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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4 14:55: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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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从黑夜挤进门缝,把家里里里外外连老鼠洞都翻找了一遍。父亲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紧了我。父亲跑进我的五脏六腑也翻找了一遍。看着父亲不甘心的眼睛,毫不知道他所寻之物的我只能摇头。
每个深夜房子里箱柜响起的声音,像水不断从天花板的裂缝滴落在房子的每个角落。这令我回忆起很多事情。这些事从生命最开始朦胧琐碎的画面到我前阵子敷衍熟人时的一个谎言,大多数无关乎父亲。
我想起死前深受支气管炎和湿冷的天气折磨的父亲。
那时候正是冬季,他常吃一种鸟屎一般的褐色药粉。这些药粉被装在折好的黄纸中,半指大小的一包只有几克。母亲陪着父亲,花了漫长的时光,走访了许多个地方,才找到这种见效奇快的褐色药粉。父亲长时间地安躺在沙发上、床上、座椅上,头仰着,口微微张开,从中流泻出粗糙的喘息声,有时会不经意地由喘息转变为规律的鼾声。但在这种褐色药粉药效消散的漫长时间里,从父亲那具破败的身体深处发出的咳嗽声常常振得房子随着左右颠跳。他发病的理由让人捉摸不透,少穿一件衣服,多喝了几口冰水,菜太辣,激动,劳累,灰尘……因为这个性情古怪的痼疾,母亲对待他小心翼翼,后来,则换成了我和妻子对他细心照料。他咳嗽时的样子像一个恶鬼,枯树树枝似的血管凸出紫红的皮肤表面,半截舌头伸出来。他时时指使我们递给他痰罐,艰难如呕血般咳出痰过后,他全身脱力地静坐在沙发上,眉头深皱,胳膊肘反屈支撑着,保持自己的身体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虽然如此,意识到自己行将就木的父亲也曾和我喝酒聊天散步。偶尔的,我们坐在阳台的木雕靠椅上,冬日的太阳铺洒在我们展开的身体上。我们喝着葡萄露酒,嗅着玫瑰色的酒散发出的婴儿身上的清香味,光在远处一扇摇动的玻璃窗和我们的高脚杯间跳跃,一些明亮的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飘荡。
“星星,我睡得越来越晚,咳得气管都疼。”
“爸,天气不好而已,过阵子天气好了,你就好起来了的。”
“你妈妈昨晚上在梦里叫我的名字。”
“不要信这个……什么年代了。”
“我好久没有想起你妈妈了,但这阵子我常常想起她。”
“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我晚上咳得睡不着觉,你问了我一声,我朝你挥挥手让你走开,你进房间后,我还是没有睡意,你们睡后我打开落地灯坐到沙发上,坐着坐着又睡着了,我在梦里面想着空调有些热,但是又懒得站起来拿遥控器。你相不相信,人老了,快死了,时间会空出来的,因为睡不着,也干不成什么事……这时候我就看见你妈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上班附近的家具店有一款专给老人用的按摩椅。”
“你去央央她妈妈家把她叫回来吧。”
“她来了又要吵你……”
我觑着父亲,做了一辈子铁道工的父亲难得眯起了眼睛,看上去享受而悠闲,坚硬的皱纹并未随舒缓的肌肉展开。啊,父亲的脸原来那么黧黑而平凡。我渴望他再说些什么,任何话都能使我继续央央的话题,虽然,我也不清楚自己希望这个话题向何处发展。

父亲每夜不安宁的来访也使我睡得越来越少。我搜索记忆,猜测父亲这一生至死不休的遗憾。我首先回想起的是父亲死前念念不忘的一句话。
“星星,你的妈妈……”
