命的国家里的贫困的儿童。

您怎么对他这么熟悉啊?她忍不住插嘴说。

我?我是当初最早发现他的啊!老画家讲话的时候吐沫飞了出来。我去过那个海边小镇写生,在咖啡屋里认识了他母亲。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钻在桌子底下画画,是我把他的画推荐给了《时代周刊》,后来才有了那篇《咖啡屋里的莫扎特》的文章。没有我,他的画就挂不到这里来,外面的世界谁认识他啊。他小的时候,我想把他带到纽约来的,可是他母亲舍不得让他离开小镇。

也许他母亲是对的,他要是不离开小镇,就不会在阿富汗死去了,不是吗?她说。

听说他是追随自己喜欢的女孩去了阿富汗,老画家感慨地说。《时代周刊》前一段曾经登过一篇文章讲述他在阿富汗的最后的日子。有个阿富汗人和他一起被关在一个山洞里,那个阿富汗人听他讲起小镇的故事后,问过他,后悔不后悔来到了阿富汗,他说不后悔。他说他是追寻自己的爱来的,一点儿都不后悔。游击队行刑前,他们问他有没有什么遗嘱。他说他有一些画存在教书的小学校里,那些画有一天会值钱的。他说他没有家,没有孩子,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捐献给贫困的阿富汗儿童。他恳求游击队为了这些孩子们保留下那些画。游击队长当场派人把那些画找来,但是当着他的面把那些画都给烧了。游击队长说,那些画是文化侵略,是在精神上毒害阿富汗儿童的,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全部烧掉,一张都不留地烧掉,而且要当着他的面烧,让他看着自己的心血在火中付之一炬,灰飞烟灭。这就是帮助外国侵略军的下场,游击队长举起手里的刀放在他的脖子上,对着记录这次行刑的视频镜头说。
所以只有墙上的这幅画留了下来,老画家最后遗憾地说。

太可惜了,几个学生看着墙上的画摇头说。
太可惜了,老画家看着画下面“咖啡屋里的莫扎特”的简介叹息着说。

太可惜了,她心里想。当初还不如让老板娘把这张画给邮寄过来呢。有这三千五百万捐给剑桥,将来三个孩子上剑桥就没问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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