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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有风信鸡的地方(修改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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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6 23:53:5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经过俱乐部门口时,我看见一张吉他培训班的广告,一周两节课,一月300块。那是08年夏天,我大一退学回到老家,心情抑郁且无所事事,于是走向那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报了名。在10月份进钢铁厂上班之前,我有大把时间没处打发,并且周围一个朋友也没有。

俱乐部曾经底层是电影院,二楼为老年活动中心,三楼是图书馆。后来因房价猛涨拉动镇上经济支柱的钢铁行业,俱乐部被钢铁厂老板买下,重新装潢改成歌舞团,用来招待领导和往来洽谈生意的贵宾,偶尔逢年过节还雇几个三线明星来搞演出。就在那一两年,镇中心几乎所有的街道被拓宽,老房子被拆除,大片奇异而又千篇一律的建筑雨后春笋般涌现,泛着脏兮兮凌乱的光。

秃头男在歌舞团管理音响设备,年轻时他四处游荡组过乐队,流转于广上北的酒吧歌厅,会萨克斯、键盘主要是吉他手。他喜欢给我讲述歌厅出手大方给小费的老板,以及当年认识的哪个哥们被赏识发行了唱片。他钱包里存留一张当年他们乐队与杨钰莹的合影,提起甜歌皇后,他一脸神秘的得意,但如果他不用手指点明,我真不晓得照片中哪个是他。为了打消我的疑虑,他掏出身份证上的头像为照片提供佐证。我信了,那时他瘦骨如柴不可思议的长发飘飘,只是如今头皮和天空之间不仅没了遮挡物,身体还发了福。接着他故作深沉地告诉我,他办吉他培训班主要不是为了挣钱,而是忘不了最初的音乐梦想。结果加上我,他招到了三个学生。

    一个是才上小学的男孩,刚过一个礼拜便不见了踪影,学跆拳道去了。另一个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发育得很好,除了胸前一对巨大的东西还有一对巨大的眼睛。因为她得了鼻炎老打喷嚏,导致眼眶湿润,所以每次看见她都好像刚刚才哭过。后来在某些最枯燥时刻,我在别的文字里形容她被一颗透彻的水滴包裹,悬在某座乌烟瘴气的镇上静静飘荡,没有变得浑浊,而是被蒸发了。
   
上完吉他课,我们同时离开俱乐部去往公交车站台,我比她先到达,三五分钟后她悄无声息出现在我身边,在视线边缘散发微弱的磁场,通常是这样,接下来两个半生不熟的人该打个招呼才合理。可是街道两旁在施工,到处充斥着挖机、搅拌车、刚搭建的手脚架以及泥砖砂石,站牌后的路面也被挖开填装新的水管尘土飞扬,我刚想开口,她就捂着鼻子连续打了五六个喷嚏。耳膜被钻机裂开地面的声响震得像被鼓槌击打,但我还是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递去纸巾。她擦着鼻涕眼泪婆娑,脸上罩着一层湿气,像夏天干燥的表皮飘着春天的细雨。她低头酝酿几秒后,望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她是个幼师,因为对粉尘过敏(包括粉笔灰),她的鼻炎越来越严重了。在拥挤上车的人群中,我护住背上的吉他说:那你改行呗!她挤到最后一排替我占了个座位,说:可是我好喜欢小孩子呀。她的声音甜甜的音量低,像蜜蜂震动翅膀。

公交车发动扬起尘土,避开一个接一个的施工路障,行驶得缓慢。她伸手关掉车窗,用纸巾捂住口鼻:周末你替我向吉他老师请假好么?车内过道也挤满了人,弥漫着汗味与狐臭,我已经汗流浃背:你干嘛不自己说?她偷偷看我一眼,低下头:我要去约会嘛,不好意思说,我又不会撒谎......你随便帮我编个理由呗。我们抱着吉他手臂黏糊糊地挨着也没地方挪,她的肩膀顶着车窗,脸上掠过云的阴影忽明忽暗。外边起风了,水果摊前的塑料袋和纸屑被风卷起,掀翻了一辆自行车。糟糕,我没带伞。她喃喃自语,额头贴着玻璃往外瞧,脖子上凝聚着汗滴。我将耳机塞进耳孔。她穿着一条的白色连衣裙。

