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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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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5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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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又改了一下,改完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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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闺中疑云》</DIV>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5 17:44: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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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大伙儿一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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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5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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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化妆舞会上,面具间谈笑甚欢,没有谁注意到我和猫女郎的不告而别。我维持与猫女郎之间50米上下的距离。对于清冷无人的广场来说,这个长度不会造成跟踪上的困难;另一方面,50米刚好超出猫女郎那双深度近视眼(这就是为什么它们看起来朦胧暧昧,充满诱惑)于自己身后所铺展的视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广场西侧的马路上。更宏观地看,这像平面里的两个永不能发生联系的点;唯一的联系就是同步移动所造成的不变的差值,有如我和医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此距离以某种近乎一石二鸟的方式存在:同时控制和阻碍我与医生、猫女郎与医生。它是所谓螳螂与蝉身后的那只黄雀。我不必沮丧,起码猫女郎比我得意不了多少。<br>  我不知道以上这些未加梳理的意识是否准确表达了我与猫女郎的关系——对了,还有R医生。我的意思是,此刻我与猫女郎这两个点之间存在着双重关系,分别是50米长的沥青马路和隐晦如夜色的R医生,而R医生又作为第三个点出现在与我、猫女郎二人等距的位置。如上条件成立时,平面上的三个点(俩俩相连可产生一个等腰三角形)开始了它们共同的运动——这使它们处于相对静止。然而我难以分析运动与相对静止之间的主客关系:罪魁祸首是谁,或者是距离本身?或者是运动本身?我不会放过这道折磨死人的几何难题。世界充满了害群之马;每条下坡路都能找到它唯一的最高点,必然性就如同死因或杀人动机(而害群之马本身及受害者却常常对此不得而知)。问号和独一无二的真相,这两者决定了人生有如一个精心预谋的擒贼计划——如此指代我的故事属性并不奇怪:升华是我的人格特性。每个人的一生早已被预言在教师们随手写下的评语里。如果你有可能去查证我的历史,找到我少年时代的学生手册,你就会相信我刨根问底和精思密构的优点。我初中时代的一位漂亮女教师这样写道(她自恋且大惊小怪,适合充当例证):……学习认真,成绩优秀,任课老师普遍反映她惊人的接受天赋和思考能力;小小的缺点是不够热情,稍显孤僻;应该加强集体观念和协作精神,与同学亲切和睦地相处……她后来的话还暗示了我的性别倒错——不必对此介意,事实上我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扮演自身这个角色:还算年轻的寡妇,保有风情(我没有用“放荡”这个词是为了避免人们在——仅在阅读阶段的反感)和神秘(某些脾性的怪异且称作神秘吧)。我相信这一抽象描述中的形象趋于完美,它能带给意淫犯毕生的满足。你却要知道,这个世界同样充满了善于利用青春并加以适当修饰的雌性动物。但谁也不会比谁多一只乳房……原谅我扯去别处了。重点!重点是我对真相孜孜不倦的追赶,而真相以同一种孜孜不倦逃亡着,且蟑螂般没完没了地繁殖、存活、突如其来。为此我学会了控制情绪。你必须与它以搏弈定律对抗,它愈是悠哉你也就愈要表现来日方长的气度,得比乌龟和常春藤更有耐性。敌进方可进,单凭跟踪就知道这个原则无往不利。<br>  猫女郎的背影随路灯前后交替,在地面拖拉出藏有毒汁的沼泽般的黑色;形态恰似美杜莎的随意一束头发,细长的手臂是那条向着昙花和长青开叉的贪得无厌的蛇舌。她比我年轻不了多少,当然我得承认她把自己打扮得更妖娆:九条命的不死猫,那或许让她看起来比我这个14岁装束的小妖精更解脱于岁月的枷锁。半个小时前的舞会上我们进行了短暂的交谈。覆盖那副宽额尖脸的、粘着伪胡须的猫面具之前,我傲慢的视线还忠诚不二地指向R医生以及他的附属品R夫人。这是个冠冕堂皇的舞会,每个人都能在面具里找到几个不陌生的扮演者,而“陌生”的弦外之音是见不得人的恩怨纠葛。预示次日见报的镜头下,“心理医师”这一名词将免于面具的遮掩;滑稽的是,赤裸裸的镜头无法融入现场,因而显得懈怠,半死不活地朝R医生和R夫人干瞪眼。被镜头对准的两只脑颅倒是相得益彰:佐罗和他的情人演得身临其境——这一定是他俩的家常便饭,比在同一张床上公平占地都要熟练。作为第二只镜头,我面无表情地凝视那对男女。我一点儿也不歉疚或者愤怒,若无其事的心态令我解脱于情人的罪名。大可以去追究一夫一妻的荒谬制度,制度总是自以为能减轻伤害和表现平等。这块奉先来后到为真理的指路牌早已葬身荒土,只剩墓碑前的一群自欺之人。我甚至感到得意,我以我那蔑视制度的自由目光注视镜头下的“一夫一妻”,暗中收集着他们的貌合神离,嘲笑着连那妻子也未能发现到的丈夫的异常弊病。拥有足以作为把柄的秘密,这已经足够撑托我气质中的傲慢成分,让我像每一个敲诈基督教徒的亲兄弟那般成竹在胸和趾高气昂。猫女郎正是在那一刻出现的——正当我愈加认可自己的秘密身份。准确地说是我们同时发觉了对方,而此前我们已经在桌沿相邻而坐。默契是一场双方共同参与肇祸的疏忽,它总能带来梦境也不能及的意外。她拥有不亚于我的傲慢,并与我的傲慢天衣无缝地同时漫溢、散发、彼此觉察和吸引,最后胶着、交融。嗨,您好,您也是病人吗?是她先开的口。唔,是的,您也是——?如果不是伴随这几个字生出问句的口气,如果我一如既往地拒绝别人的搭讪并转身离去,也许我和猫女郎的关系将结束于此。但是总有什么玄机在注定东窗事发,就好象躲在角落的蟑螂会在清晨朝睡眼惺忪的你挥手问好——“我是R医生的病人,他帮助我摆脱了——”猫女郎一字一字地回答道。这是个未被设计的巧合,是地下组织的特有暗号:猫女郎和洛丽塔同时移开各自的视线;彼此重合的视线发生了相等但相背的角度变化,又在另一个点彼此相交;随即,余光令她们发现这个巧合并引发第二个巧合:她们的视线再度重合。我们这才真正以眼神彼此相识,外人无从察觉。“——强迫症。”最后三个字滑出猫女郎嘴角的过程只能归于惯性,这只横冲直撞的小动物看见了障碍物但已经来不及刹车。依然无人察觉,外人甚至难以理解,当事人却清楚得很,仇恨以原始而纯粹的面目诞生于对视。就是这样,眼神从相识刹那的好感逐一步入怀疑、确定、洞察、恍悟,对傲慢的分享并没有使两者平衡和友好。似乎是真相大白了,但真相的保质期不会超过它被揭晓的动作本身,接踵而至的真相是角落里的蟑螂家族。<br>  猫女郎看见那个洛丽塔打扮的金发短袜同行悄悄退场了(很遗憾,证人成为我在此描述往事时最大的约束。即便是既定敌人,我也会维护她佐证历史(之虚幻)画面的权利)。盲目乐观的伪胜利者一定露出了弱肉强食的笑容。付出暂且被打败和讥笑的代价后,我纵身跃进黑暗的角落里,带着决不丢失的傲慢。大厦的阴影掩护我,仿佛被橡皮擦糊的月光也在积极配合着我的隐身。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只有死神能看见这内心灼烈燃烧的人,而他也无法阻止我。纸面具的欢声笑语游过了出入口和下水道,在遭受部分损耗后蔓延到室外,其中还隐约着经过蒙太奇处理的R的声音,极为扭曲好笑。噪音作为随意的和声决定着我的脉搏,使这若干分钟无比煎熬:我原地不动,只觉得嘴角那团氲开的口红正被氧化和变质,橙色纹路间生出霉绿色的斑驳。另一方面,对报复的迫切和慌张反而令我异常兴奋,以至于我在某一瞬感激R带来的这一冒险——我想补充说明的是这有多么不可思议(回忆或说二次经历通常引起对自己的诧异和反省):除去那个瞬间,我从来没有丝毫感谢或者怪罪R的意思,仿佛这一切与他不沾边,而他则清白得像个襁褓里的骨肉,更无辜得像个没手没脚的白痴。关于R可没什么值得浪费口舌的,除了我又一次认识到雌性直觉在敌人身上的发挥远超过其之于情人。<br>  敌人已经出现。步伐在我的听觉里踏下一重厚过一重的杀机。我早已料定她的提前退场,她没有心思继续留在舞会上扮演深藏不露的情人:我的离去不能消退她的仇恨,而仇恨破坏着她自给自足的面具。这只四下张望了一遍的成年母猫,她已经取下遮住颧骨和鼻尖的面具,在幽暗而飘忽的广告灯下露出一张大致符合我意料的脸蛋。她那更乐意关注自己影子的视线当然没能把我从漆黑里揪出来,而我就藏在她影子的同胞的身体里。夜风中,她发生了微弱的、闪念般迅忽的、被及时控制了的张皇,旋即恢复了那种恍若身高倍增的姿态。对此我了如指掌:这是我们(她们)共有的面具,人人使用如斯。旋即她便佩戴着她的面具朝某个方向走去。勤劳无私的面具制造着她对抗黑暗和潜在危险的勇气。</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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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让我们——我和你首先对话一番。你一定还在为那个矛盾耿耿于怀。尽情耻笑我的粗心大意吧,好歹你还没有抛弃我这些错乱颠倒的絮叨。而我只需换上另一张面具就能承受住最不留情面的攻击。我早已习惯了这个言论自由的世界,不满和规劝像灰尘那样随机扑来(这么看,有幸被记录在案的教师评语倒颇显地位);再者,他人的发言对我不无帮助,完全没有必要拿生命去收集足够堵住六十亿张嘴的环保卫生纸。紧接着的备注出于我本人的严谨原则,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为了讨好我以外的任何人,更不是在被指出错误后做一件以求原谅的善莫大焉的傻事。那么我承认,当我保持着我与猫女郎之间50米的距离时,我并未意识到数据本身还起到了掩护自己的作用。这毫无疑问:我又怎么可能知道猫女郎是个近视400度的姑娘(我又为什么不应该知道)?