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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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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2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巴黎的忧郁
——夏尔 波德莱尔

译 本 序

沙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出生于巴黎。父亲是一位具有启蒙运动思想的画家。他受父亲艺术思想的熏陶和影响,从小就产生了对艺术的酷爱。但不幸的是,在他六岁时,父亲生病去世了,母亲又改嫁,幼小的心灵,从此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产生了“永远孤独的命运感”。
他所生长的城市巴黎,当时是文化艺术的中心,各国的作家、艺术家纷纷来此相聚,艺术气氛相当浓厚。诗人在这种气氛中生活、成长,逐渐形成了对艺术的敏感,也认识了这座五光十色、放荡不羁的城市。十七、八岁时,他经常在拉丁区的诗人画家中作客为朋,变成一个极端的浪漫派。后来,他又决定到印度去旅行,不料这位思想豪放的文学青年却在远渡重洋途中怀念起家乡来。于是,他停下脚步,逗留在印度洋中当时法国的殖民地留尼汪岛和毛里求斯岛上。这南国明媚的阳光和葱郁诱人的景色也未能把诗人多留一些时候,不久,他便匆匆地赶回了巴黎。这是他一生中最远的旅行,虽然旅途中外界景物并没有引起他很大的兴趣,然而却极大地丰富了他内心的感受。所以,我们不难在他作品中读到许多描写海洋、阳光和异国情调的主题。
回到巴黎后,波德莱尔索取了父亲的遗产,得到了一笔相当大的款项。于是就奢侈地生活起来,他住着豪华的宅邸,穿着风雅的衣着。依他看来,物质上追求完美,不过是“精神上胜人一筹的象征”而已。他母亲看到他这样铺张浪费、挥金如土,会很快耗尽父亲的遗产,就为他找了一位法律顾问,限定了每月的花费。从此,波德莱尔便一直过着艰苦的日子,而生活的艰苦却促使他拚命地写作。
开始时,波德莱尔主要写艺术批评,以犀利的笔锋阐明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思想观点,又以优美的风格创作了不少出色的散文诗。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期,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理想鼓舞了他,他创办报纸,发表了好些激烈的文章。人们看到他活跃在街头的革命群众中,火药熏黑了他的双手。然而不久,理想破灭了,波德莱尔又回到了他的文学生涯中。后来,他接触到美国作家爱伦·坡的作品。这两位诗人在思想上、经历上和才智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以后的十年中,波德莱尔不断地翻译出版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他认为,爱伦·坡是他苦难中的一位朋友,又是创作理论上的老师。爱伦·坡丰富怪诞的想象力以及他冷静准确的分析使波德莱尔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使他脱离了当时浪漫主义诗歌的个人情感与忧愁苦闷的泥潭,并且发挥了想象力在诗歌中的重要作用。
一八六四年,波德莱尔旅行到达布鲁塞尔。一年后,病倒在那里。一八六七年,他在巴黎逝世。死时,只有四十六岁。
诗人的生命是短暂的,留下的作品也很少,除文艺批评论著外,只有一本诗集《恶之花》(收入一百五十七首诗)和两本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人工天国》。然而,这些为数不多的短小诗文却在某种意义上为世界文坛开创了一个新纪元,启发了整个一代现代派诗人和象征主义艺术家,成为人们至今还在研究和欣赏的艺术品。
他的著名诗集《恶之花》出版于一八五七年。当时,在法国文坛上,浪漫主义经历了风靡一时的发展后,已开始转入低潮。浪漫主义的文学家们纵情地表露了被压抑的思潮和情感之后,都已开始面对现实。那时垂死的封建王朝与新兴的资产阶级正进行最后的搏斗,整个法国经历着急剧的变动,社会各阶层都在分崩离析。人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了封建王朝的腐朽。而日益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又使越来越多的无产者更加贫困化。这一切都深深地反映到文学思潮潮中来。于是,以雨果为代表的一批曾是浪漫主义大师的文学家开始转入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而拉马丁、维尼、缪塞等另一批人却转向了消极浪漫主义一方。轰动一时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开始消沉、瓦解。正在这时,《恶之花》以极端浪漫派的面目在巴黎出版了。这个集子从各个角度来讲,都是面目一新,独树一帜,出乎人们的意料,顿时引起了社会各界人士的倾注。某些人认为这个怪物般的诗集是伤风败俗和亵读神明的。波德莱尔因此吃了一场官司,诗集不仅被禁,而且诗人和出版商都被罚了款。可是当时正流放在英法海峡间盖尔勒赛岛上的雨果却对此书大加赞扬,说它犹如“光辉夺目的星星”,给法国诗坛带来了“新的颤栗”。雨果的这一论断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得正确和公允了。正是这部《恶之花》开创了法国近代诗歌的新时代,在西方诗坛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人们也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部艺术技巧十分高超而思想内容又极其丰富的作品。
几乎与《恶之花》出版的同时,波德莱尔开始在各个杂志上陆续发表一些散文诗。按照作家的本意,他想写的是“一种诗意的散文,没有节奏和韵脚的音乐”。《巴黎的忧郁》这本散文诗集,又名《小散文诗》,正象他自己所说:“这还是《恶之花》,但更自由、细腻和辛辣。”
从收入集子的五十篇作品,我们不难看出其中有好几篇与《恶之花》在题材和思想内容上都非常相近,有的甚至就是《恶之花》内某些诗篇的改写。所以这个集子带着诗人同样丰富的思想而一反传统的审美观、并以更加自由的形式出现在文坛上。更容易为人们所理解,也更扩大了作家的影响。
在这本散文诗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肮脏、畸形的现实社会所进行的淋漓尽致、疾恶如仇的讽刺和挖苦,对传统、腐朽的世俗习气的无情鞭打和猛烈抨击;也可以读到诗人对美的向往和所作的引人入胜的描绘;还可以嗅到诗人某些寓意深刻但又难以捉摸的纤细的思绪。当然,有些“奇篇怪章”使人不大好懂,这或多或少地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不可解脱的种种矛盾在作家和一部分知识分子中所引起的精神危机以至病态心理。而总的来说,这本散文诗和《恶之花》一样,是有它独特的社会意义的。
在艺术上,这部散文诗集也如同《恶之花》一样,体现着诗人的新的审美观点,即美的典范是包含有消极面的。他认为,“艺术有一个神奇的本领:可怕的东西用艺术表现出来就变成了美;痛苦伴随上音律节奏就使人心神充满了静谧的喜悦”。所以,诗人便尽情地歌颂“孤独”,“昏暗”;歌颂那些“狗”,那些“浑身泥巴、满身虱子的狗”;用大量的笔墨,极度的同情去表现一位穷困潦倒的卖艺老人。并且诗人还十分喜欢死亡般静寂的午夜……正象我们从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撞钟人身上所看到的那样,诗人努力地把消极的处境化为“美”,从“丑恶”(病)①中寻找美的东西。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中的超度浪漫,也可以说成是现实中的更加现实。在某些人的眼里看来,诗人是疯疯癫癫的;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种疯疯癫癫的嬉笑怒骂、讽刺挖苦,在那充满仇恨的肮脏世界里,在人们浑浑噩噩的睡梦中,不正显示着某种清醒和理智吗?也有人认为诗人表现和歌颂了“丑恶”,塑造了病态美,是消极颓废的。如果我们全面地读一读他的作品,就会知道他其实不是一个颓废的诗人,而只是一个颓废时代的诗人。他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并向往和追求着光明。他的苦闷、忧郁,正是“世纪病”的反映,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尽管由于他世界观的局限,有些作品给人以压抑沉闷的感觉,但他敢于承认社会的丑恶并努力将它转化为美,比起那些尽力粉饰生活以便从中获得生活勇气的伪君子,以及那些在充斥社会的丑恶面前视而不见、矢口否认的懦怯者来,毕竟要高超得多了!朱光潜先生说:“艺术必根据自然,但艺术美并不等于自然美,而自然丑也可以转化为艺术美,这就说明了艺术家有描写丑恶的权利。”②问题是如何描写,站在什么立场、以什么观点、为了达到何种目的去进行描写。我们应当从这个基本点出发来全面地历史地评价波德莱尔的创作。
波德莱尔在他的优秀篇章里,通过大家不太精心注意的生活琐事和出人意料的大胆夸张(有时甚至达到荒唐地步)的想象,对世界作了无情的剖析,打破了世俗的“丑美”界限,而对诗人心目中“真正的美与丑”作了热情的讴歌和严厉的痛斥。我们读了它,无疑地有助于认识生活,认识社会。同时,从研究美学、研究西方美学史来说,看看波德莱尔这位著名美学家的创作,也会不无收获的。
波德莱尔是现代派诗歌的先驱,并被奉为象征主义文学的鼻祖。在他的作品中,诗人绝妙地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有时把社会生活中很复杂很庞大的现象表现为一件很渺小、很可笑的小事,也有时把现实中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倍加夸张;并且经常用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琐事去寓意一些大家意料之外的生活真谛,教人有充分回味思考的余地,给人带来新鲜而丰富的思想和意境。我们在读他的某些作品,特别是那些看似怪诞的抒写时,不应该单单从字面上去理解它,而应该努力从诗人的字里行间找到真正的内涵和外延。
由于我水平所限,而诗人的手笔又伟大非凡,译本缺点恐所难免,恳请读者和专家指正。

译者
1981年秋于北京
---------------------
① 根据朱光潜先生意见,《恶之花》原文中的mal应译为“病”,即“世纪病”中的病。“恶”是误译。
② 《谈美书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8页。


——给阿尔塞纳·胡赛

亲爱的朋友,我现在给您寄去一件小小的作品。人们如果说它没首没尾的话,那将是不公正的;恰恰相反,这里所有的篇章都同时是首,是尾,而且每篇都互为首尾。
请注意,这样的组合为我们大家——您、我和读者们提供了何等的方便啊!我们可以随意地把它切割,我——在幻梦里;您——在手稿上;读者——在阅读中。这也是因为我不愿把读者倔强的意志系在一根没完没了的极细腻的①情节线上。去掉“一节椎骨”吧!您将发现这支幻想曲的两端会毫不费力地联接起来;把它砍成无数的小段吧!您也会发现它们每段都可以独立存在,自成一体。我很希望这里有某些生动的段落能够使您满意、开心,所以才敢于把这整整“一条蛇”都奉献给您。
这里,我要对您坦白一下:我是在至少第二十次翻阅阿洛修斯·帕特兰②的著名的《黑夜的卡斯帕尔》(你和我以及我们的几位朋友都知道这本书,难道还不可以说“著名”吗?)的时候,才想起也试写一些同类之作,以他描绘古时风光的如此珍奇秀丽的形式,来描写一下现代生活,更确切地说,描写“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
老实说,在那怀着雄心壮志的日子里,我们哪一个不曾梦想创造一个奇迹——写一篇充满诗意的、乐曲般的、没有节律没有韵脚的散文:几分柔和,几分坚硬,正谐和于心灵的激情,梦幻的波涛和良心的惊厥?
这种逡巡不去的理想特别产生于和大城市的接触之中,产生于它们的无数关系的交叉之中。你本人,我亲爱的朋友,不是也曾设想把“玻璃匠”③的那种尖厉的叫声试着谱写成一首“歌曲”吗?您不是也曾试想把这透过街道的浓雾和直冲顶楼的叫声中所包含的极端悲哀都表达在一篇抒情散文中吗?
可是,说真的,我对帕特兰的羡慕,恐怕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乐。当我刚刚开始这件事时,我就发现我不仅离那种神秘而光辉的模特儿甚远;而且我还做出了个别的和意想不到的玩意儿(如果这可以被称作“玩意儿”的话)。对于这种意外,除了我大概任何人都会感到骄傲的;但是这对于视准确实现自己计划为诗人最大荣誉的人来说,却是一种深深的羞辱。

您亲爱的沙尔·波德莱尔
--------------------
① “极细腻的”一词,据加里玛出版社《七星丛书》1975年版,是一个“严重的印刷错误”,应为“多余的”。
② 阿洛修斯·帕特兰(1807—1841):法国诗人,浪漫主义散文诗《黑夜的卡斯帕尔》是他的名作。
③ 胡赛写有一首散文诗,名《玻璃匠之歌》。


一  陌生人

——喂!你这位猜不透的人,你说说你最爱谁呢?父亲还是母亲?姐妹还是兄弟?
——哦……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
——那朋友呢?
——这……您说出了一个我至今还一无所知的词儿。
——祖国呢?
——我甚至不知道她坐落在什么方位。
——美呢?
——这我会倾心地爱,美是女神和不朽的……
——金子呢?
——我恨它,就象您恨上帝一样。
——哎呀!你究竟爱什么呀?你这个不同寻常的陌生人!
——我爱云……过往的浮云……那边……那边……美妙的云!


二  老妇人的绝望

有一位瘦小干瘪的老妇人,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孩儿,感到很高兴,所有的人都对那孩子热情无比,都想讨他喜欢;这个美丽的小生灵象她一样脆弱,也和她一样没有头发和牙齿。
他走近那孩子,想对他微笑一下,或是做出一副讨他喜欢的样子。
可是孩子却吓坏了,在衰弱的老妇人的抚摩下拼命地挣扎着,尖叫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于是,好心的老妇人只好重又回到自己那永久的孤独中去。她躲到一个角落里哭泣着,一边说道:“唉!我们这衰老的女性真悲惨呀!讨人喜欢的年龄——哪怕是对于天真无邪的人——已经过去啦!连我们想宠爱的幼儿都怕我们了!”


三  艺术家的“悔罪经”

秋日的黄昏是何等沁人肺腑啊!一直沁入人的痛苦中,因为有某些微妙的情愫,虽然恍惚迷离,却也是十分强烈的。没有任何顶点比“无限”的顶点更锋利了。让目光消失在浩瀚的大海和广阔的天宇之中,其乐无穷:孤独、宁静,蓝天不可比拟的贞洁!
天边,一面颤动的小白帆,渺小而孤单,正如同我这不可救药的人生;还有这浪涛的单调旋律……所有这一切都通过我来思想,或者——我通过它们来思想(因为,在梦幻的伟大之中,“自我”早已迅速消失)。我要说,它们在思想;音乐般地、如画般地思想!没有诡辩,没有逻辑,也没有推理。
然而,这些思想, 不论它们是出自我,还是出自事物本身,都立刻变得十分强烈。快感中的力给人一种不安和有益的痛苦。我的神经太紧张了,只发出一阵阵强烈而痛苦的颤抖。
而现在,苍穹的深邃又使我惊恐不安;它的纯洁又使我气恼万分;大海的冷漠和这永恒不变的景色更激起我怒火满腔……
啊!难道就该永远地痛苦下去吗?或是永远地逃避美吗?

自然啊,
你这冷酷的媚惑者,
你这战无不胜的敌手,
饶了我吧!
不要再引动我的欲望和骄傲了!

对美的研究是一场殊死的决斗,艺术家恐怖地大叫一声,随后即被战胜。


四  讨好者

正是欢庆新年的时候,到处是搅和在一起的雪块和泥浆;驶过了千百辆华丽的马车;闪烁着的糖果和玩具;簇拥着贪婪和绝望,这种大城市的节日的喧闹,使一个最强有力的孤独者的心灵感到无比纷乱。
在一片混乱嘈杂之中,一头驴子迅速地跑过来,一个粗汉子拿着鞭子在后面催赶着。当驴子行至人行道一个拐弯处时,迎面走过来一位美男子。只见他戴着手套,油头粉面,紧紧地系着领带,裹在一套崭新的衣服之中。他走上前来,摘下自己的帽子,向蠢笨的驴子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说道:“祝您新年快乐、幸福。”尔后,他又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转向不知何人,象是请求别人对他的得意表示赞同。
驴子并没有理会这个漂亮的讨好者,只是起劲地向着它干活的地方跑去。
而我,却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怒火在心头燃烧,对这位衣冠楚楚的傻瓜感到十分气愤。
我觉得他集中地体现了法兰西的整个精神。


五  双重屋子

一间屋子,就象一个梦。一间真正的精神之屋。一种轻微的粉红和淡蓝弥漫于凝滞的气氛中。
在这里,心灵沐浴在懒惰之中,懊悔和欲望为它染上馨香。——一种在暮色苍茫里闪着蓝光的暗玫瑰色的东西,犹如瞌睡之中的快乐的梦。
家具的形状都拉长、衰弱、疲惫了;它们也是一副做梦的样子。人们会说,它们也象植物和矿物一样,被赋予了一种梦游的生命。布帘、花朵、天空、夕阳也在以无声的语言诉说着。
墙上,没有任何令人厌恶的艺术装饰品。对于纯真的梦和未经分析的印象来说,确定的艺术、实在的艺术都是一种亵渎。这里,一切都具有和谐的足够的光亮与美妙的昏暗。
一种经过精心选择的极细微的馨香,掺杂着轻度的湿润,在空气中飘荡着;浅睡的思绪荡漾在一种温室的感觉之中。
窗前和床前,柔软的纱帐低垂着,犹如雪白的瀑布倾泻而下。床上睡着偶像——梦幻的女王。可是,她怎么来到这里的呢?谁带她来的呢?什么样的魔力把她安置在梦幻和快感的宝座上呢?
管它呢!反正她是在这儿,我认出了她。
您看这不是她的眼睛!她敏锐而害人的眼睛!其光芒射穿了朦胧,这可以从它们可怕的狡黠中认出来。它吸引着、控制着、吞噬着向它投来的不谨慎的目光。我常常琢磨它——这双引认好奇、引人欣赏的黑色的星星。我能常常这样沉浸于神秘、宁静、和平与芳香之中,这应该感谢哪一位神灵呢?
啊!真幸福!我们一般所说的人生,就是在它最幸福的时刻,也没有丝毫能比得上我现在所感觉到得这种至高无上得生活,我体会着它,一分钟,又一分钟;一秒钟,又一秒钟……
不!这里分不存在了,秒不存在了,时间已经消失,主宰者是永恒,极度快乐的永恒!
可是,一声可怕的、沉重的声音,在门上敲响了,就象在噩梦中,我的肚子里挨了一镐头一样!
于是,一个幽灵进来了——一个执达员以以法律的名义来折磨我来了;一个可耻的姘妇来叫嚷她的苦难,并把她生活中的庸俗强加在我的痛苦之上了; 或是某家报馆老板的公务员来索取下期的续稿了……
天堂般的屋子,偶像、梦幻的主宰,以及勒内所说的空气中的女精灵;所有这个神奇的世界都随着幽灵这粗鲁的敲门声而消失了。
真可怕!我又回想起来,又回想起来了!是的,这肮脏丑陋的屋子,这没完没了的无聊,正是属于我的。您看!蠢笨的家具上盖满尘土,面残角缺;满是唾沫痕迹的壁炉里,既没有火也没有柴炭;雨水在昏暗的布满尘土的玻璃上犁出了条条沟壑;勾画得乱七八糟得稿纸残缺不全;还有日历片,铅笔在上面画满了一个个凶险的日期……
而那另外一个世界的芬芳,我刚才还以一种完善的感觉陶醉着呢!现在,唉!都被一种掺杂着也不知是什么令人作呕的霉烂烟叶的恶臭给代替了。人在这里呼吸到只是一片忧伤的哈喇味。
在这个狭窄的、令人恶心的世界里,只有一件相识的东西还在向我微笑——阿片酊小药瓶,一位老交情的、十分可怖的女友,就象所有的女友一样,充满了爱抚和背叛。
哦!是呀!时间又出现了,时间现在又成了主宰;这个丑恶的老头子的恶魔般的随从:记忆、懊悔、痉挛、害怕、恐怖、恶梦、愤怒以及神经官能症,也随之显现了。
确确实实,秒现在正沉重而庄严地敲响着,每一秒,当它从钟上迸发出来时,都在叫着:“我就是人生,不可忍受的、无情的人生!”
在人类生命中,只有一秒钟能报告好消息——引起每个人的不可思议的恐惧的好消息。
是的,时间在主宰,它又重新建立粗暴的专制,而且,就好象我是一头牛,它用那双沉重的刺棒催赶着我:
“叫吧!蠢货!流汗吧!奴隶!生活吧!入地狱的家伙!”


