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忧郁
——夏尔 波德莱尔
译 本 序
沙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出生于巴黎。父亲是一位具有启蒙运动思想的画家。他受父亲艺术思想的熏陶和影响,从小就产生了对艺术的酷爱。但不幸的是,在他六岁时,父亲生病去世了,母亲又改嫁,幼小的心灵,从此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产生了“永远孤独的命运感”。
他所生长的城市巴黎,当时是文化艺术的中心,各国的作家、艺术家纷纷来此相聚,艺术气氛相当浓厚。诗人在这种气氛中生活、成长,逐渐形成了对艺术的敏感,也认识了这座五光十色、放荡不羁的城市。十七、八岁时,他经常在拉丁区的诗人画家中作客为朋,变成一个极端的浪漫派。后来,他又决定到印度去旅行,不料这位思想豪放的文学青年却在远渡重洋途中怀念起家乡来。于是,他停下脚步,逗留在印度洋中当时法国的殖民地留尼汪岛和毛里求斯岛上。这南国明媚的阳光和葱郁诱人的景色也未能把诗人多留一些时候,不久,他便匆匆地赶回了巴黎。这是他一生中最远的旅行,虽然旅途中外界景物并没有引起他很大的兴趣,然而却极大地丰富了他内心的感受。所以,我们不难在他作品中读到许多描写海洋、阳光和异国情调的主题。
回到巴黎后,波德莱尔索取了父亲的遗产,得到了一笔相当大的款项。于是就奢侈地生活起来,他住着豪华的宅邸,穿着风雅的衣着。依他看来,物质上追求完美,不过是“精神上胜人一筹的象征”而已。他母亲看到他这样铺张浪费、挥金如土,会很快耗尽父亲的遗产,就为他找了一位法律顾问,限定了每月的花费。从此,波德莱尔便一直过着艰苦的日子,而生活的艰苦却促使他拚命地写作。
开始时,波德莱尔主要写艺术批评,以犀利的笔锋阐明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思想观点,又以优美的风格创作了不少出色的散文诗。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期,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理想鼓舞了他,他创办报纸,发表了好些激烈的文章。人们看到他活跃在街头的革命群众中,火药熏黑了他的双手。然而不久,理想破灭了,波德莱尔又回到了他的文学生涯中。后来,他接触到美国作家爱伦·坡的作品。这两位诗人在思想上、经历上和才智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以后的十年中,波德莱尔不断地翻译出版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他认为,爱伦·坡是他苦难中的一位朋友,又是创作理论上的老师。爱伦·坡丰富怪诞的想象力以及他冷静准确的分析使波德莱尔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使他脱离了当时浪漫主义诗歌的个人情感与忧愁苦闷的泥潭,并且发挥了想象力在诗歌中的重要作用。
一八六四年,波德莱尔旅行到达布鲁塞尔。一年后,病倒在那里。一八六七年,他在巴黎逝世。死时,只有四十六岁。
诗人的生命是短暂的,留下的作品也很少,除文艺批评论著外,只有一本诗集《恶之花》(收入一百五十七首诗)和两本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人工天国》。然而,这些为数不多的短小诗文却在某种意义上为世界文坛开创了一个新纪元,启发了整个一代现代派诗人和象征主义艺术家,成为人们至今还在研究和欣赏的艺术品。
他的著名诗集《恶之花》出版于一八五七年。当时,在法国文坛上,浪漫主义经历了风靡一时的发展后,已开始转入低潮。浪漫主义的文学家们纵情地表露了被压抑的思潮和情感之后,都已开始面对现实。那时垂死的封建王朝与新兴的资产阶级正进行最后的搏斗,整个法国经历着急剧的变动,社会各阶层都在分崩离析。人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了封建王朝的腐朽。而日益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又使越来越多的无产者更加贫困化。这一切都深深地反映到文学思潮潮中来。于是,以雨果为代表的一批曾是浪漫主义大师的文学家开始转入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而拉马丁、维尼、缪塞等另一批人却转向了消极浪漫主义一方。轰动一时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开始消沉、瓦解。正在这时,《恶之花》以极端浪漫派的面目在巴黎出版了。