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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死亡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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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8 22:01:4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接下来是……该你了,老张。”
小杨的声音透过话筒,一把将我从自己的思绪里拎出来。说实话,我还没回过神呢。我环绕四周看看,发现我这桌的几位会员都已经讲完了她们对死亡的畅想,此刻神情安详,眼皮下垂,嘴角上翘,享受着自己赢来的咖啡。她们说的什么来着?“……在看电影的时候……一个黑影走过来,邀请我走上了屏幕……一片耀眼的、粉色的柔光……回头看见我的肉身……歪着头,停止了……”我只听到了这么点。
粉色的柔光!真是佩服她们。我简直难以想象,就在短短半小时之前——也就是小杨把大灯关掉,粉红色的四面墙包裹着我们退到黑暗里时——她们捧着一根棒棒糖形状的电子蜡烛,用颤抖而憎恶的语气讲述着这世上最残忍的死法!(“她正在做着针线,突然发现那根针不见了,那根针钻进了她的血管里,在她的体内到处流窜,浑身上下扎了不止一百个大孔,三百个小孔。”)而现在……柔光!还是粉色!她们想象力的转换就像小杨身边那个寡言的小许用手指头切换灯泡开关一样迅速。我是没法这么快的。
我勉强说了一个:“呃……我在海底……一只巨大的抹香鲸……巨大,鼻孔就有这个房间这样大……它把我吸进去了……一片黑暗……我失去意识了。”
“上周就说过了,老张,上周就说过了。”小杨用右手明黄色的教鞭轻轻敲打吧台,语气里满是失望。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上周,上周我的确说的这个,而且还被小杨批评了:黑暗?老张我上上次就跟你说过了,在我们死亡咖啡馆的世界里,死亡不可能是黑色的……
周围的会员无声地注视着我。我发现其中又多了几个新面孔。自从街角新开了这家死亡咖啡馆以来,我已经习惯了记新面孔而不是老面孔,毕竟到我们这个年纪,老面孔是越来越少,新面孔是越来越多。
看着我有什么用呢?我没话可说。没有办法。我来这里,完全是因为除此之外,无处可去。这年头,去哪里能找到这么多你的同龄人呢?更何况“死亡座谈会”并不是天天都有——也就每周一这么一回,而且也就一个钟头。四十年前我在肯尼亚拍紫胸佛法僧的时候在灌木丛里都趴了三个小时!拍好的时候我以为腿都断了……一个钟头不算什么。
另外一点,我还真不讨厌这里处理“死亡”的态度。光是店面装潢就挺有意思。浅粉色的墙,嫩黄色的门,薄荷蓝的招牌上,白色的灯管拼出“死亡咖啡馆”五个字,从早到晚都闪烁着桃红色的光,看起来就像生日蛋糕的糖霜上用糖浆写出来的祝词。两扇圆形窗户上还各画了一个挤眉弄眼的小矮子,穿着长袍戴着尖帽,手里举了一把小镰刀。我估摸着这个就是死神了。要是死神都长成这样,那我估计死亡的确是没那么可怕的事情。刚开始进咖啡馆的时候,我总以为进的是幼儿园。
话说回来,一般人做不到这样。我是指他们对死亡的态度。店长,就是那个干瘦干瘦的小杨,脸晒成棕色,一对小黑眼睛;小许是他的助手,扎个马尾,脸色苍白,但很有礼貌,给我们端茶送水的。他们两个不像其他年轻人,对“死”字讳莫如深的,好像一说起死就是在撒谎似的!在这儿就要好一点。我们有死亡座谈会,死亡合唱团(保留曲目是《死亡就是力量》和《让我们举起镰刀》),死亡郊游,死亡聚餐,死亡定制马克杯,死亡手机链什么的……当然,座谈会因为每次都要创新,有些会员的版本在我眼里已经有点牵强了,但除此之外,大体主旨还是好的。有利身心。