我的母亲多年前已因为突发心脏病死去,她是一个待人宽和、勤俭的人,符合每一个人对居家主妇的期待。时隔多年,仍有熟人用流溢着回忆色彩的双眼看着我,提起我母亲年轻时的美丽和善,并言语间为之感到可惜。也许父亲每夜的孜孜不倦,只是为了寻找关于母亲的具有纪念价值的物件。我决心帮助父亲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
    寻找是一项经由生活而获得的智慧。有些人终身以寻找为业。寻找对于人来说是一种常态,因为丢失是人擅长的恶习。最平庸的丢失顺着记忆退回时间的轨道便能找到,比如一把无心遗留在锁孔上的钥匙。在一些隐藏其真实欲望的寻找中,寻找之物会消弥于强烈而悲哀的情感纠葛之中。有些事物不必寻找,等待是此刻另一种寻找的姿态。有些事物即便乌有,或是找到的人从未当世宣布,我们也必须马不停蹄地去追寻。而在人们不理智的对一件事物的寻找过程中,极有可能会丢失许多更为重要的东西。
我为父亲寻找他念念不忘的东西。房子里开始夜夜空旷地响起两处翻箱倒柜的声音。我走进父亲的房间,这个我进入了无数次的、每一块稍稍翘起的地板都被我熟稔的、散发着老人和空屋气味的地方。但是,我从未有意识、也不敢乱动这个房间,它是装满了父亲历史和秘密的王国。里面的一切整洁干净,唯一稍许凌乱的是大床旁边的床头柜,它和床配成一套,是父亲入住前我和妻子逛了半天宜家后买下的,当时我们两的感情已经能容许一位老人的入住。显出现代气息的灰色床头柜上放着父亲的书,父亲睡前习惯看大约半个小时的书,每一本书都被他翻阅得没了尖锐的边角。说到父亲的书,它们纸张低劣,散发出浓浓的纸墨味,排版错误百出,包括有:《玉匣记》、《命运百科大全》、《周公解梦》,以及中国神秘文化丛书系列第一辑的《人生运势与婚配》……

一个周末的清晨,妻子提着菜在前,晨练的父亲在后,两人阴着脸相继进了家门。我看出风头不对,趁父亲看电视时走进厨房,想问央央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今天买了什么呀?”
妻子低头切着菜,侧脸现出隐忍的神色。
“爸是个病人,多让让他。”
“你自己去告诉你爸,他抱不了孙子是你的问题。别让他来烦我了。”
我尴尬无语。
“你不应该对老人家这样的态度。”
妻子手上操持家务的动作定了下来,她转过一张纠结在一起的蜘蛛般的脸盯着我,陷于庸常生活的大网的女人常常不自觉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张脸仿佛我是她的仇人、未得逞的猎物。我厌恶这样的表情,闪开了脸。
“我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让开!”
妻子伸手拿菜篮里刚洗净的菜。
“一个媳妇该有的态度,对你丈夫该有的态度!你以为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被她的躁狂刺激得语气激烈起来。相熟至亲的人更容易因为微不足道的事件大发脾气,事实上,我们曾深入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许多生活的问题。以前我们以为我们方方面面都是不同的,我们蔑视规律和计划,相信沦为规律的经验是为不能掌握自我的人而设。妻子放下切菜的刀,扇了我一个耳光,那五根冰凉清晰的指头粘着菜屑、透着淡淡的菜味。我的脸随着掌力偏开了。父亲站在厨房进口处,脸上的苍老掩住了所有的表情。
孩子是我和央央这桩婚姻的隐痛。央央和我都是传统的人,不少人看来可能还有一点儿保守。工作稳定后,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生活的任务只剩下结婚生子。结婚几年后,我们认识到本质为契约的婚姻内部的紊乱。我们心知肚明,彼此完全没有满足彼此的幻想,生活也没有满足我们的幻想。幻想对一个工作了、结婚了的人而言,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我们一直惦记着孩子,婚姻的现实面前,这个渴望更加急切。我们开始对待一项策划案般进行生育的准备,但努力了一年,除了身心劳累,我们没有任何收获。迫不得已,我们去做了检查。应该说明的是,检查前我们两都尴尬得要命,这类的尴尬可概括为:身体的一个可耻部分被暴露。检查后倒没那么尴尬了。大夫说我90%的精子都已死亡。我们庆幸于10%的几率。那时的妻子格外善解人意,她找回大学时期有些莽撞的劲头,认真地策划着怀孕:
1、每天回家后纾解压力,可供选择的缓压项目:瑜伽、冥想、催眠术、按摩、足疗、双人棋牌游戏。
2、戒烟戒酒、按时吃饭、不泡party、不熬夜、少看电视少玩电脑尽量远离辐射……关键是要养成好的生活习惯。
3、星期二、星期四和每个周末夜晚7点—8点夫妻一起慢跑。
……
    计划表底部的补充说明里画着一幅折线图,记录下了妻子的生理周期。妻子有一天对我说,定期画下这些点和线给予她不少的幸福感,追究这份幸福,应该要感谢感谢毕达哥拉斯,点与线变成妻子创造世界的基础。折线图旁还有妻子网上搜索而来的小简画图,从左至右,潦草辨不出性别的两个小人,演绎着五种最易受孕的体位。

我将父亲的房间翻了一遍,甚至翻阅了父亲所有的书,却没有发现任何关于母亲的蛛丝马迹。但父亲在《人生运势与婚配》的第189页(这本厚重的书总让人看不起最后一页的页码)做了星型记号,并尤其强调地将边页折了两道。而这折了两道叠在一起的四页纸也因为时间的密不可透,被挤压得同一页纸一般薄了。
“××年生的人生肖为狗。适合职业:重劳力工作者、教师、哲学家。此年出生的人属狗,性格比较刚直,有担当,面对生活理智谨慎。男人者有胆力、奋斗、活动性、聪明、直感性、机敏、热情、暴躁。女子者,富有魅力,易多变,嫌虚荣、断气、苦劳性、不坚实、忍耐性,对此矫正自然良运到来。
感情方面,此年出生的人通常很有责任感,家庭稳固。他们有较多的爱心,对另一半呵护备至。他们会理解配偶的性格的弱点,常常沉浸于柔情蜜意的家庭中,口角虽然难以避免。他们不能容忍过于浮躁、追求荣华的生活方式。性格内向在婚姻中是把双刃剑,一方面使配偶难以完全了解丈夫内心情感,从而给未来的冲突埋下隐患;另一方面表现为不自作主张,尊重对方。”
走出父亲房间后,我继续搜寻母亲的遗物。我在厨房旁无人居住、蛛网横布的杂物间有了收获。能证明母亲曾在世上活过40年的东西不多。我将它们一一捧到父亲的面前:母亲从她的母亲那儿继承而来的金镯子、金戒子;盒子里的一些黑白照片和一些颜色失真的彩色照片;我们留作纪念的母亲的红色毛呢大衣;母亲喜爱的一个贝壳相框,里面镶嵌过的每一张照片都被放进了盒子,与我们家庭其他的照片相混;妻子送给母亲的一个精致的水晶发夹;还有我出生时母亲请人为我用银子打造的生肖牌,上面是一只温顺的趴伏的小狗。
本不应该缺少母亲那个既是账簿又是日记的绿皮小本。母亲生前常常伏着身体在她的绿皮本子上写写画画,这样的姿势可读出无异于作家的对于书写的诚挚。每两天一次,坚持了十多年的习惯,母亲会在小本子上整理家中的各项开支,偶尔的,她也会写下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和心情。
“……病还是严重。去了一趟医院。住院买药共2070元。
病好点了。
这么快,星星就长大了。
病好了点,一个月跑了好几个省,终于找到了医生说的药。30元一大包,一日3~5小包,咳得严重时可吃一小包……”
还是少年的我对家庭的秘密和父母关系充满好奇心,曾无数次偷窥这个绿皮本子。但令我失望的是,本子里的内容周而复始,单调无趣,就连记录母亲心情的文字部分也一板一眼,偶有错字。这些被母亲写下的字过大、笨拙,一会儿是明显缺墨的黑色中性笔字,一会儿又是字印太重的蓝色圆珠笔,而且这些莽撞的字毫不遵守规律,常常排成抛物线的形状。但是,绿皮本子却像是我们这个家(当然,当时的家还没有妻子,母亲也未逝去)不可或缺的循环系统,靠着它,生活如污水一道道过滤再生,我们过着并不富裕、平静、不失幸福的生活。母亲死后,温和的父亲更加沉默。绿皮本子被父亲投进了将母亲焚为一盒骨灰的火化炉。