这个集子从各个角度来讲,都是面目一新,独树一帜,出乎人们的意料,顿时引起了社会各界人士的倾注。某些人认为这个怪物般的诗集是伤风败俗和亵读神明的。波德莱尔因此吃了一场官司,诗集不仅被禁,而且诗人和出版商都被罚了款。可是当时正流放在英法海峡间盖尔勒赛岛上的雨果却对此书大加赞扬,说它犹如“光辉夺目的星星”,给法国诗坛带来了“新的颤栗”。雨果的这一论断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得正确和公允了。正是这部《恶之花》开创了法国近代诗歌的新时代,在西方诗坛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人们也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部艺术技巧十分高超而思想内容又极其丰富的作品。
几乎与《恶之花》出版的同时,波德莱尔开始在各个杂志上陆续发表一些散文诗。按照作家的本意,他想写的是“一种诗意的散文,没有节奏和韵脚的音乐”。《巴黎的忧郁》这本散文诗集,又名《小散文诗》,正象他自己所说:“这还是《恶之花》,但更自由、细腻和辛辣。”
从收入集子的五十篇作品,我们不难看出其中有好几篇与《恶之花》在题材和思想内容上都非常相近,有的甚至就是《恶之花》内某些诗篇的改写。所以这个集子带着诗人同样丰富的思想而一反传统的审美观、并以更加自由的形式出现在文坛上。更容易为人们所理解,也更扩大了作家的影响。
在这本散文诗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肮脏、畸形的现实社会所进行的淋漓尽致、疾恶如仇的讽刺和挖苦,对传统、腐朽的世俗习气的无情鞭打和猛烈抨击;也可以读到诗人对美的向往和所作的引人入胜的描绘;还可以嗅到诗人某些寓意深刻但又难以捉摸的纤细的思绪。当然,有些“奇篇怪章”使人不大好懂,这或多或少地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不可解脱的种种矛盾在作家和一部分知识分子中所引起的精神危机以至病态心理。而总的来说,这本散文诗和《恶之花》一样,是有它独特的社会意义的。
在艺术上,这部散文诗集也如同《恶之花》一样,体现着诗人的新的审美观点,即美的典范是包含有消极面的。他认为,“艺术有一个神奇的本领:可怕的东西用艺术表现出来就变成了美;痛苦伴随上音律节奏就使人心神充满了静谧的喜悦”。所以,诗人便尽情地歌颂“孤独”,“昏暗”;歌颂那些“狗”,那些“浑身泥巴、满身虱子的狗”;用大量的笔墨,极度的同情去表现一位穷困潦倒的卖艺老人。并且诗人还十分喜欢死亡般静寂的午夜……正象我们从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撞钟人身上所看到的那样,诗人努力地把消极的处境化为“美”,从“丑恶”(病)①中寻找美的东西。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中的超度浪漫,也可以说成是现实中的更加现实。在某些人的眼里看来,诗人是疯疯癫癫的;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种疯疯癫癫的嬉笑怒骂、讽刺挖苦,在那充满仇恨的肮脏世界里,在人们浑浑噩噩的睡梦中,不正显示着某种清醒和理智吗?也有人认为诗人表现和歌颂了“丑恶”,塑造了病态美,是消极颓废的。如果我们全面地读一读他的作品,就会知道他其实不是一个颓废的诗人,而只是一个颓废时代的诗人。他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并向往和追求着光明。他的苦闷、忧郁,正是“世纪病”的反映,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尽管由于他世界观的局限,有些作品给人以压抑沉闷的感觉,但他敢于承认社会的丑恶并努力将它转化为美,比起那些尽力粉饰生活以便从中获得生活勇气的伪君子,以及那些在充斥社会的丑恶面前视而不见、矢口否认的懦怯者来,毕竟要高超得多了!朱光潜先生说:“艺术必根据自然,但艺术美并不等于自然美,而自然丑也可以转化为艺术美,这就说明了艺术家有描写丑恶的权利。”②问题是如何描写,站在什么立场、以什么观点、为了达到何种目的去进行描写。我们应当从这个基本点出发来全面地历史地评价波德莱尔的创作。
波德莱尔在他的优秀篇章里,通过大家不太精心注意的生活琐事和出人意料的大胆夸张(有时甚至达到荒唐地步)的想象,对世界作了无情的剖析,打破了世俗的“丑美”界限,而对诗人心目中“真正的美与丑”作了热情的讴歌和严厉的痛斥。我们读了它,无疑地有助于认识生活,认识社会。同时,从研究美学、研究西方美学史来说,看看波德莱尔这位著名美学家的创作,也会不无收获的。