事实上这无关紧要,她早晚要见到我的真面目。我保证了我和被跟踪者之间恰倒好处的距离,这只是为了把跟踪本身表现得更加完美,仅此。而对于我的叙述,我坚持它们没有漏洞可逮。我倒是请问知识渊博的你,何以认为非进入现场不可?我那些反复的穿插和混合正是为了让你站到现场之外,站到“宏观”,否然你岂不是也被动地戴上了一只面具——一只你尚未见过其正面图案就被其遮去上一只面具的二手新面具?<br>  原谅我的直截了当和强硬。此外,倘若您(另一个“你”)不在其列,恳请您将这些粗鲁的句子撕除于纸卷——我本人也不怎么乐意造就它们,但废话确实是构成现实的重要元素:乘坐奉来承去的交通工具,戴着话语权牙套的人民活在这个口语责任被赦免的年代。擦肩而过的男女以口水进行着比性交高贵不了多少的勾当,我和清醒的您犹如最后的畲语使用者。</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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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日出在每个清晨洒开灼人魂灵的火焰,隐喻着横流而出的、在夏季尤其早出晚归的物欲——当然只是物欲,性欲那东西是夜猫子。我整夜失眠——天生失眠和天生抑郁都是治不好的毛病,也许我的病根就是我的命根——,最后依靠四分之一片安眠药睡了一个钟点,梦里还督促自己尽快忘记昨天参加过一场由本市最大的私人心理诊所主办的全市心理治疗机构联盟(大致是这个名字)成立周年化妆舞会。至于发生在其中的若干数据和套上了几何外衣的男女关系,那都是时间随意挑选和随身携带的人质,在“下一秒”光临之际便成了永世之谜。除了对无果之谜底考察和推理的过程本身,什么都缺乏延展价值。半日之隔,万物杂交,灵魂已从月亮这一端的山头游去了另一端的海中央……对外部世界和自我进行疯狂的颠覆,心理医生们相信这也是一种变态,其心理障碍涉及焦虑、偏执、分裂、敌对、攻击、受虐。我将它们保护起来了,一点儿也不想治疗和摆脱它们,为此我对医生这一职业怀有本能的好奇和抵触。实际上不止医生,所有的人都想控制和摆布你,使你进入他们的整体。他们看似战斗力强大是由于他们人数众多,而真正的短兵相接只出现在隐性的无意识空间,那是纵向之战。所以我根本不用害怕他们那无数头颅重叠而成的一只大脑——不必继续为此浪费唇舌,让我把这类对他们而言不可理喻的废话丢在更不可理喻的厨房……看来是木质的厨柜、豢养着两团荒山野火的燃气灶、为齐全而配备的油烟机、会弹跳的面包炉——又焦了、细菌杀手——冰箱……我要给她送早餐去。<br>  猫女郎在我的床上躺了一夜。我没有想到她那柔弱的身体里藏有如此丰富的麻醉抗体。乙醚的力量没有令她立刻失去知觉,她的手甚至穿过肩膀抓住了我的头发——这就是她肘部那处淤伤的渊源,但它后来的发展和将来的遗患可不是我的责任。看起来没什么不妥。她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脸上挂着几许麻醉剂造成的虚弱,还点缀了蓝色睫毛膏凝固后落下的颗粒,星辰般地把她的金色眼线衬托成了两条银河。然而此刻的她已经不是一只狐狸精打扮的猫,倒让我联想到科幻故事里的女受害人。她的神情也说明了这一点:银河的化石由正中整齐地皲裂,仍未彻底苏醒的小宇宙起先茫然无措,随即陌生与恐惧,仿佛我是个举着针筒的化学怪物。我靠近她,以微笑吸引她那无处着落的目光。“早上好。很抱歉,最后两片面包被烤焦了,结果——早餐可以选择牛奶配松饼,或者松饼配牛奶。”她稍显艰难地起身,惶惑却不迟疑地接过我递去的餐盘。与此同时我开始说明我的意图:<br>  “不要惊慌,我发誓我没有恶意。舞会上的邂逅证明了我们的缘分,何必抗拒老天玄妙的安排。相信我,这只是女人之间的邀请。当然我得道歉,我的做法不够友好,这也是为了使你在妄下判断和拒绝之前接受我的诚意。事实上仅仅为了相识——更正式也更亲密的相识,譬如我们彼此的姓名、年龄、职业、性格、审美、择偶标准、恋爱状况。一个不太沉闷的消遣,不是么?希望不至于破坏你的日程安排,除了占用这样一个休息天。”我望了一眼染印着秋天的色彩的窗帘,“噢,阴天,糟蹋心境的气候,我们习惯了躺在床上收看相亲节目,那并不值得重复和推广。”在收到回应之前我转了个身,让自己站到镜子前,在平面空间里看见猫女郎身边的矮小女人:酷似俄罗斯主妇的拖地大篷裙上托着不会比银杏枝干更柔软起伏的身体;面色的苍黄令人不禁想起荒岛上方的古老天空,两者都保留了繁华和战火的残迹;冷漠的蜷曲刘海恰好遮去眉毛聊胜于无的缺陷,露出仅占半张面孔的眼耳口鼻。“瞧,‘生命比我们更有智慧’。”儿童和老妪的形象在这张脸上X光片般重合:纳博克夫在天堂老去,花甲有余的女儿在人间念叨父亲识破的不朽的真相。猫女郎似乎对此全无兴趣,她更乐意蒙受光学作用的欺骗。她的双手已经毫不迟疑地为嘴巴输送完食物,注意力则始终集中于镜子所示并感到镜中女人打扮不妥,口气轻巧地冒出了结论和修改建议——她倒是很快就转换了自己的角色:“上下倒错了。应该穿宽松的休闲针织杉和瘦小的裤子。要掩护胸部……隐约看来,乳房和乳头都有不少问题,你真不该节省乳罩。把细腿露出来。额头,额头也要露出来,那能让你长高些。”我和衣着糟糕的镜中女人互望一眼,同时在眼睑皱起一抹阴影——接着她随着我的转身消失——让她见鬼去吧,现在我要集中精神应付猫女郎,这个指责我胸部的女人——噢,噢,我可以暂不计较她对我服饰的评点。食物补充的能量令她迅速升温和变得狡猾起来哩。我点头以示接受这主题低俗的挑战:“我认为我的乳房外扩和乳头颜色偏重完全是意念的表达:跨越受众目光的审美。如果有可能,我还希望我的乳头变成雪花形状的松脂岩。让那些垫着假胸脯的摩登女郎得意洋洋去吧,女娲造人时为了节省泥巴而缩小了乳房的尺寸,如今她们终于还是把取自泥巴的硅胶填进了身体。幸而性感没有体现在头颅。这就解释了胸脯重量与脑细胞数量的反比关系。”随话音的落下,我顺便不屑地牵了牵嘴唇,在深呼吸的带动下抬起了头。她放下餐盘站起来,从跟前走到我的背后,俨然对我的发言无话可说但还有更多粗鄙的不满——她的手指正提起我领后一根脱结的线。看来我对她太客气了,“转移话题,小姐!”我感觉到她的身体猛地后退,也就将我领后的线顺着惊吓的传输扯了一下。也许是为了保持平衡,她紧拽线头不放,脚尖还死死地抵住我的脚踵,就像被图钉固定了那双薄得不合比例的脚丫。可以想象,此刻的我成了水上运动员既得依赖又得克服的船帆。“好了,”我恢复优雅,转身面朝她笑了起来:“坐下来,让我们聊点儿别的,聊那些不需要动用肢体语言的主题。”<br>  眼下我们来到了镜子前的床尾,面对镜中两位看上去没什么交情的女人。她们的正襟危坐颇为一致,表情可以是候车室里任意两个相邻而坐的女人。不可眼见的针眼已经布满两股呼吸,二氧化碳是此起彼伏的一级警报。解不开的嫉妒情结永远伴随着第二个女人的登场。<br>  “我只是调节气氛。你让我感到你的不知好歹,毕竟现在是你使用非法手段把我劫来了这里,尽管我相信你的确不会危及我的性命。关键在于态度。态度,你明白么?谁都想变得优雅而放荡,谁都想让男人对她求之不得,那就要注重态度。女人的可爱来自于遵从而又见机行事的态度,决不是一味的冷酷和特立独行。事实上可爱女人的数量之少相当于可靠的男人——这么形容吧,相当于捡到头奖彩票的几率。我原谅了你之前的行为,那是因为你的态度虽然强硬但起码诚实。已经没几个女人握有诚实了。我们都知道男女分别的人性劣根是无情和撒谎。接着你就应该表现内疚和谦逊,让我相信你不会再用损害肌肤组织的乙醚对付我——那对你的手也不好。女人应该远离化学与体力工作。还是说你吧,你费尽心机把我弄来,已经表明了我对你造成的威胁程度之深。启蒙教育总该让你明白个中道理:改变男人的最好办法是改变自己。你无法否认不是吗?当然你也可以否认,这没有关系,结论已经在你响应之前被我确定。我母亲结婚三次离婚三次,我自小就学习和亲自创造着各种金科玉律。你想听听么?它们可不是笑话,它们适用于任何一个时代,只要女人征服世界的主旋律依然是请男人拱手江山。让我举例向你说明。首先你要抛弃你的善良天真;你要使用脸部用品,除了化妆品,面具更是不可或缺;永远不要爱上穷光蛋,没钱却有尊严的男人如同套着狐狸脑瓜的野狗;远离赌徒,筛子和筹码是女人唯一不能战胜的第三者……你瞧,我不仅没有动辄得咎,而且宽容和理解你,甚至毫不吝啬地帮助你。不然我该表现出尊敬、害怕和崇拜,用赞美把你冲昏了头。你依然不可否认:只有女人能了解女人。在男女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死了那条心吧。不同的物种有可能沟通么?还不如让达尔文的昆虫和阿基米德的浴缸对话。现在你该明白了,语言并非用来进行心灵的反应和交流——我们的感知能力是一种秉性和天赋的结合,说穿不得;语言只是用来制造甜言蜜语的工具——凶器,用来引起注意、包装自我、讲价、欺哄、诈骗、威胁、伤人。情话是什么?情话是最常用也最有效的吹捧,是真理和诡辩都望尘莫及的谎言。擅长情话的女人能让她的男人在兔子和老虎间角色跳转……”镜子里那个比较白皙圆润(我似乎不太愿意承认她比另一个漂亮)的女人语调分明而又柔和地说着,除了偶然微摆的脑袋,脖子以下部分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毕露无疑的锁骨突兀而不僵硬,两道粉色桥梁照应下方有致的胸脯。她身边年长于她的女人稳稳坐住,脖子垂进宽扁的双肩,裙子下倔强相触的两只膝盖彼此固定。第二个女人的神情被镜面的一团灰尘模糊处理了,我只能看见她正抿起嘴唇。伴随她的动作,我的舌尖在口腔翻卷倒退,死死抵住上颚——我已经尝尽自己唾液的苦涩,蜂蜜也没有让这怪病有所好转,索性保护起了味蕾。总之我终于等她说完了,之于我的忍耐力这无甚难度。我侧了侧身,让自己离开镜子,站到她的正面回答她的长篇大论:“教条式的爱情理论令人发指。摩天大厦式的论调,让人以为乘坐电梯就能进入云端,但生存事实上是一根藤条缠起的爬梯。你走错了年轻与智慧长驻的入口,令它们不死的办法只能是遏止它们的流动、耗费,不让它们被别人看见。这道理也适用于你反复提及的两性之交——我更愿意称其为爱情。真正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是没有爱情,真正的爱情只是它的名称本身。看那些被具体的人所拥有爱情,结局不外乎分手或者无果而终,或者干脆受着爱情直到它发霉。爱情可真是人生中没完没了的淫猥之念。好了,我不打算过多反驳你那些偏题的发言,至少你对口语的批判还是引起了我的共鸣。现在我已经能推断到你是个怎样的姑娘:你身边不乏正直坦荡的年轻追求者,你的生活充满了与你竞相的花束和昂贵的发型,甚至你的书架上都摆满了急不可耐要表演的性感:埃及艳后传记?还是约瑟芬哈特的黑白色调?没错了,《毁灭》,政客和年轻姑娘,简约而狂乱,多么符合你们这些丫头片子的审美。你还是学生吗?或者我们回头看看你的学生时代:这位口才出众的女学生想必在学生会宣传部门担任要职吧?不,我更相信你为校园电台工作,不然你哪儿来那么多口语表达的欲望——比对口语批判,你倒是自相矛盾得过头了。嘿,你说得太多了,这让我浮想连篇,看起来你和R医生的相处有点儿过火,他那套心理医生特有的沉着和诡辩都被你学去了嘛。但你还不到火候,你总是有意无意联系自己、暴露自己,你的破绽显而易见。”<br>  听我说话的过程中,猫女郎显示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比刻意的不以为然更为轻佻的原谅般的松弛,就如同以“无须介意”、“不必道歉”云云回答昨夜酒后乱性的、正焦头烂额地道歉的对象。她已经让自己的玉背靠去了床头,脚趾在我眼下不自主地颤动。残留在她血液的乙醚将令她在这一整天里有气无力,可贵的是这位对手在开口说话时总能保持准确而动听的表达效果:“谢谢你的建议,我先作保留。这么说我们扯平了——你看,我可没有像你那样恶劣地拒绝好言相劝,毕竟我们各自得到的结论都经受住了自己经历范围内的考验。