臃肿的女售票员拼命往里钻,在人缝里被挤压得像只软变形的软动物,涨红脸点着人头提示买票。公交车摇摇晃晃,不断有人被踩到脚趾,咧开嘴吐出酸性灰色气体无声谩骂,引发一个女人怀中的婴儿吐出白色奶气放生大哭。一团黑色气体冒出,我捂着鼻子环首四顾——旁边紧紧塞着一堆屁股。我和她的眼神相遇了,都皱着眉头,又匆匆别过头。

一刻钟后,公交车在一处三岔口停靠,左侧道路被铁轨横切、长满杂草通往乡下,右侧覆盖尘土临近一条臭水沟通往厂区。她起身,脑袋撞到了行李架,用吉他护住胸部缩着脖子从人群中往外挤,在门口摸了摸那个哭闹婴儿的脸,然后头发凌乱地在车窗外对我挥手。在大雨来临之前,她转身跑进五金店与汽修店之间的巷口。巷口内的乌云裂开洞,炸开刺目的白光,两排楼房被绳子连接,没来得及收取的被单与衣物就要挣脱起飞。

下车后,我返回走了段路,再沿着掉满煤渣的货运铁轨走,一群小孩以铁轨为战线,趴在草丛分布两侧,拾起松散的煤渣当炮弹相互投掷,我粘了一身灰。还没到家我就被雨水淋了个透。

吉他包防水,我将手机和烟丢进去,放弃了奔跑。雨点打在后背,我被狂风推着,只需原地踏步就能迅速前进。前方划过一道扭曲的闪电,我被迫离开铁轨,贴着杂草丛生的围墙。雨中的一切在昏暗的天空下湿淋淋地粘成一片,四周高矮参差不齐的建筑似乎被雨水消磨了棱角正在软塌溶解,齐膝的杂草像一片滚动的黑色沼泽。铁轨向前延伸,在尽头伸进乌云里。

这段铁轨我已经许多年没走过,小时候常到这里玩耍,那时候野草长得更高。我和小伙伴穿梭在草丛里扑捉蝴蝶蜻蜓以及别的昆虫,装在玻璃罐里。苍耳草带刺的种子会粘在头发和衣服上,鼻涕绿、布满绒毛的洋辣子一碰到皮肤子就红肿灼痛。更多的地方开满野雏菊,橙色小小的花盘,白色柔软的花瓣,在风中像竹蜻蜓随风旋转。

将手指长的钉子码在轨道上,火车过后会被压成没有把柄的小剑,可以当做忍者飞镖,可以分尸蝗虫,打架还可以把人刺哭。或许大部分人的童年记忆中,都有死于意外的小伙伴。所以冥冥之中,确实有人被火车压得脑浆迸裂四肢不全——或多或少两三个。皮肤黝黑的、寸头或者小辫子、浓眉大眼或者小酒窝。我跟他们不熟,只是绊了一跤在额头磕出一个大包。现在,这里开不出花朵,植物处于半腐烂状态,满地煤渣。

云层压得更低了,似乎要旋成一个大漩涡,急速坠落的雨点被空气擦得闪亮。大概一千米后,铁轨下方出现一个5米长隧洞,隧洞一头通往大片荒地,推土机在雨中作业,一座小山头已经被推平,不久后那里将会建成崭新的化工厂,长方体的厂房,球体容器罐,圆柱形煤气包,直上云霄的烟囱,各类交错的管道。另一头斜坡向上,不超过50米通往密集的居民区,直走再拐两个弯,我住5栋1单元702。在铁轨旁沿着半米宽的台阶而下,我躲进隧洞里,拧了一把滴水的T恤,叉开手指将滴水的头发往后抹,接着点了根烟。地上的水流没过脚踝,还是有细微的雨沫飞到脸上,一根烟的时间,我想起了大学女友。退学前是一个月的冷战,在我退学后她干脆换了电话号码,我都还没跟她正式道别。但或许她也用不着我去挂念了,她蛮漂亮,如果不是左腿有点瘸,肯定很抢手。