六  每个人的怪兽

头上是广阔灰暗的天空,脚下是尘土飞扬的大漠,没有道路,没有草地,没有一株蒺藜,也没有一株荨麻。我碰到许多人,驼着背向前行走。
他们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个巨大的怪物,其重量犹如一袋面粉,一袋煤或是罗马步兵的行装。
可是,这怪物并不是一件僵死的重物,相反,它用有力的、带弹性的肌肉把人紧紧地搂压着,用它两只巨大的前爪勾住背负者的胸膛,并把异乎寻常的大脑袋压在人的额头上,就象古时武士们用来威吓敌人而戴在头上的可怕的头盔。
我向其中一个人询问,他们这样匆忙是向哪里去。他回答我说,他一无所知;不但他,别人也不知道。可是很明显,他们定是要去什么地方。因为,他们被一种不可控制的行走欲推动着。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个旅行者对伏付在他们脖子上和吊在他们脖子上的凶恶野兽表示愤怒,相反,他们似乎都认为这怪物是自己的一部分。这些疲惫而严肃的面孔,没有一张表现出绝望的神情。在这阴郁的苍穹下,大地也象天空一样令人忧伤,他们行走着,脚步陷入尘土中,脸上呈现着无可奈何的、注定要永远地希望下去的神情。
旅行者的队伍从我身边走过,没入天际,地球圆形的表面遮住了人们好奇的目光。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力图解开这个谜;可是不久,不可抗拒的冷漠控制了我,于是,我显得比怪兽压迫的人们更加疲倦了。


七  疯子与维纳斯

多么好的天气呀!宽阔的公园在太阳灼热的眼睛注视下呆愣着,就象被爱情烈火控制着的年轻人。
一切事物都处于心醉神迷的状态,并不发出任何表白自己的声音;甚至流水也象是熟睡了。和人类的欢呼截然不同,这里是静谧的狂欢。
越来越强烈的光线使万物闪烁着更绚丽的光彩;怒放的花朵五彩缤纷,渴望与蔚蓝的天空媲美;温暖把芬芳变得依稀可见,引得它如同烟雾,朝着星辰上升。
然而,在万物享乐之中,我瞥见了一个伤心的人。
在一尊巨大的维纳斯的雕像下,一个人为的疯子,自愿的小丑,他的职责是逗那些陷入懊悔和厌烦之中的国王门发笑。他穿着一件怪里怪气的衣服,可笑的扎眼,头上戴着犄角和铃铛,蜷缩着趴在石像座上,抬起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永恒的女神。
他的眼睛在说:“我是人类中最卑劣、最孤独的人了,得不到爱情和友谊。在这方面,我连最不完善的动物还不如。可是我也象所有的人一样,生来就是为了懂得和感觉美的呀!女神啊!可怜可怜我的忧伤和狂热吧!”
可是,无情的维纳斯,用她那大理石的眼睛,望着远方不知什么的东西……


八  狗和香水瓶

“我美丽的小狗,我的好小狗,我可爱的杜杜,快过来!来闻一闻这极好的香水,这从城里最好的香水店里买来的!”
狗来了。这可怜的动物摇着尾巴,大概是和人一样表示微笑吧!它好奇地把湿滑的鼻子放在打开盖的香水瓶口上。它惊恐地向后一跳,并冲着我尖叫着,发出一种责备的声音。
“啊!该死的狗!如果我拿给你一包粪便,你会狂喜地去闻它,可能还会把它吞掉。你呀!我的忧郁人生的可鄙的伙伴,你多么象公众啊;对他们,从来不能拿出最美的香水,因为这会激怒他们,而应该拿出精心选择的垃圾。”


九  恶劣的玻璃匠

有些人的习性是纯粹思维性的,并且完全懦于行动。可有时,他们会在一种神秘力量的促使下,做出某种异乎寻常的行为,其迅速的程度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是不可能的。
比如,有的人由于害怕从传达室里得到什么坏消息,自己就在门外怯懦地徘徊个把小时也不敢走进们去;或者,手里拿着一封信,半个月也不敢打开;还有的人在一年前就需要着手的事情面前,要等上六个月才不得不去行动。可是,他们有时却感到被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促使着诉诸行动,就象一支箭被弓弦发射一样。伦理学家和医生认为自己什么都懂,可他们也无从解释在这样懒散、这样浪荡的心灵里,从哪儿突然冲来这么一股疯狂的的力量;一个不能够去做最简单、最要紧的事的人,又是如何在一定时期内,会有一股巨大的勇气去做一些最荒唐而常常是最危险的事情。
我有一个朋友,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老实的、只会做梦的人,可是有一天,他却在森林里放开了火,他说是为了看看这火是否和人们常说的那样容易燃烧起来。他一连点了十次,都没有成功,但第十一次,大火可烧了个不亦乐乎。
另外一个朋友,跑到一个火药桶旁边去点燃自己的烟卷,说是为了看看,为了体验,为了碰碰运气;还说是为了强迫自己证实自己的勇气;为了好玩,为了体验一下恐慌的快乐;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是由于一时任性,由于游手好闲。这是一种从无聊和梦幻中产生的力量。发生这种情况的人,多数象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是最最懒散和想入非非的人。
还有一位朋友,羞怯到在男人面前也要把头低下的地步;甚至要把全身所有的一点可怜的勇气都集中起来,才能走进咖啡馆,或穿过戏院门口,那儿的检票员对他来说有着米诺斯、埃阿克和哈达莫德①的神威。可有时,他会突然跑过去搂住一位过路老人的脖子,并当着惊呆了的众人,狂热地亲吻他。
为什么?因为……是因为这张脸型对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吗?也许。但更合情理的设想则是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成为这种冲动和发作的牺牲品,这使我不得不相信是调皮的恶魔溜进了我们的躯体,在我们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指使我们执行它们那荒唐头顶的旨意。
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后,觉得心情阴郁忧伤;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疲惫,并且觉得被迫要做一种不寻常的事情,一个惊人的举动;于是,我打开了窗户,唉!
(请注意,某些人精神上的一时玄虚,并不是某种工作或某些撮合的结果,而是一种偶然的灵感所导致。它带有很大的情绪——医生们人认为这是歇斯底里的情绪;而稍许比医生会思考的人则认为那是邪恶的情绪,这种情绪不由分说地促使着我们去做出一些疯癫的、危险的或不合时宜的举动。)
我看见街上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玻璃匠。他那刺耳的尖叫声,穿过巴黎混沌、沉闷的空气,一直刺入我的耳中。当时,我对这可怜的玻璃匠突然充满了一种霎时的、专横的仇恨,但我绝不可能说出为什么来。
“喂!喂!”我叫他上来。这时,我不无快乐地想到屋子是在七层楼上,而且楼梯又十分狭窄,这个人爬上来肯定要遇到不少困难,并且他背上易碎的货物肯定也会在很多地方碰挂。
他终于上来了。我好奇地察看着他所有的玻璃,对他说,“怎么,你没有彩色玻璃,没有天堂里的玻璃?你真无耻!你竟敢在贫困的街区游逛,去没有让人把人生看成是美好的那种玻璃!”
我使劲把他向楼梯推去。他低声地抱怨着下去了。
我来到阳台上,手里抓起一个小花盆。当那人在门口出现时,我把这小炸弹丢了下去,正好落在他身后货物的边缘上。“啪!”撞击是他跌倒了,把背上所有的玻璃都摔得粉碎;那剧烈的声响,好象一个水晶宫被惊雷炸毁了。
此时,我沉浸在疯狂之中,狂怒地向他叫道:“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然而,这种神经质的玩笑并不是没有危险的,经常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但是,永久性的惩罚对得到一秒钟的无限乐趣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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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米诺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传奇式的国王,埃阿克是一位神,哈达莫德是一位勇士。


十  在凌晨一点钟

啊!终于一个人啦!除了几辆晚归的疲惫的出租马车在行驶外,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在这几个小时内,如果说不是休息的话,我们至少可以得到安静了。人脸的暴政终于消失了!我只是因自身而痛苦了。
终于,我可以使自己沉浸在这昏暗之中了。首先,用钥匙在锁孔里转两圈①,我觉得这一转更增加了我的孤独,加深了我和这世界分离的围墙。
可怖的生活!可怖的城市!这一天简短的回顾是:看到了好几位文人,其中一个问我是否可以通过陆路去俄国(它大概把俄国当成一个岛屿了吧);以和善的态度和一个杂志主编争论过,他对每条意见都同样回答:“这才是正派人的观点!”好象是说其他的报纸都是有无赖们主编的;向二十几个人问候过,其中有十五个人是不认识的;还和同样多的人握了手,可并没有使我谨慎地买副手套;下阵雨时,为了消磨时光,曾走进一个杂耍女一人家里,她请我为她描画一件维娜斯式的衣服;曾向一个歌剧院经理说了几句恭维话,他一边打发我一边说:“你最好是去找Z,在我所有的作者中,他是最笨拙、最愚蠢,也是最出名的一个;您也许可以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见见他吧,然后我们再谈!”曾经拿一些我从未干过的下流事来吹牛皮(为什么?)而且,还怯懦地否认了几件自己曾愉快地做过的坏事……大吹大擂的行为,不尊重人性的罪过;还拒绝为一个朋友效点微劳,而为一个古怪头顶的人写了一封推荐信……哎呀!这到底有完没有?
不高兴所有的人,也不高兴我自己;我真想在黑夜的静谧与孤独中赎回罪身,自行孤傲。啊!我所爱的人们的灵魂,我所歌颂的人们的灵魂,快来支持我、援助我吧!把世界上的谎言和腐蚀人心的乌烟瘴气给我赶远点吧!您啊!我的上帝!让我写出几句美好的诗句,以此向我自己证明,我并非是卑劣的人;我并不比我所轻蔑的人更低贱。
--------------------
① 在西方,钥匙在锁孔里转一圈,保姆仍可以进去;如果转两圈,除了主人外,任何人也不能把门打开


十一  野女人还是小娇娘

“真的,亲爱的!你真让我烦透了!听你这样长嘘短叹使人以为你比拾麦穗的六十岁老太太和在酒吧间门口捡面包渣的老乞丐还难受!
“要是你的叹息至少能表示一下自己的内疚,这也是你的一点光彩;可惜,它只能说明你安逸得太厌烦,休息得太疲惫。你还总是喋喋不休地嚷什么:‘爱我吧!我太需要爱了……用这个哄我,用那个抚摩沃……’好吧,我来给你治治这个毛病!用不着花多少钱,也用不着走多远的路,只要找个喜庆的地方,就可以找到医治的方法。
“你好好看看这个铁笼子,那头与你隐约相仿的毛茸茸的野兽。它暴跳着,向囚徒似地吼叫,向一只被迁居激怒的大猩猩似地晃动着铁栏杆;准确地模仿着,时而老虎般地跳跃,时而白熊般地扭动……
“这头野兽就是通常被人们称作‘我的天使’的动物——也就是说一个娘们儿。另一头野兽,手里拿着棍子,声嘶力竭递叫着,——他就是丈夫。他把他合法的妻子象牲畜一样地捆起来,并在集市上把她展览出来。当然,这是得到法律的许可了!
“注意看哪,她多么贪婪地(也许并不是假的)撕吞着她主人扔给她的活蹦乱跳的兔子和嘎嘎乱叫的鸡鸭!她丈夫说:‘行了,别把所有的东西一天吃光。’说着这句有理智的话,他狠狠地从她嘴上夺走了猎物,可猎物的细肠子还在挂在那野兽的牙齿上哪!——我说的是那女人的牙齿上。
“看!着着实实地一棍打得她安顿下来。因为她那可怕而贪婪的眼睛还紧紧地盯着被夺走的食物呢。我的天哪!这一棍可不是闹着玩的!别看她身上长着厚厚的皮毛,可你准听得到皮肉的绽裂声。她的眼睛现在也从脑袋里迸出来了。她叫得‘比较自然’些了。但她一肚子的怒火,浑身都发射着光芒,象一块正被锻打得生铁。
“这就是亚当和夏娃的两个后代夫妻之间的习俗。啊,上帝!这就是你亲手缔造的作品。这个女人,尽管曾品尝过荣耀的令人微微发痒的乐趣,但她又确确实实是痛苦的。有些痛苦是更不可能挽救和没有任何补偿的;但她在自己所被抛入的世界里永远也不能认识到女人还配有什么别样的命运。
“现在来看我们自己吧,亲爱的女才子。在这到处是地狱的世界里,——对你的美好的地狱,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天天只是睡在你和你皮肤同样柔软的绫罗绸缎里,咀嚼着灵巧的佣人为你细心切成的熟肉块。
“你这卖弄风情的健壮女人,你这些充满了你那芬芳袭人的胸脯的纤细的叹息,从书本上学来的这一切矫柔造作之态,还有那只能引起怜悯以外的情感的、忧愁,对我来说,又能有什么意思呢?真的,有时我真想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
“我的美人,看着你双脚浸在泥水里,两眼朦胧地望着天空,象是要向老天请求一个国王下凡,活象一只乞求理想的小青蛙。但如果你看不起一个庸碌无能的人(你知道我现在正是这样),‘可要当心,天鹅会把你嚼碎、吞掉,将你随意屠戮!’①
“尽管我是一个诗人,可并不象你所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受骗。如果你在扭扭捏捏、哭哭啼啼,吵烦了我,我会把你当成一个野女人,象一个空瓶子似的扔到窗外面去。”
--------------------
① 引自拉封丹寓言《青蛙请立国王》,词句略有改变。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7-11 21:24:4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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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35 |只看该作者
十二  人  群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在人群的海洋里漫游。要知道享受人群的美味是一门艺术。而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与所有同类人不同,他生机勃勃、食欲旺盛,在襁褓中,神仙就使他染上了乔装改扮、戴纱掩面的癖好,又为他造就了厌烦家世’喜欢出游的毛病。
人群与孤独,对于一个活跃而多产的诗人来说,这是两个同义词,它们可以互相代替。谁不会使孤独充满人群,谁就不会在繁忙的人群中独立存在。
诗人享受着无与伦比的优惠,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自己成为他本身或其他人。犹如那些寻找躯壳的游魂,当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进入任何人的躯体中。对他自己来说,一切都是敞开的;如果说有什么地方好象对他关闭着,那是因为在他眼里看来,这些地方并不值得一看。
孤单而沉思的漫游者,从普通的一致中吸取独特的迷醉。他很容易地置身于人群当中,尽尝狂热的享乐。这些狂热的享乐,是那些向箱子一样紧闭着的利己者,和象软体动物一样蜷曲着的懒惰者永远也得堡到的。他接受任何环境给予他的任何职业、任何苦难和欢乐。
与这些难以形容的狂喜、与献身于诗歌和怜悯的灵魂、与突如其来的一切历险、与陌生的过路人相比,人们常说的爱情是多么的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不妨告诉那些世上的幸运儿,哪怕只是为了煞煞他们愚蠢的骄气,天底下还有比他们的更大、更广、更深的幸福。殖民地的拓荒者,人民的牧师和浪迹在世界另一端的传教士们,也许会尝到一些这神秘的沉醉吧?他们置身于为自己的天性而建造的广阔的家庭之中,有时会笑那些为他们不安定的命运和朴素的生活而抱怨的人们。


十三  寡  妇

伏弗那尔格①说,在公园里,有一些幽静的小路,出没的主要是些落空的理想,被埋没的发明,流产的功名,破碎的心灵和所有烦乱闭锁的灵魂。在它们身上,风暴还发出最后的几声叹息。它们远远地避开兴高采烈、游手好闲的人们投来的傲慢目光。这种阴郁的僻处是生活的伤残者相聚的地方。
这些场所往往是诗人与哲学家喜欢猜测和遐想的地方。这里有着一种确实存在的精神食粮。如果象我们刚才暗示的那样,世上还有一个他们不屑一顾的地方的话,那首先就是富豪们的快乐。因为那空虚的喧哗,没有丝毫能吸引他们的魅力。恰恰相反他们感到不可解脱地与所有孱弱、忧愁、残废和被损害的人们紧密联系在一起。
一双久经风霜的眼睛是不会有误的。从这些郁郁寡欢的面孔上,从闪烁着斗争的最后光芒的下凹而晦暗的眼睛里,从脸上无数深深的皱纹和如此迟缓、如此踉跄的脚步中,他一眼就能识破多少被欺骗的爱情,被轻蔑的忠实,没有任何报酬的努力和卑贱而静默地忍受过的饥寒……
在那些孤零零的长凳上,您可曾看到过寡妇?穷困的寡妇?不管她们是不是还戴着孝,都可以很容易地被辨认出来。此外,在穷人的吊丧中,总是好象缺少什么,缺少一种和谐,着更使丧吊显得悲怆。她们不得已,在痛苦上还要节省,而富人却把自己的痛苦大肆炫耀。
什么样的寡妇才是最悲惨和最令人伤感的呢?是不是领着孩子,而孩子也并不能分享起幻梦的那个呢?还是只身一人的那个?我不知道……有一次,我竟长时间地尾随着这样一位贫苦的老妇人。她戴着一条破披巾,身体僵硬,直挺挺地走着,全身显出一种斯多葛派①的高傲。
她绝对地孤独,显然是被注定要为恪守老寡妇的习惯而生活一辈子了。但她品行中所具有的那些男子汉的气派更为她的严峻加上了一种神秘的动人之处。我不知她在哪个悲惨的咖啡馆、怎样地吃了中饭。我一直跟她到报亭,长时间地窥视着她。只见她用兴奋的、曾被泪水灼烫的双眼,在报纸当中找寻极有兴趣和极适合个人口味的新闻。
那是一个迷人的秋日的下午,天气晴朗,人间的一切懊悔与记忆都从这些晴朗的天空倾泻而下。老寡妇最后在公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坐下,远离人群,以便聆听近旁的音乐会。那里正奏着一曲巴黎公民所喜爱的战斗进行曲。
显然,这是这位天真的老人(或被净化的老人)的小小的放浪,是她从那没有欢乐,没有交谈,没有朋友也没有知心人的日子中争得得一点慰籍。这种沉闷得日子,多少年来,上帝每年降给她三百六十五次!
还有一次,在公共音乐会得大厅周围,那里挤满了人群。我情不自禁地向这些贱民们投去——如果不说是热情得至少也是好奇得眼光。穿过夜晚,乐队送来了欢庆胜利和令人心醉的乐曲;舞裙飘飘,闪闪发光,人们的眼光互相交错;浪荡公子们整天无所事事,烦腻不堪,在那里扭摆着身子,故作陶醉般地欣赏着音乐。这里,一切都洋溢着富足和幸福;一切都沉浸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之中。对!一切都是如此!除了那倚在栏杆外边的老贫妇,她正在免费地捕捉着微风吹过来的断断续续的乐曲,观望着厅内辉煌的场面。
富人的欢乐折射在穷苦人的深邃的眼睛里总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可是那一天,透过这些穿着工作服和印花棉布衣的人群,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非常崇高的生灵,她的高傲与周围这些人的平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她举止端庄,神情高傲。我觉得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在往昔的贵族美女中见过这样的妇人。她的整个身躯都散发一种高尚贞洁的芬芳;她消瘦忧伤的脸庞正与她穿的孝服相匹配。她和那些同她混在一起而她却视而不见的贱民一样,一面聆听着乐曲,一面轻轻地点着头,用深邃的眼睛观望这光辉灿烂的世界。
真是奇特的一幕!我自语道:“我敢肯定,这种贫穷,不管多么穷,也绝不接受令人作呕的吝啬;这张高贵的面孔已向我吐露了这一点,那么她又为什么自愿地留在这些贱民中间语他们形成刺眼的对照呢?”
当我好奇地走近她时——我猜到了其中的奥妙,那寡妇手里还领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孩子。尽管门票是微不足道的,但这钱也许能位小家伙解决点什么问题,至少可以买个玩意吧。
她还要步行回家去,单独地、永远单独地沉思冥想着。因为孩子是爱吵闹的,自私的,没有温情也没有耐心的。他甚至都不能象一只动物——一条狗或一只猫那样成为痛苦的孤独者的知心朋友。