我没有领到咖啡。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咖啡”。这种深棕色、散发酸苦气息的饮料是这家咖啡馆的镇店之宝,也是他们菜单上唯一的饮品。据小许说,这是店长祖辈三代传下来的秘方,正是靠这个秘方,他的先祖们都得到了眷顾,按照自己心心念念的死法离开了人世,尊严无损,毫无痛苦。正是因其宝贵,这款秘制饮料没有命名,被小杨以“咖啡”指代。我没什么意见。“咖啡”听起来挺正常,总好过市面上大打广告的什么“七十二味永生茶”“长青寿灵汤”。叫“咖啡”挺好。就是我先头刚来的时候,老以为是真的咖啡,喝完第一口总要被巨大的失落重击一拳,心跳得发慌。我心脏不好。过去几十年落下的职业病。我到时候要是走肯定也是被这颗心给牵着走的。关于这点我挺确定的。

小杨仰起头,从扔在地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不透明的保温杯,大口大口喝起水来。小许快步走到他身边,掏出粉色的死亡手巾给他擦汗。早春里空气尚寒,而主持完座谈会的小杨每回都是满头大汗。
自由活动时间到了!平时就相好的老头老太太凑在一起,把圆桌搬来搬去。其中一个团规模特别大,人声浩荡,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菊婆婆领导的团。
菊婆婆今年69岁,嗓门极大,身体健硕。看她走路就像看一辆结实的老汽车,缓慢自信地向前开路。她非常善于钩针,那些符合她身材的衣服都是她坐在咖啡馆里一针一针钩出来的。就连她及肩的短发都像一顶咖啡色的薄绒线帽,松松地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每次有会员去世的时候,菊婆婆都会主动替他们钩点小玩意儿,据说咖啡馆春节前后刚开业的时候她格外忙,一周之内就钩了五六朵小花。
此刻菊婆婆又从紫红色的布口袋里掏出了钩针和毛线。大家都在围观她,时不时张婆婆说:“冬天我家那口子走的时候,你钩的那小帽子忒好看!双十字封的口,两根麻花当点缀,虽然是藏青色,但是雅致得不得了!”那些见过的人,狠劲地点头,啧啧称奇,嘴里嘟囔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菊婆婆的手艺,有目共睹的。”或者,“心善手巧,菊婆婆你又积功德了。”那些新加入的会员,听得云里雾里,争先恐后地说:“菊婆婆,到时候我走的时候,也麻烦你给我织个东西哈!我先来的哈,麻烦了哦!”
菊婆婆的手指镇定自若地上下弹飞,简直像一台机器,编织成片的毛线段子有规律地在她腿边一抽一动地滑下去,像是接了一根间歇性喷涌的水管子似的。她爽朗地笑着说:“听你说笑!你们都去享福了,我一个大活人还在当丫鬟!”于是大家哈哈笑成一片。
我正在专注地听那一桌的动静,小杨不知道什么时候晃到我面前。他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假模假式地把椅子拉开,坐下来。等严肃的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他对我说:“老张,最近身体咋样?”
“还可以。”我估计小杨想听到是关于秘制饮料的神奇功效,但我说不出口,我感觉那玩意儿至多算是心理安慰。
“老张,你加入我们会员,有多久了?”
“两个月不到吧,两个……”我还真说不清楚,近年来我发现我对时间的把握越来越模糊,毕竟要分辨两颗绿豆是容易的,要分辨两百颗、甚至更多就没那么容易了。现在六十五年前的春天跟去年的春天在我心里是很像的。我估计等我死的时候它们就完全一样了。但是小杨打断了我的思绪。
“四个月零六天了,老张!四个月零六!”小杨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我们开业‘13天纪念’的时候加入的,那天是星期五,我记得很清楚。老张,比你后来的会员他们的积分都是你的好几倍了,我看你续杯也没别人续得勤,很多会员活动你也没参加,你是不是对咖啡馆的运营有建议?”