关于瘸腿。女友曾告诉我,她当时还非常非常小,就被一个奇怪现象缠绕着——不管走不走斑马线汽车都要绕着她,她一跺脚汽车就吓得直按喇叭。多好欺负呀她想,于是她和小伙伴们策划了一场恶作剧,手牵手跑向马路中央让汽车无处可逃。想想汽车被他们的突然袭击吓得左摇右晃浑身发抖她就乐得不行。但计划实施时,好几个小伙伴都被路边的一位老伯伯喝住了,只有她最勇敢冲了出去,因为只要跺跺脚就能把汽车唬住呀。结果她还没来得及摆好架势,就失去了知觉。

她讲完之后我并没有嘲笑她,而是讲起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被一个奇怪念头缠绕——为什么我们可以蹲着尿站着尿甚至躺床上尿就是没人坐着尿呢。于是有一天上课我尿来了,就在座位上掏出鸡鸡......我还没讲完,女友就缩在湖边的草丛里笑疼了肚子。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阳光像晶片抛洒在湖面,她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她冰冰凉的手伸进我的裤裆才止住了笑意,但一开口又笑得嘴里憋不住气:哈哈哈哈......后来呢?我头枕着手臂闭上眼睛,眼皮被阳光照出一片温暖的橘色:后来我发现拼命使劲也尿不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同桌是个女孩子,举起小手对老师打报告说我耍流氓,然后我就被罚站了,光着屁股站在讲台边上......

真惨,女友爬上我的身体,我夹住她那条瘸腿,她呼吸炙热: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啊?或许真的有阴影,她一解开我的皮带,那玩意就软了下来。它不能被注视。

周末下午,我随口对秃头老师提起鼻炎妹妹请假的事:她经痛难耐,来不了。他叼着烟愣在俱乐部音响室的沙发上,睡眼惺忪:你怎么这么清楚?他的反问让我无言以对。然而他脸上渐渐露出愁容,似乎在担忧自己传承音乐的火苗已经熄灭了三分之二。面对一个学生上课,确实挺让人沮丧。我从包里取出吉他和教材,对他展示上回他教的扫弦切音。上切音我一直摸不着要领,扫太轻切不住,扫太重拨片又勾出一片杂音。他背着手在我跟前来回踱步,也不指出我的错误,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拍了一下头顶,像选中一个多汁的西瓜。他瞬间精神振奋,搓着手决定干点别的。

我天生性情焦躁缺乏耐心,钓鱼十有八回要折断钓竿——那是童年,我扯了无数米草帽上的丝线,将别针掰弯成钩状,从菜地篱笆拔下合适的竹竿。这导致我几乎一无所长,唯独练吉他,可以使我机械式地静下心,这源于上大学时的恋爱需求。那时,我是个标准的文学青年,从来没有过异性朋友,试图通过感受爱情来化解笔下男女关系的僵硬状态。如果你说最近失眠,我大概会推荐你读乔伊斯或者普鲁斯特,保准翻不了几页就支不开眼皮。所以我大学有过吉他基础,可以跳过指法和弦直接练习曲子。

那天秃头老师灵光乍现,消失了半小时后,不知从哪弄来了的电音吉他和音箱。他一脸兴奋,提议带我到街头壮壮胆。那把电音吉他都锈了,跟音箱一样覆盖厚厚的灰尘,但插上电源调音试音,勉强还能用。于是我们在俱乐部门口摆开了摊位。他说自己在办培训班之前,其实已经好几年没摸过吉他,最近好像又重拾了激情。说着,他舞动手指颤动肚皮来了一段激昂的solo为开场。