你的猜测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我告别学校不久但已经拥有三年的主持经验,关于女性的一切都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包括拯救皮肤和俘获男人。算了,你这个倔强的女人不会当面承认我的至理名言。那么请问你把我‘邀请’到这儿来做什么呢?还是我自问自答吧,不然话题永远也没法转换过来——我们都知道是因为R医生。”<br>  “我喜欢这样的对话方式,很高兴我们没有在多余的迂回后才回到重点。一点儿也没错,邀请你正是为了聊一聊R医生,或者还有其他人其它事——”毕竟我越来越喜欢与你对话了呢。<br>  “一个女人绑架另一个女人就是为了进行一场关于她们共同的情人的对话——这是不是荒唐了点儿?好吧好吧,我不否认我在R医生的问题上压抑得很,必要的保密和清醒要求我克制倾诉欲——倾诉是女人生而有之的弱点,而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倾听最愚蠢的那部分女人的絮叨,初恋、背叛、圈套、堕胎、欺骗、设计、抛弃……我所听到的都是最狭隘却也最普遍的爱情——起码作为倾听者我是绝对安全的。现在既然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创造了这个机会,而我也并不认为这会损伤到我的名誉和身心,那么不妨我就接受你的‘邀请’。你打算用什么方式让对话展开并保持下去?我将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我可不想在这个陌生地方把你激怒,我们应该首先具备正式和平静的心态。”<br>  “为时过早了,但我钦佩你的沉稳。我得出门一趟,我们的谈话将在今天午后开始。既然你提到了规则——我可以这样理解吧——,我倒还没考虑,可是提议很好。你可以多加休息。厕所有一本最新的心理学杂志,本期两性专栏提到了女人之间的感情和仇怨。枕头下还有萨勒纳芙的小说《幽灵生活》,一场再平淡不过的偷情,除了刺激和绝望别无他物。”<br>  “你认为是人性这东西吗?”她伸手从枕头下抓出这本书。<br>  “随便吧,我不强加别人什么读后感。别动不够磊落的脑筋,你应该已经发现窗帘后只是墙壁。这屋子的封闭性和隔音效果足以比拟国家安全局最佳员工的嘴巴。你自己也说了不该激怒我。中午我会带着食物和规则回家与你共享,请耐心等待。”<br>  离开这间布置精美的卧室前我扫视了它一眼,宠物猫眯与房内装饰般配得无与伦比:质地如绸缎的光滑纤弱的肢体掉在暗红色床褥的朵朵镂花上;指甲上浓郁得失真的青色指向壁画里的棕榈;再度慵懒起来的表情在吊灯那半个光圈的笼罩中被渐渐液化;仿佛历经心碎后向自己呈报残酷的黑眸穿越时空对冥想的禁锢,成熟和华丽起来。此景完美如一墙讲述资本格调与阶级森严的中世纪油画,以至于我在关门的最后一刻不由自主地为之叹赏了一番。卧房外的两扇铁门并非后来安装,这本是一间可用于存放保险箱的地下密室。这一次我没有侧耳听房里的动静,更没有内心鬼祟地期待她呼喊或者哭泣。不可否认我在我们的关系中没有占优,但我可不会祈祷那些可悲的趋势扭转。总算有一个不讨人厌的女人,我该为此高兴。猫女郎比我所遇到的任何女囚都要厉害,她没有怕得瑟瑟发抖,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表现出她对我的憎恨。此前被我囚禁于此的两个女人要蠢笨得多,她们蜷在墙角,四肢缠如发育畸形,面目惊恐如装盆待食的兔子头,用她们的男人永远没机会听到的扭曲的声音哀求我的饶恕。也是因此我才很快放过她们(我还恐怕她们在床上失禁便溺呢),并就足以威胁她们的秘密堵牢她们的杏色小嘴。看看吧,这威胁要比她们情人的唇舌更加奏效。然而就现在的局势分析,我与猫女郎的相处不会这么快结束了。她的笃定自若让她更接近我所要寻找的对象,这真叫我难以抑制兴奋……此时谈及这些有点儿喧宾夺主的意思,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br>  经过楼梯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猫女郎面前显得衰老——XX太太(联想西方戏剧中那些迂腐呆板的名字吧,琼斯太太、麦琪太太、玛丽亚太太……)那样的孤僻的老处女,仿佛这就应该找一团毛线织起来,织了再拆,拆了再织,口中还自言自语着上一位国家领导人的德行。倒也罢了,我从不指望谁的理解和支持,拒绝妥协之人在大众看来总是乏善可陈、一事无成。接着我又去翻了一遍猫女郎的小挎包,细数昨晚已经检查过的下列物品:装有少量现金和一张信用卡(定是哪个男人给了她这些东西)的钱包、一把扣于椭圆形铁环的钥匙、一支紫色口红、一瓶女体形状的香水、一面手掌大小的化妆镜、一盒无甚特别的女士香烟(没有打火机,这意味着她常常向男人借火)、两根子弹形状的内置式卫生棉条(多半是常备品;无关紧要,密室的洗手间里有足够的生理期用品),最后是几张名片,其中包括一位举足轻重的政客以及其他小人物。他们的名片没有在我手里出现质量上的区别,但显然铅印的姓名与职务足以让人在放下其名片时分别对待:有些名片注定在被看过后成为可循环垃圾,另一些则被稍稍保留——再成为平等的垃圾。依然没有找到对我有帮助的蛛丝马迹。我不想在这里头捞取什么便宜,看过便将所有的东西二度放了回去。我也不想否定昨天使用了猫女郎的口红,很明显紫色不适合我蜡黄的皮肤。也许她会告诉我什么颜色对改善我的容颜更有帮助。这只猫眯正在我所不得而知的另一个空间切切实实地失踪着。</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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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白天要出个门,我与R已经约在酒店。不难想象我们在诊所医疗之外的关系:我们每周进行一次看似涉及色情和金钱两个方面的交易——他并没有认清我的索求,也必定无法理解。而我没有拒绝他作为代价的现金。他会把钞票郑重其事地放在电话下或者餐牌里,仿佛这是一种绰绰有余的忏悔和救赎,而后就能穿着那身一尘不染的外衣走向纯净阳光的尽头。那么为了表示友好我也就愿意将充满感激的神色抛给他,令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合乎情理,甚至还成为了彼此莫大的荣幸。事实上我确实没有必要拒绝财富,道德不应干涉共同富裕的施行。<br>  我在房内宽衣沐浴,平躺在被子下想象R走过酒店大堂的模样。此刻他的身份是本市最著名心理诊所里最好的一位医生,这一点不难通过他高雅的气质、稳健的步伐和神经质的手指(令人联想洁癖或者橡皮手套)推断几分。他身上的石灰色西装也是身份特征之一:R从不穿休闲服装——当然心理医生也不需要穿白大褂。然而我对另一个他了如指掌。他正在靠近他自己不敢触摸又必须安抚的心理死角,他正在靠近房间号的四个数字……站在我的面前,他再也不是为他人解决心理问题的高级蛔虫。免去礼数,我与R相视一笑,随即爽快地将一块喷过稀释后的乙醚溶液的毛巾覆盖脸孔,等待自己的麻醉和他的享受。R需要的是一种类似于不具发声功能的成人玩具的服务,需要对象摆脱呼吸以外的一切生理反应——这种说法都抬举他了,其实他连一个半死不活的器官都不需要。我已经闭起双眼,视网膜上留有模式化房间和孤零零的R的残渣——都也正如几团诡秘的形而下形状(自此的种种情景难以言及)的气体氤氲开来。乙醚剂量保证我在半个小时后恢复知觉,他可以在我出卖自己的三十分钟里对我的身躯恣意妄为,而在起初我就深知这没有危险:不仅仅因为他对自己身份的顾忌,也因为我被“他”(谁会相信这种荒唐的交易)麻醉的手法本身就涉及法律。就这样我来到了每周一次的空旷之梦(我在一星期里睡得最熟的半个小时也没法离开自我)——这不可抵达之处……最后一个镜头已经空白,嗅觉里充盈着类似于煤气的气味,隐约能听见R的皮带扣被解开的声音……音乐比我更清楚这个梦境的性质,它不知混合了多少乐器和音符,配合着一种苍老的男声共同布置背景。每次来到这儿我都愿意花上几分钟分析唱歌的男人,歌词似乎涉及英语和汉语——“hey……bye……(或者‘黑’和‘白’)”——以及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梵文,调子则更类似于日本古代乐曲……我随音乐首先走过一片无甚特别的废墟,支离的白骨和假冒酒包装不时互碰作响;我身着托高乳房的胸衣和长及脚踝的窄裙,尖细的鞋跟轻易找到落脚点并稳妥地一步接着一步……诞生了什么:我视觉里的一个黑点发展到一群蚂蚁,最后成为梦境世界里的人潮。他们奇模怪样;他们的常态是睡眠;他们的身体幽暗若影然而眼睛发亮,每一对目光都是成双的宝剑,自不同的角度共同刺向我;后来他们的目光又刺进我的乳房正中……那手在走向山谷后变得色彩丰盈……他们前进,目光的角度随之移动,无一不在针对原地这个“醒”的我……我维持轻而易举的平静,同时在心中下定决心(明知是在重复这梦里的决心)要继续压抑,  直到达成一种所向披靡的冷漠。没有人能从我面部看见悲伤和快乐——他们不就是要看见这些吗?想到了这儿,恰恰就是他们的意图被揭穿和击破的时候:人潮全体瓦解。那是溶解、汽化、俩俩穿透、消失……质地有如海绵的白色星球已经出现——它出现后我感到自己早已预知它的存在。它上下移动,颜色随之或深或浅,显然下降时的深色代表海绵吸水而反之则意味着排水——这简直是只巨大的膀胱,是对无足轻重的成就……我全无意味地顺序性地看了它一眼,接下来就进入了梦境的高潮部分:离开了海绵星球的我的视线撞击了另一个场景:我被黑幕包围,眼前耸立的巨大建筑由不计其数的齿轮组成,齿轮们井井有条地转动,速度由自身直径和到达相邻齿轮的距离决定……通体发光的齿轮令人眩目,这本来倒是灿烂华美,况且音乐也正从缓慢过渡到急促紧张,此时明明应该出现嘶鸣和奔腾的交响,随即让我在临死看见碾过我身体的马车里坐着统治这一梦境的土匪,或者在破冰之船被雷电粉碎之际遭到船长的枪击……无人现身,甚或没有一只哀唱末日的候鸟或者一棵预示新生的小草……同是黑幕的天空下起雪来,这雪必须用“倾盆”加以形容——根本就是白色的颗粒状的雨。我很快便发现这是悬空的海绵星球的真面目:它是我的泪腺,上升的它正把身体里的水分朝我倾倒——我泪如瓢泼……雨量太大,我被彻底覆盖——天晓得我是什么时候又怎么会躺了下来。雪(按照视觉效果,姑且称之为雪吧)将我下达、熄灭、湮没、吞噬……怎么形容都可以,总之我的躯体遭到无甚痛痒的袭击,被隐藏在地平线增长的高度中。奇怪的是我的视野没有受到常态下的局限,我照样能看见这个世界(包括它的历史和未来、边缘与赤道),能看见藏有我身体的雪,更能看见第二股人潮涌了过来,那一只只脚掌正走过我的身体,留下重叠到难以辨认的痕迹……我并不痛苦,也没有什么被侮辱的愤怒,这一切被我看成了寻常现象(最初就是如此,对它首次经历时我便感到记忆般的熟悉);我想我不过就是突破了清醒的界限,无关于什么身体的死亡或者灵魂的抵达,不过是一种思想空间的转移罢了……我对程序了如指掌,紧接着就是越堆越高的雪将我那俯视众生的视野填满为白色……是一种活在死亡之中的绝望,如热泪和悲啼那样亲切……再之后?再之后我就醒了,白毛巾依然盖在脸上(我会在脸部准备一根细小的头发,以此确认R不曾动它)。乙醚所代表的半个小时全面结束,而作为乙醚之证据的半个小时业已无从考究。梦境里的我留给现实世界的片段到此为止,想知道它的全部大概就要让自己整个活进长眠之中,遗憾的是我竟有失眠的毛病。我只在这时候与自己心生怨怼。<br>  我还处于短暂的惺忪期内。水流声来自淋浴,门过滤了它的恐惧性的生涩和暗示,因而不至于刺激我的听觉和狐疑。R冲澡的时间足够我完全清醒、擦拭身体、穿戴整齐。