波德莱尔是现代派诗歌的先驱,并被奉为象征主义文学的鼻祖。在他的作品中,诗人绝妙地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有时把社会生活中很复杂很庞大的现象表现为一件很渺小、很可笑的小事,也有时把现实中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倍加夸张;并且经常用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琐事去寓意一些大家意料之外的生活真谛,教人有充分回味思考的余地,给人带来新鲜而丰富的思想和意境。我们在读他的某些作品,特别是那些看似怪诞的抒写时,不应该单单从字面上去理解它,而应该努力从诗人的字里行间找到真正的内涵和外延。
由于我水平所限,而诗人的手笔又伟大非凡,译本缺点恐所难免,恳请读者和专家指正。
译者
1981年秋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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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根据朱光潜先生意见,《恶之花》原文中的mal应译为“病”,即“世纪病”中的病。“恶”是误译。
② 《谈美书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8页。
——给阿尔塞纳·胡赛
亲爱的朋友,我现在给您寄去一件小小的作品。人们如果说它没首没尾的话,那将是不公正的;恰恰相反,这里所有的篇章都同时是首,是尾,而且每篇都互为首尾。
请注意,这样的组合为我们大家——您、我和读者们提供了何等的方便啊!我们可以随意地把它切割,我——在幻梦里;您——在手稿上;读者——在阅读中。这也是因为我不愿把读者倔强的意志系在一根没完没了的极细腻的①情节线上。去掉“一节椎骨”吧!您将发现这支幻想曲的两端会毫不费力地联接起来;把它砍成无数的小段吧!您也会发现它们每段都可以独立存在,自成一体。我很希望这里有某些生动的段落能够使您满意、开心,所以才敢于把这整整“一条蛇”都奉献给您。
这里,我要对您坦白一下:我是在至少第二十次翻阅阿洛修斯·帕特兰②的著名的《黑夜的卡斯帕尔》(你和我以及我们的几位朋友都知道这本书,难道还不可以说“著名”吗?)的时候,才想起也试写一些同类之作,以他描绘古时风光的如此珍奇秀丽的形式,来描写一下现代生活,更确切地说,描写“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
老实说,在那怀着雄心壮志的日子里,我们哪一个不曾梦想创造一个奇迹——写一篇充满诗意的、乐曲般的、没有节律没有韵脚的散文:几分柔和,几分坚硬,正谐和于心灵的激情,梦幻的波涛和良心的惊厥?
这种逡巡不去的理想特别产生于和大城市的接触之中,产生于它们的无数关系的交叉之中。你本人,我亲爱的朋友,不是也曾设想把“玻璃匠”③的那种尖厉的叫声试着谱写成一首“歌曲”吗?您不是也曾试想把这透过街道的浓雾和直冲顶楼的叫声中所包含的极端悲哀都表达在一篇抒情散文中吗?
可是,说真的,我对帕特兰的羡慕,恐怕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乐。当我刚刚开始这件事时,我就发现我不仅离那种神秘而光辉的模特儿甚远;而且我还做出了个别的和意想不到的玩意儿(如果这可以被称作“玩意儿”的话)。对于这种意外,除了我大概任何人都会感到骄傲的;但是这对于视准确实现自己计划为诗人最大荣誉的人来说,却是一种深深的羞辱。
您亲爱的沙尔·波德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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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极细腻的”一词,据加里玛出版社《七星丛书》1975年版,是一个“严重的印刷错误”,应为“多余的”。
② 阿洛修斯·帕特兰(1807—1841):法国诗人,浪漫主义散文诗《黑夜的卡斯帕尔》是他的名作。
③ 胡赛写有一首散文诗,名《玻璃匠之歌》。
一 陌生人
——喂!你这位猜不透的人,你说说你最爱谁呢?父亲还是母亲?姐妹还是兄弟?
——哦……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
——那朋友呢?
——这……您说出了一个我至今还一无所知的词儿。
——祖国呢?
——我甚至不知道她坐落在什么方位。
——美呢?
——这我会倾心地爱,美是女神和不朽的……
——金子呢?
——我恨它,就象您恨上帝一样。
——哎呀!你究竟爱什么呀?你这个不同寻常的陌生人!