“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挺好的。”我真没多想什么。我就是这么个性格,不然也不会打一辈子光棍。
小杨深吸一口气,慈爱地问:“老张,你跟我谈谈你对死的看法吧。不要当成是个座谈会。我会根据你的看法来适当调整咖啡馆对你的服务。”
要我说什么呢?我正踌躇,听见对面菊婆婆处又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我虽然不想加入,但我也想听听呀。小杨你快点走吧。
于是我一狠心,说:“我对死啊,我对死的看法很简单。说白了,人怎么死,命说了算;人怎么活,自己说了算。我们没有哪一个能管得了命的。”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担心小杨当场发飙,把我驱逐出馆。虽然他平时对我们都很和善,但我看得出来他很焦虑。有一次我来得早了,还听见小杨和小许在谈论三医院附近死亡咖啡馆分店的营业情况,很显然,这么丁点大个小镇还有不止一家死亡咖啡馆,而小杨和小许并不是干得最好的。
想到这里,我对小杨又充满了同情。我把这个当做退休的休闲,他们可是把这个当做饭碗啊。我正下定决心,以后更好地配合小杨的工作,他突然抬起头来,眼里满是血丝,十分疲惫。他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了——然后冷淡地起身走了。

六月中旬的时候,张婆婆走了。我们会员每人都收到一条短信,通知我们又到了参加郊游的时节。小杨和小许忙得不可开交:要统计参加人数,采买订购每个会员的主题书包(每次郊游的主题色都不一样,上面会印有死亡咖啡馆的死神Q版表情和我们的会员编号),规划路线,联系包车司机,收款及报销……他们还要准备届时在车上举行的小活动(毕竟来回要五个小时,对大多数会员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在我看来,小活动除了给郊游增加趣味,主要还是为了防止我们中更脆弱的人东想西想,传播不必要的流言。上车的时候每个老人都要从一个粉色盒子里抽签,上面的人名将成为我们一路上的邻座伙伴。
结果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而且还是落到我头上。
接过我手中的竹签,这几天累得更瘦的小杨想也没想就用话筒念出了上面写的名字:张桂芳。
一瞬间巴士里安静下来,连我的头皮都发麻了。我抽到的是张婆婆的签。很显然,小许忘记把张婆婆的签从粉色箱子里拿出来了,我看见小杨狠狠地用目光剐了小许一刀,与此同时,平时和张婆婆要好的刘婆婆哇一声哭了起来。
我看看她,今天显然是为了振奋自己,穿着得过于鲜艳了,但没想到这个意料之外的插曲,彻底打破了她的“心灵平衡”,刘婆婆哭得一塌糊涂,哀怨的哭声像气味一样困在全是密封玻璃的大巴里,怎么散也散不出去。要是再不制止她,很快会有更多的“软弱分子”败下阵来,在车里荡起一片哭海。我看到后排有几个老头憋着扁嘴,开始无法自控般地点头;还有几个太婆,哆哆嗦嗦地抬起屁股,奋力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绢。
巴士开动了。只剩我一个人站在汽车前部,为了保持平衡,我要右手抓住栏杆,两脚岔开成马步,一脚卡住老太太们的行李箱,一脚抵住小杨一意孤行带上车的大音箱。墓园没有接通高速公路,司机显然选择的是一条不收过路费的大件路,前几天雷雨在路上造成的积水让司机无法选择更浅的坑行驶,巴士跌跌撞撞,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凉——这时一个中气丰沛的声音从我左前方传来:“老张,你过来!”
