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下

心木

                               白杨树下

   

    杨晶晶低着头坐那儿喝汤，一张大圆桌就她一个人。桌子正上方有一个圆形的绿色虚影在波动，分不清顺时针还是逆时针。

     饭厅一片哄哄声。

     就在刚才，那张大圆桌还围坐了八九个男兵，他们为一个当红女星的一桩绯闻正聊得热火朝天。杨晶晶走到近前，大模大样地将一套骨瓷碗筷往桌子中间一放，他们便一个个作鸟兽散。

    饭厅开始动荡不定，时不时有人在哄笑声中被同伙挤出，红着脸，又去挤别人。

    陶教导员轻轻咳了两声。

    他坐在饭厅最里边一个园桌旁，手里抓了一个馒头，嘴里一边嚼着，两只眼睛贼亮贼亮。

    场站食堂饭厅每天中午都这样。这样的场合，老兵们总是很开心，新兵们总是显得有些窘，老兵们就更加开心。

一个叫鲍得的老兵挤在一个角落，乐得什么似的，眉毛都快飞起来。她手很小，合在我的手掌上，最多只能占个三分之一。鲍得又在使坏，他拉过新兵的手，一扔，也是一双猫咪爪子。

新兵笑眯眯的。

    她的指甲细长细长，打针的时候先用指甲往你屁股上一掐，还以为针已经扎了进去，接着，又是一下，有些酸胀了，这下才是真的。新鲜不？

    新兵红着脸，这有啥新鲜？

    嗬——。鲍得很不甘心，她还有一招呢。鲍得看看他，真想听？现在不能告诉你。

    鲍得在大伙眼里说话向来不脸红。个子高高大大，背后都管他叫高大吹。哪里有人扎堆，哪里一定有鲍得的身影。鲍得最喜欢谈生意经，一套一套。人家问他爸是做什么的，他说是种地的。人家笑了，他也笑了。

    鲍得吹嘘以后要办厂做老板，专门生产一种洗锅涮碗的生物抹布。什么是生物抹布？丝瓜瓤呀。还以为什么高科技呢。肯定高科技，要不怎么去挤掉破烂抹布呀？就是结在滕上的丝瓜，等长老了，晒干了，干缩成皱巴巴那样一个空瓤？没错呀。那高科技呢？在地里呀。

    再没人问下去。

    有的偏过头，在窃笑。

    鲍得朝周围扫了一眼，低头往脚下左瞅右瞧，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就你们，等着发大财吧。

    鲍得，鲍得，你发财了，不要忘了兄弟们哦。

    鲍得头也没回，等着吧。就听到身后一片笑声。

    牛是吹得有点大，人家还是认为这个大大咧咧的南方兵蛮可爱。他身边也一直有那么几个能玩到一块儿的朋友，就喜欢听他吹吹牛，有的比他还年长，他也有本事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排长也喜欢听鲍得吹牛，站在一旁，听着，不插嘴，转身离开的时候常常会嘀咕一句，这小子！

    排长一般不来灯光班，要来，也是来打蓝球。灯光班的宿舍在机场附近，是典型的小散远单位。不成建制，连一张乒乓球桌也配不了，何来蓝球场？他们自己动手焊了两个活动栏板，要打球，就往滑行道上一推。排长说了，灯光班自成一队，谁输谁请客。于是排长带着几个身材高大的班长和战士，每次都把灯光班打得稀里哗啦。然后，在灯光班嘬一顿。