十四  卖艺老人

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到处是喜气洋洋的度假的人们。那些由于年景不佳而外出卖艺的、变戏法的、耍猴玩狗的以及挑担的买卖人早就指望这样的节日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觉得人们把一切都忘记了,不论是工作还是苦恼。他们都变得象孩子似的。对于孩子们,这是休假日,是从那令人恐怖得学校里解放出来得二十四小时;对于大人们,这是和生活得有害得力量缔结得一次停火,也是无休无止得斗争中和紧张中一次短暂得停歇。
不管是在客观世界工作的人,还是致力于精神世界的人,都很难摆脱这民间的狂欢的影响。他们也都在这无忧无虑的气氛里不自觉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我呢?作为一个真正的巴黎人,从来不错过机会到那些出现在这隆重节日里的神气活现的小店棚去观赏一番。
实际上,这些小店棚之间的竞争是非常激烈的,它们都尖叫着,大声唱着并拼命吼叫着。这真是一个叫喊声和铜铁相碰声以及焰火爆炸声的混合。妓女和笨伯们于风吹日晒雨淋而变得黑瘦干瘪得面孔都痉挛着,他们好象是对自己得演技充满信心得演员,说着俏皮话,开着玩笑,其滑稽可笑象莫里哀得一样有力和粗俗;大力士们庄严而神气活现地穿着头天晚上才洗好得运动衫,既没有前额也没有颅骨,象猩猩一样,但却为自己胳膊上粗大的肌肉块而骄傲;美若天仙、艳如公主们的舞女们,在小提灯的照耀下跳动着、雀跃着,短小的舞裙上洒满金光。
到处是一片光芒、烟尘、叫喊欢乐和嘈杂;一些人在花费,另一些人在赚钱;不管是花费还是赚钱,人们都同样兴高采烈。儿童们拽着母亲的裙边,为了得到几根糖棒;或者爬到父亲的肩膀上,以便更好地观看象神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师。到处弥漫着一种油炸食品的香味,这味道压倒一切芬芳,象是为这节日所供烧的香火。
但是,在那一头,在这一排店棚的尽头,我看一个可怜的卖艺人。就好象是自惭形秽,他逃到了这华丽的一切之外,他弯着腰,似乎就要摔倒,老朽不堪,活象一具僵尸;他倚靠在他那小破棚子的一根支柱上,那时一间比世界上最不开化的野蛮人的破屋子还要可怜的破棚子,里边点着两块蜡烛头儿;蜡头流着油,冒着烟,更照出了破棚的丑陋和贫寒。
到处是欢乐、收益和大吃大喝,到处是确有隔夜之粮的安宁,到处是充满生命力的狂热发泄;可这里却是绝对的苦难,而鹑衣百结的苦难更其可怕,贫困比艺术更能形成对比。
可怜的人!他不笑,也不哭,不跳舞,也不作任何手势,不叫喊,也不唱任何歌子,不唱欢乐的,也不唱悲哀的,他也不乞求。他哑然静坐。他放弃了,他认命了,他的前途已成定局。
可是,他向人群和光芒所投去的眼光又是多么深邃、令人难忘啊!那人群和和光芒的潮水般的骚动离这令人作呕的苦难只几步远。我觉得好象有一只歇斯底里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眼离充满了泪水,这泪水滞留在我的眼眶内,使我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怎么办呢?又何必要去问这不幸的老人,在这恶臭的黑暗之中,在他的已经千疮百孔的幕帐后面,他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有什么奇迹要表演?确实,我没有敢去问。我这胆怯的理由会使您发笑吧……
我承认我当时害怕使他出丑。
最后我决定在他那木板上顺手放一点钱,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用意。可这时,不知怎么一拥挤,一股人流潮水般涌来,把我卷得离他远远的。
刚才那一幕,一直在我眼前浮现着。我在回家得路上力图剖析一下我刚才那突如其来的痛苦。我自言道:“我刚才见到了一个老朽文人的形象,他活过了一代人,并曾是这代人的出色的开心者;这又是一副老诗人的形象;没有朋友,没有家庭妻小,被穷困和忘恩负义的公众所贬黜。健忘的人们再也步愿迈进他的店棚。”


十五  点  心

一天,我在旅行途中,来到一处风景极庄严崇高的地方,我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思想也同这景色一样飞腾起来;此时此刻,一切庸俗的情欲,如仇恨和世俗的爱,就象我脚下山谷中的云雾一样,远远地飘离而去了;我的新如此纯洁、宽阔,就如同这庇护我们的苍穹;一切尘世间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愈加显得模糊渺小,就象那难以觉察的铃铛声,显得十分遥远,远在另一座山的山坡上。
平静的小湖,深邃而幽暗;湖面上有时飞来一片浮云的阴影,宛如一位行空巨人的披风掠过。顿时,我感觉到因绝对静谧的激动而涌起的罕见而庄严的情潮给我带来一种夹杂着恐怖的欢乐。总之,沉浸在这令人心醉的美妙的景色之中,我感到内心中和宇宙间的绝对安宁。我身处绝妙的仙境,把尘世中的一切苦难绝然忘却,我甚至开始觉得报纸上所说的人性本善的话不再那么可笑了。
可是,这不可救药的躯体又开始了新的需求,我想休息片刻吃点东西,以解除长时间的攀爬引起的疲劳饥饿。我从衣袋中掏出一大块面包,一只皮杯子,还有一个装着点酏剂的小瓶,这是当时的药剂师卖给旅行者,以供随时溶在雪水中饮用的。
我不慌不忙地切着面包,忽然听到一个非常细小的声音,我抬起了眼睛。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黑黝黝的面孔,头发蓬乱。他那凹陷下去的双眼,闪着野性和乞求的光芒,正紧盯着这块面包。我听到他用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叹息道:“点心!”
听到他给我这块不大白的面包如此高雅的称呼,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切下不小的一片,递给他。
他慢吞吞地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垂涎之物,接着一下子把面包抓过去,迅速地跑开了,就象是担心我并不真心实意地给他,或是我已经后悔了。
可是就在这时,不知从那里又窜出一个野孩子,和第一个长得十分相象,就象是孪生兄弟。他上前把第一个孩子推倒在地,争夺起那块珍贵得战利品来。他们在地上滚打着,谁也不愿分给自己兄弟一半。第一个孩子气急败坏,揪着第二个的头发;而第二个则一口咬住了第一个的耳朵,随着一句土语的漫骂,吐出了一块血肉模糊的肉。“点心”的合法主人试图用他细小的爪子无抓侵占者的眼睛,可这一位却用全身的力气,一只手掐住敌手的脖子,另一只手夺到面包,试图把战利品塞进自己的口袋。
可是,绝望使战败者更疯狂了,他猛地站立起来,一头撞在胜利者的肚子上,把他撞倒在地上……
何必再继续描绘这场丑恶的战斗呢?其实它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超过了他们幼年的力气所允许的程度。那块“点心”从一个人手里到另一个人手里,从一个衣袋到另一个衣袋……可是,很遗憾,它越来越小了;最后,战斗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们浑身沾满血迹,精疲力竭地喘息着,住了手。而实际上,战争的原因也不存在了,面包片消失了,已成了沙粒大小的碎末,沾满了他俩的全身。
这场战斗给我眼前的风景罩上了一层阴郁的乌云。我看到这两位少年之前的喜悦心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忧伤地呆了好半天,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世上有一个豪华的地方,那里面面包被称作点心,这食品如此稀奇,竟能引起已场兄弟间互相残杀的战争!”

十六  钟  表

中国人从猫的眼睛里看时间。
有一天,已位传教士再南京郊区散步,发现忘记了戴表,就问旁边一个小男孩什么时间了。
那天朝之子先是踌躇了一下,接着便改变了主意,回答说:“我这就告诉您。”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出来了。手里抱着一只肥大的狸猫。他就象人们讲的那样,死盯着猫眼看了看,毫不犹豫地说:“现在还没到正午呢。”
确实是如此。
而如果我向美丽的费利娜凑近,她的名字是这样美妙,同时既是她那一类人的荣誉,又是我心中的骄傲和精神上的芳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四射的光芒中还是在浑浊的黑暗里,在她可爱的眼睛底处,我总可以看到清楚的时间,永远不变的时间。空阔而庄严,象宇宙一样博大,没有分秒的分截——一个时钟上找不到的静止的时间。然而,这时间却轻柔得象一声叹息,迅速得象一道目光。
当我把眼睛盯在美妙的钟盘上时,如果有某个不知趣的人来打扰我,某个不正派不可容忍的妖精或某个不识时务的幽魂和我说:“你在看什么,那么仔细?你从这动物的眼睛里找什么呢?你看到时间了吗,浪荡鬼?”
我会马上回答说:“是的,我看到了时间:那就是永恒!”
难道不是吗,太太?一首值得品位的牧歌,如您本身那样夸张。实际上,我十分愉快地向您渲染这矫饰的媚情,可我并不向您索取任何酬报。


十七  头发中的世界

让我长久地、长久地闻着你的头发吧!让我把整个脸庞都埋在里边吧——就象一个口渴的人把头伸进一股泉水里;让我用手抚弄你的头发吧,仿佛挥舞一方散发着香气的手帕,让回忆在空中飘荡。
啊!如果你能知道在你的头发中我所看到的一切,感到的一切和听到的一切!我的心灵在香气上漫游,就象别人的心陶醉在音乐之中。
你的头发里藏着整整一个梦。到处是白帆,到处是桅杆。这里更有浩瀚的海洋;大洋上的季风吹动着我,奔向令人心醉神迷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更加湛蓝、更加高远;那里的空气浸透了果实、树叶和人体皮肤的芳香。
在你密发的海洋里,我瞥见一个小港,充满着哀伤的歌声,拥挤着各民族的强壮的汉子;在永远被炎热笼罩着的广阔天空下,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在那儿,显出那精致的复杂的构造。
啊!抚摩着你浓密的长发,我又感到长久的忧郁和寂寞——美丽的船儿在水波上轻轻地悠荡着,舱房里,我久久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是几盆花,一边是几只凉水壶。
在你这火炉般炽热的头发中,我又呼吸到掺有糖和鸦片的烟草气味了;在你头发的静夜里,我看到热带蓝色的天空在闪耀;在你毛茸茸的头发的海滩上,我又沉醉在柏油、麝香和可可油的混合气味之中。
让我长久地衔住你乌黑粗大的辫子吧!当我轻嚼着你这倔强的、富有弹性的头发时,我仿佛在吞食着回忆……


十八  遨  游

有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人称理想的乐土,我憧憬着和一个熟识的情人一起去那里旅行。
那是一个独特的地方,隐没在我们的北方的浓雾之中。可以把它叫作西方中的东方,欧洲内的中国。热烈的、狂放不羁的幻想可以在那里任意驰骋,可用它的奇花异草耐心地、执著地打扮它。
一个真正的理想的乐园,一切都那么美丽、富饶、宁静、宜人。在这里,丰盛乐见于条理之内,生命善存于甜蜜之中;没有半点混乱、嘈杂和意外,只有静谧中的幸福;连饭食也都富有诗意,丰盛而令人振奋……一切都象你阿!我亲爱的小天使。
这在凄凉的贫困中缠绕着我们的发烧的病魔,对陌生的地方的相思,这好奇的心的烦恼,你都体味过吗?有一个你向往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美丽、富饶、宁静、宜人;那里的幻想建立和装饰了一个西方的中国;那里的生活充满了甜蜜,那里的幸福沉浸在恬静之中,应该去那里生!应该去那里去死!
是的,应该来这里呼吸、梦想,用无限的情潮去延长时光。一位音乐家作过《邀舞》,那么谁去谱写《遨游》,并把它献给自己所钟爱懂的女郎,选中的妹妹呢?
是的,只有在这个环境中才能美美地生活。这里,更迟缓的时光包含着更丰富的思想,钟表以更深沉更有意义的庄严鸣响着幸福的时刻。
恬静、悠闲、深刻的画面,就象创造这一切的艺术家的心灵,悄悄地活动在闪光的壁板和镀金的、幽暗的、富丽的皮革面上。夕阳的光辉透过美丽的布帘,穿过被铅丝分成小方格的窗户,在餐厅和客厅内撒满了金光。家具宽大、奇特、古怪,装满暗锁和隐机,犹如精细的心灵。玻璃镜、勋章、布帘、金银器和陶瓷器皿正为眼睛演奏着一曲神秘而无声的交响乐。
从所有的角落里,在一切物件身上——抽屉的缝隙和布匹的细褶中,都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味,一种苏门达腊的“闻了还想闻”的香味,也正象这房子的灵魂。
我要告诉你,一个真正的理想中的乐园,那里的一切都丰富、纯洁、光明,宛如一颗美丽的良心,一套精美的餐具,一件光灿灿的金银器,一件五颜六色的首饰;世界上的一切珍宝都聚向此地,就象一个劳动者的家庭,值得起整个世界。一个奇特的地方,它高于别处就象艺术高于自然;大自然在这里被梦幻再现,改变、修整、美化。
那些炼金丹的道士们,让他们寻找、再寻找吧!让他们一次再一次地把自己幸福的界限推后吧!让他们不停地叫嚷,给能实现他们的野心的人六万或十万弗罗林吧!我,却得到了我黑色的郁金香和蓝色的大丽花。
重逢的郁金香!讽喻的大丽花!这娇艳无比的花朵,是不是应该到那里——梦幻般美丽而宁静的土地上去生长,去开放?你难道不会被你同类的伙伴簇拥?你难道不会映照在你自身的应和中,象神秘主义者所说的那样?
梦!永远是梦!并且,心灵越是充满妄想,梦幻越是把它和现实远远地分开。每个人身上都带有天生的麻醉剂,并不停地产生和更新。从生到死,我们有多少时间是真正幸福的?有多少时间的行为是有效的、成功的?我们不是始终生活、漂泊在我们的精神所描绘的图画里——这与你相象的画面里?
这些财宝、家具;这豪华、条理;这芬芳而奇迹般的花朵,都是你!这奔流的大河,这潺潺的小溪,也还是你!它们所驾驶的这些巨大的航船,满载着财富,甲板上传来水手们操作时单调的号子……这是我在你胸怀里沉睡和滚动的思绪,你轻柔地把它们引向无限的海洋,在你美丽纯洁的心灵里映出苍穹的高深……
当航船在浪涛中疲倦了,也装满了东方的物品之后,它们回到了出生的港口……这还是我丰富了的思想,从无限中向你飞来


十九  穷人的玩具

娱乐很少是无罪的,而我今天却要讲一讲一种天真无邪的娱乐。
当你每天走出门来,想在大街上逛一逛,把一些一个苏一件的小玩具:用一根线牵动的木偶人,在砧子上敲打的铁匠,骑士和尾巴是个响笛的战马……装满衣袋,在沿街酒吧前的树丛阴凉下,把这些玩艺儿当做礼物送给你碰到的不相识的穷孩子们,你会看到他们出奇地睁着大眼睛,开始不敢拿,还怀疑他们遇到的这桩好事。但马上,他们会用手紧紧夺过礼物,接着就象猫逃到很远的地方去吃它的食物一样,因为它们懂得不能轻信人类。
在一条大道旁,有一座花园,里边矗立着一座美丽的白色古堡,沐浴在阳光下。在花园栅栏的后面,站着一个俊俏的孩子,穿着一件乡下式样但又十分精美的衣服。荣华富贵,无忧无虑和习以为常的豪华奢侈,使这样的孩子显得如此俊俏。人们会觉得,他与贫苦人家的孩子比较起来,象是用另一种材料制成的。
在那孩子身边的草地上,躺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布娃娃,上着漆、镀着金,穿着一件绛红色的裙子,头上戴着玻璃彩珠和饰着羽毛的小帽子,也象它的主人一样俊美。可是,那孩子并不去理会他所喜爱的玩具,而是向另一面看着……
在栅栏的另一边的路上,一丛丛蒺藜和荨麻中间,也有一个孩子。他肮脏、瘦弱,生着一副烟灰色的面孔;但公正的人一眼便可以从他身上发现一种美,如果他能象一个行家透过马车制造者使用的假漆看出真正的油漆那样,把他身上的贫困的令人厌恶的污垢洗去的话。
那个穷孩子,隔着这些立在大路和城堡之间的、象征着两个世界分界线的栏杆,向这个富孩子摆弄着自己的玩艺儿。同时富孩子也象看一个稀奇的、每见过的东西一样,盯着那个玩艺儿。
那脏孩子逗弄着摇晃着的玩艺在一个小笼子里,原来,那是一只老鼠!他的父母,准是出于节省,早就把玩具从生活中除掉了。
两个孩子兄弟般地互相对笑着,露出“同样白”的牙齿。