说话的可不是菊婆婆!她一面抓紧椅背站起来,一面对我招手,“你过来,我跟你坐嘛。”
我几乎听到身后小杨和小许松了口气。
说实话,我和菊婆婆在此之前还从来没单独说过话,我连她退休前是什么职业都不知道。
“你看我这个样子像做啥子的。”菊婆婆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又带了点自嘲意味地笑着补充,“你看这么大的嗓门,喜欢管人家闲事……”
“老师?”我试探性地问。
“对了!”她很高兴地猛拍了一下我的背,我颤抖了一下。“而且是小学,语文老师。怎么样?”她抬了抬下巴。
我们聊得太高兴了,以至于小杨后来组织的活动都没仔细听,而是自顾自地交流:几几年退了休?平时做什么?身体怎么样?
她似乎是第一次听说我从未结过婚,不免发出了女同志在我年轻时经常露出的表情——有点惋惜又有点狐疑地——“哎呀。”
你肯定结了的吧?
哎呀,我孙儿都十岁了。
菊婆婆顿了顿,又说,“我们家那个,都走了十年了。”
“那走得有点早哦。”
“糖尿病。”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们那时候哪有现在条件那么好呢。离医院也很远。他走了我才痛下决心,搬到这里来了。”
这让我再次佩服死亡咖啡馆高层选址的智慧。它所在的街是一条蛇形穿梭在居民区的小路,接通菜市场和二医院,其间散落着快餐店、医疗器械店、冰块零售批发店、床铺租赁中介、风水易经协会、放血治疗诊所等等。所以尽管地处偏僻,咖啡馆仍然常常有老人结伴慕名而来。他们中不少都在近两三年内生过大病,在病榻上读到门缝里塞进来的小广告。人在一个地方绝望之后,就会开始寻找下一个地方。我拿不准菊婆婆是不是这样。
“这段时间在咖啡馆,我也想通了,”菊婆婆说,“但就是有一件事,很让我后悔。”
她觉得自己应该早点带老伴来死亡咖啡馆。“也不用多受那么多罪。”
“这家也才刚开不久,”我说。“大概也就春节前开的。”我记得当时经过这一带的时候,死亡咖啡馆用红黄蓝三色气球扎了一道看上去酥软可口的死亡拱门,作为宣传会员促销的手段,效果还是不错的。
“哦,对的,是这样。”菊婆婆睁大眼睛盯着我,脸上露出诧异又心痛的表情。我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她比谁都清楚,我只是戳破了她的幻想。
“那就没有办法了。”她垂下头,圆鼓鼓的手轻轻敲打着膝盖。
她的确是相信死亡咖啡的功效的,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真诚是真诚的。

冬天时墓园的地还是光秃秃的,现在野草都长到及膝了。我们一群晕乎乎的老头老太,被小杨小许带到张婆婆安葬的地方。
小杨从包里掏出一个装了一小半棕色液体的塑料瓶。他双手把塑料瓶举在胸前,喃喃自语地说:“张婆婆,你是我们的好会员,我跟领导汇报了,他说,这么好的会员,为什么不给她优惠?我说,那么送她一张死亡咖啡馆的充值卡吧,领导脸色一变,说,为什么要送充值卡,应当送她一杯咖啡,祝她得偿所愿,安息长眠!张婆婆,这里是整整一杯咖啡,不多不少,祝你在那边也能找到伙伴,和你一起讨论死亡的美妙!”