这是一场人们难以置信的两性交易,我和R不曾在哪怕一秒钟里进行双方主动合作,更别提什么撩人的肉体和行为。他还有更神的。<br>  虚有其表的R穿着他完整的皮肤和西装,在距离不远的仿皮沙发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发出几乎令沙发皮开肉绽的声音。他正疲软地将钱夹取自公事包内带拉链的夹层,数钞票的动作尤其缓慢——或许只是仔细。他额前的水珠透明轻盈,摇摇欲坠,自然不是力竭后带有浓重动物意味的汗液。他看起来还保持着如常的医学气质,像是不为血腥和暴力所动的意志的化身,恰似他那条宛如战火浴城时依然指示正点的钟楼时针的、西方人般笔直挺拔的鼻梁骨。我在R走之前不会离开这张床半步,我相信他作为医生会更喜欢听话的、受到执掌的病人,目前我还不想让他感到不适。依照通常的程序,他会忽略先前发生过什么,以一名医生的姿态对我进行一番心理指导,在又半个小时的喋喋不休里逐渐恢复体力和气势。今天发生了小小的变化:交易在R放下钞票后圆满结束。而后步序归于正轨:他满载而归,我(想必)一无所获。没什么可抱怨的,猫女郎足以让我情绪亢奋了,也许她的出现恰恰意味着这是我和R的最后一场交易。谁知道呢?我只知道R在此微不足道:对于整个事件而言,他充其量是一项至关重要的道具,地位比他泄露的信息高不了多少。<br>  我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没出什么纰漏。接下来的半小时才是我真正的意图所指:为R录音的确是非法行为,但性质上比R本人低劣不了多少。这才是我关注的重点,桃色新闻比那些买得起几只进口面包的钞票重要得多。<br>  “最近诊所里异常太平哪,甲医生和乙医生干脆深沉起来了,对他们的新猎物一字不提。丙医生也仅拿只言片语炫耀他的混血女友,就是那位三流女演员,最近还在几个电视剧里频繁露脸。当然啦,只是些跑龙套的角色。很好,这是合乎情理的环境,诊所就该严肃,岂能被那几个下流之徒破坏了?当初蒙田算得上招蜂引蝶了吧,他都知道关紧房门和口风呢。这种事情要是让人逮到把柄怎么办?大股东对医生的个人素质不闻不问,他只关心利润。是他纵容了院长得过且过,也不知道出台一些相关的奖罚措施。所以啦,是他们共同纵容了医生们,据说别的诊所已经把我们诊所戏称为男人的天堂啦。反正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可不是,那几个活跃人物才平息下来,丁医生又烦躁起来了。星期二下午的第一位女病人总是穿着低胸洋装前来就诊,露出的乳沟比我和病人之间的代沟还长,就差没写上她的工作性质啦。我大概没告诉过你丁医生嫖娼的嗜好,可他偏偏是高级娼妓们宁可少赚一笔的类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斑秃或者长而稀疏的胡须。去年被连续拒绝了十次之后,他这个嫖客都快患上娼妓恐惧症了,这让他不得不拿出好丈夫的形象回家面对长期患有妇女病的妻子——可想而知,这个新病人的出现将带来新的挑战,那几乎被压扁的性欲又沸腾起来啦……<br>  “病人方面更是无趣,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问题。A的上司继续施加压力,他边折断铅笔边满口说要杀了那老头儿;B继续怀疑他妻子不守妇道,打算男扮女装实施跟踪;C的产后忧郁让她辨不清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母亲还是女儿;D的幻听导致他在员工培训中出了岔子……<br>  “可恨的高等动物,他们永远在为芝麻绿豆的事情伤心,把肤浅的痛苦说得大若战争,时常还要哭上一把,搞得办公室里散不去鼻涕味。与其说我是在为他们治疗还不如说我是在被他们传染和转嫁痛苦。他们说完便拍拍屁股回家和恋人亲热了,我倒要再用更长的私人时间消化那些琐事——都是吸附在我大脑皮层的蛀虫。你看,你看,每个清晨我都告诉自己必须辞职,可是鬼知道病人的病历上为什么会自动浮现薪水表:我的视力似乎太好了一点喽——不,是那疯女人挥之不去的声音在作怪……<br>  “昨天那婆子对我又大呼小叫起来。我不断告诉她平等、平等、平等,而她要么是上司要么是下属,要么对我严词厉令要么对我卑微顺从,反正千变万化——也许她还自以为风情万种呢。她就不能有点儿统一和连贯的情绪吗?太可怕了,一回家我就成了被囚禁塔顶的小王子,仆役同时扮演我的妈妈和女儿,我却必须表现出我高贵身份所要求的沉稳和忍耐。太可怕喽……”<br>  性买卖的画皮掩盖了更不被接受的荒唐,我和R的交易重点正是这些我不应知情的唠叨。它们是我需要的信息,更是之于R的心理治疗。显然,出现在他这个寂寞男人生活中的无非同事、病人、糟糕的妻子,他要求自己在他们面前维护理智平和的知性形象,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勇气主动进行倾吐——对心理疾病的抗拒对于医生本人而言难道不是最大的疾病吗?也许他实际上只是个形象第一的小男人。根据录音,松开皮带和领带后他会坐进沙发里,唤我三两声——大约是为了确定我已经昏迷,随即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自己的生活。过去他把更多的抱怨集中在败坏道德的风流医生身上,而今天,甲乙之流的安分让他干脆把病人妻子都发泄进去了。这次倾诉的过程——不如说是疗程——为时二十五分钟,他在最后阶段显得意犹未尽,连剩下的五分钟也舍不得闭嘴:“好了,还得干些收场的活儿,够麻烦的。我看看,粘稠的无味浆水不会显得太假吧。它们干净得很。但愿今天别碰到女人的身体,上个星期一的小车祸一定就是不小心沾上的晦气。来,可爱的洛丽塔女士,让你相信我好歹是个功能正常的男人,你看起来就像那小说里的未成年姑娘般性欲旺盛。然而这很重要吗?我并不认为这很重要,我却始终在这么做,还做得很是辉煌,全世界都承认了我比正常人更正常。不可思议的假象,耸人听闻的骗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亲爱的猫小姐,我为什么突然想念你了?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想念你为我表演R医生系列喜剧了……呜呜……糟糕……”结局不外乎他把精液状的怪东西沾满我的下体、想念一阵被称为“猫”的姑娘、去向洗手间打开淋浴。正是因此,我在舞会上毫不含糊地确定了猫女郎就是那位让我大惑不解的小姐——R医生心理疾病的另一位医生;当然猫女郎与我无异的表现也证明了R医生很可能向她透露过什么“可爱的洛丽塔女士”,如是这般。这个没大脑的傻瓜医生,天晓得他今天怎么会痛哭起来。难怪他把自欺欺人的步骤都省略了。<br>  回头来说说R曾经带给我的桃色新闻。我总是不得不耐心听完另一部分(比如丁医生的烦恼和永无休止的对同仁的抱怨),为了其中小部分具有价值的信息(还不是每次都有):我只对少数几个医生具有兴趣,他们是一些看似爽朗幽默而放纵不羁的、怎么也不像神圣的医护人员的、倒像那种当众为女人一掷千金又在酒醉后举着菜刀追杀无辜厨子的男人。系统地说,他们是心理医生的另类(总共也不过就是两类),他们对待病人诙谐而乐观,并且总能获得另一类医生可见而不可及的成功。这类人在同行里尤为突出,也就未免成为主要谈资和君子们的嫉妒对象。我先前“绑架”(我很难找到更确切的词语,但这不能定义我的行为,这只能证明语言领域里巨大的危机)的两个女人就来自于R的录音信息,她们分别是甲医生和乙医生目前的情人。我在排除那两位叫人失望的情妇的嫌疑时对她们进行了大量“恐吓”(这个词的使用相当于上文的“绑架”)——只是把利害关系向她们分析了一遍:“你当然可以把我送进法律的牢笼。用不着亲自动手,你立刻就能带着身上那些芝麻绿豆的伤痕到警察局哭喊,让他们派几个精兵强将包围我家的每个出口,像对待末路逃亡的案犯那样命令我弃械投降。但是别忘了,美丽的姑娘,你别忘了你还要应付多少麻烦:你的父母亲戚都将知道你是个见不得人的第三者——还为此遭到绑架;你的女朋友早就开始嫉妒你这份高级职业了,她们会在此刻雪上加霜;至今对你念念不忘的大学男同学还在等待你的回心转意,自然你也许不怕断了这条退路;至关重要的是他,你的那位爱人、皇帝、老板,他大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然而流言蜚语会影响他的情绪,他会因此讨厌你附而加之的压力。但是如果选择缄默呢?让这几十个小时无声流逝,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在这期间找过你的人,这难道有什么困难吗?换来的好处可是无穷无尽哪,你可以继续做受喜爱的女儿、受欣羡的朋友、受宠幸的情人。公德与你又何曾相干呢?公德是为你那个男人服务的,为他面对病人时的仪态。别太在意了,我并没有伤害你不是吗?我对你可是百般尊敬和服从,都没有去碰你一个手指头。别犯傻了,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邀请,我没有得罪你的任何动机,既无关尊严也无关财产,现在还诚恳地告诉你最佳方案。考虑一会儿吧,我去烤个蛋糕,我们将在享用茶点后彼此道别。”这就如同一种教导,我成了循循善诱的教师,教育这些不长脑壳的观赏植物。如果不是必须对那些蠢笨的女人分析利弊以结束她们对我的冒犯的恼羞成怒,我不会有心思说出那么一大个段落的文字,它们对我自己而言太浪费口舌了。<br>  总之事情越来越清楚了,不妨说R的存在价值就是作为我和猫女郎的共有话题。正如猫女郎所说,这也许果然是人类难以摆脱的性别立场,面对R时我把猫女郎放在了与我平起平坐的位置呢。问题症结再一次落到猫女郎身上,如果她就是我寻找的那个小贱人——(原谅我)小情人——,她又为什么盯上了R?她和R之间的秘密也只是一场小小的麻醉?莫非也是为了蒙田——<br>  突然之间我感到矛盾,不知道是否应当盼望自己和她的命运存在交叉。<br>  极少数时候——诸如我的生日或者他的祭日(第一个祭日都还尚未到来)——我会想起蒙田。那个混蛋生性怪异、野心勃勃,但他对事业的疯狂倒也无非是个普遍现象:在男人的雄心壮志被女人之类的害虫蚀尽之前,没有哪个侦探会满足于抓获公车扒手,没有哪个外科医生会满足于切割阑尾盲肠;同样,蒙田不会让自己的行医生涯停滞于周而复始的常见心理病,而超凡的才华和独特的性情使他有足够的资格与众不同和旁若无人。一年前,学识和经验已经使青年医生蒙田取得了无人能及的成果:他是无数位于心理边缘的病人的救命恩人,市长夫人和当红明星亦在其列;他是协助警方说服绑架案犯和审讯变态杀人犯的客串,报刊把他渲染成了救世主;他是本市心理学界最年轻的权威之一,年龄是他取得职称唯一的阻碍;他是本市最大心理诊所的最著名医生,与同事R俩人合作的论文屡屡获奖——这儿还有个不得不说的小插曲,R是蒙田的另一位病人,蒙田常用“自我催眠”的方法为R治疗(当然也包括录音啦),并就此偷偷完成了一份关于R人格分裂的完整的病历……叫谁都难以置信:这样一个心理学疯子和我相爱了。可惜的是,我没能及时意识到他爱情背后的动机,也确实被他兼具放浪和才赋的气质冲昏了头脑。几乎所有“不太正常的人”(这很难概括)在最初都会等待营救者的绳索,抓住时也不去辨一眼那到底是毒蛇还是井绳,忙不迭就把浑身的重量都压注给攥在手心的东西。说到底我们就是女病人和男医生的关系:我带着已经令四个医生焦头烂额的抑郁病找到他,打算与这位正意气风发的英俊医生建立抗战关系。在此之前的几位医生叫我颇为失望,他们在我的心理防线上走得头重脚轻,以至于我几乎认为心理学是个徒有虚名的把戏。与蒙田的接近引起了我格外的关注和盎然的兴致。他不是装模作样的知识分子,不会打着科学旗号把我作为孩童哄骗;他给了我十足的尊重和理解,在我沉思和忧伤的时候陪我沉默上半天;到了我盘算如何应付引导性问题的时候,他又将话题天马行空起来,或者即兴发表一场言之凿凿的社论。