街对面树荫下,几个赤着膀子的建筑工人被惊醒,投来嫌恶的目光。他们卷缩在木板上酣睡,身后的隔离墙内,一栋建筑盖到了第八层。我们不得不调低音量转换风格,他主音我偶尔伴奏(不是所有歌我都会),主要是他唱。他唱《秋蝉》《故乡》《恰似你的温柔》......他唱得表情挺投入,五官深情地扭到一起,像块起皱的南瓜馅饼。但效果惨不忍睹,几乎没人围观,有个老太太还捂着耳朵加快了步伐。建筑工人又爬上手脚架,树荫里来了几个下棋的老人。我们收拾东西,又灰溜溜地退回俱乐部。

俱乐部大厅一群歌舞团的女孩在排练舞蹈。我们在音响室里抽烟,隔着一扇小窗,看她们穿着肚兜提着花篮劈腿扭腰。头顶的彩灯打下来,揉碎在她们脸上浑浊一片,刻意保持笑容露出的牙齿、和呆滞的瞳孔里反射点点僵硬的光。她们将红色的花手帕,一次次旋转着抛向空中。我问秃头老师:她们哪来的,要跳给谁看?他吸了口烟,心情郁闷。音响室昏黄的灯泡照他头顶映出一片光晕,最近他干脆剔除了后脑勺连接耳鬓的那圈稀疏发丝,靠在椅背犹如一尊佛像:当然是舞蹈学校招来的,过阵子有几个印度人来我们镇谈矿粉生意,她们正排练节目好招待贵宾呐。我看着她们裸露的大腿蛮腰不自觉地惊叹:各个都身材好啊。秃头老师瞪我一眼:别想了,领导们等会开车来接走。

因为有空调,上课地点就定在音响室。有时候我和鼻炎妹妹练着琴,秃头老师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喉管里像塞着一条金鱼发出咕噜咕噜地冒泡声。鼻炎妹妹甚至受不了空调,温度骤变也会诱发她喷嚏不止,她搬着凳子到走廊上独自默默地练习爬格子。

走廊上有个大座钟,安静的时候,能听清摆锤带动秒针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像一只只无头苍蝇在走廊内四处碰壁,最终排着队冲出尽头的窗口,隐匿于困乏耀眼的午后。我穿过走廊上厕所,脚底轻飘、视线模糊,她和座钟在窗口涌出的光线里只剩白边的轮廓,看起来忽远忽近。迷路的秒针在我身体周围做着布朗运动,我身体一半的毛孔陷入了睡眠。她贴着墙角似乎在等待我靠近,外边传来起伏的知了声,像来自另外一个时空。我已经很少见过她的脸,因为过敏性鼻炎,她习惯了戴口罩,且通常在秃头老师醒来之前就不见了踪影。但其实学完课程,回家自己练习也是一码事。一阵热风拂动她的裙角,窗外的树影伸进来又摆回去,风带走呼吸微弱的气流。当我的视线固定她身影时,她突然递给我一个冰激凌。

冰激凌都化得差不多了,用勺子一搅,四周都是融开的奶油。她非得看着我吃下第一口,才肯说出目的——让我明天去她班里上节音乐课。冰激凌是香草味的,我吃了好几口,瞳孔才在她脸上清晰对焦,问她:为什么找我?她摘下口罩,鼻梁上散落着点点雀斑,说话时桃红色的上唇微微上翘:小朋友对吉他感兴趣,都抢着要玩,可我就会一闪一闪亮晶晶......我抹了一把嘴角的奶油,自己都是半罐子水,瞳孔在她脸上失焦:抱歉,我明天没空。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呀?朝前走,阳光铺在洗手池上,一只没法拧紧的水龙头滴着水滴。我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去啊。哦,她低下了头(她说话通常只有两种动作,不是紧紧盯住你就是低下头),喃喃自语:可是小孩子都好可爱的......