接下来,就该我们默哀,然后唱一首事先精心排练的《彼岸会更好》。
就在这时,远远的,来了一群人!他们穿着黑短袖或者白背心,大多三四十岁,甚至更年轻,甩着粗壮的膀子直奔我们而来。说实话,我们已经很久没和这个年龄段的人说过话了,一时间觉得自己犯了罪,人人都像贼一样心虚得紧,只想在周围找个空的坑坑躲起来。
“骗子,你还敢有脸来!”为首的一个头皮剃得发青的小个子披着一件白短袖衬衫指着小杨。他的眼珠好红啊,那么远我都看见了。
小杨像一条虫一样跳了一下,躲到了我背后。
“你把我们妈骗得还不够吗,还要到坟前来侮辱她!”一个捏着一大把香的红鼻子妇女悲戚戚地冲着我们说。
管我什么事?我迷惑地想。
都快走到跟前了,这群人却还没有停的意思,我们这群“老骗子”,就只有节节后退。老太太们吓得脸煞白,几个声称是退伍军人的老头虚张声势地吼了一下,趁乱偷偷跑了。小杨也想跑,被男人们围住了。
我们没来得及跑的老头老太自动站成一团,怯怯地看着张婆婆的子孙们。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感觉心有点慌。多半是情绪不稳定,加重了心律不齐。此刻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闪过在死亡咖啡馆看到的一幕又一幕:我们如何规划自己幸福的死法,沉浸在咖啡带来的短暂安慰里,一次又一次走到吧台,从内裤里绑的一沓钱里抽出几张给小杨充值续费,我们拉帮结派,铂金会员看不起白银的,白银的看不起青铜的……
突然间我觉得我自己也是骗子团伙的一员,一个软弱的、轻信的老骗子!我的双眼像被辣椒熏了一样冒出热咝咝的泪水,这是羞愤的泪水,该怎么做才能把我自己提起来离开这滩污水?怎么做才能证明我的常识和理智还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嗨呀!胸前的手机发出了震动,我一看,原来是死亡咖啡馆客服自动发来的短信,提示我:“今天郊游活动结束,每名会员累积了5000积分,距离下次免费参加郊游,还差281万4999分(笑脸)。”我不禁怒从中来,年轻时的本能涌了出来,我按住照相机图标,跳到一个较高的墓台上,对着双手抱头,四处逃窜的小杨和小许唰唰唰地拍起照来……

8月中旬,我照常在家,跟着电视学唱戏,突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张老师,”电话那头是一个谈不上熟悉也谈不上陌生的声音,“我是小杨。”
“哪个小杨,送快递的小杨吗?”我问。
不是,是我,那个声音紧张地收缩了一下,死亡咖啡馆的……那个。说话的人像是怕被“死亡咖啡馆”那五个字烫到一样,发音含含糊糊的,要不是我对这几个字印象太深,肯定反应不过来。我已经两个月没去了……还是三个月?
“哦,小杨,是你啊。”
他的声音比从前主持死亡座谈会和死亡合唱会的时候低了许多,好像说大声了会吓到自己似的。他说:“能不能请张老师过来一下。”
到哪儿?
“死亡咖啡馆。”小杨说。“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点事情。”
听到我没吭声,这个年轻人似乎又一次地鼓起勇气,补充道:“是菊婆婆的事情。”
这时我才知道,菊婆婆上周去世了。经过上次张婆婆事件后,咖啡馆不再组织郊游,因此当菊婆婆的家人找到小杨时,他非常吃惊。
“请问你最近是否去墓园看过我母亲?”看上去很温和的大儿子问。
“没、没有啊!”
“哦是这样的,前几天,墓园的管理人员发现了一点异常,就联系到我们。是这样的……我母亲的墓碑……稍稍移动了一点……我们经济情况不算阔绰,没有给她买那种自动化旋转式还防雨的高级墓碑,我们选的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无缝连接的那种。您知道的吧?”
小杨表示他十分清楚。
“对……所以当我们看到墓碑转动,露了一点缝隙之后,有点不安,但管理员咬死说绝对没有除我们以外的人来看望过母亲,所以我就想来问下她的朋友们,有没有……”大儿子掏出纸巾擦了把汗,他胸前的衬衫上出了很多汗。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
沉浸在叙述中的小杨吓了一跳。“啊?”