追忆母亲这件事徒然无果,反而令我想起了许多童年的事情。童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精神分析或是其他什么心理学的研究,成年人越来越看重童年。这真是一个邪恶而美好的阶段,甚至于某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说到:一个作家最好的训练就是一个不幸福的童年。我的童年平凡无奇,父母没有酗酒赌博出轨等等恶习,没有到足以成为一个作家的悲惨,倒也不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娇惯小孩儿。外人看来,我童年唯一称得上不幸福的地方,大概就是我孤僻的性格所带来的形单影只的生活吧。可是一个孤僻的人,怎么会认为自己孤僻呢,除非孤僻同枯叶蝶一样是另外一些生猛的欲望的伪装。吃生鱼片的日本人也不觉得生鱼肉多么难以下咽。我依稀记得自己有一个持续了整个小学的同班朋友,可我的父亲告诉我,我常常一个人放学回家,他并不记得我有什么朋友。
我的父亲总是弄得我很迷惑。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因为鼻子不适,我从梦中醒了,母亲赶过来告诉我我流鼻血了。当时,我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学生,着迷于电视机,惴惴不安即将迎来第一次梦遗。而其时,我的父亲正坐在家用桌炉旁。当我穿过卧室和厨房时,惊讶地看见父亲也正在流鼻血,他将那些擦了鼻血、棉花般微微蓬松的纸,扔进越来越高的火焰中。
我坐了下来,和父亲围着那簇时高时低的火,发表了一通诡异似梦呓的话儿。今天看来,那些话倒像是关于父亲和失眠的预言了。
“我在梦里听见你对我说:‘我每天看见你失眠不睡,不断在房子的吊灯上游来荡去,又从房子的一个极端漫步到另一个极端,一道门一夜间你来去了20多趟。’你没有管我疑惑的表情,继续说着:‘我想你有心事,伤心、难过、绝望、痛苦。可是,我不可能理解了你,我付出巨大的努力也搞不懂你一个阴郁的眼神,就像你长到了40多岁,你也会觉得年轻人不可理喻。而且,我那么害怕你嘲笑我付出一切时的愚蠢和可笑。我不确定自己看着你的痛苦而感到的痛苦是否超过了你,但当时有那么一刻,我宁愿亲手杀了你。’而梦中的我一脸茫然。”
今天看来,我不由自主地觉得它们比任何甜蜜的情话还要体贴。

    一个夏夜,生子策划表上的7点至8点,我跟着妻子一同去跑步。我们迷了路,住了多年的城市突然开辟出了一条陌生的街道。我们在一个铁网围住的足球场旁停了下来,几缕头发散在央央红红的面颊旁,她把运动外套束在腰上。  
“你带错路了。”
“不可能,我来过好几回了,不会错了的,再走一下吧。”
央央自以为是的口气激起了我的厌恶和反抗。
“你之前见到过这个吗?”
我指着旁边的足球场。镂空的铁丝网像阻断了声音的传播,踢球的孩子们的欢呼叫喊显得遥远。因此,更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自由的,是他们浅色的球服球袜足球鞋,扬起的双手,奔跑的姿态,和由此你所能想象的年轻的笑脸。
央央安静了,但表情并未屈服,似乎思索着另外一记重击。我带着胜利的轻松,转身往后走,走了一步,央央一把抓住了我的阿迪达斯运动外套。我用蛮力向前奔跑,央央后斜身体拖着脚步推搡我。我一个踉跄,一只鞋的一半脱离了我的脚。蔚蓝夜色中,旁边少年们的呼喊声还在继续。
我低头,柏油马路像一条蓝色的河流,映着足球场上的灯光。我左脚上的鞋子脱到脚踝以下,纯白棉袜露了出来,那是央央买的一打白色袜子中的一双。足球场上一声快乐的尖叫传了过来,我转过头,想看清铁丝网内那一张张脸上的口型。我后退一步,做出冲刺的样子,央央轻避开。我将左脚向后高高吊起,然后猛地向前弹射,球鞋高高抛起飞远,越过铁丝网,最后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落了地。我忍不住想着自己太孩子气了!我好笑地、带着一丝讨好地转向央央。她的脸上第一次现出蜘蛛般的躁狂女人典型的表情,仿佛我是仇人、未得逞的猎物。
央央朝我蹲了下来,左手抓住我的膝盖窝向上提,右手麻利脱下另一只球鞋。她站起来,手后屈,然后以胳膊根为轴,一条手臂向天弹射。她的力气太小,球鞋没有越过铁丝网。
“你为什么要扔掉我的鞋?”