洗手池上方的镜子中,透过梧桐树摇晃的枝叶,几个模糊的黑影挥舞着铁锤拆除一栋老旧的房子。我将吃剩的冰激凌丢进垃圾桶,径直回到音响室。秃头老师的鼾声变奏了,回归正常的猪的声音但夹杂着口哨。我站在一旁抽烟,百无聊赖地俯视着他——他双手叠在肚脐眼上,张大嘴巴舌头微微卷起,原来并没有动用鼻子呼吸。这时鼻炎妹妹又进来了,塞给我一罐可乐,然后蹲在沙发边,将另一罐小心翼翼放在秃头老师的胸前,试了几个位置才放稳。她又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我们学校音乐课都没有乐器,真的,拜托你啦。我说:叫吉他老师去呗,说不准还能帮他招几个学生。她托着腮帮突然咯咯咯地笑了:不要叫醒他。

第二天下午在约定的路口,我老远就看见戴口罩的鼻炎妹妹,她坐在邮局门口抱住膝盖走神,旁边是个姿势一样,摆着八卦带墨镜同样走神的算命先生,一头银亮的白发。我背着吉他避开四溅的水花(几个浑身湿透的管道工,围着一个被挖机蹭坏的消防栓手忙脚乱),跳过她跟前的水洼差点滑倒,她和算命先生都吓了一跳。或许是我的错觉——她都快吓哭了,眼睛里明晃晃的起伏不定。她笨拙地跨上一辆跟同事借的的小轻骑,督促我:快上来,还有10分钟就上课啦。

刚发动冲出一米,她身体突然向前一倾急刹车,我连忙用腿撑住地面才防止栽倒。我将吉他交给她:还是换我来吧,你指路。她在后座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晓得了吧,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接的你。俱乐部往左,我们笔直向前,再右转往菜市场门口经过,她拉拉我的衣角:喂,没勉强你吧,一脸的闷闷不乐。从歪了的后视镜里,能看见她侧脸和散开的马尾。有点,等会还得一个冰激凌。她低下头,说:哦。

是一家小小的民办幼儿园,墙壁画满鲜艳的卡通动物,在街边被高高的铁栅栏圈起。院子里几十个小孩在玩滑梯,踢皮球,警察抓小偷,有个孩子被跳绳打到眼睛哭了起来。我们踩着上课铃的点走进教室,鼻炎妹妹拍着手掌把他们赶回座位,教室里闹哄哄的。我在讲台上翻开音乐课本,找到昨天我们商量好的那首儿歌,拨了一下琴弦——音量太小,被小孩的嬉闹声所淹没。于是鼻炎妹妹让我坐在到教室中央的课桌上,手忙脚乱让小孩子也爬上课桌紧紧绕成一圈。在圈子中央,我伴奏她来唱,先完整示范唱两遍,再一句一句教。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唱一句,鼻炎妹妹就指着一个抓别人辫子的小孩:黄思宇,听话!“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再唱一句,一个小孩要把另一个挤下课桌,她又喊:彭傲星,安静!我旁边一个小胖墩一脸陶醉,随着音乐挥舞着手中的铅笔盒似乎蓄谋已久——突然砸向琴弦。砰地一声,琴弦绷断了两根,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然大笑。这课彻底没法上了。

她真脆弱,当场就被气哭了。我也有点受不了了,想出去抽根烟,但她比我还先跑出教室。独自面对一群上蹿下跳的小鬼,我变得毫无头绪,于是举办了一场扳手腕大赛(小胖墩战无不胜),趁机把角落里唯一一个病怏怏、沉默着的小男孩带出教室,再将门反锁。我在院子里点了根烟,弯下腰摸摸他脑袋:告诉叔叔,你为什么不开心?想必我的模样并不使人感到亲切,弯腰头发便下垂碰到鼻尖,超过一礼拜没刮胡子。他的眼神怯怯的,望着儿童滑梯的方向——鼻炎妹妹在那儿坐着,用口罩抹眼睛。她头顶一架发电的三叶小风车徐徐地旋转,天空万里无云。