    此刻，鲍得坐在排长对面。排长看看鲍得，摸摸头，拿过一酒瓶，有模有样地对着商标念出了声，五百年的酿酒历史……。

    扯蛋，肯定是假酒。鲍得说。

    这是谁买来的？班长连忙追问。

    这不是你买的吗，就在十字路口那个小店。鲍得说。

    我怎么会买假酒给排长喝？

    排长喝趴下了，你来当排长不好吗？有战士打趣说。

    排长旋即将脸埋进胳膊弯里。大伙都在争着看商标，酒瓶在众人手上转来转去，哪里写着呀？回头看看排长，两个肩膀还在抖动。

    酒过三巡，鲍得又朝排长端起了茶缸，说，我这顿给你敬酒，下一顿只能吃方便面了。就冲你能与我们玩到一块儿，再敬你一杯。

    鲍得这次说的全是实话。小散远单位开的是小灶。人越少伙食越难搞，如果哪天想“改善改善”，几个小兄弟胡吃海喝一顿，几天的粮晌，就全搭进去了。

    班长马上接过话茬，笑着说，这顿还没吃完呢。

    你们已经听得消息了？排长说，小灶可能是开不长，要并入大灶，来，一起干！

    场站食堂在团部大院，出食堂南门，就是礼堂。礼堂一侧是卫生所，另一侧是澡堂连着开水房。卫生所的值班护士每天午饭前都要提着水壶从礼堂前经过，去到开水房打水。

    礼堂前面有两排橱窗，呈“八”字形排列。橱窗边有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一到夏天，凉爽宜人。

    那天午饭前，像往日一样，鲍得和其他几个战士大摇大摆走进大院。小散远单位的战士早已把走进团部大院当成了一种观光遣兴，认为这里的一切比小点上的都要好，就连花坛里的月季花也显得格外大气。鲍得说，我老家就有。他们就看看鲍得。我老家真的有。看清楚哦，这是多瓣的？我知道，家里就有好几盆呢。他们笑了。鲍得再也不言语了。

    他们聚到橱窗跟前，或浏览橱窗，或嘻笑打闹，总要捱到开饭时点，才离去。

    鲍得与一个新兵在侃大山，聊着聊着，新兵开始有点心不在焉，目光老往一个方向瞟过去。听到高跟鞋的响声，鲍得才转过头去，就再也转不回来。此人正是杨晶晶。

    鲍得看傻了。

    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怪叫，鲍得转过头来，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

    鲍得，我们都在准备帮你捡眼珠子啦。

    不是不是 。

    什么不是不是？

    鲍得就不再理会他们，歪着脑袋望向天空，两只眼睛一眨一眨。

    走，让他做美梦去吧。大伙拔腿往食堂走去，一路在笑鲍得。鲍得紧走几步跟在后面，一直不声不响。

    部队夜航训练结束了，灯光班前前后后足足忙了一个多月。排长说，我请客，咱们都放松一下。炉灶是现成的，大伙就悄悄自己到集市上采买各色蔬菜食品，弄了个十盘八碗，像那么一回事。

    酒酣耳热，排长嘴巴一抹，问鲍得，你没有对象呀？

    其他战士都把目光投向了排长，排长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就知道排长喝得差不离儿。

    不知是谁脱口说了一句，他有对象了，杨晶晶。

    胡扯！鲍得瞪了那个兵一眼。

    排长眯缝着眼，定定地看着鲍得，我告诉你，找杨晶晶搞对象肯定是胡扯。

    鲍得看看排长，又看看其他人，咽了一下口水，慌忙站了起来，说，排长他说谎。

    排长问鲍得，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呀呀呀肯定是假的。她长得那么丑，送给我都不要。

    又在吹牛吧。

    鲍得看看排长一脸的认真，就一声不响立在那儿，排长叫坐下他才坐下。

    排长瞅瞅鲍得，一只手一边在不停地转动着茶缸，想找部队干部，量你也没那个胆量，何况纪律也不允许。

    没有一个人说话。

    排长“嘿嘿”一乐，茶缸一举，干！鲍得连忙躬身将茶缸碰了过去，在排长的带动下，“咕嘟咕嘟”响成了一片。

    满满一桌菜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

    排长醉了，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鲍得的脚底也在发飘，一手搭在排长肩膀上，一路摇摇晃晃，他俩都已经说不了一句完整话，一个劲儿在那儿称兄道弟。

    鲍得送走排长，回转身，见那个快言快嘴的家伙就立在自己跟前，气不打一处来，当胸就是一拳，你心里，真，藏不住事呀，什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我与杨晶晶搞对象？