“你为什么要扔掉自己的鞋?”
我们僵持着。这时,一个不大的白色物体越过铁丝网向我们飞来,我和央央几乎同时警觉抬头。我们的头转过相似的幅度后,几乎同时停在后边地面的一点。那是一个足球。
我们为生育制定的跑步计划失败了。那个跑上了陌生街道的夏夜,央央拿着一只鞋,我穿着白袜子,我们走回了家。

从父亲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开始锻炼出根据蛛丝马迹判定自己处于真实或虚幻的能力。比方说,昨天晚上墙面竟显出一个浮雕似的打着哈欠的人,父亲曾穿过的棉拖鞋原来是一只打盹的老鼠,报纸上每一版都是抽奖报道,还有一些记忆里放不下的物品重新出现——绿皮本子、妈妈爱穿的红色毛呢大衣、父亲多年前一本菩萨封面的书……至于沙发上一块熟悉的污渍,喝水时我手指背面随着呼吸轻轻偏开的汗毛,随着我脚上用力而加强的脚步声,则提醒我自己正活在真实的世界。

    受孕计划坚持不到半年,我和同事去了酒吧喝酒,妻子则用跳舞课取代受孕计划和寂寞。最开始,妻子是去附近的一家跆拳道馆中上舞蹈课。跆拳道馆布置得不伦不类。地面是拼接的六角形石地板。入门后除左手墙外,其余三面墙上布着一块块相连的方形镜子,当人站在两块镜子的相接处前时,镜中人的身体分割为二,一半高一般低,而两半高低不平的身体却神奇而和谐地联合着,令人常常凝神地呆立着,妄图追究这完美联合背后的秘密。当我追忆这一切的时候,我怀疑妻子醒后述说的那个梦,正是源于她的舞蹈课和这三面镜墙。我记得妻子第一次向我描述镜墙的奇妙时,我手中的《西方哲学史》正翻到柏拉图理念论一节。
    妻子上舞蹈课时,常有懒散地披着跆拳道衣的小孩子观看。舞蹈课上的人越来越多,有和妻子一样包着花色头巾的年轻女子,有腰部粗圆的家庭妇女,有已显出老态的中年妇女,也不乏露出饱满白皙额头的年轻女孩,甚至还有几个削瘦的小男孩。上课时间的跆拳道馆外停满轿车。不知不觉中,妻子越来越胖了。睡前的她常常一边擦着晚霜,一边抱怨着眼角暗生的皱纹和日渐松弛的皮肤。舞蹈课没有拯救她的身材,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妻子退掉了舞蹈课,去离家颇远的露天广场上跳舞。夏夜里,广场灯光偏暗,跳舞的人们,站在向下陷了几层台阶的喷水池所围成的一块圆地上。他们,连同光影,随着音乐摆动转圈,跳健美操或优雅的拉丁探戈。妻子踮脚划地,常常一个人跳这些浪漫的双人舞。有时妻子来早了,喷水池还喷着水,她便加入广场一角的一群老太太,和着流行音乐跳起广场舞。当然,我相信妻子是其中舞姿最优美的。
“我一个人跳,你不担心我随便找个男人跳双人舞吗?”
“要找就找吧。”
我看着自然频道对巨獭的介绍,这一类丑陋的巨兽生活于雨林中,连鳄鱼也不敢冒犯!