——我爱云……过往的浮云……那边……那边……美妙的云!
二 老妇人的绝望
有一位瘦小干瘪的老妇人,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孩儿,感到很高兴,所有的人都对那孩子热情无比,都想讨他喜欢;这个美丽的小生灵象她一样脆弱,也和她一样没有头发和牙齿。
他走近那孩子,想对他微笑一下,或是做出一副讨他喜欢的样子。
可是孩子却吓坏了,在衰弱的老妇人的抚摩下拼命地挣扎着,尖叫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于是,好心的老妇人只好重又回到自己那永久的孤独中去。她躲到一个角落里哭泣着,一边说道:“唉!我们这衰老的女性真悲惨呀!讨人喜欢的年龄——哪怕是对于天真无邪的人——已经过去啦!连我们想宠爱的幼儿都怕我们了!”
三 艺术家的“悔罪经”
秋日的黄昏是何等沁人肺腑啊!一直沁入人的痛苦中,因为有某些微妙的情愫,虽然恍惚迷离,却也是十分强烈的。没有任何顶点比“无限”的顶点更锋利了。让目光消失在浩瀚的大海和广阔的天宇之中,其乐无穷:孤独、宁静,蓝天不可比拟的贞洁!
天边,一面颤动的小白帆,渺小而孤单,正如同我这不可救药的人生;还有这浪涛的单调旋律……所有这一切都通过我来思想,或者——我通过它们来思想(因为,在梦幻的伟大之中,“自我”早已迅速消失)。我要说,它们在思想;音乐般地、如画般地思想!没有诡辩,没有逻辑,也没有推理。
然而,这些思想, 不论它们是出自我,还是出自事物本身,都立刻变得十分强烈。快感中的力给人一种不安和有益的痛苦。我的神经太紧张了,只发出一阵阵强烈而痛苦的颤抖。
而现在,苍穹的深邃又使我惊恐不安;它的纯洁又使我气恼万分;大海的冷漠和这永恒不变的景色更激起我怒火满腔……
啊!难道就该永远地痛苦下去吗?或是永远地逃避美吗?
自然啊,
你这冷酷的媚惑者,
你这战无不胜的敌手,
饶了我吧!
不要再引动我的欲望和骄傲了!
对美的研究是一场殊死的决斗,艺术家恐怖地大叫一声,随后即被战胜。
四 讨好者
正是欢庆新年的时候,到处是搅和在一起的雪块和泥浆;驶过了千百辆华丽的马车;闪烁着的糖果和玩具;簇拥着贪婪和绝望,这种大城市的节日的喧闹,使一个最强有力的孤独者的心灵感到无比纷乱。
在一片混乱嘈杂之中,一头驴子迅速地跑过来,一个粗汉子拿着鞭子在后面催赶着。当驴子行至人行道一个拐弯处时,迎面走过来一位美男子。只见他戴着手套,油头粉面,紧紧地系着领带,裹在一套崭新的衣服之中。他走上前来,摘下自己的帽子,向蠢笨的驴子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说道:“祝您新年快乐、幸福。”尔后,他又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转向不知何人,象是请求别人对他的得意表示赞同。
驴子并没有理会这个漂亮的讨好者,只是起劲地向着它干活的地方跑去。
而我,却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怒火在心头燃烧,对这位衣冠楚楚的傻瓜感到十分气愤。
我觉得他集中地体现了法兰西的整个精神。
五 双重屋子
一间屋子,就象一个梦。一间真正的精神之屋。一种轻微的粉红和淡蓝弥漫于凝滞的气氛中。
在这里,心灵沐浴在懒惰之中,懊悔和欲望为它染上馨香。——一种在暮色苍茫里闪着蓝光的暗玫瑰色的东西,犹如瞌睡之中的快乐的梦。
家具的形状都拉长、衰弱、疲惫了;它们也是一副做梦的样子。人们会说,它们也象植物和矿物一样,被赋予了一种梦游的生命。布帘、花朵、天空、夕阳也在以无声的语言诉说着。
墙上,没有任何令人厌恶的艺术装饰品。对于纯真的梦和未经分析的印象来说,确定的艺术、实在的艺术都是一种亵渎。这里,一切都具有和谐的足够的光亮与美妙的昏暗。
一种经过精心选择的极细微的馨香,掺杂着轻度的湿润,在空气中飘荡着;浅睡的思绪荡漾在一种温室的感觉之中。
窗前和床前,柔软的纱帐低垂着,犹如雪白的瀑布倾泻而下。床上睡着偶像——梦幻的女王。可是,她怎么来到这里的呢?谁带她来的呢?什么样的魔力把她安置在梦幻和快感的宝座上呢?