    这不就是助助酒兴吗？

    你看到，排排长的样子不？他，当真啦！

    鲍得对排长超崇拜。虽然排长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但他从心里就一直把排长当排长看，排长要文能文，要武能武，一肚子的墨水。有一回，排长在业务培训课上提出了一个大家想都想不到的问题，问，光线最远能到达什么地方？大家傻了，排长笑了，说，大家回答不出没关系。接着，排长就相关几个学术观点一一作了解析，整个俱乐部静得仿佛就剩下排长一个人。

    鲍得得意的不行，见人就说，我就是我们排长接来的兵。鬼信哦。鲍得确实只说对了一半，他只是入伍途中，在军分区才见到排长。鲍得与排长的关系向来不错，大家就认为鲍得自己太不争气。刚分到班里时候，他还抢着打扫卫生，抢着出公差。到后来，非要班长掀掉被子才能爬起来出早操，总是一幅懒散样。时间一长，班里的战士也都看出来了，鲍得也就是嘴上的功夫，落得有人背后说他是个卖嘴皮子的。

    他曾经确实夸过海口，原话是这样说的，说以后一定要娶杨晶晶这样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后来，就没有谁听他再谈论过杨晶晶。

    自从来了个杨晶晶，橱窗前的聚集活动渐渐成为了部队大院的一景。这天，橱窗前又围了一群人。看样子，他们对橱窗里那种夸张变形的插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评评点点。还有一些人在研究美术字的写法，一边用指头比比划划。在平时，这都是一些视而不见的东西，现在居然变得好像让他们有些留连忘返。

    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听见有人悄声在说，出来了，出来了。阳光静静的，头顶上的树叶静静的，这群人的目光也是静静的。偶尔听到你拍我一下我踹你一脚等这般难以抑制的小动作，但始终没人说话。就看着一个轻盈的身影从卫生所走出来，踏上橱窗前面那块空旷的水泥地面，踩着高跟鞋的节拍从眼前经过。

    眼看渐将走进开水房，人群里终于发出了几声尖尖的怪叫声。这时，杨晶晶的脑袋似乎昂得更高了，高跟鞋的声音似乎踩得更响了。就见鲍得在左寻右找，说，怎么不喊呀？怎么不喊呀？没等别人开口，他自己先喊了起来，一二三，小八路！一二三，小八路！拉开了拉歌的架势。应声寥寥。

    原来，大伙见杨晶晶脑袋都没扭一下，斗志顿失，一下子就溃败下来。

    你们一个个熊样，以后我不管了！鲍得说。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鲍得果然没有出现在聚集现场，他直接进食堂饭厅了。

    鲍得，你不跟我们一起玩了？

    没意思。这叫“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懂不？

    想灭人家的威风，不得靠你嘛。

    鲍得不言语了。

    部队又要准备飞夜航。排长趁着天黑来巡查机场灯光设备情况。那天正好鲍得值班，排长绕到房前屋后找了一圈，就是不见人影儿。排长突然站定下来，缩了缩鼻子，手一挥，说，再扩大范围。其他战士也已经闻到了一股酒味，循着酒味一路寻找，最后在机场跑道中央发现了四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了那里。听着响动，鲍得率先爬坐了起来。

    排长说，你一旦喝酒喝死了，你父母来部队找我们要人，我们怎么说呀？

    鲍得擦擦眼睛，说，喝——不死。

    死了可不是烈士哦。

    知——道。

    排长手一挥，吩咐其他战士把鲍得架回了宿舍。

    这次鲍得因脱岗酗酒，受到行政警告处分一次。

    鲍得平时一般不私下喝酒。喝了一次酒，生生就挨了个处分，有些人想不通，有的还公然为他抱屈，说，都是杨晶晶惹的祸。

    那天，在场站食堂饭厅，个个都是一幅腼腆的样子，原来是杨晶晶到食堂就餐来了。教导员先是坐那儿，后又站了起来。饭厅里有的已经吃上了，有的还在排队，杨晶晶一个人就着一张桌子，站在一旁等。教导员径直走到杨晶晶身边，面对就餐的全体人员，说，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教导员看到所有的目光都转了过来，我们食堂又来了一位新成员。