夏天快结束时,还有不到一个月,我就该到钢铁厂上班去了。一个暑假后,我和大学女友彻底断了联系,这期间,倒是她一个闺蜜常常给我打来电话。那是一个脸圆鼻子眼睛都圆,看起来还未成年、小名也叫圆圆的姑娘。

第一个电话,圆圆数落我薄情寡义,大骂了我一场,骂得情绪激动,她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第二个电话,她提醒我,女友还有几天过生日,怂恿我寄去一份礼物。第三个电话,她叹着气说女友将我网购的鞋子扔了,叫我不要放弃,其实她还想着我。第四个电话,她兴奋地偷偷告诉我,女友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打算过来看望我,问我是不是很激动。第五个电话,不是圆圆,是圆圆的男朋友。他说圆圆意外怀孕了,他已经走投无路,要跟我借几百块钱去打胎。我满足了他的要求,并且换了号码。

秃头老师的吉他班也解散了,当我这个唯一剩下的学生也变得心不在焉后,他的音乐火苗彻底熄灭了。这让我挺难堪的,特别是上完最后一节课,他坚持退还我一个月的学费,并且再次把我拉到街头卖唱。俱乐部大厅练完舞蹈的女孩从我们跟前匆匆路过,虽然没放钱罐,她们还是笑嘻嘻地丢了几个硬币各自上了几辆小轿车。

但不管怎样,多少有了听众。骑摩托车从钢铁厂下班的人向右络绎不绝,他们佩戴黄色安全帽,身穿满是油渍的蓝色工服,扬起一片铁灰。他们逆流的方向朝左,是一群佩戴红色安全帽,赤着膀子,同样骑着摩托车散工的建筑工人,光溜溜的背脊在夕阳里泛着光。空气中铁灰闪闪,弥漫着汗臭、摩托车的尾气。秃头老师比上回还亢奋,甩着吉他唱完黄家驹又唱崔健,大汗淋漓浑身赘肉颤抖不已。自嗨就够了,我真怕他对川流不息的人群,挥舞着拳头喊:给点掌声好吗!我毕竟没有看到一双眼睛。我对他们活得如此规律且心平气和得感到困惑。

秃头老师折腾累了,得抽烟喘口气,挑起眉头对我抛来一个炙热的眼神,那意思似乎是将场子交给我。然而我依然只是在一旁断断续续地伴奏,无可奈何地望着街道——黄色红色安全帽、蓝色工服与古铜色赤膊相互交织的人流。其中我隐约看到两个熟悉背影在摩托车上拐过街角——我怀疑是从钢铁厂下班的父母。但也不一定,只是体型比较像。我妈的腰板只有我爸一半粗。

不知为何,一阵莫名的被遗弃感向我席卷而来。

夏天快结束时,小镇的全面改造愈加如火如荼,我经常穿过起重机一点点搬运出大厦的街道,来到公园。不是在周末,但我没想到会撞见鼻炎妹妹和她男友。在桥头他们迎面朝我走来,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说实话她男友跟她很不搭,一头枯草般立起的黄毛还打着耳钉,衬衫解开三颗纽扣露出嶙峋的胸骨,一看就发育得营养不良。他时不时跳起来抓树上的叶子。鼻炎妹妹迈着碎步,盯着脚趾跟在他身后,没戴口罩似乎满脸委屈——我不确定。他们穿过桥中央的亭子,从倒映在水中的垂柳下消失了。