二十  仙女的礼物

为了把礼物分配给每个出生已二十四小时的新生儿,仙女们集合起来。
所有那些古老的、反复无常的命运女神,所有那些古怪的苦难与欢乐的母神,各式各样,极不相同。有的面色阴沉,郁郁不乐;有的却喜笑颜开,狡黠机灵。一些年轻的一直是那么年轻,另一些年老的一直是那么年老。
所有信仙女的父亲们,都抱着他们新生的孩子来到这里。
礼物,才能,好运,不可战胜的机遇等等,都堆放在评判台的一边,就好象是发奖仪式上放在讲台上的奖品。所不同的是,礼物并不是用来奖励一个人的努力;而正相反,是对那些没有生活过的人的一种赏赐。这种赏赐能够决定他的命运,可以给他的一生带来幸福或痛苦。
可怜的仙女们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求赏的人太多了。世界介于上帝和人类之间,也和我们一样,遵守着时间和它后面无穷的法则:日、时、分、秒。
实际上,仙女们也象被召见的大臣们或象盛大节日时允许无偿赎回典当物品的当铺雇员们一样惊愕不止。我觉得她们也时不时焦躁地看看时钟的指针,如同人间的法官们,早上一开庭就禁不住想着晚饭、家庭和他们舒适的拖鞋。如果在仙界的法庭上,也存在什么仓促或偶然事件的话,那么人类法庭中存在此类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种场合,我们自己也会是不公正的法官的。
果然,这一天还真出了点差错。如果人们认为仙女们永远是谨慎而不是任性的话,人们会觉得这些差错是很奇怪的。
因为,她们把获得财产的强大能力判给了一个富豪家庭唯一的继承者,而这孩子既没有半点善心,也没有丝毫对世界上的财富的奢望;他以后会被他的万贯财产所困住的。
她们还把爱美和诗才判给了一个面色阴沉的无赖的儿子。他是个采石工,完全没有办法发挥才干,也不能满足他儿子的各种需求。
对了,我还忘记告送你们,在这庄严的气氛下颁发礼物时,是不得点名的,而且也不得拒绝。
最后,所有的仙女都站起身来,觉得她们这繁重的工作总算结束了,因为已经没有剩下任何礼物了,她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慷慨地丢这帮区区小人了。
这时,一个老实人站了起来,那人看上去象个小商贩。他一把揪住离他最近的一个仙女那色彩斑斓、漂浮如云的裙子,大声叫道:
“啊呀!太太,您忘了我们了,还有我们的小家伙哪!我可不愿白来一趟呀!”
那位仙女有些为难,因为什么也没有了,可她却及时地想起了一条有名的法则,尽管这条法则在神灵们居住的超然的仙境里很少实行。这些神灵都是人类的朋友,有诸仙女,财神,火龙神,男气精和女气精,男水妖和女水妖,他们常常被迫去迎合人的欲望。我所要说的法则就是,当他们遇到小商贩这样的情况,也就是说,当礼物分完的时候,她们具有再多给一份的能力,作为补充和例外,只要她们有足够的想象力马上创造出一个来。
于是,那和善的仙女恰如其分而又庄严地回答道:“我赐给你的儿子……赐给他……讨人喜欢的才能!”
“可……怎么讨人喜欢呢?讨谁的喜欢……?为什么要讨人喜欢呢?”小贩固执地询问着,他显然是一个只具有一般思维能力的人,不能上升道足以理解荒谬的逻辑的地步。
“因为……因为如此!”仙女怒了,嘴里站着样驳斥道。说着,她转过身去,追上她的一行伙伴们,对她们说:“你们看这个虚荣的小法国人怎么这样?她什么都想明白,本来他已替儿子得到了最好的一份,可还胆敢查问,争论不能争论的事情


二十一  诱惑,或者
色,财以及荣誉①

两个漂亮的撒旦②和一位漂亮的女魔鬼昨天夜晚爬上了神秘的阶梯。从这个阶梯口,地狱向沉睡的人的弱点进行袭击,并和他秘密交谈。他们三个来到我面前,洋洋得意地站在那里,就象在一个个台子上。三个人身上闪着蓝莹莹的光,在昏暗的夜幕里显得格外刺眼。他们神情高傲,不可一世,我开始还以为是三位真神到了。
第一个撒旦的模样看不出是男是女,身体的姿态还带有昔日酒神的几分醉意。他美丽憔悴的眼睛,闪着阴郁而模糊的目光,很象暴风雨过后满带着沉重的水珠的紫罗兰。他半闭着嘴唇,象一个还在发热的香炉,从中散发出一股股沁人的芳香;每当他叹出一口气,就有麝香味的萤火虫迎着它呼出的热气飞舞起来。
这撒旦身穿深红色外套,腰间束着一条闪着寒光的蛇。蛇抬着头,瞪着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他。在这条活的腰带上,挂着一个个盛满祸水的小瓶子,还有闪光的刀子和手术器械。它右手拿着另一个小瓶子,里面盛有发光的红色液体,瓶子的标签上,写着这样奇怪的几个宇:“请喝吧!这是我的血——真正的滋补品。”他左手拿着一把小提琴,大概是用来歌唱自己的欢乐与忧愁,并在恶魔晚会③上把疯狂传染给别人。
在他细弱的脚腕上,拖着几个断了的金链环,当这些金环妨碍他时,他便低下头,自鸣得意地欣赏着他光滑、闪亮、象精心雕琢过的宝石一样的脚指甲。
他用无法安慰的、悲伤之极的眼睛望着我,流露出迷醉的神情。接着,又拉长调儿对我唱道:“你若想,你若要,我能使你成为心灵之主,一切生灵都要听你的摆布,比泥塑家手中的泥土更听话;你会跳出你的身体,在别人的躯体中把自己遗忘,你还会吸引别的灵魂,一直把它们和你自己的灵魂搅混在一起。并且,你会从中得到无限的、源源不绝的欢乐。”
我于是回答道:“太感谢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对我没有用,它们肯定不比贫穷的我更有价值。尽管我自己回想起来时有些羞愧,但我任何东西也不愿遗忘;虽然我不认识你,老怪物,但你神秘的刀剪、玄妙的小瓶子和你脚上绊锁的链环是一种象征,相当清楚地告诉我,你的友谊并不可靠。还是留着你的礼物吧!”
第二个撒旦既没有这副又悲又喜的神色,又没有这巧妙的暗示方法,也没有芳香的、微妙的美。这是位虎背熊腰的家伙,大大的脸盘,没有眼睛,只是从便便大腹上伸出了两条大腿,闪亮的皮肤上镀着金色,象是刺着花纹,又象是一个个小人头,代表着人世间各种各样的悲惨愁苦。有瘦骨磷峋的小人儿甘愿吊在一个钉子上;有相貌丑恶的侏儒,瘦弱不堪,忽闪着乞求施舍的眼睛,比哆嗦着两只小手更可怜;有形容枯槁的母亲抱着吊在干瘪奶头上的发育不良的婴儿;还有其它许多的形象。
这肥大的撒旦用拳头在大大的肚子上擂了一下,只听那里传出一声悠长而响亮的金属铿锵声。那声音到最后变成一声模糊的呻吟,好象是无数人在同时叫着。接着,他笑了,恬不知耻地呲着锈坏的牙齿,象每个国家里那些吃得太饱的人一样,哈哈地傻笑着。
这一位和我说:“我可以送你一件东西,它比什么都值钱,可以获得一切,可以代替一切!”说着又拍了一下可怕的大肚子,震耳的回声更说明了他粗俗的话。
我厌恶地扭过头去,回答他:“为了我的享受,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苦难,我不要那糊墙纸似的愁眉苦脸的财富,也不要你皮肤上表现的苦难和忧伤。”
至于那女魔鬼,我不敢撒谎,我第一眼就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要确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魅力,只能把她和那些十分漂亮的、青春即逝但又永不衰老的女人相比,她们的美总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废墟的魔力。她的神情既专横又笨拙,她的眼光虽然暗淡,却包含着一股慑人的力量。最使我吃惊的是她那神秘的嗓音,这使我立刻回想起最优美的女低音,也象是经常被烧酒所浇灌的喉咙的沙哑声。
“你想知道我的威力吗?”假女神用她迷人但又反常的嗓音说,“你听着。”于是,她拿出一个系着飘带的巨大的铜号,放在嘴上吹起来。铜号象芦笛一样挂满了世上各种报纸的名称。她用铜号吹奏着我的名字,那声音象十万个雷霆怒吼着,穿入云霄,并且从最远的星球上传来了回声。
“见鬼!”我说,差不多被慑服了,“这才是宝贵的呀!”同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感觉,觉得好象在哪里见到她和我所认识的几个家伙碰杯饮酒,并且这沙哑的铜音在我耳畔唤来了不知哪一只出卖自己的喇叭的声音。
于是,我不屑一顾,轻蔑地回答说:“滚蛋!我来世上,并不是为了娶某些我不愿指名道姓的人的情妇为妻的。”
当然,我应该为这种勇敢的克己行为而骄傲,可不幸的是,我突然醒了,浑身没有丝毫气力。“实际上,”我自言自语道,“我对这事如此犹豫,该是睡昏过去了吧。哎呀!如果他们在我清醒的时候来,我可不这么挑剔。”
我高声乞求他们,请他们饶恕我,并向他们许诺,为了配得上他们的恩宠,我怎么自轻自贱都行。可是,我定是过分地刺伤了他们,因为他们从此没有再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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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标题Les Tentations ou Eros,  Plutus etla gloire
② 撒旦:《圣经》中的魔鬼之王。
③ 恶魔晚会:中世纪传说的巫师、巫婆在魔鬼主持下的狂欢晚会。


二十二  暮  色

夜幕降临了。白天艰辛劳苦、疲惫不堪的一个个可怜的心灵,这时也开始安歇下来。他们的思想也染上了一层暮色的柔和而苍茫的色彩。
可这时,穿过夜晚透明的云雾,从山顶上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嗥叫,直传到我的阳台上,仿佛一群人在嘈杂地乱嚷,在空中变成一股阴森可怖的和弦,好象是高涨的海潮,或是一场将要来临的风暴。
这些不幸的人哪!黑夜不能使他们安顿下来。他们象猫头鹰一样,把黑夜的来临视作他们吵闹的黎明。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这不祥的猫头鹰的哀鸣是从山上那黑魆魆的栖所传来的。每天晚上,我吸着烟,凝视着这静息下来的空旷峡谷,上面坐落着一爿爿小屋,每个闪亮的窗口仿佛都在说:“这里是安宁。这里有家庭之乐!”当晚风从那高高的山岗上吹起时,我便带着惊奇的思绪,沉浸在仿佛地狱的谐音之中。
黄昏刺激发疯的人们。——我忽然想起我有两个怕黄昏的朋友。其中一个,这时可以无视所有的朋友和礼貌,见到谁都粗暴无礼,就象一个野人。有一次我看到他抓起一只挺好的炖鸡向旅店老板劈头摔去,也不知道他从上面看到了什么骂人的字眼。
夜晚,本来是最美好的快乐时光,却使他减少了对一切美味的欲望。
而另一个是个雄心勃勃却又一时失意的人。只要天色一晚,就变得心情郁闷,尖酸刻薄起来。白天,他本来是宽容而好客的,一到晚上就变得冷酷无情。他的冷酷无情也并不仅仅是对待别人,同时也把这昏暗狂发泄在自己身上。
第一个后来变得认不出自己的妻子、儿女,死于狂病。第二个却终身生活在一种持续的恐慌和担忧之中。我想,即便是他得到共和国或亲王们所赐予的一切荣誉,暮色还会引起他对幻想中的荣誉的渴望。
夜晚在他们精神上布下了黑暗,却在我的头脑里放射出光明。同样事物在不同人中引起了截然相反的后果。这样的事虽然并不稀奇,可我对此总还是感到惊恐不安。
啊,夜晚!啊,令人爽心的黑暗!您是我内心欢乐的信号,也是我精神恐慌的慰藉。在旷野的静寂中,在一座都市石砌的迷宫里,闪闪的繁星,明亮的灯盏,你们就是自由女神放出的焰火啊!
苍茫的暮色啊,你是多么温柔甜蜜!粉红色的晚霞还滞留在天际,就好象在夜晚胜利的打击下,白天正在残破丧生;又象是多枝烛台上的灯火在夕阳的最后余辉上罩起了一层昏暗的红纱;也象是在东方的深渊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掀起这沉重的帷幔:所有这一切也在人类一生庄严的时刻,模仿着内心复杂情感的搏斗。
人们还会说,这是舞女们一种奇特的衣裙,透明的薄纱显示而又遮掩着里面一条绮丽夺目的短裙,就象在现在的黑暗中,透出了美妙的过去。而黑夜所播下的这闪闪的金星、银星,也正代表着那奇幻的火焰,只是在黑夜那深深的悲哀中才闪出光亮


二十三  孤  独

一个慈善的报馆老板和我说,孤独对人没有好处。并且又象所有不信教的人那样,念诵了一些教堂神父的话,以此来论证他的观点。
我知道,魔鬼愿意涉足荒野,孤独之中,凶杀和淫荡的精灵却得其所哉。但同时,我又觉得也只是对于那些游手好闲和放荡不羁的灵魂,孤独才是险恶的。他们在孤独中充满情欲和幻想。
一个饶舌的人,当他站在讲台上或法庭上滔滔不绝地讲演时,他会快乐无穷。可如果来到鲁滨逊的孤岛上,他极可能会疯狂起来。我并不要求这位报馆老板具有克鲁梭①的勇气和力量,我只要求他不要去指责喜爱孤独和神秘的人。
在我们这个喜欢饶舌的人种里,有些人只要允许他们站在绞刑架上大发议论,他们就不会十分厌恶最高的刑罚,也不怕桑岱尔②的鼓声会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们的讲话。
对他们我并不抱怨,因为我知道这滔滔不绝的发泄,会给他们带来无尚的欢快,就象另一些人从安静和沉思中所获得的快乐一样;但是我轻蔑他们。
我尤其希望这位可恶的报馆老板让我自由自在地取乐。“那么,您就永远也不需要和别人分享快乐吗?”他象一个使徒③,以重重的鼻音问道。
请看,这是一个何等狡猾的嫉妒者!这可恶的捣蛋鬼知道我非常鄙视欢乐,便想侵扰我的欢乐。
“不能离群索居是多么的不幸啊!”拉·布律耶尔④曾感慨道。这正羞辱了那些涌入人群寻求解脱的人,他们大概是怕自己不能忍受自身的存在吧。
“几乎所有的灾难都是因为我们没有老者实实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另一个圣人帕斯卡尔⑤也这样说。我认为,他这是在召唤那些心情慌乱的人们,回到冥思的房内,而不要到骚乱的运动中和被称作“兄弟友爱”(如果我要讲本世纪最时髦的语言的话)的自身出卖中去寻找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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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即鲁滨逊。克鲁梭为名,鲁滨逊为姓。
② 疑为安东纳·桑岱尔(1752—1809),一七九二年曾指挥巴黎国民卫队,为旺岱师团将军。
③ 指宣讲某种教义的教徒。
④ 拉·布律耶尔(1645—1696):法国道德批评家,写有名著《特征特性( Caracteres)》。
⑤ 帕斯卡尔: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著有名作《思想》等。


二十四  如此计划

他在一个幽静的大公园里散步,自言自语道:“如果她穿上一套宫廷服装,该多美啊!缠花围锦,华丽多姿;在一个美妙的晚上,她一步步迈下宫殿的大理石台阶,面对着水池和宽阔的草坪,……因为她生就一副公主的神态。”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一条街上,在一个卖版画的小店门前站住了,看到画框里摆着一幅表现热带风光的版画,他又自言道:“不!不!我并不是想在一个宫殿里占有她可爱的一生。那样,我们便不会在自己家里。再说,那些镶金嵌银的厅壁上,没有一处能挂她的肖像;在那些庄严的画廊里,没有一处能说体己话儿的角落。当然了,应该住在这里,来耕耘我这一生的梦幻。”
他一边细细地打量着这幅画,一边思忖着:“在海边上,一所美丽的小木屋,周围环绕着许多我忘了名字的奇怪而闪光的树木……空气中有一股飘渺的醉人的气味……木屋内,一股玫瑰和麝香的强烈味道……远处,我们小别墅的后面,有微微颤抖在海浪上的桅杆尖……粉红色的光线透过布帘,照亮了整个小木屋,屋子里装点着新鲜的芦席和醉人的香花,摆着几张用乌黑而沉重的木料雕制的葡萄牙洛可可风格的稀奇座椅。(她那么安祥地在此休息,纳凉,吸着稍加鸦片调制的烟草!)另外,在那遮荫的游廊之外,是沉醉在阳光中的小鸟的啁啾,黑种少女们的饶舌……而且,在夜晚,树木又奏着音乐,用它们那哀伤的曲调,伴我游进梦乡!哎呀!这不正是我所寻找的境地吗?要一座宫殿又有什么用呢?”
尔后,他又走上一条大街,忽然看见一个干净整洁的小客栈,在一个挂着印花布帘的窗子里,伸出两个嘻笑着的脑袋。于是,他立刻自语道:“我这思想真是太奔放了,跑到天边去寻找这近在眼前的东西。愉快和幸福实际上就在任何一个小客栈里,在一个偶然遇到的客栈里!这里真是舒适极了!暖烘烘的火炉,光彩夺目的瓷器,一顿过得去的晚餐,涩口的酒,宽大的床,有点粗糙但新鲜的床单……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最后,他独自回到家中。这时,他的理智再不为外界的嘈杂生活所乱,便又想到,“今天,在梦境里,我有了三个住处,却感到了同样的乐趣。既然我的灵魂这样敏捷地旅行着,为什么要强迫我的躯体去变换地方呢?既然一个计划本身就包含着足够的乐趣,何必还要去实现计划呢


二十五  美丽的多罗泰

直射的阳光,可怕地窒息着城市。沙滩上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大海也反射着蓝光。人们都萎靡不振,昏昏沉沉地睡着午觉。一阵小睡就是一种甜蜜舒服的死亡,人们睡意朦胧地品尝着筋疲力尽的快感。
然而,在一望无际的碧空之下,唯一的生命多罗泰,像太阳一样强壮和骄傲,她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漫步走着,在阳光下显出一个黑黝黝的影子。
她走着,轻柔地扭动着那宽大的臀部上的纤细的腰肢。贴在身体上的淡粉色的纱裙,与她那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照,也准确地勾画出颀长的躯体,凹进去的脊背和凸出的胸脯。
阳光穿透她手中红色小阳伞,在她黑色的脸蛋上撒了一层红红的脂粉。
她那几乎泛着蓝色的浓密的鬈发,把她优美的头颈向后拉长,为她戴上一种得意洋洋并且懒懒散散的神情。还有那沉重的宝石耳坠子,在她两耳旁边神秘地吱吱鸣叫。
微微的海风不时地掀起她飘动的裙边,露出两条油光闪闪的迷人的大腿;而她那两只脚也正像欧洲关在博物馆中大理石雕的诸女神的脚,一下下地在细沙滩上刻印下它的印记。多罗泰非常喜欢卖弄风情,她把被人赞赏的愉快看得比获得自由的骄傲还重要。尽管她自由了,可她还赤着脚走路。
她体态和谐地向前走着,幸福地生活着,微笑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就好像她从遥远的空中望到一面镜子,映出她的步态和娇美。
然而,这时连狗都在阳光的刺激下呻吟,又是什么要紧的原因使得平时是如此懒惰,象青铜一样冷淡的、美丽的多罗泰这样出走呢?
她为什么离开她漂亮整齐的小屋子呢?这小屋在鲜花和草席的装点下,毫不花费,便成为一间小巧的客厅。她在这儿欢快地梳妆、吸烟、那辆,或是在她那大羽毛扇子的小镜里自我欣赏着。百步之外,大海在沙滩上摇荡着,单调的涛声伴随着她迷茫的梦……院子里小铁锅里炖着番红花调料的米拌螃蟹,传来一阵诱人的香味儿。
也许她和某一个年轻的军官有约会吧!他在那遥远的海滩上,曾听到过同伴们讲述闻名的多罗泰!天真的她肯定会求这位小伙子为她讲述一下巴黎歌剧院的大舞会;问他是不是可以光着脚走进那里,如同参加本地的星期天舞会一样,这儿就连卡菲尔老太婆也会沉醉于狂欢之中呢!还要问问他巴黎美丽的太太们是否都比她更美!
所有人都爱慕、欣赏的多罗泰,她该会多么幸福啊,如果她不是迫不得已地一元一元①地攒着钱,以便去赎回她的小妹妹——小妹妹已经十一岁了,成熟了,而又是那么美丽。
善良的多罗泰,她肯定会成功的;妹妹的主人太吝啬了,根本不会懂得金钱之外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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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皮阿斯特,货币名。这里为了阅读方便,改译为元。