面对齐刷刷的目光，杨晶晶面色羞赧，好不自在。她下意识地用手抻了一下衣服下摆，调整出了一个颇为标准的军姿。

杨护士不但人长得漂亮，她的服务态度，专业技术更是一流，这是我们山沟里部队难得的人才。经教导员这么一介绍，大伙全没了拘束感，掌声“呱呱”地响了起来，又“呱呱呱”地响了起来。

    教导员只好站起来示意大家继续就餐，又是一阵掌声。

    杨晶晶已经打好了菜饭，正举目四顾，这些天来屏锣息鼓的的鲍得，一下进入了她的视线，就直奔鲍得那张桌子而去。杨晶晶刚落坐，鲍得的屁股就弹了起来。杨晶晶笑着说，坐呀。鲍得红着脸忸怩了一下，坐了下来，就一直没有抬起过头。

    鲍得这次的表现，一直成为了战士们嘴边的笑炳。鲍得自己也不申辩，好像自认就这么点儿出息。

    近段时间，鲍得的情绪就一直不高。入秋以来，他已经病过好几回。排长专门找鲍得谈过一次心，要他正确对待当兵服役，站好最后一班岗。

    鲍得回答得也很干脆，说，我绝对不会泡病号，请领导一百个放心。

    排长还真有些不放心。鲍得的上进心不足，排长是知道的，至于会不会冷不丁捅出个什么娄子来，心里还真没个数。排长在卫生所已经碰到他两回，问他什么病，他说没什么病；问他没病为什么还要到卫生所来，鲍得就指指脑袋，什么没说就走开了。

    转眼到了年底了，与鲍得同年入伍的这一批战士即将退伍了。有些农村藉的战士用自己攒下的津贴开始购置体面一点的衣服，好复员的时候穿穿。鲍得好像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去想，一天到晚，迷迷登登的，除了蒙头大睡，还是蒙头大睡，再也看不到以前吹牛时的那种神采。平时几个最要好的朋友来得也少了。要来，最多在他床边坐坐，很少说话。

    一天，领导告知鲍得，好准备行装了，鲍得的精气神又来了，又是洗头又是刮胡须，收拾得利利索索。下午，风云突变，政治处的保卫干事急匆匆地来到灯光班，组织紧急点验。战士们才发觉，不见了鲍得的人影！

    鲍得的床头柜里什么东西都没少，只少了一把电动剃须刀。再扩大点验，发现排长丢了一件佩戴少尉肩章的军服。

    部队干部当天赶到鲍得的家乡，通过村干部侧面了解，鲍得根本没回家。他父亲是一家生产经营生物抹布的老板。父亲说，孩子从来没吃过苦，就想让他多摔打摔打，也一直没寄过零花钱。

    因此，鲍得想跑也跑不远，但最大的担心恰恰就在他不想跑，而是 ……前方的信息反馈回来后，教导员马上找来了杨晶晶。

    教导员想了想，问杨晶晶，鲍得回老家了，你知道不？

    杨晶晶回答，知道，他给我发了一个短信。

    为什么要给你发短信？

    他问少尉肩章上一颗星的涵义，我就胡绉说是代表最年轻的军官。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也这样问他，他没说，我想可能是年轻人爱虚荣吧。

    这跟爱虚荣扯得上关系么？

    她可以瞎编嘛，就说在部队找个了女军官呀。

    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人家跟他吹了。

    所以他要装着显摆显摆？

    应该是这样。杨晶晶说着笑了起来，他说那个女朋友跟我长得很像。

   （  经前方核实，此言不虚。）

    你跟他联系下，让他火速归队。

    他不是已经复员了吗？

    教导员只好将鲍得私自离队的情况向杨晶晶交了底。

    语音提示已经关机。杨晶晶说，关机，（一只手按在耳旁）应该是没电了。

    杨晶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看到了一条短信提示，按下一看：杨护士，我对不起你！

    离开教导员办公室，快走到卫生所，杨晶晶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一棵白杨背后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温书

小说不错，继续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