管它呢!反正她是在这儿,我认出了她。
您看这不是她的眼睛!她敏锐而害人的眼睛!其光芒射穿了朦胧,这可以从它们可怕的狡黠中认出来。它吸引着、控制着、吞噬着向它投来的不谨慎的目光。我常常琢磨它——这双引认好奇、引人欣赏的黑色的星星。我能常常这样沉浸于神秘、宁静、和平与芳香之中,这应该感谢哪一位神灵呢?
啊!真幸福!我们一般所说的人生,就是在它最幸福的时刻,也没有丝毫能比得上我现在所感觉到得这种至高无上得生活,我体会着它,一分钟,又一分钟;一秒钟,又一秒钟……
不!这里分不存在了,秒不存在了,时间已经消失,主宰者是永恒,极度快乐的永恒!
可是,一声可怕的、沉重的声音,在门上敲响了,就象在噩梦中,我的肚子里挨了一镐头一样!
于是,一个幽灵进来了——一个执达员以以法律的名义来折磨我来了;一个可耻的姘妇来叫嚷她的苦难,并把她生活中的庸俗强加在我的痛苦之上了; 或是某家报馆老板的公务员来索取下期的续稿了……
天堂般的屋子,偶像、梦幻的主宰,以及勒内所说的空气中的女精灵;所有这个神奇的世界都随着幽灵这粗鲁的敲门声而消失了。
真可怕!我又回想起来,又回想起来了!是的,这肮脏丑陋的屋子,这没完没了的无聊,正是属于我的。您看!蠢笨的家具上盖满尘土,面残角缺;满是唾沫痕迹的壁炉里,既没有火也没有柴炭;雨水在昏暗的布满尘土的玻璃上犁出了条条沟壑;勾画得乱七八糟得稿纸残缺不全;还有日历片,铅笔在上面画满了一个个凶险的日期……
而那另外一个世界的芬芳,我刚才还以一种完善的感觉陶醉着呢!现在,唉!都被一种掺杂着也不知是什么令人作呕的霉烂烟叶的恶臭给代替了。人在这里呼吸到只是一片忧伤的哈喇味。
在这个狭窄的、令人恶心的世界里,只有一件相识的东西还在向我微笑——阿片酊小药瓶,一位老交情的、十分可怖的女友,就象所有的女友一样,充满了爱抚和背叛。
哦!是呀!时间又出现了,时间现在又成了主宰;这个丑恶的老头子的恶魔般的随从:记忆、懊悔、痉挛、害怕、恐怖、恶梦、愤怒以及神经官能症,也随之显现了。
确确实实,秒现在正沉重而庄严地敲响着,每一秒,当它从钟上迸发出来时,都在叫着:“我就是人生,不可忍受的、无情的人生!”
在人类生命中,只有一秒钟能报告好消息——引起每个人的不可思议的恐惧的好消息。
是的,时间在主宰,它又重新建立粗暴的专制,而且,就好象我是一头牛,它用那双沉重的刺棒催赶着我:
“叫吧!蠢货!流汗吧!奴隶!生活吧!入地狱的家伙!”