二十六  穷人的眼睛

什么?你要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恨你吗?你当然很难明白,还是我来解释更容易。因为你是世界上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女性!
我们曾一起度过整整一天,可那天对我来说是多么短暂。我们曾许诺说,我们俩所有的想法都属于我们俩,我们俩的心灵从今以后只是一个。总之,一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梦想。说到底,一个所有的男人都有过的,然而没有任何人实现过的梦想。
那天到了晚上,你有点累了,想到街口的一家新建咖啡馆前坐一坐。那条街也是新建起来的。到处还洒着泥灰,可已经开始神气地显露出它的华丽。咖啡馆闪烁着光芒,汽灯光灿灿地用它新兴行业的特有热情燃烧着。在灯光的照耀下,四周的墙壁通明刺眼,一面面镜子反射着银光,大厅内处处装点着金银珠宝;脸蛋胖鼓鼓的侍从们手里牵着狗,太太们挑逗着落在她们手上的隼鸟,女神和仙女们头上顶着水果、点心和野味;赫柏①们和加尼米德②们手中擎着盛满奶茶的双耳环,有的端着色彩斑斓的尖碑一样的冰淇淋……所有的历史和神话都活跃在这闪射的灯光下,都用来为贪吃的人们服务了。
这时,在我们前边的马路上,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人,他疲惫的脸上长着灰白的胡须,一只手领着一个小男孩,另一只手还抱着一个不能走路的小生灵。不用说,他正充作保姆,晚上领着孩子们出来散步。他们虽然衣衫褴褛,神情却十分严肃,六只眼注视着这崭新的咖啡馆,欣赏的程度一样,而年龄的不同却使欣赏的角度有所区别。
父亲的眼睛在说:“真漂亮!真漂亮!好象这可怜世界的金子都镶在这墙上了。”
男孩的眼睛在说:“真漂亮!真漂亮!可这房子只有和我们不同的人才能进去。”
至于最小的孩子的眼睛,却已经看得入迷了,只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愚蠢的快乐。
歌儿里说,愉快使人心地善良,感情温柔,这对这天晚上的我来说可是说对了。我不仅被这一家人的眼睛所感动,并且我还为那比我们的饥渴更大的酒瓶和酒杯而感到有些羞愧。我转过头来看着你的眼睛,我亲爱的,我想从中发现“我的”想法。我探测着你这对如此美丽的眸子,这双奇特的充满柔情的绿眼睛,爱神在这里居住,月神赋予它们灵感……
可这时,你对我说:“这些人象车门般睁开的大眼睛真使我难受,你不能请店老板把他们从这里撵走吗?”
我亲爱的天使,人与人之间多么难以互相理解,思想是多么难以沟通,即使在相爱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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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赫柏:希腊神话中的女神。
②加尼米德: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宙斯的司酒童。


二十七  英勇的死

法亚乌勒是一个人人赞赏的丑角,而几乎成了亲王的朋友。
可是对于终生以滑稽为职业的人们,严肃的事情却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说来也怪,祖国、自由等念头忽然钻进了一个笑剧丑角的头脑里,法亚乌勒有一天竟然参加了一次由几个心怀不满的贵族所发动的政变阴谋。
到处都有好人去向当局告发这种牢骚满腹的人,这些人想废黜国君,改造社会,但并不事先征求社会的意见。于是,这些贵人们被逮捕了,法亚乌勒也在其中,而且他们必死无疑。
我想,亲王看到他宠爱的笑剧演员也在反叛者之中,肯定会很生气。这是一个普通的不好不坏的国君,但他过于敏感,很多时候会变得比同类人都更残忍更专横。他酷爱而又通晓艺术,在追求快感上是个永远贪得无厌的家伙。他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对人和道德却是熟视无睹,只认为无聊才是他唯一的敌人。如果他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允许人们去写各种并不单单为了欢乐和惊奇(惊奇也是欢乐的一种微妙的形式)的东西的话,那么他为了逃脱和战胜这世界的暴君——寂寞所作出的一切奇怪的努力,肯定会使某个严肃的历史学家称他为“恶魔”。
这位亲王最大的不幸是从没有一个适合他的表演天才的足够宽敞的舞台,而有些小尼禄①——后来的人们对他们的名字和勇气一直是一无所知,都被太狭窄的界限所窒息了。没有远见的上帝却给了这位亲王比他国土还大的才能。
忽然,有消息传说国王要赦免所有的谋反者,消息的来源是一场大演出的广告,因为法亚乌勒要在此剧里扮演他最主要和最出色的丑角,人们还竞相传说那几个被判刑的贵族也要出席观看。一些目光短浅的人还说这是被冒犯的国君的本性宽厚的一个明显迹象。
对于一个生性如此古怪的人来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尤其是当他想从中得到意外的欢乐的时候,采取宽大、善良的行为也是极可能的。可是在象我这样更深刻地洞察这颗古怪而病态的心灵的人看来,更有可能的是国王要在一个交了死运的人身上识别一下他的表演天才。他想乘机对一个性命“危在旦夕”的人做一次心理实验。想测验一个艺术家一贯的才能会被他自身所处的险境改变和影响到什么程度。此外,在他的心灵里是不是存有一息多少称得上宽宏的恻隐之心呢?这一点是永远也搞不清楚的。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小小的王朝摆出了它最盛大的礼仪,如果不亲眼看到的话,是很难想象出一个资源不足、民力弱小的国家的贵族阶层,怎么能在这庄严的时刻表现出如此的豪华、壮丽。而这个贵族阶层更是变本加厉,一是由于华丽的排场,二是因为与此有关的神秘的道德利益。
这次演出,法亚乌勒在扮演不说话或台词很少的角色上更加出色。这些戏往往在神话剧里是关键的,而这些神话剧的目的在于象征性地表现人生的奥秘。他身段轻盈,悠然自如地出场,顿时在高贵的观众面前引起了温柔之意和恻隐之心。
“真是个好戏子,”人们常用这样的话来称赞一个演员,其中的含义是说在他扮演的角色后面,人们还可以想到他是一个演员,也就是说,想到他的艺术、功夫、意志。但是如果一个演员,完全深人到他所要演的角色时,就象古代那些最完美的雕像使人们对美的抽象,模糊的概念变成既能看、能听,又能自由行走的奇迹,那才是极其特殊和惊人的。这天晚上,法亚乌勒的演技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使人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个角色是活生生的,可能的,甚至是真实的了。这个小丑,来去从容,哭笑自如,不停地做着鬼脸,引起了观众一阵阵开心的大笑。他的头上罩着一个除了我任何人也看不到的光环,那光环五光十色,奇特非凡,闪耀着艺术和殉道者荣誉的光芒。不知他通过什么特殊的妙法,就连他最出格的滑稽动作里,也充满了神圣的奇妙……
当我试着向你们写出这个令人难忘的晚会时,我的笔颤抖了,难以平息的激动的泪花充满了我的眼眶。法亚马勒的演技毋容置疑地使我感到,对艺术的迷醉比任何方法都更能掩藏面临深渊的恐怖。一个艺术家在自己的坟墓边缘,可以怀着忘却坟墓的欢乐去演出;就象他现在一样,漫游在美好的天堂里,而在这个天堂里没有任何坟墓、毁灭可言。
所有的观众,无论是何等的麻木、无聊,也马上被这位艺术家至上的威力所慑服、倾倒。任何人都忘记了苦刑、死亡和哀伤。看着这一活生生的艺术杰作,大家都无忧无虑地沉浸在无穷的快乐之中。掌声、欢呼声不时地爆发出来,象一阵阵经久不息的雷鸣,摇撼着整个剧场大厅。亲王也陶醉了,和他的朝臣们一同鼓起掌来。
可是,敏锐的眼睛一下就可以看出,他的陶醉还掺杂着别样的情感。他感到专横的权威被征服了吗?在蹂躏思想、恫吓心灵的权术中他感到羞愧了吗?在希望和防备中他感到失败和被嘲弄了吗?当我审视着他的面孔的时候,一个个未经证实的、但又没有绝对被否定的假设,在我头脑中闪过。我看到在他那本来发白的脸上又增添了一层苍白,如同新霜覆盖旧雪一样。他一边看着他的老朋友滑稽地表现着死亡,一边毫不掩饰地鼓掌赞赏着他的技巧。可是他的嘴唇慢慢地收得越来越紧了,两眼渐渐地闪着光芒,喷射出一股内在的火焰,象是嫉妒和怨恨。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殿下把身体凑近他身后的一个小侍卫,和他耳语了几句。那美少年的调皮的脸上立刻间出了微笑,接着马上离开了亲王的包厢,象是去执行一项什么紧急的任务。
几分钟之后,后台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尖细的口哨,刺进人的耳鼓和肺腑,也把法亚乌勒的兴致勃勃的表演打断了。接着,从哨声响起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压低了的笑声,只见一个孩子从那里跑出,钻进一条走廊。
法亚乌勒抖了一下,从梦境中醒来;他先是紧闭了一下眼睛,又马上睁开了,而且睁得出奇地大。接着又张大嘴象是在痉挛地呼吸着,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又向后退了一下,最后“砰”地一声倒了下来,僵死在地板上。
那声口哨象一把利剑代替了刽子手吗?亲王完全明白他自己奸诈的杀人效果吗?他是否在为他亲爱的,不可代替的法亚乌勒惋惜呢了当然可以通情达理地合法地相信这一点。
那几个贵族罪犯也最后一次观看了喜剧演出,就在那天夜里,他们也被从人世中除掉了。
此后,许多国家的著名哑剧演员,都来过这个朝廷演出。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模仿出法亚乌勒的高超技艺,更未能得到同样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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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尼禄:古罗马暴君。


二十八  假银币

离开烟店后,我的朋友把零钱仔细地分拣了一下,把小金币全装进衬衣的左兜,把小银币全装入右兜,又把一些铜板装进了左裤兜,最后把一个两法郎的银币特别仔细地看了一下后,装入了右裤兜。
“分得这么仔细,真是怪呀!”我暗自思忖。
一会儿,我们碰到了一个乞丐,他颤抖着把帽子伸向我们。他那雄辩而无声的眼睛乞求着。对善于辨别的敏感的人来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多少耻辱和责备;这双深邃的眼睛令人想起一条被人鞭答的狗的泪汪汪的双眼。
我的朋友比我要慷慨得多。我对他说:“你做得对,在感到惊奇和快乐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比使别人惊奇更快乐的了。”
“那是一枚膺币,”他乎静地回答我说,好象是为了他的慷慨在辩护。
然而,我可怜的头脑一直百思不解,(老天怎么给了我这样一副脑筋啊!)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的朋友是想在那乞丐的生活中引来一桩大事的话,甚至想知道一枚膺币在一个乞丐身上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悲惨或幸运的后果,他的这种行为是可以宽恕的。它会不会变成无数个真正的银币?它会不会把他引进牢门?要是一个开酒馆或一个面包铺的老板拿到它就会把他当成膺币制造者抓起来呢?可这枚膺币对于一个可怜的投机商来讲,又同样是可以在几天之内就获得万利的本钱。
如此这般,我反复琢磨着,给我朋友的想法添上飞翼,根据一切可能的假设作着可能的推断。
但他却突然打断了我的想象,重复着我的一句话:
“是呀!你说得对,最大的愉快就是给予一个人比他所希望的更多的东西,使他感到惊奇。”
我盯着他看了一眼,可怕地发现在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真,使我清楚地看出他既想行善助人,又要做一桩生意,既想省下四十个苏,又要攫取上帝的心;他想便宜地登上天堂,免费地拿到一张善良人的凭证!我刚才用各种推断几乎原谅他的恶作剧,他拿损害穷人来取乐,我会觉得很好奇,很奇特。可是,我绝不原谅他那荒谬绝顶的打算。
一个恶人是永远也不能得到宽恕的,但知道自己是在作恶还是可贵的;最不可救药的罪孽是因愚蠢而作恶。


二十九  慷慨的赌徒

昨天,我正在大街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觉得有个神秘的人从我身边擦过。这个人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马上觉出,这就是我一直希望碰到的人。我想在他的心里大慨也有与我同样的希望,因为他在我身边擦过时,向我投来了一个示意的眼神,我马上听从了他的暗示。
我紧紧地跟着他,不一会就来到了一家地下室里。这里灯火通明,富丽堂皇。在巴黎的上流社会里,没有一家能够有如此的排场。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曾经多次打这儿经过,可从来没有发现它的入口。这里边笼罩着一种美妙的、令人沉醉的气氛,使人在一瞬间忘掉了所有日常生活中的烦腻和恐慌,享受着真正的幸福,象是吃了忘忧果的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来到一个景色秀丽的小岛上,一边聆听着瀑布震耳欲聋的旋律,心中不由地产生了奇幻的愿望,再也不想回到家中,再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妻子、儿女,再也不愿游浮大海高高的浪峰。
这屋子里有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奇怪的面容上表现着一种不祥的美。我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们,但我绝不可能再准确地回想起是在哪个年月、在哪个国家了。这些陌生的面目没有使我产生习惯性的恐惧,但却启发了我内心的一种兄弟间的热情。如果要我用某种方法来解释一下他们眼睛中那奇特的表情,我会说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一双眼睛这样闪烁着对无聊的恐惧,闪烁着对于感觉到自己在生活中所怀有的永恒渴望。
当我和我的主人同时坐下来时,我们就已经成了很熟识的老朋友。我们敞开肚皮吃着,喝着各种不寻常的酒。同样不寻常的是,我觉得喝了好几个时辰后,我并不比他醉得厉害。而同时,赌博——这超人的快乐,还多次地中断了我们的痛饮。我应该说,我以一种充满英雄气概的轻松和愉快赌着,并在联赌中输了灵魂。
灵魂是如此不可揣摸,常常是毫无稗益而有时还使人感到拘束。这次输掉灵魂,我的心情只是稍微有点不安,比我在散步时把名片丢了所感到的慌乱还不如。
我们又开始抽烟。长时间地抽着。几支大雪茄的浓烈香味给人的灵魂带来思乡的感情和未曾品尝过的幸福。这时,我已经沉醉于所有这些欢乐之中,而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比亲呢的情感,我觉得这种亲近并没有引起他不高兴,就端起满满一杯酒,向他叫道;“祝你万寿无疆!老畜生!”
我们谈起宇宙,讲起它的创造和它未来的毁灭;谈起本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即社会的改善和进步。而总的说来,谈论了人类自命不凡的一切表现。在这个问题上,这位老先生也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不住地开着轻松的、不可辩驳的小玩笑。他以优美的语调谈论着,并且保持一种滑稽的稳重,这是我从人类一切健谈的人身上所找不到的。他给我解释了目前一些在人们头脑中扎根的哲学理论的荒谬性,还屈尊向我吐露一些基本的理论要点,而无论是谁也不能和我分享这些理论的所有权和获益权。对于他在世界各地的臭名昭著的声誉,他不以任何方式进行抱怨,而向我证实他实际上是最关心破除迷信的人。他还告诉我他很有威慑能力,有生以来只害怕过一次,那是有一次他听到一位比别的同僚们更敏锐的说教家在讲台上大声疾呼;“我亲爱的弟兄们,当你们听到对人类文明的赞扬时,千万不要忘记,魔鬼最可怕的狡诈是说服你们:它并不存在!”
对这个著名的演说家的回忆,自然就把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学士院身上来了。我这位奇怪的膳友向我肯定地说,在很多情况下,他并非不肯启发教育家的笔杆、语言和良心;还说他几乎每次都亲身——虽然别人看不到——参加学士院的会议。
我被他的友好和善意鼓舞着,就问起他最近是否又见到了上帝,上帝的近况如何。他以一种掺了点忧伤而又无所谓的口吻回答我说:“当我们碰面时。就互相问候一下,但是,就象两位绅士之间一样,他那种天生的礼貌永远也不能完全把过去的怨恨从记忆中抹掉。”
很可能,这位殿下大人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样对一个普通的凡人作过一次如此之长的演讲;我简直不敢领受这种恩赐。
说话之间,如同闪电和黎明照亮了玻璃窗一样。这位被众诗人歌颂的,有无数理论家为其服务却不晓其人的名人对我说。“我愿意让你对我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你会觉得我这个被众人诽谤的人,有时是个‘好鬼’——如果引用你们一个通俗的叫法的话。为了补偿作不可弥补地输掉了的灵魂,我还给你这你可能赢得的赌注——如果命运之神站在你一边的话;也就是说,在你整个一生中,减少和战胜古怪的‘无聊病魔’,它是你的万病之源,也是你那些可悲的进步的原因。你的任何愿望我都会助其实现。你会统治你庸俗的同类,你将获得赞扬,甚至崇拜,你不用作出丝毫的努力,金银珠宝、仙宫神殿就会主动地来找你,并求你接受它们。你可以十分轻易地随着你的幻想变换自己的祖国和地区;你会在那天气永远温和,女人象鲜花一样芬芳的美丽家园里,毫不疲惫地陶醉在肉体的快感之中……等等……等等……”
他一边说着,站起身来,微笑着打发我走了。
如果不是害怕在这样一个盛大的集会面前受到耻笑,我会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这位慷慨的赌徒脚下,感谢他令人难忘的大方,可是,当我离开了他后,不可医治的多疑渐渐地又溜进我的脑海里,我再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奇迹般的幸福了;而当我睡下来的时候,又按照白痴的旧习做起了祷告,我在朦胧之间默念着:“上帝!我的上帝!请使这魔鬼不要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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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35 |只看该作者
三十  绳  子
——给爱德华·马奈①