“墓碑漏了一条缝,那又怎么样了呢?”我希望小杨能迅速结束他故弄玄虚的一套,尽快切中核心。
“那天大儿子走的时候也不早了,我坐在打烊的咖啡馆里,回忆起这几天的事,说不出来得慌。我那天晚上就在咖啡馆过夜了。本来小许就跟我反映,最近吧台和后厨闹老鼠,东西被翻得乱糟糟的,我正好就来看一看。”
小杨说得很慢,好像在认真思考,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当时的场景,这比他从前想都不想就信口开河好太多了。早知这样,我就不把照片寄出去了。我不再打断他,越发专心地听他讲下去:
“吧台底下有一张折叠的躺椅,我就睡在上面。起初我听见外面还有车来来往往的声音,后来外面的声音弱了,房间里的声音转眼就清晰起来。我在门口、吧台前和厕所边都放了捕鼠夹,但说实话我对它们没抱多大期望,就好像我知道这里闹的不是老鼠似的。我迷迷糊糊的,头特别沉,想睡觉,就在这个时候我闻到一股味儿。”
“味儿?”
“我们店里有味儿,像我们待久了的人早就麻木了,但刚来的客人,包括张老师您,都曾经反映过。您现在可能忘了。”
其实我想起来了,我几乎已经闻到了。那是一种浓重的薄荷味儿,刺鼻到简直像在掩盖什么东西。我还记得有一回进门的时候路边刚好经过一个小孩,扭过头去问大人什么东西这么臭。薄荷的味道?小孩的母亲问。不是薄荷,是一股子酸不拉叽的苦味。小孩再皱起鼻子一闻,咦,又没了。
“所以,照理说我是不该闻到那个味儿的,我们这行的鼻子几乎就是废物,这样都能闻到可见那气味比平时强了数十倍不止。那味道把我掐醒了,我还没看清楚是谁,就听到桌子上搭好的椅子被稀里哗啦地摔下来,我吓死了,就躲着不敢出来,然后听到很清脆的一声——啪!我一乐,是捕鼠器!就伸头去看。结果不看不得了,是个硕大的黑影子,右上拿了把刀之类的东西,脖子上鼓鼓的,像围了条蛇,小尾巴一甩一甩。那捕鼠夹把它的一只脚夹住了,它正在努力把它甩掉。是怎么甩掉的啊!又像是夹子被抖开了,又像是脚直接从铁夹子上穿了过去,那脚是黑的,但在路灯照进来的地方看又是半透明的!你猜那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脱死者嘛!”我说。“我年轻的时候还去拍过。对人世还存在强烈执念的亡者,刚死不久时阴气尚弱,灵肉混沌,在阴阳边界徘徊的时候可能会逃跑回阳界,等时日长久后自然会安息。这和茶叶吸饱水会沉淀是同一个道理。”过去当地下狗仔的时候,带我的首席摄影教过我很多东西。
“是的是的,我就想,张老师见多识广,应该知道这种。”小杨忙不迭地说。“但情况还是比较特殊。那个黑影把咖啡厅弄得一塌糊涂之后,又跌跌撞撞向吧台走过来,它走路的姿势特别熟悉,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它跑到吧台面前,把上面的瓶瓶罐罐一掌击翻,我以为我快完了,结果它又走到靠墙的沙发边上,呜呜呜地哭起来!那声音哟,冰凉冰凉的,听得我的心像毛巾一样被拧来拧去的,都要出水了!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那个就是菊婆婆嘛!”
“你看清楚了?”我有点坐立不安。
“千真万确!你知道的,沙发靠着的墙上镶了一圈镜子,外面路灯的光打在镜子上,我才看清楚她的脸,可不就是菊婆婆!瘦了些,可以说瘦了很多,眼窝全部都塌进去了,脸颊的皱纹吊着,像两只大口袋,但真的就是她,脖子上还围着一只彩色的大围脖,我从来没见她织过,但她一直是希望秋天走的,这个我记得。
我听不大懂她的话,感觉她在那边落了不少牙齿,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好热啊,好热啊……真的好遭罪啊……钩的外套、裤子、袜子,没有一个用得上……穿了一套布衣裳就上路了啊!没良心的……调整生物波,电磁频率,心灵暗示,狗屁用没有!还我钱啊……钱……’”小杨的声音越来越低。
“菊婆婆一个退休小学语文老师,从股市里抢救出来的钱都到你们那里了,她当然要回来找你。”我说着就想挂电话。真是没意思啊。
“张老师,张老师!你帮帮忙嘛,我好担心她白天找到咖啡馆来,砸了生意,我担心得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组织合唱的时候都在走神,我们这行最需要集中注意力!你帮帮忙,来劝劝她吧,就当是帮菊婆婆超生嘛!”