六 每个人的怪兽
头上是广阔灰暗的天空,脚下是尘土飞扬的大漠,没有道路,没有草地,没有一株蒺藜,也没有一株荨麻。我碰到许多人,驼着背向前行走。
他们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个巨大的怪物,其重量犹如一袋面粉,一袋煤或是罗马步兵的行装。
可是,这怪物并不是一件僵死的重物,相反,它用有力的、带弹性的肌肉把人紧紧地搂压着,用它两只巨大的前爪勾住背负者的胸膛,并把异乎寻常的大脑袋压在人的额头上,就象古时武士们用来威吓敌人而戴在头上的可怕的头盔。
我向其中一个人询问,他们这样匆忙是向哪里去。他回答我说,他一无所知;不但他,别人也不知道。可是很明显,他们定是要去什么地方。因为,他们被一种不可控制的行走欲推动着。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个旅行者对伏付在他们脖子上和吊在他们脖子上的凶恶野兽表示愤怒,相反,他们似乎都认为这怪物是自己的一部分。这些疲惫而严肃的面孔,没有一张表现出绝望的神情。在这阴郁的苍穹下,大地也象天空一样令人忧伤,他们行走着,脚步陷入尘土中,脸上呈现着无可奈何的、注定要永远地希望下去的神情。
旅行者的队伍从我身边走过,没入天际,地球圆形的表面遮住了人们好奇的目光。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力图解开这个谜;可是不久,不可抗拒的冷漠控制了我,于是,我显得比怪兽压迫的人们更加疲倦了。
七 疯子与维纳斯
多么好的天气呀!宽阔的公园在太阳灼热的眼睛注视下呆愣着,就象被爱情烈火控制着的年轻人。
一切事物都处于心醉神迷的状态,并不发出任何表白自己的声音;甚至流水也象是熟睡了。和人类的欢呼截然不同,这里是静谧的狂欢。
越来越强烈的光线使万物闪烁着更绚丽的光彩;怒放的花朵五彩缤纷,渴望与蔚蓝的天空媲美;温暖把芬芳变得依稀可见,引得它如同烟雾,朝着星辰上升。
然而,在万物享乐之中,我瞥见了一个伤心的人。
在一尊巨大的维纳斯的雕像下,一个人为的疯子,自愿的小丑,他的职责是逗那些陷入懊悔和厌烦之中的国王门发笑。他穿着一件怪里怪气的衣服,可笑的扎眼,头上戴着犄角和铃铛,蜷缩着趴在石像座上,抬起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永恒的女神。
他的眼睛在说:“我是人类中最卑劣、最孤独的人了,得不到爱情和友谊。在这方面,我连最不完善的动物还不如。可是我也象所有的人一样,生来就是为了懂得和感觉美的呀!女神啊!可怜可怜我的忧伤和狂热吧!”
可是,无情的维纳斯,用她那大理石的眼睛,望着远方不知什么的东西……
八 狗和香水瓶
“我美丽的小狗,我的好小狗,我可爱的杜杜,快过来!来闻一闻这极好的香水,这从城里最好的香水店里买来的!”
狗来了。这可怜的动物摇着尾巴,大概是和人一样表示微笑吧!它好奇地把湿滑的鼻子放在打开盖的香水瓶口上。它惊恐地向后一跳,并冲着我尖叫着,发出一种责备的声音。
“啊!该死的狗!如果我拿给你一包粪便,你会狂喜地去闻它,可能还会把它吞掉。你呀!我的忧郁人生的可鄙的伙伴,你多么象公众啊;对他们,从来不能拿出最美的香水,因为这会激怒他们,而应该拿出精心选择的垃圾。”
九 恶劣的玻璃匠
有些人的习性是纯粹思维性的,并且完全懦于行动。可有时,他们会在一种神秘力量的促使下,做出某种异乎寻常的行为,其迅速的程度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是不可能的。
比如,有的人由于害怕从传达室里得到什么坏消息,自己就在门外怯懦地徘徊个把小时也不敢走进们去;或者,手里拿着一封信,半个月也不敢打开;还有的人在一年前就需要着手的事情面前,要等上六个月才不得不去行动。可是,他们有时却感到被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促使着诉诸行动,就象一支箭被弓弦发射一样。伦理学家和医生认为自己什么都懂,可他们也无从解释在这样懒散、这样浪荡的心灵里,从哪儿突然冲来这么一股疯狂的的力量;一个不能够去做最简单、最要紧的事的人,又是如何在一定时期内,会有一股巨大的勇气去做一些最荒唐而常常是最危险的事情。
我有一个朋友,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老实的、只会做梦的人,可是有一天,他却在森林里放开了火,他说是为了看看这火是否和人们常说的那样容易燃烧起来。他一连点了十次,都没有成功,但第十一次,大火可烧了个不亦乐乎。
另外一个朋友,跑到一个火药桶旁边去点燃自己的烟卷,说是为了看看,为了体验,为了碰碰运气;还说是为了强迫自己证实自己的勇气;为了好玩,为了体验一下恐慌的快乐;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是由于一时任性,由于游手好闲。这是一种从无聊和梦幻中产生的力量。发生这种情况的人,多数象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是最最懒散和想入非非的人。
还有一位朋友,羞怯到在男人面前也要把头低下的地步;甚至要把全身所有的一点可怜的勇气都集中起来,才能走进咖啡馆,或穿过戏院门口,那儿的检票员对他来说有着米诺斯、埃阿克和哈达莫德①的神威。可有时,他会突然跑过去搂住一位过路老人的脖子,并当着惊呆了的众人,狂热地亲吻他。
为什么?因为……是因为这张脸型对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吗?也许。但更合情理的设想则是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成为这种冲动和发作的牺牲品,这使我不得不相信是调皮的恶魔溜进了我们的躯体,在我们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指使我们执行它们那荒唐头顶的旨意。
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后,觉得心情阴郁忧伤;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疲惫,并且觉得被迫要做一种不寻常的事情,一个惊人的举动;于是,我打开了窗户,唉!