我的朋友对我说:“人的幻觉也许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一样数不清的多。当幻觉消失时,也就是当一个人或一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会有一种奇怪而复杂的情感,一半是对于消失了的虚幻的遗憾,一半是在真实与新奇面前感到的充满惬意的惊奇。如果说有一种平凡的、显而易见、永远真实而又始终如一的东西存在的话,这就是母爱。一个母亲没有母爱,就象一束光芒没有热量一样难以想象。难道说母亲对于孩子所有的爱抚话语不正是出于母爱吗?可是,请听听这个小故事吧!我已被这十分合乎情理的幻觉弄得迷惑不解了。
“我是个画家,这个职业使我得以认真地观察在大路上走过的每一个人的面目和表情,这种能力使生活在我们眼里比对于其他人变得更生动,含义更深远;这使我从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我住在市区一个偏僻的角落。在附近一些高楼大厦之间的空间草坪上,常常有一个顽童出现。我每次都仔细地观察他,是他那热情而又调皮的神情,比任何其它的表情都更吸引着我。他为我作了好多次模特儿,我有时把他画成一个小流浪者,有时画成一个小天使,还有时画成神话里的爱神。我让他端过流浪者的小提琴,让他戴过荆冠②,手里拿着爱情的短箭和情欲的火炬③。我从这顽童的滑稽动作里获得了如此强烈的欢乐,终于有一天,我向他贫穷的父母要求把这孩子送给我,并许诺要为他穿好衣服,给他一些钱,除了让他给我洗洗画笔、跑跑腿之外,不强迫他作任何差使。
“这孩子来到我家之后,洗干净了脸,显得更可爱、更迷人了。他在我家的生活比起在自己父母家就象是在天堂一样。只是有的时候这个小家伙表现出一阵阵早熟的忧伤使我感到很吃惊。马上,他的嗜好就暴露出来了,他特别喜欢糖和酒。有一天,我竟然发现,尽管我多次警告,他又偷了一次嘴。于是,我就威胁他。如果再不听话,我就要把他送回他父母家里去。
“然后,我就外出了。由于事务缠身,好长时间没有回家。
“可是,等我回家一进门,天哪!多么令人可怕的惊诧。我第一眼就看到我那可爱的小顽童、我一生中淘气的小伙伴,吊死在大衣橱的面板上。他的双脚稍微离开了地面,脚旁翻倒着一把椅子——那肯定是他用脚踢开的,可怕地死盯着的两眼,使我一瞬间以为他还活着。给他落吊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他全身早已僵挺,一想到他会‘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心里就产生一股难以言状的恶心。要用一只手臂抱住他,另一只手去把绳子剪断。可这还没有完,这个小怪物用了一根非常细的绳子,那绳子已深深地勒进他的内里面了。我找了一把小剪刀,在他脖子上两条肿起的肉棱中间,寻找着绳头,以便把他的脖子解脱出来。
“对了,我还忽略了一点没和你讲,我当时拚命地呼叫求救,可我所有的邻居都拒绝前来帮助,他们遵照文明人的习惯,不知为什么,从来也不插手一件吊死人的事。最后,终于来了一位医生,医生检查之后说,这孩子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为了裹尸埋葬,根本不可能使他的四肢弯曲,我们只好把他的衣服撕碎。
“我当然要通知警方,侦缉长斜着眼睛盯着我,说道:‘这很值得怀疑嘛?’他的声调里明显地带着职业的习惯——尽可能偶然吓住某些有罪或无辜的人。
“最后留下一个棘手的差事要做,就是通知孩子的父母。我想这事心里就发生一阵可怕的恐慌,我的双脚几乎不听我的使唤,我向那里走去……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找到了他父母。但使我万分惊奇的是,孩子的妈妈听后却无动于衷,眼角竟没有一滴泪水。我想,这大概是由于她悲痛过甚才表现出如此反常的神态吧!我想起了一句谚语:最可怕的痛苦莫过于无声的痛苦。至于孩子的爸爸,也只是心不在焉,昏头昏脑地说:‘这……这也许更好呢,他总归是不得好死的。’
“可是,当我和一个女仆把孩子放在我的沙发上,正忙着做最后埋葬的准备时,孩子的母亲来到了我的画室里。她说要看看孩子的尸体。我实在不能阻止她为这不幸的事再激动一次;也不能拒绝她这最后的令人伤心的安慰。尔后,她又请我指给她孩子上吊的地方。
“‘唉!算了吧,太太,’我回答她说,‘这会使您心里难过的。’可我却不知不觉地把眼睛转向了那个悲惨的衣橱,我又瞧见还钉在木板上的钉子,一段绳头还系在那儿……顿时,我心里一阵恶心,掺杂着一股恐怖和愤怒。我立刻冲过去,拔下这些灾难的痕迹。当我刚要把这些东西从敞着的窗户扔出去,那可怜的女人抓住了我的胳膊,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口气对我说:‘不,先生,请把这留给我!我求求您。’说着,一把夺过了钉子和绳头。我觉得她已经伤心绝望到如此地步,对于吊死自己儿子的物件都产生了一股感情,情愿以此作为可爱而又可怖的纪念品。
“终于,丧事都办理完毕了!可是那死去的孩子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深处。他的鬼魂还用那两只呆滞的大眼睛烦扰着我的心灵。我只有比以往更紧张地工作,以便把这一切渐渐地忘却。可是到了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叠信件——有一些来自这所楼房的房客,还有一部分是邻近几所楼房的居民写来的。这些信来自二层、三层、四层……每层楼都有信,一部分写得潦潦草草、口气粗野放肆。但是,所有的信都是一个目的:向我索取一段悲惨而有福气的绳子。从信的署名看来——我应该老实地说,其中女人比男人要多。请相信,这些人并不都是平民阶层的。我把这些信件都收留起来。
“顿时,一股光亮在我头脑中间了起来,我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孩子的母亲要坚决地夺走那绳头,原来她是用这笔买卖来自我安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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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爱德华·马奈(1832—1883):法国著名画家,作有《草地上的午餐》、《奥林匹亚》等名作。
② 荆冠:耶苏受难时戴的用荆棘编成的圆环。
③ 这些都是爱神手中的标志。


三十一  天  赋

在一所美丽的公园里,秋季的阳光象是沉醉在欢乐里。湛蓝的天空中,几朵金色的浮云游动着,宛如飘移着的陆地……四个漂亮的小男孩,大概是玩腻了,坐在一起说笑起来。
一个说:“昨天,人家领我去看戏,戏台又大又暗。上面,有大海,有天空,有男人,有女人。一个个又严肃又伤心,可是穿的衣服比我们平时见到的人好得多。他们讲话好象是在唱歌。他们互相吓唬,互相请求,还互相说对不起,老是用手按住插在腰带上的匕首。嗬,真棒!女人们长得也比来家里看我们的那些女人漂亮。高大。眼睛大大的,脸蛋红红的,样子可有些吓人,但人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去爱她们。当时我很害怕,直想哭,不过我仍然很高兴……可是,奇怪的是它叫你也想穿上他们那样的衣服,做那样的事,说那样的话,还用那样的腔调。”
四个孩子当中有一个已经不听他朋友讲了,令人吃惊地呆望着天空中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开口说:“看看,那儿!你们看见了吗?他在一小片云彩上呢,这一小片火红的云彩,慢慢地飘着,他也跟着一起走,他别是也在看我们吧?”
“谁呀?”其他的孩子问道。
“上帝。”这孩子非常肯定地说,“看啊!他已经走远了,再过一会儿,你们就看不到他了。他可能在各国上空旅行吧?你们瞧!他就要从天边上那行树后面过去了……这会儿,他落在钟楼后面去了……唉呀!看不着了。”孩子脸冲着那个方向呆了好长时间,盯着遥远的地平线,眼睛里流露出了不可表达的兴奋和惋惜。
“你们说他便不傻?什么上帝!就他一个人看得见?”这时,第三个孩子讲话了,他小小的身材,充满了特有的活力。“喂!我给你们讲一件怪事吧,除了我,保险你们谁也没碰到过,比你们的剧院和云彩更有趣哪。——前几天,爸妈带我去旅行,来到了一家旅店。可由于那儿没有足够的床铺,就决定我和我的保姆睡一张床。”说到这里,他拉了拉伙伴们,用更低的声音说,“不自己单睡,和保姆在黑影里睡在一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怎么也睡不着,可她睡得倒挺香,我就摸着她玩儿,用手摸她的胳膊、脖子,还有肩膀。她的脖子和胳膊比一般的女人粗多啦!她身上就象信纸或丝绢那么滑溜。我当时真高兴啊,要不是害怕,真想长时间地摸着玩儿。我一是害怕把她弄醒,二是……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后来我又把脑袋扎进她垂在背后的头发里。她的头发真密呀,就象狮鬃一样,头发味儿也真香,我敢担保,就象现在这花园里的花儿。你们有机会,象我一样试一试,就知道了!”
年幼的小作者在讲述他这段稀奇的新闻时,两眼瞪得圆圆的,还闪现着他当时所感到的惊奇。夕阳正好照射在他栗色的鬈发上,闪现了情欲的色彩斑斓的光环。不难猜想,他绝不会用一生去在云雾里寻找什么神性,而会更多地从另外的地方获得它。
最后,第四个孩子说:“你们知道,我在家里不怎么快活。他们也不带我去看戏。我的监护人也太小气了。上帝也不管我。我一天憋闷得很,我也没有保姆来娇养。可是,我总觉得我最大的欢乐就是一直朝前走,不管是什么地方,也不要任何人担心;一直去观看新的国土。我在哪儿也觉得不好,总觉得另外的地方比我自己所在的地方更美。上次在邻村的集市上,我看见三个人象我向往的那样生活着。你们当然不会注意到的。他们个子高高的,脸色黑乎乎的,有点看不起人。尽管身穿破衣烂衫,但总表现出谁也不求的神气。他们一演奏音乐,忧郁的大眼睛就闪闪发亮,他们那音乐真使人控制不住感情,一会儿让人想跳舞,一会儿又叫人想哭,或是又哭又笑。如果你听得时间太长了,你准得发疯。他们三个,一个拉着琴弓,象是在诉苦。另一个用小锤子敲打着用皮带吊在脖子上的小钢琴键,又象是嘲笑他诉苦的同伴。而第三个人却一声一声地狠命地敲响着手里的小钹。他们太开心了,等人们都散了,还在那里演奏着自己的野台子音乐。最后,他们把小钱捡起来,把行李背在背上就开拔了。我当时想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就跟着他们走了好远,一直来到森林边上。于是我才明白他们哪儿也不住。
“有一个问:‘要不要支帐篷呀?’
“‘我想不用!’另一个肯定地回答,‘多漂亮的夜晚啊!’
“第三个人一边数着收来的钱,一边说:‘这里人听不懂音乐,他们的老婆跳舞跳得象只熊。幸好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到奥地利了,到那儿就可以碰到可爱的人啦!’
“‘也许去西班牙更好。你看雨季快来了,可得躲雨季呀,只要把嗓子润湿了就行啦!’另一个插言道。
“你们看,我都记住了。后来他们每人喝了一杯烧酒,就面朝着星星睡起来了……我开始想恳求他们把我带去,教我弹琴。可是,我没敢问,因为要决定点什么事儿总是很难的;我也怕还没等出法国呢,就又被人抓回来。”
……其他三个孩子对此表现出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于是我想到这小家伙已经是“不被理解的人了”。我细心地打量着他,发现他的眼光里和前额上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早熟的致命的东西,使得一般人不会对他表示同情,而却激起了我的同情,以致使我奇怪地想到这可能是我的一位不相识的兄弟呢。
太阳下山了。庄重的夜占据了空间。孩子们分了手,每个人都朝着莫测的未来,依随着客观环境和偶然,去完成他的使命,得罪他的亲人,向着荣誉或屈辱攀登。


三十二  神  杖①
——给弗朗兹·李斯特②

神杖是什么呢?从道德和诗的意义上来说,是神圣的象征,男女祭司——神意的解释者和侍奉者手持着它为神明司仪。可是就它本身来说,只不过是一根棍子。纯粹的棍子。啤酒花杆也好,葡萄架的支柱也罢,总之,又干、又硬,直挺挺的一根棍子。在它的身上,藤蔓花枝奇形怪状地缠绕攀爬,有的弯弯曲曲、四散伸张,有的枝弯花垂,象一只只小钟,还有的象倒扣的酒杯。在这色彩鲜明、枝繁叶茂的花丛中,喷放出惊人的绚美。难道这不正象弯软的曲线在向刚挺的直线献媚求宠,在无声的爱戴中载歌载舞?不正象是一切美妙花冠、一切丰杯盛盏、一切袭人的芬芳、缤飞的五彩,都在为这神职的棍杖跳着神秘的凡丹戈舞③吗?然而,又有哪一个凡人敢断定是鲜花葡藤为木棍而舞呢,还是木棍为显示花蔓之美而生呢?
可爱的酒神巴科克斯的女祭司啊,您既显示着迷人而奇妙的美丽,又表现了令人敬仰的无穷威力,这神杖就是您奇特的两重性的象征!被战无不胜的巴科克斯酒神所激怒的仙女在她的慌乱的女伴们头上挥舞起权杖时,从来也不曾象您在弟兄心灵间大显神通时那样威力无边,变化无穷!
——棍杖,是您的意志,刚直、坚定而不可动摇;而花朵,则是您撒在意志周围的奇妙幻想,是围绕在男性身上女性的迷人舞蹈。刚直的线条和弯曲飞舞的线条也就是意愿和表达,即专一的目的和多样的方法,天才的威力和无比的博学多识这两者的奇妙的结合。又有哪个分析家具有这可恶的胆量去把你们分开呢?
亲爱的李特斯,您在江河之畔、城市上空穿越浓密的云雾,那里每一架钢琴都在为您歌唱,每一个印刷厂都在翻印着您的思想。不管您走到哪里——在城市久远的繁华之中还是在康布里努斯④的慰藉下沉入梦乡的田野;不管您是在抒写着欢乐之歌,还是在吟唱难以形容的苦难;您——快乐与永久恐慌的歌颂者,哲学家、艺术家和诗人,我向您致以永远的敬礼。
---------------------
① 原文为酒神仗。古希腊神话中的酒袖狄奥尼索斯手中持有一杖,顶上带有一个松果和一束葡萄叶子。
② 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指挥。
③ 凡丹戈舞:西班牙的一种伴以响板的三拍子民间舞蹈。
④ 神话人物,啤酒的发明者。


三十三   陶醉吧!

永远地陶醉吧。
这就是一切,
唯一的问题。

为了不去感到时间那可怕的重负,
——它折断了您的肩膀
并把您向地下弯曲。
您应该不停地陶醉。

醉于何物?
——美酒、诗歌,
还是德性,
随您便,但是——
快陶醉吧!

如果有时在宫殿的石阶下,
在沟壑的草丛中,
在您房间呆滞的孤独里;
醉意减弱或消失了,
——您醒了过来……

那么请你去问问,
问风、问浪;
问星、问鸟、问钟;
问所有在逃遁、呻吟的;
问所有在滚动、歌唱的;
问所有在高谈、鸣叫的:
——“什么时辰了?”

那么,风、浪、星、鸟、钟
便回答您说:
“是陶醉的时间了!
“为了不做时间的
愚昧糊涂的奴隶,
快陶醉吧!
永远地陶醉吧!

“醉于美酒?醉于诗歌?还是醉于道德?
随您便,
但是请您快陶醉。”


三十四  “已经到了!”

太阳已经上百次光芒四射或暗淡无光地从这空阔的、一望无际的大海里升起;也已经上百次地光芒四射或暗淡无光地坠人这空阔的、一望无际的黑夜里。多少天以来,我们就开始观望着苍天的另一端,试图解开那遥远天边的朦胧之谜——而每一位乘客都在那里呻吟和抱怨……好象接近陆地更加剧了他们的痛苦。他们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从波浪摇撼着的睡眠中醒来,从呼啸的狂风搅乱的朦胧中睁开眼睛?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吃到不象海水那么咸的肉,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宁静的安乐椅上消化食物?”
也有一些人想家,思念他们不贞而乏味的妻子,以及爱吵闹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因看不见陆地而感到惶恐不安,这使我认为,他们大概吃起青草来会比畜生更高兴。
终于,我们看到了一个海岸,渐渐地,我们看清这是一片美丽、迷人的上地。生命的弦乐好象在这里变成了一层低语的海浪,几浬外布满深绿浅翠的海岸上泛出一股鲜花硕果的芬芳,一直飘到几里外的地方。顿时大家都愉快起来,改变了阴郁的脾气,一切争端都被忘却,一切相互的诅咒都被原谅;约定好的决斗也从记忆中抹掉,怨恨就象烟尘一样四散无踪……
然而,我却独自忧伤,不合时宜地忧伤。如同一位被剥夺了神明的教士,我苦苦不能舍离这片具有猛兽般魔力的海洋——它是如此简单,却变化无常。可在它的嬉耍、步履、狂怒和微笑中却好象包藏着所有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生灵的情绪、狂热和末日。
我一边向这无与伦比的美挥手告别,一边浑身感到一种濒死的沮丧与疲惫。所以,当我的所有同伴们都在欢呼“终于到了”时,我却只能叫道:“已经到了!”可是,这却是大地,伴随着声音、情欲、舒适和节日的大地;是一块富饶美丽、充满诺言的大地。它向我们传来一股神秘的、玫瑰与麝香的芬芳。生命的弦乐也从这儿向我们飘来,如同一阵多情的窃窃私语。


三十五  窗  口

一位从打开的窗户向里看的人,决不如一位只看关闭着窗户的人所看到的事情多。一扇被蜡烛照亮的窗户,是最深邃、最神秘、最丰富、最阴郁、最刺眼的。人们在阳光下所看到的东西永远不如在一块玻璃后面发生的事情更有趣、更引人。在这个黑洞洞的,或是光亮的窗洞里,生命在生长、梦想、受难。
越过那些浪峰似的屋顶,我瞥见一个可怜的老妪,早已枯瘦、干瘪;一直忙于什么事务,终不出屋。于是,根据她的面容、衣着、举动甚至于她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为这老妇编造了历史,更恰当地说是她的传奇。有时,我一边哭泣,一边把这故事讲给自听。
如果那是一个可怜的老头子,我又会很自如地给他另编一段。
于是,我睡下了,我为能体味到别人的生活和苦痛而感到很骄傲。
也许你们会对我说:“你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可是,如果它帮助我懂得,帮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并知道自己怎样存在的话,我自身之外的真实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十六  画家的欲望

人可能是不幸的,可是被欲望撕碎的艺术家确是幸福的。
我渴望画下那对我来说非常稀奇而又转瞬即逝的她,就好比在夜间奔驰的行者背后的一种令人惋惜的美丽事物,可叹的是她很久以前就消失了!
她生得很美,而且不止于美,她简直是惊人的。她蒙着一身黑色;她所给人的一切感觉就是黑夜和深沉。她的双眼宛如两个幽深的洞穴,闪烁着模糊而神奇的光,她的眼睛仿佛两道闪电突然在黑暗中迸发。
如果可以想象有一个黑色的星辰在撒步着光明与幸福,我就把她比作一个黑色的太阳。可是,她更使人乐意想到月亮,大概月亮在她身上施加了它那可怕的影响吧!——当然不是牧歌中所说的象冷冰冰的妇人那样的皎洁的月亮,而是在黑云匆匆滚过的暴风雨前的天空中悬挂的,带着凶兆而又令人陶醉的月亮;不是伴随着纯洁的人们睡眠的宁静的月亮,而是被色萨利①的巫师们从空中夺下的、战败了但还在反抗着的月亮,被迫的在荒芜的草地上跳舞的月亮!
在她小巧的前额上显示着顽强的意志和好胜的性格,同时在她忧虑的脸庞下,生着一对翕动的、对不现实和未曾相识的一切无限向往的小鼻孔。她张开红白相间的可爱的嘴大笑着,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优美,使人想到在一块遍布火山的土地上刚刚奇迹般绽开一朵极美的鲜花。
有些女人引起人去占有和玩弄她们的欲望;而她呢,却让人渴望在她的注视下慢慢死亡。
---------------------
① 希腊一地区名。


三十七  月亮的善举

月亮本身就是一股变幻莫测情潮,当你摇篮里熟睡时,她透过窗子注视着你,自言自语道:“这孩子我很喜欢。”
于是,她轻柔地走下云彩的阶梯,悄悄地穿过了玻璃。接着她怀着母亲般的温柔扑在你身上,并把她的颜色撒在你脸上。你的两只眸子还是绿色,而脸蛋儿却显得出奇地苍白。当你凝视着这来访者时,你的双眼奇特地睁大了,她却十分温柔地搂住了你的脖子,使你不再想哭了……
然而,月亮姐姐欢乐至极,她使整个屋子充满了荧光,就象一条闪闪发亮的小鱼,所有闪动的光芒都在思想、诉说:“你要永久地承受我亲吻的魔力。你会象我一样美丽,你将要爱我所爱的东西和爱我的东西:水、云、静、夜;浩瀚的蓝色大海,无形而又千姿百态的水;你还要爱自身所不在的地方;爱你未曾相识的情人,奇形怪状的花朵,使人发狂的芳香;还要在钢琴上发痴的猫,它们象女人那样以沙哑、温存的声音呻吟着!
“这样你就会被我的情人们所钟爱,被我的宠儿们垂青。你还会成为绿眼睛的人们心目中的皇后,我同样也在黑夜的爱抚下搂进他们的脖子。还有那些热爱波浪翻卷、浩瀚无垠的大海,喜爱无形而又千姿百态的水,爱自身所不在的地方,爱未曾相识的女人们人们,爱象一个陌生宗教里的香炉的凶花一样扰人意志的香气,以及象征他们疯狂的性野欲狂的动物的人们;你都会成为他们的皇后。”
你这娇惯坏了的可恶的孩子,也正为此我现在才睡在你的脚下,在你身上寻找着可怖的上帝、命运的教母、所有精神病患者①的投毒的奶妈的影子。
---------------------
① 此处法文是lunatique,即古人认为受月亮影响的精神病患者。