我依旧无所事事,兜里揣着MP4抽烟看几个老头钓鱼,抬头一看,那些零碎的云也像一群热带鱼游来游去。在它们肚皮底下,以公园为中心向外扩散,这个原本僻静的小镇在各种机械的操控下整日轰鸣作响,渐渐变得面目全非。我买了瓶汽水坐在湖边的树荫里,风从背后刮来有种被拥抱的感觉,这又迫使我想起已分手的大学女友。她总爱猝不及防跳上我后背,乳房贴上来软绵绵的,一脸傻兮兮的笑,躲开我用胡渣蹭她的脸。

拉着行李箱去火车站那天,女友关机没来送我,8个小时后我已回到老家屋顶对着落日抽烟。远处钢铁厂烟囱冒出的黑色浓烟正融入一朵黄色的云,渐渐变成了一头灰不溜秋的巨鲸悬在天空。当夕阳金色的光晕被银色的月亮吸收殆尽后,我终于躺在屋顶拨通了女友的电话。刚从寒暄过渡到欲言又止,她便挂断了,通话时间没超过30秒。那头巨鲸游过天际线消失了,或许真的在某处一头钻进了海底。我只是想正式道个别,她比我还不耐烦。直到一个月后、凌晨两点,我被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惊醒,开始是长达30秒的沉默,我按亮床头灯,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通过起伏的喘息到发出的第一个颤音,我确定了预感,尽管我从没听过她哭泣。需要被黑暗包围才能在深渊里重构她的脸,我熄灭了灯,闭上眼睛:怎么啦,做了噩梦?听不清回答。我想她当时正抱着一个枕头,为了避免惊醒室友,而将哽咽声捂在了棉花里,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大雨磅礴。她一喝醉就这样,什么都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脑海的影像被驱散,原来是鼻炎妹妹。跟往常一样,她那模样像刚刚才哭过,一眨不眨地望着你,瞳孔中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你男朋友呢?我问。她抱住膝盖在我身边蹲下,脚边盛开着几朵野雏菊,在风里像竹蜻蜓那样旋转:刚刚我们分手了。怎么啦?我将烟头掐灭在草丛装进烟盒——这是最后一根。不知道,反正这阵子他都看我不顺眼,今天终于说出来啦。她抽动着鼻翼,我以为她又要打喷嚏,却把脸埋在手臂里哭了起来。天气真好,阳光明媚,头顶的树叶被风带到了水面。她像一颗熟透的果子水分充足,哭着哭着她还是打起了喷嚏,抽泣着对我说:我不想当幼师了,也学不会吉他,笨手笨脚什么也干不成......她就这么哭着,可我今天没带纸巾啊。

等她哭红了脸也该哭完了,但突然的沉默使场面变得尴尬。我向湖中央仍了一块石子,没话找话:你知道风信鸡吗?就是某些国外屋顶上的风向标,小时候看安徒生的童话里有写过......不管在哪里,我总是感觉不适应,对一切都充满厌倦,但又不是每次都有勇气离开,又或许哪里都一样......不知为何我变得滔滔不绝:最近我常常对那些古老的地方产生向往,那里人的欲望更单纯,安宁的生活或许并不贫瘠,比如——有风信鸡的地方,大自然会提示所有一切......她擦了擦眼睛,可疑地看着我: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了,说不定都被拆掉啦......我将汽水递给她:补充点水分。她好气地打了一下我的手,瓶子滚进了湖中。哇,好大一条鱼上钩!我指着岸对面垂钓的老头故作惊讶地喊。但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凝重,悲伤一点也没好起来。于是我起身拍了拍屁股,打算离开。

你去哪里?她叫住我。我把空烟盒丢进垃圾桶:买包烟,顺便买包纸巾,你的脸都哭花了。我听见她小步小步地从身后跑来,转身时,她受惊吓似的在距离我一米的地方停下,脸上摇曳着树叶的光斑。眼神相遇的那一刻,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倒像在安慰我。她说:或许还是会有风信鸡存在的地方的......

进了钢铁厂后我很少到公园,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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