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

长日留痕

天气绝不光是炎热那么简单的，轻浮的空气带着人性的浮躁，充斥在我们的生活里。

丑孩子坐在道路一边的石板上，石板没有被夏天的愤怒骄阳晒到，才不至于烫着他的屁股。他目睹着街上过往的人，他们有着相同的走路姿势，有着相同的神色，穿着相似的衣服做着相似的事，而且那些事不用想便也知道，尽是些周而复始的任务。可即便这样，他们依然匆匆忙忙，任凭不易察觉的汗水滴湿街道。

居民楼里泄露出居民们的片言片语，为家常琐事而大声说话，同样，这些家常琐事也都是每天重复的事情。除此以外，还可以听见蔬菜被放进炒菜锅里时发出清爽的爆裂声，还有油炸开的声音，油烟机的气泵也一块作响，那声音准点的很，从每家每户传来，丑孩子觉得那时虽然街上人少，但声音真是热闹极了。

对面一楼在炒类似猪肝或腰花的东西，丑孩子闻出了那一类东西都具备的骚味儿，不过香的很。二楼可能是炒什么素菜，菜籽油的味道很明显。三楼就闻不到了，但是三楼的油烟很重。

这些东西勾起了丑孩子对“吃”的回忆。他感觉到自己饿了，肚子里面的胃轻飘飘的，胃酸没准儿把胃酸自己消化掉了。他好奇自己的胃会不会消化自己。夏天真让人热的要命，他一饿就不渴了，他刚刚还想喝点水，最好是冰的。“以前的房东家，那个冰箱里天天都有冰冻矿泉水，冰成冰块，吃得多舒服啊。”后来房东觉得丑孩子不讲礼貌，他从来不跟别人打招呼，而且天天扒着冰箱找吃的，所以就不让他们家租房子了。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啊。

丑孩子想起爸爸十二点下班，坐着工厂的班车回家，带着满脸的倦意和乌黑的汗水，吃完饭就睡觉，下午也是一样。爸爸只有在周末和月末才是快乐的。妈妈更迟，十二点半才能踩着自行车到家，然后顾不上什么累，马上奔进厨房。快一点钟，全家人才差不多能吃上饭。“而且，我们家不兴吃肉。”丑孩子到了发育的年纪，要吃，经常因为饭菜太素净而跟父母赌气，饿的又哭又叫。

夏天啊，不太惹人喜欢。

火车站的钟声响了十二下。爸爸要下班了。



街上人更少了，烈日下的人们都戴着帽子或行走在树荫里面，他们的鞋子总是踏出一阵阵来自地面的尘土。

一个陌生人走过来，他手中捧着一束花，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袋子。丑孩子认不得袋子上的拼音（其实是英文字母），而他见过的花也很少，只见过水杯里蓝绿色的菊花和枯萎的灰色玫瑰。陌生人在石板旁边几米远的阴影地里站了一会儿，似乎是等人。过了十分钟（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时间会特别慢），他坐在石板上了。和丑孩子一样，坐在石板上，望着平庸的街道。

“你好。”丑孩子说。丑孩子长得的确不好看，但是他眼睛清澈极了。就像——山泉水那般透明，泛着光。

“嗯。

“你多大了？”陌生人说，他看了一眼丑孩子，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户口。我的爸爸说我今年有十岁多了。”

“这样啊......那你知道你的生日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从来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我的妈妈于是干脆把每年第一天当做我的生日。”

“唉。

“我捧着手上这束花，是要去见我女朋友的。

“尽管大家都不看好我们俩，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决定这么做。我既然爱上她了，那也就只好全心全意的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努力把自己完善，至少我要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最好的样子。

“我从小以来就没收获过什么幸福，我都是在平凡中长大的，刻骨铭心的痛苦我没有经历过，但终身难忘的快乐我也未曾感受到。我想这对我是不公正的。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活得很公平，是的，这不矛盾。我爱过一些人，不少，有好几个，但我知道自己一事无成，高不成低不就，是人群中最容易被忽视的人，也是人群中最容易被遗忘的人。

“我挺自卑的。但我的生活的确遭遇的确就是这样。

“否极泰来。你信吗？我绝对信。我想着命运保持了十几年的姿态去对待我，现在它应该改变一下了，不然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相信命运，它会让人失望，但永远不会使人绝望。