(请注意,某些人精神上的一时玄虚,并不是某种工作或某些撮合的结果,而是一种偶然的灵感所导致。它带有很大的情绪——医生们人认为这是歇斯底里的情绪;而稍许比医生会思考的人则认为那是邪恶的情绪,这种情绪不由分说地促使着我们去做出一些疯癫的、危险的或不合时宜的举动。)
我看见街上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玻璃匠。他那刺耳的尖叫声,穿过巴黎混沌、沉闷的空气,一直刺入我的耳中。当时,我对这可怜的玻璃匠突然充满了一种霎时的、专横的仇恨,但我绝不可能说出为什么来。
“喂!喂!”我叫他上来。这时,我不无快乐地想到屋子是在七层楼上,而且楼梯又十分狭窄,这个人爬上来肯定要遇到不少困难,并且他背上易碎的货物肯定也会在很多地方碰挂。
他终于上来了。我好奇地察看着他所有的玻璃,对他说,“怎么,你没有彩色玻璃,没有天堂里的玻璃?你真无耻!你竟敢在贫困的街区游逛,去没有让人把人生看成是美好的那种玻璃!”
我使劲把他向楼梯推去。他低声地抱怨着下去了。
我来到阳台上,手里抓起一个小花盆。当那人在门口出现时,我把这小炸弹丢了下去,正好落在他身后货物的边缘上。“啪!”撞击是他跌倒了,把背上所有的玻璃都摔得粉碎;那剧烈的声响,好象一个水晶宫被惊雷炸毁了。
此时,我沉浸在疯狂之中,狂怒地向他叫道:“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然而,这种神经质的玩笑并不是没有危险的,经常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但是,永久性的惩罚对得到一秒钟的无限乐趣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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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米诺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传奇式的国王,埃阿克是一位神,哈达莫德是一位勇士。
十 在凌晨一点钟
啊!终于一个人啦!除了几辆晚归的疲惫的出租马车在行驶外,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在这几个小时内,如果说不是休息的话,我们至少可以得到安静了。人脸的暴政终于消失了!我只是因自身而痛苦了。
终于,我可以使自己沉浸在这昏暗之中了。首先,用钥匙在锁孔里转两圈①,我觉得这一转更增加了我的孤独,加深了我和这世界分离的围墙。
可怖的生活!可怖的城市!这一天简短的回顾是:看到了好几位文人,其中一个问我是否可以通过陆路去俄国(它大概把俄国当成一个岛屿了吧);以和善的态度和一个杂志主编争论过,他对每条意见都同样回答:“这才是正派人的观点!”好象是说其他的报纸都是有无赖们主编的;向二十几个人问候过,其中有十五个人是不认识的;还和同样多的人握了手,可并没有使我谨慎地买副手套;下阵雨时,为了消磨时光,曾走进一个杂耍女一人家里,她请我为她描画一件维娜斯式的衣服;曾向一个歌剧院经理说了几句恭维话,他一边打发我一边说:“你最好是去找Z,在我所有的作者中,他是最笨拙、最愚蠢,也是最出名的一个;您也许可以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见见他吧,然后我们再谈!”曾经拿一些我从未干过的下流事来吹牛皮(为什么?)而且,还怯懦地否认了几件自己曾愉快地做过的坏事……大吹大擂的行为,不尊重人性的罪过;还拒绝为一个朋友效点微劳,而为一个古怪头顶的人写了一封推荐信……哎呀!这到底有完没有?