三十八  哪一位是真的

我认得一位叫贝内蒂的姑娘,她生得异常美丽,使周围的气氛充满理想。她两眼流露出对伟大、光荣和一切使人联想起永生不朽之物的向往。
可是,这位奇迹般的姑娘,生得太美了,因而不得长寿。果然在我结识她后不久,她就死去了。那天,春风飘着浓香,一直伴我到她的坟地上,是我亲手为她盖紧了象印度宝箱一样永不朽烂的檀木香棺,亲手把她埋葬……
当我双眼盯住我的宝物消失的地方时,我突然看到一个与死者特别相像的小人儿,奇怪地、歇斯底里地用力踏着新覆盖的泥土狂笑着,说道:“我才是真正的贝内蒂克塔,我是一个著名的下流女人;为了惩罚你的疯狂和盲目,我是怎样,你就要怎样爱我。”
当时,我真是大发雷霆,叫道:“不行!不行!决不行!!”同时,为了高喊我的反对,我拼命地跺着脚,以致我的腿在坟地里陷到了膝盖,我象一只掉入陷阱的狼,可能要永远地陷入理想的沟壑。


三十九  种  马

她很丑,却惹人喜爱。
时光和爱情的魔爪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并严厉地告诉她:每一分钟,每一次接吻都会夺走一分青春和娇艳。
她确实生得奇丑不堪,说她是一只蚂蚁,一只蜘蛛,甚至一具骷髅都可以。然而她又是一杯清凉饮料,一付灵丹妙药,或者是魔法的本身;总之,她有味儿。
时光没有毁坏她偏偏和谐的步履,也没有斩断她婷婷玉立的腰肢。爱情没有腐蚀她孩童般的甘美气息。她浓密的长发也没有被时光梳落半根,反而更散发着浓郁芳香,显示出南部法兰西的强烈生命力——尼母、埃克斯、阿尔勒、阿维农、纳尔波那和图卢兹,这些充满阳光、爱情和魅力的城市!
时光和爱情的牙齿咬过她,可是丝毫没有减少她那男孩子似的胸脯和朦胧但永久的魅力。
她也许被磨垮了,但并不疲惫。而且总是英勇的。一见到她,人们不禁想起那些有名的种马来,不管它们是套在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上,还是拴在一辆沉重的货车上,真正的行家一眼就可以把它认出。
此外,她又是如此温存、热情;她的爱就像人们在秋天似的爱;有人会说,越是临近冬天,她心里就越会燃起一团新火,而她柔顺的温情永远不会使人疲惫。


四十  镜  子

一个丑陋的男人走进屋子,在镜子面前照起来。
“您为什么还要照镜子呢?既然这只能引起您的不愉快?”
那丑陋的男人回答我:“先生,根据八九年的不朽规则①,人人权力平等。所以,我也有权照镜子,至于愉快还是不愉快,这只关乎我的良心。”
从理智上来说,我也许是对的;但从法律角度来讲,他也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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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一九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所遵循的原则。


四十一  港  口

对于一颗在生活的斗争中已经疲倦了的心灵,小海港是迷人的逗留之地。宽广无际的天空,变幻奇特的云层,色彩斑斓的大海,还有这些闪光的迷人的标灯……这一切组成了一个奇特的棱镜,令人大饱眼福,永不疲倦。航船向前俯冲的身躯上,交织着无数的帆索,长浪使它们轻柔地漂摇着,在人心灵里引起节奏感和美感。尤其是,对于一个既没有好奇心又没有野心的人来说,躺在平台上或俯在防波堤上观望那些人东奔西走,真有一种神秘而高贵的乐趣,他们有的走了,有的回来了,他们还有力量去渴望,还想旅行或发财。

另一种译文:

港湾

人生的搏斗疲乏了你的心灵,那绮丽迷人的港湾就是休息的乐园,无垠的苍天,千层如絮的游云,色彩变幻的大海,闪闪发光的灯塔,这一切组成一块奇妙的棱镜,叫人赏心悦目,百看不厌,那造型纤巧的游船,帆具齐备,波涛汹涌而和谐地荡着,把壮美的海韵永注在你的心魂。尤其是那如梭的人流更叫人心荡神驰;精力充沛,欲火燃烧的人们在运动,渴望遨游、企求发财的人们在奔波。静静地凝望着这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躺在阳台上或在斜倚在防波堤上,欲望野心俱消的人们的确领略出一种神秘的、贵族气派的欢愉。


四十二  情妇的画像

在一个男人小客厅里,也就是在赌场旁边的一个吸烟室,坐着四个男人,一边吸着烟,一边喝着酒。他们正好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既不漂亮,也不丑陋。但是,年老也罢,年轻也罢,他们都带有寻欢老手的那种一望便知的与众不同的神气,那种无法形容的气质和冷嘲般的沮丧分明是在说:“我们见过的多了,我们在寻找我们还能热爱和珍视的东西。”
其中一人把谈论的话题引向了女人——他如果不讲起这个问题,倒显得更超脱些,可是常常有些有才智的人一喝过酒,倒也不去轻蔑什么庸俗的话题。大家听他讲,就象在听一支舞曲。
他说:“所有的人呀,都是从谢吕班①那样的年纪过来的。在那个年岁上,由于缺少山林女仙,人们甚至不嫌弃地拥抱一棵橡树——这是爱情的第一阶段。在第二个阶段,就开始选择了;这时他有了慎重考虑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其实已经是一种衰落的表现。也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开始明确地寻找美人。可我呀,先生们,我可以骄傲地说,我早已达到了第三阶段啦。这是个关键时期。到这时候,光是美已经不够了,而且还要加上香水、戴上项链等等东西。我甚至承认有的时候都在憧憬第四阶段啦,觉得那象一种未曾尝到过的幸福,大概它标志着绝对的安静吧!可是在我整个一生当中,除了处于谢吕班的年纪时期,我对女人恼人的愚蠢和平庸比所有的人都更敏感。在动物身上,我所爱的尤其是它们的单纯。你们说说看,我的最后一个情妇让我蒙受了多大痛苦呀!
“她是一个国王的私生女——生得漂亮就不用说啦,否则我干吗要她呢?可是由于一种不适当的、畸形的野心,她把这个最大的优点给毁坏了。她是个女人却总想当个男人。‘你不是个男人!哼!我要是个男人呀!在我们两个人中,我才是个男人!’我本来只想从她嘴里听到歌声,可从她的嘴里出来的就是这些老生常谈。一本书,一首诗,一个剧,我有时情不自禁地喝一声彩,她马上就说:‘您大概觉得这很有力吧?可您懂得什么是力量吗!’接着就理论起来……
“有一天,她搞起化学来了,从此,在我们两张嘴之间就有了一个玻璃罩。这样一来,就太一本正经了!如果我偶尔作一个太热情的举动,碰了她一下,她就象一个被奸污的含羞草一样惊厥起来……”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还不知道你是这样的耐心。”三个人当中有一个问道。
“有什么病,就有什么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位密涅瓦②①和我的男仆窃窃私语,我一看这情景只好悄悄地退到一边,使他们不致脸红。晚上,我就付给了他们俩定钱,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这时,另有一个人插话道:“我呢,也只有怨我自己,幸福其实都来到了我家里,可我没有认出来。最近一阵儿,老天给我送来一位非常听话的娘们儿,她可以说是所有女人里最温顺、最听话、最忠实的。总是有求必应,而且还没有热情。‘我愿意,既然你觉得好嘛。’——她乎时总是这么回答。不管我是怎么激烈地向她怀里扑去,她总是镇定如初。你如果敲打一顿这墙、这沙发也会发出比她还多的叹息。可是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后,她忽然向我承认说,她从来也没有感到过幸福。我一下子就对这种不平等的格斗厌恶极了。那位无与伦比的女人后来也结了婚。有一次我竟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她。她指着她的三个孩子对我说:“瞧呀!我亲爱的朋友,作妻子跟作情妇一样贞洁。’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变。有时我有点惋惜她,我本应娶她呢。”其他的人笑了,第三个人开始说起来:
“先生们,我却尝到了也许你们忽略了的享受。我要说的是爱情中的滑稽事,一种并非无可赞赏的滑稽。我对我最后的一个情妇非常赞赏,我想,这超过了你们爱和恨你们最后一个情妇的程度。所有的人都会象我一样欣赏她。当我们俩走进一家饭馆,刚坐下之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吃饭,端详起她来。在这饭馆里,堂棺们,不管是男是女都沉浸在一种传染性的惊叹之中,以致忘记了自己的工作。哎!总起来讲吧。我和这位活灵灵的奇才亲亲热热地过了一段时间,她不管吃、咬、嚼还是吞咽,都带着一种世界上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神情。在好长的时间里,她一直把我弄得心醉神迷。每当她说一声‘我饿了’,那英国式的、浪漫奇幻的口气,别提有多么甜蜜,多么温存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她一边张开嘴,露出世界上最美丽的小白牙,让你又心软,又愉快——当初我要把她领到博览会上当作一种贪吃的怪物展览的话,准会赚一笔大钱。我一直精心地喂养她,可是……她却离开了我。是跟了一个食品商?反正是这一类的人物,一个在后勤部门工作的雇员。肯定是通过什么非法关系认识了,也许把好几个兵士的定量都给了这个可怜儿,至少我是这么猜想。”
第四个人开始讲话了:“我也忍受过极大的痛苦,可却是由于与人们平常所责备的女性自私相反的原因。你们这些过于幸运的人啊,我觉得你们这样抱怨情妇的短处是很不合适的。”
这番话讲得十分严肃,讲话的人形象温和、举止稳重,生着一副教士般的面孔,不协调地被一对浅灰色的眼睛照亮。那双眼神好象在说:“我要!”或是:“必须!”又好象说:“我决不饶恕!”
“象你们这样,我知道您,G先生,这么好动肝火……或者你们二位,K先生和J先生这么懦弱和轻浮;如果你们碰上一个象我所认识的那种女人,你们要么会逃走,要么早就死掉了。可我呢?你们看,却活了下来。想想看,一个不会在情感上和算计上犯半点差错的人,一种使人懊丧的宁静性格,一种没有戏剧性、没有半点夸张的忠诚,一种没有减弱过的温柔,一种没有冲动的力量……我的浪漫史简直就是在纯净而又光滑的镜面上的一次没完没了的旅行,单调得使人头昏。这面镜子会反照出我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动作,并且有着我自己良心里带有讽刺意味的准确性。这使得我只要稍有不理智的情感和动作,马上就会受到我那位随身幽灵的默默的责备。爱情好象成了我的一种监护。唉!有多少蠢事她都阻拦了我啊!而我已多么后悔没能做出来呀!又有多少债都违着我的心还了呀!我从自己的疯狂中所能得到的一切好处都被她剥夺了。她以一种冷静而不可逾越的尺度,管住了我所有心血来潮的感情。更可悲的是,事情过去了,她也不要求感激。我有多少次都忍不住搂住她的脖子向她叫道:‘鬼娘们儿,别这么十全十美不行吗?我也好更舒畅地爱你,毫不气愤地爱你!’多少年来,我一直是心里充满着恨地爱着她。最后,你们猜怎么样?死掉的可并不是我!”
“啊!”其他人都惊叫起来,“她后来死啦?”
“是啊!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爱情对我已经成了一个难以忍受的恶梦。要么胜利,要么死亡,就象政治上所说的一样。这就是命运强迫我作出的最后抉择!一天晚上,……在森林的一个小塘边……一次惆怅的散步之后,她的两眼映射着天上的温柔,而我的心却象地狱一样紧缩着……”
“什么!”
“怎么样?”
“您想说什么?”
“这不可避免了,我公正的感情太多了,不能殴打、凌辱或赶走这个无可指摘的奴才!但是,必须把这种感情和这个人使我感到的厌恶协调起来;抛掉她但不能失去对她的尊敬。你们说我能拿她怎么办呢?既然她是这么十全十美。”
三个伙伴看着他,目光模糊而稍有呆滞,好象假装不明白,又好象暗含承认的意思:对于他们来讲,他们不会做出如此严厉的行为,尽管事先已经作了足够的解释。
随后,他们又重新叫来了酒,消磨这充满艰难生活的时光,加速流动得如此之慢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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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谢吕班:法国作家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人物,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热情少年。
② 罗马神话中的智慧神。


四十三  献媚的射手

正当汽车穿过树林时,他叫车停在一个射击房旁边,说很愿意打几枪,以消磨时光。消磨时间这头怪兽,不正是每个人最正常的最合法的营生吗?——于是,他殷勤地把手递给他的爱人,美妙而又可恶的女人。从这个神秘的女人身上,他得到了多少快乐,多少痛苦,可能还有一大部分他的才华。
一连好几枪都打歪了,离预定的目标很远,有一枪甚至都打到天花板上去了。可那个迷人的尤物发疯地笑着,嘲笑她丈夫的笨拙。他突然转过身来,冲着她道:“您看那个布娃娃,那边儿,右边,那鼻子翘到天上,生着一副高傲的面孔的布娃娃。对啦,我的宝贝儿,我想这就是您。”
说着,他合上双眼,扣动了扳机,那布娃娃的脑袋一下子就被打碎了。
于是,他朝着他亲爱的、美妙的女人,可恶而又使他不得脱身的、冷酷无情的缪斯,弯腰施礼,恭敬地吻着她的手,说道:“啊!我亲爱的天使,我多么感谢您给我的灵巧!”


四十四  汤和云

我亲爱的小疯丫头请我吃晚饭。穿过打开的窗子,我凝望着上帝用气体建造的浮动建筑,这些卓越的、不可触摸的奇宫妙院。
“所有这些幻景差不多和我美丽可爱的小妖精的眼睛一样美丽——我那绿眼睛的小疯丫头。”我一边凝视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突然,我背上狠狠地挨了一拳,接着听到一个沙哑的迷人的声音,这象被烧酒弄哑的、歇斯底里的声音正是我可爱的小丫头,她说:“您马上要吃汤吗,您这家伙,云彩贩子?”


四十五  射击场与坟墓
——“面对坟墓”酒店

“这块招牌真特别呀!”这位散步的人自言自语道:
“到底能使人发渴啊!肯定,这小酒店的老板很懂得贺拉斯①和伊壁鸠鲁②的诗。也许他还懂得古埃及人的精华,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一具人的骷髅,没有一个表示人生短暂的标志,就算不上什么丰盛的宴会。”
他进了酒馆,对着坟地喝了一杯啤酒,尔后便慢悠悠地抽起一支雪茄来。他看到坟地里高高的野草,阳光充沛,心里一动,便向坟地走去。
果然,这里的阳光强烈,热气腾腾。真好象喝醉了的太阳囫囵个儿躺在这被毁灭的生物所养肥的鲜花毯上。空气中充满了生命——十分渺小的人物的生命——的强烈的吱吱叫声。这声音被近旁的一个射击场传来的枪弹声有规律地打断着,就好像是在一曲悄悄演奏的交响乐的嗡嗡声中爆发出一声声香槟酒瓶塞的暴响声。
他坐在一个坟头上,这时烈日晒得他脑袋发烫。在死神那浓烈的芬芳之中,他听到坟头下有一个声音在嘀咕着:“这些吵吵闹闹的活人呀,你们那卡宾枪和靶子真他吗见鬼,怎么一点也不关心你们这死去的同胞和他们神圣的安息呢?这些不耐烦的凡人呀,你们的野心和瞄准真他妈的见鬼,你们竟跑到死神的殿旁来练习杀人的本领。唉!如果你们要知道那奖品是何等容易得到,目标是何等容易击中;如果你们要知道除了死神世上的一切是何等无用,一切都是乌有的话,你们就不会这样自寻劳累了,勤劳的活人们!你们就不会如此频繁地打搅这些早已达到目的——达到可恶的人生的唯一真正目的的人的睡梦了!”


四十六  光环丢了

“啊!什么?您在这儿,我亲爱的?在妓院里?你是和精华的的酒鬼,您这个吃真馐美味的的食客,这真是令我吃惊啊!”
“亲爱的,您是知道我特别怕车和马的。刚才,正当我急匆匆地穿过大街,在泥泞的中跋涉着,忽然,死神传过这滚动的泥水,从各个地方飞快地跑了过来。当时,我猛然一动,光环就从头上掉落在路边的烂泥里。我没有勇气把它拾起来,我觉得丢掉自己的标志要比粉身碎骨来得好受一点。并且,我思忖着,有时候坏事也是好事;这回我可以隐性匿名地到处走一走,象所有简单的凡人一样干一些低下的勾当,过一段荒淫放荡的日子。您看,我现在就和您一样了。”
“您至少也该贴个广告声明一下这个光环,或是让警察帮着找呀!”
“我才不呢!我觉得这儿很好!只有您一个人认出我来了。再说,尊贵使我烦腻。另外,我也不高兴地想,大概某个劣等诗人会捡到它,还会恬不知耻地戴在自己头上呢。使另一个人获得幸福——那是何等的享受呀!尤其是一个逗我发笑的有福之人,您想想X,或者Z!嗯,这多有趣呀!哈哈!!”


