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驴记

赵文元

老李小时候有个梦想:长大了像阿凡提那样,骑上生产队的那头大灰驴周游世界。可能没过几天,这梦想也就没影儿了,不想,退休后,它猛不丁又冒了出来。                     
      他刚退下来时闲得难受,常常坐在巷子口上那家菜店里跟人闲磕牙。一天,那三仙姑似的老板娘蹙眉翻眼地呛开了他:“你呀,这年头去哪寻那种大石磨去了,就是寻到了,又去哪寻拉磨的驴去呢?你呀……”
        他很没面子地回到家里,窝在椅子里抽闷烟,才意识到自己最近确实是老磨叨现在的豆腐不好吃了,就因为豆腐不是用过去那种大石磨磨出来的,老板娘不烦自己才怪呢。这时,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幅画:清脆的颈铃声中,阿凡提骑着大灰驴,哼着维吾尔民歌,在田间小道上欢快地走着,身后是一溜驴蹄踏起的尘埃……
        这个梦想缠得他又好气又好笑。最后,那梦想恳求他:“就是你不去骑驴逛世界,回去看看村子里的驴也行呀。”
        三十年后他再回到老家,连父母的坟都找不到了。村子里人快走光了。万幸,贾四娃和三迷糊还在。乍然见到他这个发小,惊讶过后就因自己的寒酸而踧踖起来。等他把带来的好吃的铺展开,三杯酒下肚后,才都放开了。他们自然是先从那些走了的死了的发小聊起,很自然地就聊到了童年的趣事,很自然地就聊起了童年骑生产队的牲口的事来,于是,大白蹄、小白蹄、大瘫骡、大青马、小青马、蹙鼻骡子、豆腐青、大灰驴……上百头牲口,一头一头地从他们的嘴里溜了出来,三个人为它们的血缘关系争论不休……
        他乘兴说,想顺便见见咱村子里的牲口。两人同时叹息一声说,你上一次回来的时候,村子里就没牲口了。
        见他失望的样子,贾四娃说,他侄子贾敏在县城一个杀场打工,说不定他能让咱见上一次牲口。反正天下的牲口长得都差不多。三迷糊也来了劲儿,跟贾四娃一起怂恿他。
        第二天,三个人坐班车来到县城。在北郊的那个杀场找到了贾敏。贾敏告诉他们，前几年他们也杀牲口,可是货源动不动就断了,拉不住客户,就只杀猪羊了。又不忍心看他们失望的样儿，就说:“听说城北鸡毛巷里有一家卖狗肉呀猫肉呀之类杂肉的店,你们去那里打问打问。”               他们找到了那家小店，说要买五十斤驴肉。老板把所有的驴肉都称了还不够，就打了个电话，一会儿，来了辆三轮车，卸下一扇肉就走。他们撇下老板，拦住一辆出租车紧跟着三轮车，直跟到城郊外的一座村子里的一处院子前,看见院子里挨着院墙有一个用棍子栅成的长方形圈,里面有骡子有驴。三个人就趴在院墙上望圈里的牲口。
       他说:“要是能骑一骑那头油光活水的大灰驴就好了。”
        三迷糊小时候那顽皮捣蛋的本性又露出来了,就怂恿他:“能了呀,你那么有钱,把它买出来,咱骑够了,再把它卖回去不就行了?它吃草了又不吃钱。”
        贾四娃附和着说：“咱像阿凡提一样,骑着它跑逛跑逛,死也无憾。”
       老李吃了一惊，望着三迷糊和贾四娃：“原来你们心里也有这么个梦想呀！好！咱买！”
        按传统,卖方白送了他们一副笼头。
        大灰驴被贾四娃牵着一出院门,就拧头望着圈叫开了。三个人捂住耳朵开心地笑了。
        一出村子,贾四娃就把驴拉到路边的高坡上让他骑。他蹲下身子一跳,就趴在了驴背上,不想,大灰驴趴下了。三人愣愣怔怔地看着大灰驴又站起来,面面相觑地互相看着。
        贾四娃和三迷糊不好意思地说:“这驴让圈得骨头软了,溜达两天就好了。”
        走着走着,大灰驴浑身冒汗,肉眼儿直抖,不走了。贾四娃说是饿得,把大灰驴拉到路边的草丛,大灰驴头都不低。三迷糊扯起一把草擩在驴嘴上,驴掉转了头。贾四娃说,那就是渴了。拉到路边的小渠里,头也不低。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贾四娃和三迷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叫三迷糊跟他去卖家那里买些喂驴的东西去。好一阵子，两人才扛回一尼龙袋子棕红色的东西来，口子一解开，大灰驴就把嘴伸进去了。
        又走了三里地，大灰驴又淌着虚汗不走了，三迷糊又要给它喂驴食，贾四娃拦住说，这是渴得。三人四下里瞅瞅，见不远处有座村庄，就两人抱起两条驴前腿，一人抱起一条驴后腿，连拖带拽，把大灰驴弄到村庄，打了桶井水饮它，也不喝。老李和三迷糊只得又返回卖家那里，太阳发黄时才用棍子抬回半桶水来。大灰驴喝了个净底光，这才又走开了。可走了一二里，又淌着虚汗走不动了。看看暮色四合，老李跟三迷糊去前面的村庄雇来辆四轮车，把车斗子退到坎下，加上司机，四个人一人抱起一条驴腿，把大灰驴从坎上抬到车斗子里。等回到村子里已经黑灯瞎火了。但大灰驴的叫声一会儿就把村里人都叫来了。
      第二天，三个人给驴食里些微拌进些青草屑，大灰驴一口也不吃。饮井水，也不喝。老李让贾四娃遛驴，自己和三迷糊又去了卖驴的那家，拉回一三轮车驴食和水来。
       十天过去了，老李用手一压驴背，大灰驴就打趔趄。老李沮丧地说：“这驴就是沈十万也喂不起呀。咱还是把它卖回去吧。只是喂了它一回却骑不上它，真是不甘心呀！这样吧，咱就这么牵着它慢悠悠地走，听着它一路的叫唤声，就当是咱骑着它周游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