“我最近努力跳舞,腰上的肉是不是减了点。”
她小心地露出渴望赞同的表情,我能说什么。巨獭家族开始围攻鳄鱼,爬上岸后用粪便和尿液,不对,是用独属于它们的气味圈出家族领地,本质的东西只有气味。我的脑海中流过这几天看过的电影:《搏击俱乐部》、《百万美元宝贝》、《斗士》,我回过头来看妻子时,她的发型仿佛是一个拳击头套。
“瘦了。”
“你们男人总是不耐烦,敷衍了事欺骗女人。其实女人想要的不多,不过是好好的交流……”
女人的骗术可比男人高明多了,我心想。巨獭成功逼走了鳄鱼。
“真的,你称一称,肯定瘦了。”
“我不敢上秤,一站上去,我就感觉我站在鸡蛋上。”
“心理障碍罢了。”
“哼,再说我上次称体重还是20多岁呢!现在称难道还能和那时候比?”
“你上次称是28岁。”
“跟现在相比也差了多少年了!你什么事情都不当一回事,就像当初,要是我们坚持下去,可能现在已经有宝宝了。”
“你又提……”
“是你先喝酒的,你不去喝酒了,我也不会去跳舞,跳舞……”
“你又争论这些干嘛呢!”
巨獭家族新添了好几只小巨獭,巨獭爸爸叼着小巨獭下水练习游泳,而巨獭妈妈抢回自己的孩子将它们叼回洞中。
“凶什么凶……”
“对不起。”
“哎……我最近又失眠了,我半夜起来根本不想上厕所,但还是去了厕所,我经过客厅时看见你爸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不知道睁着还是闭着,吓死人了……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你身上的赘肉越来越多,但你行走时却越来越轻……”
妻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和我说完话后,拿出她的日记本唰唰写了起来。我歇了一口气。我想起妻子当年还是班上的才女。那时,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为“才女”疯狂。她们像是跳出平庸无趣的生活的另一类生物。奇怪的是,妻子嫁给了不看小说的我。大学毕业后,妻子写得越来越少,博客也很难更新了。如今,她打开纸笔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只游荡的正值壮年的雄性巨獭闯入了巨獭家族,它打败了原来的巨獭爸爸,现在,想象一下乞丐捡到金子,曾漂泊不定的单身巨獭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母亲的遗物不是父亲的所寻之物。我们寻找了无数个夜晚,我几乎整夜不睡。昨夜我看见电视里主持人用哑语播报最新一届的裸舞比赛,窗外天空上挂着无数发光的人体,我想我再也分不清想象与知觉了。为了度过平静又潜藏着疯狂的夜晚,我为自己冲煮了无数的咖啡,种类品牌不一,热咖啡,沉淀了的冷咖啡,加了酒的咖啡,每一次的咖啡我都尽量制造出不一样的惊喜。这些令夜晚如醉如梦的液体集合起来,大概能淹没房子。因为帮父亲寻找遗物这件无始无终的事,我感到精疲力尽。当我鼓起勇气细致地辨析心中的情感时,我还感到一种接近现实和真相的恐怖。成熟的思想体系,往往发轫或崩塌于头脑中闪过的一个念头,我记起一本书上如是说,也许每本书都如是说。我和央央的房间中有一面墙似的书架,我们两年轻的时候都热爱书籍,那时我们相信一本书带来的幸福感和一个孩子无异。我的书和央央的书掺杂着。《西方哲学史》、《时间简史》、《全球通史》、《罗马史》一类偏专业的书,无疑是属于我的,这句话并不包含任何对央央的鄙视,她也拥有她的张爱玲丛书和从未看完的《性史》、《第二性》。
我打开罗素《西方哲学简史》的扉页,一张纸条如一只偷跑的虫子掉了出来。
“泰勒斯是哲学诞生的第一人……泰勒斯曾经成功预测了一次日食,天文学家经过精确计算确定那一年为公元前585年。”
更多虫子般的纸条落了出来。
“事物的秩序或准则是一团永远运动的火。”
“人体是一架会自己发动自己的机器:一架永动机的活生生的模型。”
“对我们没有清晰明确地理解的东西,永远也不要视为真实的……可能在这一时刻我们都在做梦,我们没有办法在清醒和睡梦之间做出确定的区分……但有一样东西是确定的,那就是我怀疑或者思维。”