他就是这样把我的敌对情绪渐渐消灭。与此同时,意外得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机会;过去我还以为自己的温度注定了爱情将寸草不生。一个月仓促了些,但蒙田似乎一分钟都不能多等了:他向我下跪,待我羞怯而又含糊地同意,随之就掏出了两张当晚的机票(这在当时还很叫人欣喜若狂呢)。我们在令他学医有成的S国轻而易举地领取了两张写满洋文的结婚证明,连手续办理人员的祝福都显示出一种请我们迅速离开的急迫。回到本市后,几天之隔的我成了他秘密的妻子和病人——而今我知道他只是受到了疾病的吸引。蒙田通过医学以外的办法把我留在他的身边,以避免我再去求助下一位医生:我被一纸婚书禁锢。是的,他用这高明的计策将我占有己有,为的是最终将我连根拔起。我是研究对象,是他打算写下的论文章节。我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挑战。沸腾、打滚、翻涌,水面上展开一系列链式反应。病人的症状愈演愈烈,医生的治疗循序渐进,两性的关系则随之巩固。身为步骤之一,我渐渐深知自己的异常表现是整套反应的第一只齿轮——起初我还为了令他得到鼓励而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心软的结果却是他的得意忘形。他的冷落说明了我不该妄图以爱情打动他,我必须让自己的良心硬实起来。被迫地,我学习把爱情与疾病调整到互相依存的串联关系,正如那位把自己献身医学的医生。婚姻果然没有比我想象中更正直和诚实,夫妻们以各自或知或仍不知的职业化关系维持家庭,而我和蒙田很快就正式揭开了我们婚姻的真面目。婚后不久,我开始向他更淋漓尽致地展示我的幽闭、失眠、沉默、沮丧、精神恍惚、食不下咽。这要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我没有料到自己那么适合进行神经和精神方面的表演。当我视而不见地走过他的身边、走向厨房打碎酒杯时,心中找不出半点儿伪装的痕迹:就如同在演绎自己。我演得如火如荼,没有一丝惭愧,更像是投入了征战的士兵,全然忘记什么国家的利益和和平的目的,意义仅仅是对战杀场——连输赢都不那么重要了呢。它们为我带来蒙田果不其然的重视、爱与关怀的治疗,我的地位再度超越他白天的病号们。但是一切不可能死那样稳定下去,当蒙田稍有松懈,我就必须故伎重施,并且必然让顽症的复发更加怪异和严重。蒙田对我的疾病充满迷惑和兴致;而我自己知道,如果说我真的有什么心病,那也只是工作狂:制造心理疾病成了我的工作,成功的关键是到达医生的未知。我在自己的领域里成功着,医生亦然。<br>  第二位病人出现在我和蒙田婚后半年。那位我从没见过的M小姐带给蒙田的是一位航天员登上火星时的震撼和亢奋。医疗和爱情的那套反应只限于人数平等的对峙,当M小姐分享了医生私人时间的治疗——不如说是爱情吧——时,我知道我得做些什么了。跟踪蒙田、潜入诊所、偷窃蒙田私人保留的手记,这些调查都没有带出M小姐的真面目。我拥有的全部信息如下:M小姐是个“22岁”的、“漂亮迷人”(蒙田总会在病历上记录这些无关紧要的特征)的、“近视400度”的、“患有严重幻想症和色情狂症”的“大学生”;M小姐和蒙田每周在某酒店会面三次,每次为时不等;M小姐“没有好转的迹象”;M小姐不仅“性感撩人”,而且“独具智慧”;蒙田难以自抑地“为她痴狂”,也“为她的思想痴狂”……总共只有两份,而后蒙田似乎就再没有留下对M小姐的书面记录。我依然想尽一切办法追查M小姐,对她的好奇渐渐盖过对蒙田的愤怒:我的对手是个怎样的病人?她是以怎样特别的病症吸引蒙田?又是什么让我日趋严重的各种症状再也不起作用——梦游和冒险、厨房里的纵火犯、坐在窗台的歌唱者、幻想连篇的自残女人?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我就头痛欲裂……我不得不在这儿耽搁一会儿,否则您会认为我对M小姐的好奇相当于儿童对废弃工厂的侦察。您不会明白,任何男人都不会明白,除了有过相似经历的女人——她还得如我这般敏感和极端——,谁也不会明白那种夹杂了惺惺相惜和深仇大恨的情感——可不止,还有欲火和嫉妒,甚至自卑和恐惧。总之,人性之恶和命运之弱,这两种终极痛苦吞噬着我。该结束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我的丈夫和他的两位病人,必须有一个人去死,必须以死的绝对来安抚生者的动摇和怀疑。轰轰烈烈和你死我活,这才是爱情的本来面目,而不是借着疾病的名义交换岁月的消耗。那个神出鬼没的女人,那个让医生神魂颠倒的病人,那个我对其一无所知的第三者,她还没弹指吹灰就把我逼到了绝境。我不以自欺无视她的存在,我仿佛在那期间逮住了机会,偏要趁着自己处于弱势的局面揭开战幕。胜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和结论。我甚至希望蒙田把第三者带到我的面前向我宣布我被淘汰出局——坦白说了吧,我根本就在期待革命、暴动、较量,期待其中的荒诞和惨烈,至少那能让我从病人变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可恨的是那个混蛋在最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他曾经这样解释他的爱情:“爱情是另一场意外,是我在肇事逃逸中犯下的另一场事故,而我依然不能为此负什么刑事责任。”如果我在一开始就认识到他的观点,也许事情不会变得这么复杂。我时常难以理解行为和解释之间的关系,因此诠释过度。一位臆想症病人的自杀(以我的诠释)就是蒙田所说的“另一场事故”的最后实现。该病人在被蒙田治疗半年后自杀,当时M小姐的存在刚满个把月。那姑娘是个长期幽闭于厕所的女学生,最后她把莲蓬头下的铁圈分别缠上了自己的脖子和灯架,窒息前的挣扎中一只脚踢进了马桶。蒙田去看了那幅死神参与的邪乎的画面,背景煞白,悬挂在中央的侗体透着另一种无关乎纯洁的白;死者的后背挂着来自莲蓬的水珠,一颗一颗地无休止地宣告已逝的死亡之瞬:形影在落地时对此喃喃复述。蒙田当场眩晕,观者哗然。翌日蒙田便失踪了——前一个晚上他喝得烂醉,他的放声大哭令人动容,把我久违的怜悯之心都唤动了。其后他安排了一场异国之旅:这是他对自己唯一可行的救赎——负他的刑事责任,而我大概作为他所有病人中(他认为)最忠实的一个享此殊荣。在S国,医生赚着几笔处方(更多时候是偏方)钱租了个小屋,冒的还是非法就医的险。从此宠儿穿上了沮丧的孝服,戴起了苟且的黑纱。也许他相信一切都能归于上帝摇着蒲扇乘凉般的和平安详,为此他把探索和治疗别人心理的恶习都克服了。我则成了复活的死者,是他悔恨和营救的对象,却不再是令他激动的病人。他开始对我嘘寒问暖,百依百顺,像每个好不容易娶到妻子的光棍那样懦弱。短短数日内,朝夕相处令我识破了他大势已去后的衰老。他在将近中年的岁数学习起了天真。真正的蒙田不复归来,我身边的行尸走肉要比蒙田治疗过的任何一个病人更平凡、更流俗。那些天里,我在每一场噩梦中看见自己被五官残疾的老人照顾起居,日复一日地平庸化的下场。我不会姑息蒙田,他让我在与他的第一战里主动认输,又让我失去了第二战的对手M小姐,最后还以我的自由作为他给自己赎罪的代价。我决定给他一段日子的安宁,再以一场骤然的失踪结束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这个诈骗犯,我会用这个不解之谜为他雪上加霜。然而他在我的报复展开之前就剥夺了我赢回尊严的最后权利。蒙田的死期是个阳光不够灿烂的午后,气候倒是很给面子地展示了天妒英才般的沉痛色彩。那个上午我还在床头分析“工作”这两个字的笔画,“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多么恐怖,多么整齐和冷漠,就像一种乏味的建筑,横和竖构成众多直角和平行线,仅有的两撇都那么尴尬。”蒙田对我的抱怨一笑了之,“是吗?”我实在无法记起他那个笑容里包含着怎样的诀别意味,那只是个被人揭开怪僻后抱以置之不理的自娱之笑,短得不能甄别出轨迹上的节。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于一场在我看来平庸无常的车祸。S国高架上的奔驰车垂直落到他身在其下的车顶,那位醉得不省人世的纨绔子弟活了过来——在一家贵族医院,而蒙田死在了公立医院里某张历史悠久的手术台上——也许那陌生而虚荣的国家认为蒙田只是个黄皮肤的货运司机。为此我得到的赔偿数额足以买上一辆半该型号的奔驰车(据说最近由于税额降低,进口车辆的价格也有所降低)。那天我带着蒙田的照片坐在那个国家的警察局,身边是我毕生唯一的帮凶——我的翻译。他口若悬河地轮番提出诉讼式指责,对蒙田的死、他的遗孀我以及罪大恶极的肇事人进行了分别的主观评价——至少“年轻有为”、“命不该绝”的蒙田和“骤然丧夫”、“孤苦无依”的我受到了主观评价。最后我们两厢情愿地达成私了。很快我就得到钱——同时扔掉蒙田的照片,并依照一份见不得光的合约离开S国,以避免媒体(那些神通广大的记者对这类事件必然兴趣极高)骚扰。看起来肇事人的父亲非常在意名声,这让我不时怀疑自己索取的赔偿金额是否有可能进一步增加(我想谋杀蒙田的年轻人的父亲为赔偿公共设施和买通有关部门付出的代价不会低于那车的价值)。<br>  回到我和蒙田的城市时,世界之于我没有任何变化:没人知道我和蒙田的关系,我的亡夫从来不会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他的朋友都是他的病人。我已经为自己制造了另一个身份——在S国制作假证件和假学历虽然昂贵却很便利,买了靠近城郊的一套二手别墅。如今我的卖主和本区清洁工都认可了我的身份:一个深居简出的单身女人。她却没法让自己真正平息下来。指向蒙田的仇恨不减从前,并在他死后囤积向M小姐。<br>  我在两个月前稍微打听了诊所的情况,得知他的病人统统由新来的医生R接手。R医生,如今他取代蒙田成为万众敬仰的医生,而蒙田已经在失踪期间被遗忘,人们只在想起诊所唯一一位自杀终了的病人时联系到其医生蒙田——“这个无须为医疗事故负责的犯人用畏罪潜逃证明了他的罪过。他于昨天带着一位从未露面的神秘女人登上了开往S国的班机——培养他的故地”,媒体的改口只需要报纸角落的一处小空间,他们对蒙田的成绩和恶行的宣扬或者批判无须负责,一如蒙田的病人对他,谁也不会比我多哪怕丁点的慈悲。如果还有什么怀念的气息,我想那该联系到某个身在暗处的女人。我深信她还活动着,无论是作为病人接受治疗还是作为情妇寻求满足,毕竟离开这个城市前的蒙田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大活人——他死在了烂醉如泥的那个夜晚,躯壳被命令留在人间,为了向我忏悔和补偿。对M小姐的好奇心是我在心中畜养了接近半年的猛兽,为了把她逮出来,我开始接近R医生……说到这儿,蒙田那些关于R的私人病历倒是为我提供了不少帮助。而今必须在猫女郎和M小姐之间添上一个等号或者不等号了。<br></DIV>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5 17:45:0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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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56 |只看该作者