“其实没有必要,她满意后会自己回去的。”
“我这里是一天都耽误不起啊!张老师……”
我叹了口气。
“好吧。”

我去死亡咖啡馆的那天晚上,菊婆婆依旧在墙角哭泣,她的声音很模糊,像蜡烛的光在墙上投下的灰影,我听见小杨在我身后嘀咕:“怎么又变大了。”
我感觉早已干瘪的背上久违地竖起了寒毛。
“菊婆婆。”我喊她。“你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她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认出了我。“老张。”她抽噎着说。
我猜前两天小杨看见她时她应该还没有这么透明。此刻的菊婆婆比国画的宣纸还薄,透过她的眼睛我居然能看到她的头盖骨,透过头盖骨我还能看到沙发褐红皮料上的皱褶。我判断菊婆婆很快就要消失了,一天,一个晚上?我估计今晚结束之前她就要再次死去了。
“菊婆婆,抱歉我没来看你。”我说。“你怎么样?难不难受?”
她哽咽了一下,摇了摇头。小杨在身旁说,“她是在家爬梯子取新毛线的时候摔下来,引发肾衰竭走的。走得很快,不痛苦。”
我还来不及瞪他,菊婆婆嗷地一叫两手环住去掐他的脖子,居然穿过了小杨,跌到了地上。她跌落的声音轻轻的,你会以为那只不过是一片羽毛。
小杨双目圆睁:“好冷啊好冷啊,冷死我了!”他钻到吧台底下去抓毛毯。我都听得到他骨节打战的声音。
我把菊婆婆扶了起来。她的手像很薄很薄的一片冰。
“你跟我讲嘛,你为什么会回来?”
菊婆婆张开瘪瘪的嘴,发不出声音。但不知为什么,我读懂了。
“后悔。”
我曾经有过一次濒死的经历。在那一刻,世界变成一个空白的房间,我看到我的童年、少年、青春、壮年的无数片段飞速地在眼前滑过,金色的银色的普通的豆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手上,你以为接不住了,但它们却神奇地堆在手里,怎么晃都不会倒。那时候,作为贪婪的人类,我也感到后悔,没有真正地活过。苏醒过来后我就辞去了狗仔的工作。
菊婆婆一定也很后悔在死亡咖啡馆荒废的时间吧。人生最后一段日子竟然被虚假的恐惧和亢奋的幻想填满了,白白浪费了一颗宝贵的种子。
“不要担心。从现在起,好好地在那边活。”我拍拍她的手。
她点点头,整个人已经浅得只剩一个轮廓,又过了片刻,那轮廓也一点点消失了,只剩下些许薄荷的味道。
小杨裹紧了毛毯凑到我身边,稀奇地看着菊婆婆消失的地方。“这是真的?眼皮底下就不见了?”
我厌弃地走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告诉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大多数人都把死亡当成一个谎言。我尊敬菊婆婆,起码她曾经那么真诚。

我寄出去的曝光材料和照片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有天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看到死亡咖啡馆仍然大门敞开,烘热的薄荷味和热烈的鼓掌声一阵一阵泼向大街。只不过话筒扩大的声音不再是小杨了,他正在忙前忙后地端茶送水;小许,穿着西背和裙子,自信而热诚地扮演着店长的角色。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尖过。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发现今天穿的正是见菊婆婆最后一面那晚的灰格子夹克,从口袋的最深处,我摸出一朵很小的,小指甲盖大小的菊花,白色的细花瓣,嫩黄的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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