不高兴所有的人,也不高兴我自己;我真想在黑夜的静谧与孤独中赎回罪身,自行孤傲。啊!我所爱的人们的灵魂,我所歌颂的人们的灵魂,快来支持我、援助我吧!把世界上的谎言和腐蚀人心的乌烟瘴气给我赶远点吧!您啊!我的上帝!让我写出几句美好的诗句,以此向我自己证明,我并非是卑劣的人;我并不比我所轻蔑的人更低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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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在西方,钥匙在锁孔里转一圈,保姆仍可以进去;如果转两圈,除了主人外,任何人也不能把门打开
十一 野女人还是小娇娘
“真的,亲爱的!你真让我烦透了!听你这样长嘘短叹使人以为你比拾麦穗的六十岁老太太和在酒吧间门口捡面包渣的老乞丐还难受!
“要是你的叹息至少能表示一下自己的内疚,这也是你的一点光彩;可惜,它只能说明你安逸得太厌烦,休息得太疲惫。你还总是喋喋不休地嚷什么:‘爱我吧!我太需要爱了……用这个哄我,用那个抚摩沃……’好吧,我来给你治治这个毛病!用不着花多少钱,也用不着走多远的路,只要找个喜庆的地方,就可以找到医治的方法。
“你好好看看这个铁笼子,那头与你隐约相仿的毛茸茸的野兽。它暴跳着,向囚徒似地吼叫,向一只被迁居激怒的大猩猩似地晃动着铁栏杆;准确地模仿着,时而老虎般地跳跃,时而白熊般地扭动……
“这头野兽就是通常被人们称作‘我的天使’的动物——也就是说一个娘们儿。另一头野兽,手里拿着棍子,声嘶力竭递叫着,——他就是丈夫。他把他合法的妻子象牲畜一样地捆起来,并在集市上把她展览出来。当然,这是得到法律的许可了!
“注意看哪,她多么贪婪地(也许并不是假的)撕吞着她主人扔给她的活蹦乱跳的兔子和嘎嘎乱叫的鸡鸭!她丈夫说:‘行了,别把所有的东西一天吃光。’说着这句有理智的话,他狠狠地从她嘴上夺走了猎物,可猎物的细肠子还在挂在那野兽的牙齿上哪!——我说的是那女人的牙齿上。
“看!着着实实地一棍打得她安顿下来。因为她那可怕而贪婪的眼睛还紧紧地盯着被夺走的食物呢。我的天哪!这一棍可不是闹着玩的!别看她身上长着厚厚的皮毛,可你准听得到皮肉的绽裂声。她的眼睛现在也从脑袋里迸出来了。她叫得‘比较自然’些了。但她一肚子的怒火,浑身都发射着光芒,象一块正被锻打得生铁。
“这就是亚当和夏娃的两个后代夫妻之间的习俗。啊,上帝!这就是你亲手缔造的作品。这个女人,尽管曾品尝过荣耀的令人微微发痒的乐趣,但她又确确实实是痛苦的。有些痛苦是更不可能挽救和没有任何补偿的;但她在自己所被抛入的世界里永远也不能认识到女人还配有什么别样的命运。
“现在来看我们自己吧,亲爱的女才子。在这到处是地狱的世界里,——对你的美好的地狱,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天天只是睡在你和你皮肤同样柔软的绫罗绸缎里,咀嚼着灵巧的佣人为你细心切成的熟肉块。
“你这卖弄风情的健壮女人,你这些充满了你那芬芳袭人的胸脯的纤细的叹息,从书本上学来的这一切矫柔造作之态,还有那只能引起怜悯以外的情感的、忧愁,对我来说,又能有什么意思呢?真的,有时我真想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
“我的美人,看着你双脚浸在泥水里,两眼朦胧地望着天空,象是要向老天请求一个国王下凡,活象一只乞求理想的小青蛙。但如果你看不起一个庸碌无能的人(你知道我现在正是这样),‘可要当心,天鹅会把你嚼碎、吞掉,将你随意屠戮!’①
“尽管我是一个诗人,可并不象你所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受骗。如果你在扭扭捏捏、哭哭啼啼,吵烦了我,我会把你当成一个野女人,象一个空瓶子似的扔到窗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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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引自拉封丹寓言《青蛙请立国王》,词句略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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