<DIV>  <br>  “劳您久等。”我带回了具有异国风味的干点,这些精致的食物看起来与这房间及猫女郎都是先验性的组合,而我的陈旧反倒颇为格格不入。猫女郎正斜躺着。我推荐的书被搁在一边,纸页服帖地沓在装订线后,没有什么被认真阅读的迹象。<br>  “一点差三分,你没迟到——我闻到了麦子的香气——”<br>  “冒着热气的黑麦面包。”<br>  “——简直能想象到一片金色的麦芒,像是北欧儿童的头发或者尚未被人类足步的沙漠那样洁净。”<br>  “哟,你又何必这样形容一份普通的午餐。”实在是个小题大做的人。她没有答话,打了个哈欠,一边解开我放下的食品包装。我把手伸进她打开的袋子,挑了一只最小的香蕉面包。<br>  奇怪的是我对猫女郎的信任。尽管她还没有度过乙醚反应的缓释期,尽管我已经在打开门的刹那以扫视检查了房间里每件摆设是否完好无缺,我依然不该掉以轻心,谁又能保证她没有在枕头下藏了什么准备给我致命一击的凶器。唯一的解释也许就是对她嫌疑的肯定,她是如此镇定而缜密:我的冷静与高深非但没能吓唬到她,反倒让她受了感染和模仿起来。这个解释真够可怕的。那么好吧,我们使用同一个策略对峙,取胜关键将在于谁更加适应规则。<br>  猫女郎已经吃了起来。她显得轻松:“没有人,没有音乐,没有听众,一上午的沉默可把我憋坏了。你想到规则了吗?”当然,一路上我的大脑全为这个忙活了,为此还闯了一个有惊无险的红灯,总算不是白费工夫:“我们把话题锁定在R医生身上,原因嘛,一方面是不超出我们现有的话题范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证对话的真实性,要是扯出什么别的人别的事,不要说你,我自己都很难保证我会实话实说。这个条件你没有意见吧。接着可以开始我们的对话,基本要求就是用尽可能少的语言将意思表达准确,这对于你这个靠唇舌生计的大主持来说自然容易得很。最后是最重要的对话方式:既然与R医生相关,我们不如分别扮演他,譬如我首先提出问题,那么你作为R医生给予回答——这是让一切不超出R之阈限的最佳办法。我俩交替提问和回答。你认为怎么样?”<br>  “非常公平,虽然我目前还对你的目的不得而知。我接受规则,这就开始吧,由你提问。”<br>  “好的——R医生,请问您对一丝不挂的猫女郎作何评价?”<br>  “哈,这问题可真是让我不得不牵扯自己哪,你还是要问到我对吗?那是否代表了我可以问你‘R医生,请问你是雪花乳房的这位小姐的第几任情人’?”她一摆而过的手顺势捂了一下自己笑开的嘴,用力吞下半口食物后继续说,“——当然不行啦,作为R医生的你完全可以回答我‘不知道’。好啦好啦,我只是管不住自己四散如鼠的逻辑。我还是认真回答这个擦边的问题吧——裸体的猫女郎?唔——”她调整了头部方向,压低了喉咙,以好似瞻仰着无形中的某种信仰的架势(这是R医生于舞会发表演讲时所特有的姿势)说,“她确实非常性感,但是我怀疑她有一定程度的性冷淡,要知道她就像部无声电影——哈,我可忍不住了……可真是——她,她的内衣很漂亮,皮肤光滑得找到不到毛孔和胎记,身材对大部分男人而言趋于完美——但以普通男人的经验也许很难保证她是否经过硬件美容……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啦,我得乐上一阵,这实在让人啼笑皆非哪……得啦,你别拿那副零下三十度的表情对待我,我从没受过这待遇,真是……哈哈,你瞧瞧……我受不了啦,这会儿飞过一只苍蝇都能让我感到幽默……我平息,我冷静,我控制,求求你给我几秒钟,哈……呵,好了,我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千万别生气,我身体里控制笑的几根神经被调动起来了,有时候这就好象木偶被谁抓住绳子牵制动作:走路、摔跤、痛哭、欢笑……想起来伤心透顶,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把握和自信,还得依靠男人的审查和认可来得到满足,你说我们女人有什么资格去统治精神世界呢?他们都爱把女人的身体摆上酒桌,与足球和政权放在一块儿粗俗又不避讳地谈论,这让我时常感到自己的乳房成了他们颁发的荣誉勋章,阴道更像一只为浪人服务的牛皮水袋,还得随时蓄满甘露——噢,我不愿意在辞藻方面假装矜持纯情,再者我想你也能接受这些顺理成章的名词和用语。好了,说正经的,这事情没什么见不得人:我,也就是R医生——而我自己也深信不疑,我认为这姑娘的身体还算正常,身材性感迷人。就这样。你还满意吧?”<br>  “噢,是的,当然——”<br>  ——不满意,也许是我太矜持了,也许是我太在意语言方面的优雅了,总之我浪费了一个问题。<br>  “那么轮到我了对吗?我想想该怎么问——提问:亲爱的R医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您和那位我至今不知姓甚名谁的情人的相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最初的关系是医生和病人,那您也得告诉我你们之间初次见面的过程。这似乎不过分吧?”<br>  一点儿也不过分,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如实回答:“我们相识于一个月前。时隔半年她的抑郁症再次发作,表面症状是失眠、压抑、失语,严重时呼吸困难,四肢发麻,有点儿像先天性心脏病;内心则狂躁、无所适从。她带着过去的病历找到了我——据她说是因为那些天的报纸上到处有我的大名和成功病例,告诉我她的过敏性体质不适合安眠药物和抗抑郁的安神药物,只能接受适当的软性治疗。就这样我开始为她进行初诊——最普通最健康的诊疗,初诊的重点只是在医生和病人之间建立一种平等和谐和信任的关系,对于其后和未来的整个治疗过程十分重要但又与治疗本身关系不大。我请她谈一些半年前的情况,而她不够合作,情况基本上只是我问她答。她保存了半年前的抑郁症病历,这很好,然而病历缺张少页,不负责任的医生还把字写得龙飞凤舞。除此之外,我们连对方的衣角都未曾碰到。老实说我在初诊中对这个病人了解甚少,她是比较特殊的病例,比一般抑郁症病人更要坚强一些,外表来看只像个孤僻的老姑娘。后来她就走了。我想当时她认为我对她帮助不大,但也没有立刻决定放弃。全过程就是这样。”<br>  她认真听完,摊开双手表示失望:“是吗?我真是浪费了这个问题——问吧。”看起来我们都打算从对方的说话里侦破些什么,这让我对游戏兴致倍增。猫女郎是个难得的对手。我喝下一口添了果汁的绿茶,放下杯子时望了一眼混淆了液体颜色后不再透明的玻璃壁,清了清嗓子:“R医生,请谈谈猫女郎的强迫症。”<br>  “嘿,这可真有意思,我喜欢你的问题,而且真想以评委的身份给你加上十分。让R医生想想——猫女郎,患有强迫症的病人,我是她的第二位医生。她的症状古里古怪。人们会强迫自己洗手、检查门锁、避免上厕所等等,而据她说她不能阻止自己改变自己——或者说,拒绝重复自己。她在回家时不允许自己走同一条路,不允许自己重复同样的食物,不允许自己的恋人有她见识过的优点或缺点……这有些复杂,一言蔽之就是找不到连贯的自我。干脆按照我的诊断结果说吧:在我看来,这个毛病恰恰与她的背景有关。我了解了她的童年和家庭,得知她的父母都是广播剧演员,时常在家里举着话筒排练,有时候互相撕杀,有时候争执,有时候谈恋爱。每一场戏都被她隔着房门听了进去,很是难辨真伪,这使她自小就对外部世界产生了混乱的初步印象:身份、关系、立场、是非……她没有固定的概念,只能随着听觉中一场又一场的剧目颠覆和重建。年龄更大一些,外界投射到自身,她必然对角色演绎格外好奇并具有官能上的基础,于是产生一种虚构自己的习惯——我还没能确认,但我主观相信她童年曾患有幻想症。在学校里她参加舞蹈社和话剧社,后来又进入广播学院学习表演专业,这都给了她建筑虚拟自我的充分空间。从现实生活到戏剧小说,从男人到女人,对于她所未能完全掌握其心理系统的人,她总是不可自制地靠拢和扮演,‘力求通过存在于其内部来对其进行了解’——这是她的原话。比如她此前的男朋友是个相貌堂堂但胆小如鼠的飞机驾驶员,她就会从表象突破,了解航天史、去科技馆学习飞机驾驶技术、在家中进行失重训练等等,继而一个人在午夜漫无目的地连续开车数小时,权当模仿寂寞的空中之旅……接着她的研究重点像内心转移,她调查和分析该人的童年、情史等,得知他的母亲是个厨子后还特意找机会接近女厨师们的生活……总共折腾了一个多月,终于得出看起来颇有道理的结论:此人因母权家庭和长期孤独而产生对异性恐惧——事实上他是个心理阳痿患者。他根本还是个处子。并且她的确才能过人,必须承认她拥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学天赋——而这种天赋偏偏就是她本人最大的心理疾病: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对别人一清二楚;她不知道别人是谁,别人似乎都是她自己,而她却也很肯定自己的存在。她的心理冲突由来已久。如今她成为女性情感栏目的主持,有机会通过电波或正面接触各种人,然而大部分受众的心理之于她已经成了模式,她早就给那些人进行过分类。那些在爱情里受挫还不知悔改的傻女人——她用的就是这个词——可以暂搁不计,而身边出现新鲜朋友的频率根本不够她满足自己,她感到不满足,继续寻找她的未知,为此频频参与社交。她的快感和安全感来自对他人心理的突破,但目前缺乏这样一个被她突破的心理客体,于是她‘堕落’起来,‘失落’起来,‘空虚’起来,着实感到生活失去了重心和意义,甚至仿佛失去了灵魂。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帮助她找回正确的自我——她的自我不应建立在任何一个他人身上,这只会让她失去确定的、连续的、谐和的人格,最终步入分裂;她的自我应当是一种助人乐观积极和心平气和的固态,对于他人表示认可和宽容——在大众经验上,很大程度上也应具有一定的排斥。所以我开始与她一同回忆,为她分辨她记忆中那些父母的声音何为现实、何为表演,哪些该被信任和记忆、哪些该被归为具有特殊效用的文艺。这在最初显得困难,为此我下了狠工夫,甚至找来了她那对嗓子奇特的父母的广播剧录音。我得帮助这位小姐,她已经偏离常态心理太远了——嗯,我想这样差不多了,你觉得还行吗?”<br>  是的,我想够了,医生也不会告诉我他是怎样让女病人躺下、宽衣、闭目。而值得推敲的诊断令人不禁进行三言两语的观点的发表:“躯体们的愚蠢无可避免,但身为灵魂的你在人世间的看法似乎也过于偏激了。在我看来,一秒之差生产出来的花瓶都必定存在质子排列的偏差,人类这东西就更不可能拿某个学问统计,不论是心理学还是社会学。所以,一生的遭遇永远都是陌生,再多的阅历也没法消退这种陌生,否则你只不过面对着一个又一个自己——在自己与他人之间架起模拟和伪造的桥梁,不少人正是用这种方法避免痛苦。”我看见猫女郎对我的发言不以为意的表现(就是之前那种用来迷惑人的松弛),这种表现让我立刻产生了对她上述回答的狐疑——以我的情操和眼下的情势,我不该怀疑猫女郎的诚实,但断断不能忽略回答者只不过是那个打着医生旗帜的演员。“原谅我的插嘴,话题不应离开R医生,我该服从自己的规则。我的意思是——我干脆直说吧,这位淫荡的先生作为你我共同的情人和医生,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他在追求什么?仅仅是性的快乐吗?说到这儿我都忍不住想改变话题了,但是接下来的提问机会属于你,无论如何你先行使你的权利吧。”让R医生见鬼去吧,我和这位年轻姑娘完全有相当的智力和表达能力进行直线性的交流。<br>  “你的建议不错,当然我也没打算放弃权利呢。不如公平点儿,请问R医生对我面前这位姐妹的心理疾病作何诊断。”她说完又吃起了第二只面包。食物填充她嘴巴的细节让我感到一种宗教式的过分安静,同时让我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对不起,请问你有信仰吗?”<br>  “信仰?你是指宗教信仰?我想没有。我也没有哲学信仰。怎么?”她的回答完整而准确,完全符合我的需要。