“我要和它进行长久的谈判了。我要把手上这束花献给我爱的人，告诉她我的心里话。我现在还没想自己到时候该说些什么，但我一定不想过于浪漫，只要适度并且坦然就够了。一个成熟的姑娘是不需要情调这种虚伪的东西，我相信。她只需要相投的兴趣和坦诚的态度。这两点我绝对具备。我自信极了。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样子，不会太戏剧，不会太夸张，只有真实和现实，她答应我，或是拒绝，都是合乎情理的。我也都得顺应两者中的任意一个可能。我做好了被伤害的准备，我也清楚自己的心可能会因此而被五马分尸。我害怕极了。

“但是，我一定会做好的自己该做的事。

“毕竟啊，我被爱情这东西折磨了那么久。那东西可比所有疾病都可怕多了，我的心像是被烧着了一样，越烧越旺，越烧越烈，而且永不熄灭。内在的高温严重摧残着我的灵魂，让我在孤身一人的夜晚发狂痛哭，像是一种莫名的发泄。

“其实推测一下便明白了，她会知道、会理解我这些想法和遭遇吗？她只会觉得我很傻，因为她没有经历过相似的事情。她一定没有。她若有，则会通情达理地对待每一个人。

“我真的好累啊......幸好灵魂还在支撑着我。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我这些话又是说给谁听呢？大概只有我自己在听吧，你还小，大概听不懂、也不明白。

“你还饿吗？我的塑料袋里有一些零钱，还有一些吃的，不多，但你可以拿去一点点。”

陌生人把手塞进袋子里，拨弄了一会儿，终于在杂物中摸出一块巧克力。

“这叫巧克力，是吗？”丑孩子用手摸了摸包装纸，花了好大劲才撕开那层塑料壳子，“苦。”

“是。不过这应该很有营养。你还想吃点别的吗？”

“不用了。

“呃，你能给我买一包薯片吗？”

“薯片啊。她也喜欢吃薯片呢。”“他是谁？”

“我马上就要去见的人，这束花就是给她的。”

“你给自己的朋友送花？男人之间为什么要送花？我只记得自己小时候爸爸给妈妈买过一支玫瑰，妈妈说他浪费钱。然后他们吵了起来。”

“啊是的。我是给自己的朋友送花，不过我的朋友是个女生。你明白了吗？”

“哦。”

“我知道你不理解。不过没事，你迟早会懂的。”

“以前我问爸爸，地球既然是圆形，那为什么我们没有从球上掉下去。他说我长大以后就懂了。但我不相信，我觉得他是不想告诉我。”

“他说的没错。你长大就明白了。”

“你能给我买薯片吗？”

“可以。”

“我饿了，两包可以吗？”

“可以。”



“在刚才你说了好多话。但是，我不喜欢女孩子。”

“你会的。”

“是吗，我现在饿极了。”

“薯片不都吃了吗？”

“我吃了以后更饿。”

“我还得留着一点钱回家呢。”

“我也是等着回家。我妈妈十二点三十分钟下班。”

“你家住哪儿？”

“对面这层楼后面的那幢楼。”

陌生人想了想，那是一栋破旧的安置房，根本没有治安。

“你为什么还饿？”

“没事。”

“你最好没事。”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在等个人罢了。”

“谁啊？”

“你不认得。”

“我喜欢吃薯片，因为我爷爷以前经常给我买，他用他的退休工资。但是他两年前就死掉咯，他的退休工资也就全都没咯。”

“啊。我再给你买个面包吧。”

“谢谢你，哥哥。”

“我三十了。

“你是个好孩子。真心的。”

陌生人等着左边那个十字路口变成红灯，车辆都停下以后，就快速地穿过马路，他的眼睛四处张望寻找着一个像样的食品店，一个都没有。他顺着街道走，来来回回，步伐坚定，就像是走向爱情。丑孩子看着他，看着陌生人，直到他淹没在人潮之中。不过那高大的身材在人潮中时隐时现，他行走的步伐坚定，却连带着目光也变得无比坚韧。那张脸严肃极了，他一定又想起了什么，关于过去，关于未来......

付钱之后，手中面包的香气使人想起冬日的暖阳。陌生人在夏天的水泥地上抽起一支轻松的香烟，烟草的迷人气味使人信心满满，使人对生活充满期望。

他回到街对面那个装修遗落下的石板，左顾右盼，却见不到丑孩子的身影。

难不成那个孩子被饥饿与烈日打磨了？

钟声在思考的间隙插入陌生人的脑海，辣人的太阳光如今安静极了，再也听不见太阳光的嗡嗡声。火车站的钟声响了一下，单调又孤独，但那独自一声回响，却荡涤了这条街道乃至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