四十七  比斯杜里小姐

在光闪闪的气灯照耀下,我走到市郊的尽头。忽然觉得有一只胳膊轻轻地挽住了我,同时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道:“您是医生吗,先生?”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大个子姑娘,只见她身体粗壮,两眼睁得大大的;脸上淡淡地敷了一层脂粉,头发和帽带一起随风飘舞。
“不,我不是医生。请放开我。”
“啊不!您是医生,我早看出来了。到我家来吧。您会对我满意的,来吧!”
“当然,我要去看您的,但以后再去,在医生之后……见鬼!……”
“哈哈!”她一直摽着我的胳膊,突然大笑道,“您是个爱开玩笑的医生,这种人我认识多了。来吧!”我强烈地喜欢神秘的事儿,因为我总想把秘密揭开。于是,我被这位女友拖走了。不如说被这个意想不到的谜给拖走了。
那间简陋的小房子我就不去描写了,因为我们可以从很多法国老一代的名诗人那里读到。不过有一个细节是列尼哀①没有注意到的,就是墙上挂有两三位著名医生的肖像。
我受到了多么周到的照顾啊!通红的火,温热的酒,雪茄烟;她一边把这些好东西献给我,一边自己也点燃了一支雪茄。这位滑稽的女主人和我说:“好朋友,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吧,随便点。这会使您想起医院和青年时代的。
“哎呀!您这白头发是在哪儿得来的呀?您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前不久,当您是L大夫的住院实习医生时,……我想起来了,是您在他作大手术时当他助手的。那可是个喜欢切呀、割呀、削呀的人!当时是您为他速器械、丝线和棉纱的……还有,每当手术做完了,他都骄傲地看着手表说:‘五分钟,先生们!’——噢!我呀,我哪儿都去,和这些先生们可熟啦!”
过了一会儿,她改用“你”来称呼我,又重复原来的问话了。她和我说:“你是内科医生,啊?我的小猫?”
这不可理解的反复问话气得我直跺脚。
“不是!”我气急败坏地叫道。
“那么是外科医生,嗯?”
“不是!不是!!要是为了切除你的脑袋,我……这……”
“等等,你来看。”她又说。
说着,她从一个柜橱里抽出一束纸来,这原来是当年那些著名医生的影集。那些肖像都是莫兰②用石板印刷的,有好多年可以在伏尔泰滨河路上看得到。
“瞧!这一位,你还认得出来吗?
“是啊!这是X,再说这底下有名字,可我认识他本人。
“我和他熟着哪!瞧!这是Z,就是那位在课堂上讲到X时说‘这畜生脸上长着他心灵里的黑斑’的大夫,这都是因为在他们的事业中,两个人意见不一致所造成的。为这事儿,当时大伙儿在学校里可笑了好一阵呢。你还记得吗?——哟,这是K,就是那位向政府揭发在他们医院里他所护理的暴动者,那可是个动乱的年代。按说一个多么漂亮的男子,怎么会有这么颗小人之心呢?——噢,现在是W,一位著名的英国医生,他有一次去巴黎旅行时,我还撞了他呢,他神情真象一位小姐,你说是吗?”
我的手正碰到圆桌上的一个用绳子捆着的纸包,她又说:“等一下,这是院内实习医生;这一包是不住院的实习医生。”说着,她把好多照片扇形地摊开了,上边都是一些年青得多的人像。
“当我们再见面时,你会把你的照片也给我的,是吧,亲爱的?”
我当时想法已定,又照我原来的打算问她:“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认为我是医生呢?”
“这是因为你对女人是这么善良,这么亲切。”
“奇怪的逻辑!”我自言自语道。
“哎呀,我可很少看错人;我认识了好多医生啦。我可喜欢这些先生啦,有时虽然我没病,也去看看他们。只是为了见他们一面。他们有的冷冷地和我说‘您一点也没有病呀!’可也有的明白我的意思,因为我向他们递眼神嘛!”
“那当他们不明白你的时候呢?……”
“当然喽!因为我这么毫无价值地麻烦他们,我就放在壁炉上十法郎。——这些人真好,真温存呀!我还在比铁街见到一个小实习大夫,漂亮得象个天使,可懂礼貌啦!他还干活哪,可怜的孩子!他的同事们告诉我,说他穷得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因为他父母都是穷人,什么也不能寄给他。这使我有信心了,再说,我也算得上个漂亮女人——虽说不太年轻吧。我和他说‘来看我吧,常常来吧,和我在一块儿,别拘束,我也不需要钱。’可是,你知道吗?我让他知道这些话是通过好多方式哪!我可不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的,我当时怕羞坏了他,那可爱的孩子。……哟!你是不是认为我有一个滑稽的念头,不敢告诉他呢?——我愿意让他背着他的药箱子,穿着他的大衣来看我,最好再带着点血!”
她这样说着,神情十分天真坦率,就象一个多情的人对他所喜爱的女演员说:“我希望看到您穿着您演的著名角色的服装。”
我当时也很固执,又问她:“你还能回忆得起来你这股特别的欲望是什么年月、什么情况下产生的吗?”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明白我的话。她回答我时,神情沮丧,我眼睛一动就看出这副神情。
“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
当你懂得散步和观察时,在一个大城市里什么样的怪事碰不到呢?生活充满了很多无辜的怪物——老天爷!我的上帝!您,创世者!您,主啊,您创立了自由和法则;您,给人自由的独裁者;您,宽赦人的法官;您,浑身都是动机和原因,您也许象一刀治好病一样地改变我的心灵,在我的思想中注人了对丑恶的痹好,主啊!发发慈悲吧!可怜可怜这些疯男人和疯女人吧!啊!造物主啊!在您的眼里,还有什么怪物可言吗?因为只有您自己知道他们为何存在,他们怎样生成,他们怎样才会不至于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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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列尼哀( Mathurin Regnier  1573—1613):法国讽刺诗人。
② 莫兰(1799—1850):法国著名石板画家。


四十八  世界之外,
哪儿都可以

人生就是一个医院,这里每个病人都被调换床位的欲望纠缠着。这一位愿意到火炉旁边去呻吟,那一位觉得在窗户旁病才能治好。
我觉得我还是到我所不在的地方去才好;对于这个总想调换地方的问题,我一直在和自己的心灵讨论着。
“告诉我,心灵,冷漠的心灵,去里斯本①居住怎么样?那几天气一定很暖和,你会象一个蜥蜴一样恢复活力;那城市地处海滨,大家说它是用大理石建造的;那儿的人民憎恨植物,把所有的树木一律拔掉了。你看。这幅风景正合你的口味,景色全由光明和矿物组成,并且还有水来映照。”
我的心灵不语。
“既然你这么喜欢休息,而且还喜欢在观赏运动的同时休息,那你是否愿意去荷兰住呢?那真是一块安宁恬静的地方呀。你曾常常在博物馆里欣赏这个国家的风景画,那你也许可以在那里得到愉快吧?喂,鹿特丹②怎么样?你这么喜欢林立的桅杆和停泊在房前屋后的航船。”
我的心灵依旧哑然。
“巴达维亚③更合你的心意?而且我们还会在那儿得到与热带美景结合为一体的欧洲精神。”
一言不发——我的心灵是不是死了?
“难道你已经麻木到了如此的程度,只想呆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逃往那与死亡类同的地方吧。可怜的心灵,我负责咱们的旅行,去准备行李到多尔纽④。要不,再远点,到波罗的海最远的边际去。再离生活远一点,如果可能的话,咱们去北极点安居。在那里阳光只是一年斜扫过那么一次,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也十分缓慢,这就使得大地毫无生息。那儿一半是乌有,一切都单调如一,而单调就是虚无的一半。在那儿,我们可以长期地沐浴在黑暗之中,同时,我们还可以观赏不时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北极晨曦,一束束玫瑰色的红光就象地狱里放的焰火,时而飞舞在我们身旁……”
终于,我的心灵爆发了,它冷静地叫道:“哪儿都可以,哪儿都可以,只要不是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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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里斯本:葡萄牙首都。
② 鹿特丹:荷兰港口城市。
③ 巴达维亚: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的古称。
④ 多尔纽:欧洲最北部的一个地区、处于北极圈内。


四十九  把穷人打昏吧!

半个月以来,我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身边摆满了当时(大约十六、七年以前)最时髦的书——我是指关于怎么使人民一下子幸福、文明和富强起来的书。我当然领会了——也就是说生吞活剥了——这些献身于公共福利事业者呕心沥血所写出来的著作。他们有的劝穷人要处处顺应别人的意志,有的则向他们说明他们都是被废黜的王子。这几乎使我进人一种昏头昏脑、半呆半痴的状态之中。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居于自己的思绪深处,我只觉得,象是有个朦胧的念头在我脑海中萌动。这思想高于我最近从词典上看到的一切老太婆所有的方式方法。可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
我走出屋子,口渴得厉害。因为对这种难读的书籍的酷爱,也使我更需要散散心,喝点饮料,清醒一下头脑。正当我走进一家小酒馆时,一个乞丐把帽子伸了过来,他那眼睛令人无法忘怀;如果精神真能搅动物质,动物磁气疗法施行者①的眼神能使葡萄成熟的话,那么这眼光能使皇冠落地。
同时,我耳边有一个声音在暗暗叙说,我立即听出了这声音,这是到处陪伴着我的一位善天使或一位善精灵的声音——既然苏格拉底说有善精灵,那我为什么不能说有善天使呢?为什么我不能象苏格拉底一样荣耀地获得疯狂的文凭,由细致敏锐的莱吕和思虑周密的巴亚尔瑞所签发的文凭呢?
但是,在苏格拉底的精灵和我的天使之间还存在一个区别:苏格拉底的精灵只有在进行禁止、警告和阻止的时候才出现在他面前;而我的天使呢,却有意于劝告、启发和说服。可怜的苏格拉底只有一个禁止他的精灵,可我呢,则有一个行动的、战斗的精灵。
这时,它和我哺哺地说:“谁能感到平等,谁才能和别人平等;谁知道争取自由,谁才配得上有自由。”
立刻,我冲着乞丐奔去。一拳打在他一只眼上,那只眼马上肿得象个皮球那么大。我在敲碎了他两颗牙齿时把指甲弄折了。由于我生来瘦弱,又没有好好地练过拳击,为了尽快地把他打昏,我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去掐他的脖子。接着,又拚命地向墙上撞他的脑袋。我应当承认,我事先也确实观察了一下四周,确信在这个偏僻的郊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警察赶来。
接着,我用足了劲向他后背踢了一脚,把他的肩胛骨踢断了。于是,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便倒了下去,我就抬起地上的一根粗树枝,狠命地抽打他。我不停地打,就象厨师要剁烂牛排一样。
突然,啊,真是奇迹!真是努力证实自己学说正确的哲学家的乐事!——只见这个老骨头翻过身,以一种对于这老朽不堪的身体来说不可思议的毅力站了起来,他眼睛里喷出仇恨的光——这使我觉得是好兆。这糟老头子向我扑来,打肿了我的双眼,敲碎了我四颗牙,又用同一根树枝僻僻啪啪地抽打起我来。——通过我有力的治疗,终于使他重新获得了生命和骄傲。
我向他做了许多手势,表明我认为争论已经结束了。我站起身来,心里充满了斯多葛诡辩派的满足。我对他说:“先生,您和我平等了!很荣幸您能和我同享我的钱袋,但请记住,如果您真正是个慈善家的话,当您的同伙向您乞求施舍时,别忘了使用我痛苦地在您背上所验证了的学说。”
他发誓说,他完全明白了我的学说,并听从我的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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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动物磁气疗法:十八世纪德国医生麦斯麦(1734—1815)提出的一种类似催眠术的医疗方法。


五十  好  狗
——给约瑟夫·史蒂文斯①

即便是在现世的一些年青作家面前,我对布封②的赞赏也从来没有使我脸红过。可是今天,我并不是要唤来这位美丽大自然的描绘者的心灵来帮助我。不是!
我很愿意对斯坦纳③说:“从天上下凡吧!要么从爱丽舍大街④朝我飞来吧!快来启发我为这些好狗,可怜的狗唱一支配得上你的赞歌吧!你这位感情充沛的、无与伦比的喜剧演员!骑着在后世人的记忆里一直陪伴着你的驴子回来吧!尤其是不要让驴子忘了在它的嘴唇上挂着那流传百世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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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约瑟夫·史蒂文斯:此人无可考,疑是作者一画家朋友。
② 布封(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进化思想的先驱者之一。在哲学上信奉自然主义。
③ 达尼尔·斯坦纳(1805—1876):法国女作家阿库尔特伯爵夫人的笔名。她著过关于历史、哲学的书籍,与李斯特结合,生有两女。
④ 爱丽舍大街:法国首都巴黎一条著名的大街。

去你的吧!学院派的缨斯。我要你这假装正经的老太婆有什么用呢?我要求一个和蔼可亲的缨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城市姑娘。让她帮我歌唱好狗,可怜的狗,浑身泥巴的狗,任何人都认为它浑身虱子、传播瘟疫而远远躲开的狗。只有穷苦人才和它们结伴为友,只有诗人才以兄弟般的眼光望着它们。
呸!自炫其美的狗,你这自命不凡的四爪兽,去你的吧!什么丹麦狗、查理京狗,什么卡兰哈巴狗、西班牙长毛小猎犬。每当客人来了,它们都洋洋得意,温顺地钻进客人的双腿里或是偎依在客人的膝头上。它们自以为讨人喜欢,象孩子一样调皮,象小娘们儿一样轻佻,有时还象仆人一样脾气暴躁、傲慢不逊!去你的吧!尤其那些四条腿的蛇,摇头摆尾、好吃懒作,人称意大利猎兔母狗;它们的鼻子甚至没有足够的嗅觉能力,可以跟踪一个朋友,扁平的脑袋里也没有足够的智力来玩多米诺牌。
所有这些令人烦腻的寄生虫,快滚回窝里去吧!
让它们快回到那温暖柔软的窝里去吧!我爱赞美浑身泥巴的狗,穷困的狗,无家可归的狗,到处蹿逛的狗,还有以卖艺为生的狗,其本能象穷苦人和走江湖的人一样的狗。它们得到了要求——这善良的母亲、智慧的真正主宰——奇迹般的刺激。
我还歌颂遭灾逢难的狗,或是在大城市的弯曲水沟里游荡的孤独的狗,或那眨巴着聪慧的眼睛向被遗弃的人乞求的狗,它在说:“把我带走吧!我们两个苦命加起来也许会成为叫种幸福呢!”
“狗去哪儿了?”过去纳斯托·罗克朗在一个不朽的篇章里说过这句话。他大慨已经忘了,可只有我,或者还有圣伯夫①今天还记得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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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圣伯夫(1804—1869):法国作家,先是浪漫主义诗人。后专写文学论文。

狗去哪儿了?——你们问,不留意的人们。——它们去做自己的事了。
事务的约会,爱情的约会。穿过浓雾,冒着风雪,踏着粪便,涉过泥泞。忍受着灼人的炎热,冒着倾盆大雨。它们来,它们去,它们跑,它们钻进车辆。被跳蚤咬着,被情欲驱赶着,或者被需求和任务支使着。就象我们一样,它们早早地起来,去寻觅生路或是追逐欢乐。
有那么几条狗,它们在郊区的瓦砾堆里过夜,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来到皇宫的厨房门口索求它们的赏物①。还有一些狗,成群结伙地跑到五、六里之外,去分食某些六十开外的老处女给它们备好的食物。这些老处女的心无人问津,愚蠢的男人们再也不理睬她们,于是,她们就把所有的心思献给了畜牲。
还有的狗象棕黑种人,心灵里受着爱情的折磨。几天几天地离开自己的巢穴来到城里,围着一只美丽的小母狗蹦跳一番。那母狗并不注意自己的打扮,但也骄傲多情。它们既没有手册,又没有笔记,更没有公文包,可都到得准时无误。
您知道懒惰的比利时狗吗?那么您也象我这般欣赏强壮的狗吗?不管它们被套在屠户、奶贩子还是面包师傅的送货车上,它们都得意地吠叫着,表示出它们正在与马匹争高低而感到的骄傲和快乐。
这里,还有两只狗属于更文明的级别!当一位卖艺人不在家的时候,请允许我带您到他们的房子里看看;一张油漆大床,没有帐子,破烂的被子里爬满臭虫,两把草椅,一只铸铁炉,一两件弄坏了的乐器……哟!令人伤心的一房家具!但是,请看这两位聪明的人物,穿着磨破而又豪华的衣服,头上戴着象行吟诗人②或军人的帽子,以巫师的精心照看着火炉上微火炖烧着的“未名作品”,在那上面插着一把长汤匙,就象一支插在空中的旗杆,标志着一个建筑物业已完结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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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直译为:古罗马贵族每天给他的保护民的赏赐。
② 十二、十三世纪以唱诗为生的艺人。
③ 在当时西方,当一项泥水工程完结了,就在它上面插一根高杆,表示业已完工。

不让如此虔诚的演员们饱餐一顿丰盛的晚餐是不上路的,这难道不很公正吗?这些可怜鬼们,整天都遭遇着冷漠和一个人吃掉四位演员的份儿的经理的不公正。对于它们的一点肉欲,您难道还不宽恕吗?
多少次我都怀着怜悯之心,微笑地观看着这些四条腿的贤人,讨人喜欢的奴隶;它们顺从而忠实。如果共和国对于人类的“幸福”过于关心,而爱惜起狗的名誉来,那么共和派的词典里也会形容它们为“殷勤亲切”的!
多少次我想到也许某个地方(再说谁又知道呢?)有一个专门的天堂,用来奖赏这些好狗,可怜的狗,浑身泥巴和悲伤的狗。为了它们如此的勇敢、耐心和辛劳——斯威登堡①曾肯定专门有一个天堂为了土耳其人,另一个为了荷兰人。
维吉尔②和忒奥克里塔③的牧羊人,作为自己轮流的歌声的奖赏,等待着一块好奶酪、好手工的笛子和乳房胀鼓的山羊。歌颂可怜的狗的诗人,作为奖赏却得到了一件漂亮的背心,颜色绚丽却已不新鲜,使人联想起秋天的太阳,成熟的女人的美和返老还童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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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
② 维吉尔(纪元前70—19):古罗马大诗人。
③ 忒奥克里塔(约纪元前310—260):古希腊著名诗人。

凡是到过维拉—海尔莫萨街上的小酒馆的人,都不会忘记画家为了诗人而脱掉背心是何等急切。表明了他非常明白:赞美可怜的狗是何等善良和正直。
所以,一位意大利的暴君,为了一首宝贵的十四行诗,或是一首奇特的讽刺短诗,就赐予神圣的诗人阿里坦①一把镶嵌宝石的短剑,或是一件华丽的朝服。
--------------------
① 阿里坦(1492—1558):意大利名作家。

而每当诗人穿上画家的背心时,就不能不想起那些好狗,明智的狗,想起返老还童的时光和十分成熟的妇人之美。


结 束 语

内心高兴我登上山岗,
居高临下把宽阔的城市俯瞰;
到处是监狱、炼狱、地狱,
一片片医院、妓院。

这一切犹如一朵巨大的鲜花,
在万家之上绚丽开放;
啊!撒旦——我忧郁的主啊!
我决不会去那里,
把无为的眼泪流淌。

然而,就象一个年老的淫荡鬼,
习惯了自己老朽的姘妇,
我只愿陶醉于这肥大的娼妇之身;
——她地狱般的魔力,
使我不断地重获青春。

不管你昏沉、朦胧,
还是身缠病魔;
继续沉睡吧!
——在清晨的被窝;
或者,在镶着金边的夜幕中,
傲慢地匆匆走过……

我爱你呀——
万恶之都!
——高级妓女和强盗;
这就是为你常常带来的愉快献礼,
也正是庸俗的门外汉的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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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35 |只看该作者
刚刚读完,拿出来与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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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35 |只看该作者
和我买的是一个版本。

最喜欢《异乡人》《如此计划〉〈穷人的玩具〉等几篇
当巴斯比爵士找我去训话时,我通常盯着他背后的那幅壁画。那幅画上面满是动物,他训话时我就在数。我经常希望训话时间能够长点,以便我数清楚,有一天他真的对我很恼火,我终于完成了心愿。在巴斯比的壁画上,一共有272只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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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命运多舛的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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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35 |只看该作者
很喜欢的。《双重屋子》和《人群》,还有另篇《绳子》,自己都抽空来背过。
还是一枚命运多舛的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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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5 |只看该作者
<>你们都是白痴!</P>
车仑女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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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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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Administrator's 不吐槽会死患者 恋爱渣滓 Heilan Sup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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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5 |只看该作者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装B</I>在2006-3-13 18:45:20的发言:</B><BR>
<>你们都是白痴!</P></DIV>
<>说话要有根据,OK?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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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5 |只看该作者
昨晚大略比较了一下三个版本,钱春绮的(人民文学的,恶之花与巴黎的忧郁合集),郭宏安的(中国戏剧袖珍本,也是两者的合集),还有亚丁的这个(三联版)。个人感觉钱春绮译本在整体上更有意思和到位一些,语言感觉也更舒服。这个亚丁(在法国用法语写作的中国作家)译本更流畅轻巧一些,但感觉有些时候过于追求中文的效果,同时在注释方面做的工作比较一般。郭译本后面还附有长达几万字的研究专论,工作似乎很学术也很细致,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基本上是一些旧物了。译林版还有一个杨松河?译本,感觉也译的一般,当然,是从中文的角度上说。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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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5 |只看该作者
<>证据就是</P>
<>你说你喜欢他吧</P>
<>偏偏喜欢他自己最不看中的地方</P>
<P>还有那个说“抽空背”的更杀B你说就像你一法国人背法语的《静夜思》一样</P>
车仑女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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