<br>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问题。至于我,我还未能确立我的信仰,但我想说我有信仰,也许可谓不能概述的信仰。我也免不了出离,非常抱歉。回归正题,我来回答你。你很公正。”她很公正,这让我再一次对她有了不浅的好感——似曾相识的好感,久违的好感。我无法克制自己由此想起另一个人。时间可不容许我意识流起来,我得先作回答:“事实上对这位女病人的治疗刚刚开始。一个多月的时间尚不足以展开全面诊疗,我只能对她严重的抑郁症进行确诊。根据字迹不清的旧诊断书来看,她在那场抑郁症中的症状尤其严重,乃至于四肢颤抖和麻痹等,几乎已经接近歇斯底里症的症状:她把自己锁在空无一物的房间,躺在地板面对四面白墙和天花板,逐渐幻觉丛生,方位倒错,把地心引力都一并嘲笑进去了;她认为自己必须清心寡欲,而节欲的方式首先是了断食欲,为此她开始食用树皮;最要命的节制还不在食物方面,要知道她是个文学爱好者,以替人代笔为生,但那会儿她把钢笔杆子用来‘铁杵磨成针’了。所有的迹象都让她显得接近一个严重精神病患者,最后排除这一病症的原因是医生意识到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比谁都清楚,只是这些怪异的举动给她带来了某种毒瘾般的快感,她从中得到了她所缺少的心灵宁静。该医生的治疗在病历中同样含糊其词,大致意思是和女病人共同进行了一系列与心理无甚关系的对话,对她的世界观有所改变。似乎就只是这样了。相对旧病历,她这一次抑郁症的发作不太严重,症状和大部分拥有阴暗记忆的患者差不多,也许只是因为对人群存在恐惧。她称对我完全信任,但依然不愿意透露过多私人生活,这为治疗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她的幽闭和内向,可以想象她通常对外界抱以拒之千里的态度。和她交谈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从医生角度出发。若是作为一个倾诉者,她倒是个不错的对象,她可以在整个就诊过程中一言不发,神情冷淡,令人感到那沉默所带来的安全。”说到底,这不过就是冠冕堂皇的结论,在我看来它们还不如“字迹不清的旧诊断书”的十分之一。治疗主题早已成了乙醚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勾结——谁知道呢(除了一个为时30分钟的怪梦),上午发生了什么我自己也还不知道哩。<br>  “噢,”猫女郎耸耸肩,显然对我的对答并不非常满意,“这样的话,好吧,你也没露什么马脚,我应该友好以待并相信你的诚恳。”她说着凑近了我,“女人总该是一伙的——一伙骗子或者绑匪,齐心合力对付男人那伙坏蛋。唉,人性叫我失望透了,不怕告诉你,我的父母可不见得就没有假戏真做呢。”她又靠了回去,一边絮叨出几句,最后几个字的音量被她自己的哈欠和懒腰降低。她的面色更迅速地红润起来,麻醉的影响没能遗留更久。<br>  “那么我问了。R医生,您在给美丽姑娘治疗的过程中,始终都保持着你们双方的清醒吗?”我想我把诚恳表现得不错,“我是说,您没使用什么诡计吧,像是,呃——催眠、麻醉什么的。”我目不转睛地抓住猫女郎表情里的每一个变化:她的视线落在我目光的某个位置,面部突然僵硬——很快又恢复过来,像是演奏中一处熹微的、影响不大的半拍之差。我可察觉到了,我不会让她的一举一动溜出我的观察——她眉头微锁,我坦然以待;她沉默不语,我呼吸平稳;她舒展身体,我原地不动;她神情诡异,我保持安详;她露出微笑,我积极配合——这个重要发现让我此前的等待全部有了相应价值。<br>  “没有吧,我是指没有出现过你所说的诡计,我认为没有,至少我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作势冥思了一会儿,“是的,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真心话,做出的每一个手势和表情都是我的切实情绪。如果说它们和我平日里的表现有什么出入的话,那只能残酷地说,我在另一些时候显得不够诚实。唉,您得理解生活带来的压力,而我对病人和医学事业可是绝对肃穆严谨的。——完了。”<br>  我点头表示满意。<br>  “我的问题是,您,一位成功的医生,不如谈谈您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噢,这还真像一场论文答辩中的问题。”她再度放松了,又吃起一片蛋糕。<br>  “身为医生,尤其是较为特殊的心理医生,我想他们不能像所有的医生那样扮演教师或者上帝的角色,他们既没有权利控制病人吃药和锻炼,也不应该对病人的日常生活进行任何强制指挥。心理治疗的重点应该是理解和信任,是在两个人之间创造和谐的关系,通过这层关系的优势达到一个对另一个的帮助。”<br>  “很好。”猫女郎的双唇在吐出两个清晰无误的汉字后紧闭,唇纹如铁齿般互相扣起,表示某种断然决然的结束。<br>  “谢谢。”我以同样的方式多说了三个字,“请提问。”<br>  “R医生,我重复我的问题——当然您也可以之前的回答原封不动地给我。无论如何,请问您对我面前这位姐妹的心理疾病作何诊断?”体态、语言、气质,她随身携带的面具们调整到了其最佳状态,甚或比昨天舞会上那只猫更加笃定和果敢。她依然靠墙躺着,然而松弛的双手已经在身前的私处交叉,指尖那十枚因外围脱落而参差的铜青色甲壳如同妖精的器械。逼人的态势在寂静的假象下汹汹抵达,氛围随着野猫黑瞳里由浅转深的笑意紧迫起来——条理也清晰起来:秘密与秘密之间的交换令人亢奋,我和猫女郎在这种亢奋中寻找渺茫的胜人之处。我的回答不容延缓而又必须慢条斯理:“不如先仔细看看旧的病历,前任医生笔法混乱,这让人难以就医学的名义信任他,那字迹和语句更像来自哪个酒鬼。”——她轻挑眉梢,我语气无恙;她调整姿态,我不作停顿,“兴许还是个知识分子,听人说本院从前就有这么一位道德沦丧者——你知道,那些知识分子喝醉了才叫好笑呢,张口各国各地的方言,成语天花乱坠……嘿,很像哟,病历里那字里行间的修辞手法——这可不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情,他怎么不去当作家?暂不理会他的文字,提到诊断嘛,我觉得抑郁症这一术语无法显示一个关键问题:她的麻烦不是由外界影响产生的恐惧、忧伤、童年或死亡阴影,而是完全自发的、内化的‘我’之困扰。她时常迷失自己,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怀疑,这种表现是否与我的病人猫小姐有某种相似——‘我是我而不像我’?该病人总是这样说。她是自己的陌生人,是自己难以企及的主人公,是藏在不可去往之所的爱神和鬼怪;她甚至无法到达自己的正面,难以以自己真实的身份告诉我她的姓名和年龄——她称证件上的印刷体汉字值得怀疑。她渴望通过某条途径找回自己、确定自己,而不是轻易接受那个借他人之眼所看到的、服从于大众的、跟随着大众的自己。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就等于与敌人统一战线、同仇敌忾。她有强烈的敌对情绪,乃至于认为生命最初的证明在于内部世界与他人的互相抵抗,抵抗恰是存在之表现。‘人生在世的意义并非对过程的展开和坚持,而是在可见结果的来临前决绝地中断、抽身而止。’她相信自己迟早将拥有自己的真理——人人皆如是,苦恼的是她至今不能摆脱他人的真理对她产生的束缚和左右,为此她痛恨起了教育带来的逻辑方式、口语带来的既定概念、历史带来传统观点。她根本就是个不知道该怎样偏激的偏激狂,是拒绝萨特哲学的内在派、对自我充满惶惑的唯我主义或者禅徒、不能达到悬搁式宁静的怀疑者;这么说吧,她是个没能冲出人群自称上帝就已经发疯的女尼采——”<br>  “那么,您以您的观点反驳她了么?”她插了个问题,顺便让我喘了一口气。“噢——”我感到轻松了许多,R医生那张过分白皙清瘦的脸浮现在眼前,“当然没有,对付这种病人不能采取强势控制的办法。毕竟,即便是再进化再发展再博大精深的医学也难以对抗人的心理。屠杀她身体里的蛋白质不等于毁灭她的记忆,摘取她脑后的松果体也未必瓦解青春而骚动的心,就是这个道理。得采取更智慧的办法,如同上帝没有选择抛头露脸以示生命,而是安排了尼采的死。我开始与她聊及一些哲学和文学方面的知识,她倒显得善谈起来,但她坚持面朝窗户而不是我。我猜她常常在家中这样自言自语,幽闭是叫她胡思乱想的根源之一。唉,这也是我们做医生的烦恼,我们不仅得倾听从鸡毛蒜皮的家常到痴人梦话般的哲理,还得顶着比百科全书更丰富的脑袋与他们进行有目的的对话;结果呢?结果再从记忆里一一剔除,就像清理牙缝的污垢。所以我对她没什么可反驳的,我们心理医生可不是什么辩论陪练,我们要做的是克制他们的不安,安抚他们的情绪,修正和完善他们自由得离谱了的人生观。他们不能为所欲为,世界可不是为个人而造的,别被诗人对万物的随手盗取蒙骗了——他们毫无职业道德,太平洋不是谁的子宫,寒武纪不是谁的妊娠,真理之名义也不是谁通行无阻的暗语——‘真理并非不可及,真理乃是不可免’,她以此为座右铭,好象真理对生活而言是个欲盖弥彰的东西了。要我说真理连弹指的尘埃都不是。您别看我们心理学总在谈着些个虚无的词语,实际上它是最切实的学科,必须落实到面包、音乐、风景;恐惧落实到记忆,爱情落实到肉欲,不可知落实到童年和梦境。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关键是活在可看可听可摸的当下。不该把物质精神化,生产力的目的是把精神物质化、具象化、微观化,连国家基本矛盾都对此证实了。哲学已遭到淘汰,精神文明和文化需求是大众的课余消遣,是电视机和24小时娱乐频道。别对思潮太抱希望啦。如果大众即敌人,那么此刻我身边这一切官能对象都成了敌人——这无比可笑呀,这岂不是把存在本身也作为了敌人?”<br>  “话可不能这么说。亲爱的医生,您是您自己的皇帝,主宰您的生活、睡眠、病人,心理活动,可是总有些不能主宰的东西,比如你提到了记忆、肉欲、童年和梦境,这可都不是您向世界讨来的,而是它强加给您的。被您主宰的一切其实都是您遭到强加的后遗症。如是这般的痛苦多极了,肮脏的自尊心,虚伪的谦卑,沾沾自喜的仪态,这一切在作为自己的时候合理又必要,然而一旦您脱离了自己成为别人,一旦您站在自己的外部观察它们——这就等于站进了它们的内部,您会发现这一切如此荒唐。您的自尊心、谦卑、仪态,还有供人呼来唤去随意使用的名字和自己也不能解释的口语方式,都证明了您其实不过就是整个客体。我想懦弱的人才渴望安宁,唾手可得的安全感就是停滞不前,而所有果敢的高大形象则在无人的暴风雨里朝自己呐喊‘baby baby one more time……’哈,我被强加以流行音乐,可不是群奸群宿,那通常是又一轮恐惧、爱情、不可知;不欢迎暴风雨的人都在屋檐下转动自己的脚尖呢,他们调整它的方向以使自己避免泥泞,这意味着必须毫无偏差地踩进别人的脚印中。”<br>  “是这样吗?”我代表R医生顺着猫女郎的话锋,“看来您的心理问题的严重性不亚于她呀。您倒是说说看您是怎样在自己的外部发现了别人内部的荒唐。”<br>  猫女郎将眉峰高高挑起,目光落在右下角某个不可捕捉的位置。我确信她望见了那儿有一个闪动,在瞬间串起一些她为之豁然的东西,亦即她所寻找的——我所寻找的。蒙田也有这个习惯性动作,他的右手无名指还会顺着眼神不自觉地微微弹跳,接着耳根子也发生微乎其微但可眼见的动作,像是赌博专家在倾听筛子的跳跃。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我不妨跟着她的思路,不能让她停止下来。<br>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是纯粹又高尚的心理医生,您那位女病人是个暂时难以定论其分支学科的哲学疯子。