……
我还意外地发现了父亲的书——神秘文化系列丛书第二辑《民间孝事答录》。
    父亲那本边角卷起、翻阅了多年的《民间孝事答录》中,另有一个被父亲折起边角、做下星型记号的故事:一个贫穷的老父留下孤儿死去。“其儿性最懒,惟剩破屋数间,是夜卧牛衣中,是日负败絮乞食周邻。”这个父亲仰仗一位修仙的好友跑出地府,摘下自己的腿骨,化为二百两黄金作为儿子发家致富的基础,“命治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此外,这位亡父运用自己由死亡获得的神力,帮助儿子治好了一位员外被妖狐缠身的女儿,他的由此鲤鱼跳龙门,成为员外的女婿,“良父娇妻,财势盛于一时”。这个儿子按照亡父的指示,制作了一块特殊的牌位,将其供奉于一间专门的房间。而这个固执至极的父亲,则陪伴着这个他一手建立的家,目睹孙子高中状元,也目睹儿子平静地老死。

一个深夜,我走到父亲身后。他看起来像一只孜孜不倦刨土筑巢的地鼠。出于一种突发的欲望,我不可遏制地抓住他,我什么也没抓住。一个想法占据了我的头脑——让他停下来,让他离开。父亲死后在这里呆的时间太长了。
我在父亲背后伫立了很久。窗外已现出黎明青色的光,太阳即将由另一个半球完全转过来。我对着父亲轮廓虚浅的背说: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一个人走在一块无边无际的镜子上,镜面以下的每一个人长着和我相似的脸,虽然他们是男人、女人、孩子、老人、白人、双臂刺青的人,各式各样的人。下面那个人来人往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颠倒的,他们的脚步有时会经过我的双脚,那时由我的脚至髋骨的部分会受到一阵击打似的震颤。我唯一感到的真实是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的镜像。
有时我会这样觉得,生命是一个幻象,支撑我的,是另外一些人的真切感受……”
父亲毫无反应,翻找的声音叮咚响着。他像神话里被惩罚的西西弗斯,继续挖掘着房子里的箱箱柜柜。我反应过来,惊恐不已,刚才说的话正是我们婚姻后期,央央梦醒后曾对我说的话。
    人们可以从生活中总结出许多他们自己希望得到的救赎的道理,生活本身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道理。罪恶的本质是欲望。人无非是一团行走的模糊的欲望与动机。一个人面对他人犯了罪会怎样?人性并不如人们想象般难理解,将深刻理解为复杂的人只是为了偷懒。为了保护自我的安全,又因为囿于文明而懦弱的人数量居多,他们早已为犯法者备好王冠或牢笼。但是,对自我犯罪的人更加难逃惩罚。
父亲反身直视着我,他跑进我的脑子翻找了一遍。那面曾化出一个打哈欠的人形的墙突然现出一扇门,锁孔上插着开启房间的钥匙。我逃开父亲,扭开钥匙,跨进去,开灯举目,环视房间。这是妻子生前和我为我们那个纯属幻想的孩子布置的婴儿房。
我走近如梦似幻的婴儿房正中间的摇篮,旁边白色的小方桌上,放着父亲的书——神秘文化系列丛书第三辑《民间异事录》。书中夹着一份折叠过的报纸,报纸一半露在书外,上面只显出三个黑体粗字——“王自杀”。王字偏小,是某个汉字的一半……
现在,记忆化作一阵大风刮过我身体每个角落……
我死后又醒了过来,失落地跑回了家,使劲从门下的缝儿挤进家中。我还回想起躲在大门背后时,我想象自己是一个没有用的旧物,把自己一直丢在这所房子里,不期待任何人找到我。在此之前我去了央央妈妈家,央央穿着灰色毛衣,躺着看电视,我们争吵。我将一把红色塑料柄的水果刀刺入央央的肚子,那个被她无数次抱怨赘肉太多、贫瘠的肚子……我继续刺入我的肚子,血竟红得如此非凡。水果刀红得彻底,像一片凝固的血……
    我挤出了这座房子的门缝,亦步亦趋跟着父亲,走入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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