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积鸟的不眠之夜

蒲寸子

从东边门口出了学校，便是操场。每到初夏时候，有许多当地农户在上面打麦、晾晒庄稼。操场周围遂堆积了小山一样的麦秸垛，两相距离很近，常年有呆猪、野狗在那里出入作巢，后来竟成了年轻男女的幽会场所。
我们三个被老黑惩罚，关在教导室里面太久，一放出来好像挣脱了僵的马匹，冲出校门。我们在操场上面翻了无数个跟头，高声叫喊着。操场周围已经是一片静寂，因为是月底，天空没有月亮，连星星也不算多。远处食堂和马路对面一家商店亮起了灯火，看上去仿佛渴睡人的眼睛。
“一来就被那个家伙逮个正着，真是倒霉！”二嘎说。
“我听高年级的学生说，要提防他，看来咱们以后得小心一点了。”
“小心个屁！谁能料到刚一露出脑袋，他就在上面等着呢？”
“学校规定，不让学生自个儿游泳。”胖子又说，“怕淹死人。”
“学校还规定每个学生不得乱搞对象哩，你听那个？”
胖子摇了摇头。黑暗之中我看不清楚他的头脑晃动，但我知道他那么做了，而且，他的这种做法毫无意义。
“我饿了。”
“这个时候，大概所有的人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吧。”
“所有的人？”
“对。”我说，“所有的人，包括十多亿全中国所有的人。”
“也包括廷皮？”
“毫无疑问。”
我有些恼火他为什么要提这个名字，为什么不是别的。起码在这个时候，我不想听有关于廷皮的任何消息。
“我们为什么不去食堂里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食堂从来都不赊账。胖子，你翻翻兜里看还有多少钱？”
胖子掏摸半天才找出一块八来。“明明还有两块钱，怎么就少了两毛？”他咕哝说。
“一准儿是你刚才翻跟头弄丢的。”
“翻不动跟头就别翻，一块八够干啥？”
“我没怎么翻。”
“这么多钱，咱们每个人可以吃一个馒头一个大菜角儿。”
“我讨厌吃馒头，没滋没味的。”
“我也是。”
“那咱们就买四个大菜角儿，剩两毛钱买冰棒吃。”
“好主意！”
我们三人朝食堂方向走去。微风吹在脸上，脖子和后背感觉一团燥热。这时候，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响起一阵麦积鸟的叫声，伊伊呀呀，似乎压抑了很长时间才发出声来。
“在晚上，鸟儿们大概都睡觉了吧。”二嘎说，“但是还有像麦积鸟这样的鸟儿，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卖力唱歌。”
麦积鸟其实是一种昆虫，形体要比蝉小，通常会在麦收前后出现。它的叫声预示着又一个炎热夏天的即将来临。
“你们有谁知道麦积鸟在唱啥个？”
“不要逼我说话。”胖子用假嗓子唱道，“不要——不要逼我——说话——，你们听像不像？不要逼逼逼逼逼——”
“谁操！谁操！”
“我！我！我！”
三个人又大声喊叫起来。二嘎冲到前边去，跑到篮下顺势跃起，做出一个投篮的动作，手掌拍在篮板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响声。胖子紧随其后，笨重的身躯只在暗处晃了一晃，并没有跳离地面多高。
“乌鸦！你也试试！”二嘎在篮下说。
在白日里，我从来都没碰到篮板过，但我想今晚会有所不同。于是卯足了劲儿，奋力向前冲去。就在我跑到篮下的那一刻，我又听到了麦积鸟的叫声。稍一失神，黑暗中看不清楚球篮的位置，再加上脚底打滑，我跳起来，不但没有拍到篮板，身体反而以不可阻挡的趋势向前冲去。我能感到一股饱含热量的气流从耳边迅速刮过，额头似乎触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犹如火柴头噌地划过盒侧磷面。“啊呀——”我惊叫一声，随即捂了脸面，蹲在地上。
“乌鸦怎么了？”
二嘎和胖子急匆匆围了上来，一个劲儿叫我的名字，并把手伸向我的头脸问这问那。
“乌鸦是不是被篮球架撞着了？”
“要不要紧？”
我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我的手上有些湿漉漉的，我确定那不是血，也不是脑浆，而是额头冒出的汗。刚才我的脑袋触碰到了角铁做成的支架上，我想，我的脑袋险些被撞出一个大窟窿来，只差一两寸的距离。第一次，我感觉到死亡离我是那么的近。我呆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才站起来。胖子他们仍旧问我怎么了。我说走吧，没事。真的没事吗？没事。我跟他们俩接着走路。
“真安静！”
“是啊，就连麦积鸟也都停止了叫声。”
“我姥爷说麦积鸟离开泥土后只能活上四十天，甚至更短，一到夏天就都没了。”
“这就是他们不分昼夜，一直扯着嗓子嚷叫的缘由吗？”
“我想是的，不叫也就估计快要死了的那种。”
到了食堂，隔着售卖窗户，我们向一个叫“白板”的大师傅喊话。那人已经收拾完毕，看样子是要回家跟老婆睡觉去了。他很不耐烦地接待了我们。我们要买大菜角，他说没有，糖三角没有，花卷也没有。我们只好买了三个馒头，想再问他要两根葱就着吃，他却把窗户猛地一下子拉住了。
“你们不觉得他今天很不正常吗？”胖子说。
“看他那两只手脏兮兮的，就像刚刚上完厕所一样，摸了那个摸这个。”
“操！你还让不让人吃了？”二嘎将刚吃进去的馒头又吐了出来。
“乌鸦，你小子真孬！”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憋不住了。”
“你大还是小？”
“我大。”
“我也想大。”
于是，胖子和二嘎两人都跑到黑暗里去了，几乎一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站在空旷、黑而静寂的操场边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一边食堂的售卖窗户豁然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肥头来。我认出他是被叫做“白板”的那人。他向外张望一番，突然向右边的阴暗处叫了一声，“来——”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大菜角，朝那个方向做出抛送的动作。
我这才看清楚还有一个人躲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与煤堆混在一起。他是一个男孩，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清了他的大概模样。他的脸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打过一样，肿得吓人。额头一角还在流着血，仿佛一条蚰蜒爬下黑痩脸庞。尽管那个师傅一直叫他，他一动不动。他是活不成了，我当时想。
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麦积鸟的叫声终又响起。我遂扔掉手里的馒头，飞快地穿过操场。四周静悄悄的，而那个场景在我脑海里不断地重现，就像一个个水泡冒出黑黢黢的水面。

何夫

麦基鸟是蝉吗

蒲寸子

蟪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