那么我自己交代吧,我算是个逻辑疯子好啦。人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观点所倾向的学科,这从术语使用便可窥一二。我更偏好逻辑和技巧,譬如用函数关系表示医生您的性格特点。落实到生活中嘛,譬如把一些事情写出来:‘已知’、‘条件’、‘推论’、‘结果’——‘因为’、‘所以’;当然喽,生活要比几何证明困难得多,还必须加入意外的发生,这就可能导致数个结果,但只要充分考虑到当事人的环境和意图,事情也显得不太复杂。打了比方,您将花5分钟买一打鸡蛋,意外之一是下雨,那导致您花了10分钟;意外之二是小小的车祸,那导致鸡蛋碎了,您得到赔偿但得再买一次,同样的结果就花了15分钟。这在具体事件中很难运用,计划不如变化,这意味着必须预料缜密,必须考虑充分,叫意外也无破绽可捉。我喜欢把握十足,运筹帷幄,游刃有余,有条不紊,在已有的条件下用最少的力气达到最好的效果:花10分力气达到15分效果和花7分力气达到12分效果,我必然选择后者。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虚构自己为他人,我让自己进入别人的内部以识破别人——同时也能识破自己,了解也理解到他们由情感或逻辑导致的举动、由直觉或感觉支配的选择,最终掌握他们人格中的根本欲望。那些尝试在起初还不乏乐趣,后来就叫人伤心喽:看似复杂的欲望其实比任何一门学问都要简单,什么贼喊捉贼、欲擒故纵,什么隔岸观火、兵不厌诈,一旦认清了每个动静所影射的主体欲望,你就成了对鱼儿不钓也罢的子牙。至于达到识破之后嘛,我把那个人——那群人排除于我的视野;我会毫不愧疚地对其视若无睹,并严厉地告诉自己自此远离诸如此人的丑陋欲望。我始终在寻找着一条通往真纯欲望的道路,路的方向至今无所获知。而那些难以识破的人则正是比我更加强大的数学家,他们已经把研究做到了我尚不能及的难度,让我感到生有可恋。他们是我的希望,我抱着他们不被识破的期待努力识破他们,当我终于失败的时候,他们的欲望就将被我立为榜样。”<br>  “这真有趣,我也喜欢把生活和数学联系起来。只有数学是真正严密的科学。对了,真正强大的人,你找到过吗?”<br>  “呃,算是吧,严格地说找了一半。那位数学家打着心理医生的幌子侵入病人内心。我最初还是抱着令心理医生心理崩溃的目的去找他的呢,但显然我在我们钻进彼此思想的过程中占了下风。他用逻辑反驳我的一些观点,例如可知的逻辑公式必然建立于已知的若干逻辑公式,这就如同此间成立于此前的千年历史,然而历史的可信度远不如逻辑发展史,谁也不能认定大脑发展就是我们所见的书本知识。我在生活中找到了证实他的例子,像是公式中的等号不能简单地概括起一些神秘事物的意外影响,可能您今天因为昨夜的怪梦而决定不去买鸡蛋,那便是您自己的逻辑也无法解释的某种恐惧;或者您今天得保持着良好的形象,因而对您的妻子和病人百般忍让,而我将用数学表示您的忍让极限——某个‘小于’,但您的个人行为将是圆周率那样恒定而又不可确定的数字,对此我知晓但无法以最原始的数字予以表达。精确的列式或者简单的‘约等于’,只可择其一;其中的差值却可能意味着您谬之千里的生命。谁知道呢?反正那个胡子拉茬的邋遢男人把我给迷住了。他若是用心理学或者哲学则不可能对我产生影响,但他进入了我的思维路径,甚至使用我的语言方式,而我却还没能见识他最深层最牢固的系统。换句话说,他在被我识破之前识破了我,我一败涂地。”<br>  可我并不认为你所说的那位医生是个真正的数学家,他那些理论只是换了身外衣的诡辩罢了……我在说出这些话之前陷入沉思,很快又把自己拽了出来。“所以你爱上他了吗?”我问道。猫女郎互盘的腿舒展开来,毫不讲究体态地坐在我的面前陷入亦仿佛沉思的默然。我想这么问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第二位医生已经进入话题。奇怪的是这个答案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难以解释自己提问的动机,除非只是为了叫猫女郎难堪。那么将错就错吧。<br>  “爱上一个我未能识破的、令我更想识破的、与其说是我的医生不如称其为我的病人的男人?也许吧,只才一个月的诊断,每星期二三次,差不多就是这样。他聪明极了,从来也不透露自己什么,倒常常捉出我的前后矛盾,比如‘上个月您不是在5岁生日时受到了色情杂志的启蒙性教育的吗’,噢,嘿嘿,真不知道他把那些细节琢磨了多少遍。为了圆谎我不得不分散注意力啦。而他就这样触动了我那根名曰爱情的脑筋:我不是被他打动,而是被自己的自卑所打动。我丢失了深藏不露的骄傲,在他面前感到透明的卑微。我的古怪成了我的衣服,而他连眼睛都没眨就把我的衣服给剥了。你能想象吗:我变得傻里傻气,对着天花板勾勒低俗电影里的桥段?”我会心而笑。她的遭遇就是我的遭遇,“当然,我怎么不能想象。那一刻仿佛就被规定成为毕生的病人。”角色彻底更替,螳螂变成一块粘住爱人的、竭力让自己被嚼出新滋味的糖果儿。她耸耸肩膀,继续说道:“问题在于,医生的眼前,病人没有性别,女人不过是需要被治疗的日用品。当然啦,他们喜欢看见女人回到厨房,因为这就意味着医生的成功:他把你从精神困顿中拯救出来,让你回到生活里去,变成主妇,变成怨妇。可是接着又会怎样呢?就像那套爱情方程式,爱情将于日常繁杂中慢性死亡:俩人发现对方曾经的吸引力迅速消失,在心中互相指控诈骗,最后由按捺不住的一方向心有不甘的一方提出分手……当疾病充当爱情的主角,结果也差不了多少,病人或是以无救身亡取得成功,或是以苟然而活承担失败;医生同样如此……”她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时连忙摇头:“瞧我瞧我,我扯去哪儿啦!轮到你提问了,瞧我都抢了你多少台词。”<br>  可不,而我竟然听得津津有味,一点儿也不想停止这放任自流的对话。“那好吧,”顺着她说话的内容,我用一种悉听尊便的方式给出问题:“R医生,随便说说您的职业吧。”<br>  “心理医生?您是说医生吗?啊哈,简单来说,他们都不称职——也许我们该说:心理医生可能称职吗?他们只不过是无数秘密的知晓者和取笑者。病人(或者他们的家属)把心理包袱丢给医生,好象这个算命先生一眼就能捉出端倪;医生的成功来自于病人对自我心理的矛盾和不负责任,只消足够耐性的观察和琢磨便终能掌握他们的弱点、命门、缺口,提供给他们听似堂皇的、符合该病人思维的、不起心理改善作用的、只是令人感到欣慰的支持和重燃希望的引导。那套系统脱敏疗法纯粹为了掘出病人深藏的秘密:病人被要求“放松”、“回忆”、“倾吐”,医生通过各种变相的引诱和逼迫令病人承认自己也不敢面对的、与疾病关系不大的、更适合被深埋的往事,然而这些手法不过使病人通过神经的松弛误解自我心理,得到短暂的解脱,从而愈加失去自己审视和把握心态的能力。不如说它是一种欺骗,一种归根结底的蒙蔽模式,它让人们越来越讨厌这随着灵魂诞生的病。能接受强加于肉体之病的人,却不能接受本原的精神之病;可是这些病才是他们唯一可能拥有的东西。我们这些深奥又辉煌的医生们哪,我们竟然厚颜无耻地唆使病人和他们自身扭打。我们的职业根本不存在,我们只是没有信用的倾听者、恐慌或焦虑的暂时矫正者、将发言建构于人格的虚无的研究者、取笑一个人的主体与客体两败俱伤的看客。我们的职业生涯犹如女人站在穿衣镜前的随便哪个下午:将衣服仔细穿着,从前到后自我观赏,调整身体和表演进行适应,假设镜中人出现在舞会的效果,找出吹毛求疵的不足之处,换穿下一套……丢开所有的衣服,穿起最初的白睡裙。偷偷告诉您吧,我们对心理的拥有空间不会比衣橱更大,最终却可能在色彩缤纷中迷失,成为真正的色盲。我们是自欺欺人的虚荣的表演家,高尚的医者和人性至恶的病人构成了上帝和魔鬼两个截然相抵的角色,这令我们如痴如醉。迅速恢复信心和乐观的病人们将在下一场挫折来临时陷入更大的困境,而医生的成功总能建立于上一场成功的失败本质。”猫女郎抑扬顿挫地说着,炒锅溅油的声响是她的标点符号,一个比一个更加滚烫和严厉。<br>  “是这样吗?那是否意味着你的爱情是一个圈套?”我得提个分岔的问题,她的话几乎让我呼吸困难起来了。老天保佑——我犯病了。我遮住口鼻打了一个冒牌的喷嚏。<br>  “那也未必。我不认为医学的驾御就玷污了爱情,如同男画家都娶了绘画而女作家都嫁给了小说,这捆绑爱情的方式不无悲壮哪。当一位医生把爱情都赔了进去,他岂不是已经把自己赔了进去?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心理学:一种同情。一种感同身受,一种亲自投入别人的困境给予帮助的决心,一种毫无怜悯和感伤的、同享磨难的耐性。”她铿锵地说出最后那句充满浮夸字眼的沉重的句子,煞有介事的神态让她犹如一位宣扬人道主义的女政客。<br>  “呃——呀,您这么说不是自相矛盾了吗?”<br>  “我想是的,我愿意承认。我根本不能做出任何结论,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设和推翻。这是科学家的方式。不必丧气,每谋杀一个错误就靠近了正确一步。现在来说,我假定爱情本来就是虚假的高尚和真实的欺骗。就像哪个作家说过的,他的身体里住了一个女人。我相信每个女人的身体里都住了一个男人。他偶尔会走出她的躯干,在现实中附身于别的男人。女人正是爱上那个被附身者,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一个爱情动物。所以,事实上,女人并不是在爱那个被附身者,她只是从他身上夺取属于自己的男人。男人同样如此。爱情是一起物归原主的勾当。归根结底,爱情是体内的异性丢失于自身的差错,是个意外。这让长存的依赖和占有成为一场梦幻泡影。对此我假定已久,还没有能彻底颠覆它呢。哟,我怎么说了那么多爱情,”她双手合十,算是结束了对爱情话题的解释。“我只不过想指出心理学的可笑:通过学习妥协来教育妥协,就好象画一个形状,指着它说:喏,这就是潜意识。事实上这画本身确实是潜意识,但给它名称和指定名称的概念等等行径便只能归于显意识。受到审美和技巧限制的形状之所以不再带给我们灵感,不就是因为那些画龙点睛的定义吗?心理学这个名称却伟大极了:它是最普遍的装饰物、伪操纵盘,被标榜了存在之歧途的向导。它以已知解释未知,以合理解释古怪,把古怪归纳去合理的来源、心理暗示和去向;甚至于它的发展都好笑极了:它是一件花哨的衣服,人们在外部窥见其神秘后将之泛滥,满以为褪去它就能找到人性。诉说梦境、探险、信任心理医生,这些求知行为的目的不都是为了由合理去垄断真相。可是形状本身并不是线条和角度,形状里包含着古怪的拒绝:拒绝是一段距离,一段愈是接近愈是遥远的距离,一种无中生有的美。事实上你那雪花乳头正是我听过最美的形状,它才不需要解释。”<br>  “是吗?谢谢赞扬……说这话时我可没有过分思考,它缺乏成型过程,潜意识还没进入逻辑就滑出嘴唇了……”我保持自己还算稳定温和的仪态,但是难以把思绪拔离猫女郎那些值得细细品味的话。<br>  “慢着,我想起另一个问题,你会选择怎样的自杀方式?”<br>  “我?我不知道,我想煤气中毒不错,据说那味道叫人心怡,还有机会与死神正面相对。我喜欢柔和的方式。你呢?”<br>  “唔?噢,如果你是在问R医生,我当然不予回答;自杀对我而言多么粗暴。至于我本人,我想卧轨不错。想象一下,躺下、放松、呼吸、关闭视觉和听觉、安心等候;现场目击者将证明我的平静,人们将在我死后对我顶礼膜拜。我是自己最高贵的凶器……现在还不是时候,必须等到日子不那么耽搁。唉,我蹉跎了那么些年,总得先留下些什么。”<br>  我和猫女郎的对话小游戏没有按照最初的规则继续下去,而这似乎也符合我们的共同意图——至少是我的,我不愿继续看着她为我表演我自己。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抱着点儿鬼祟的心思哩。眼下我们已经双双来到厨房。我不喜欢这空间是因为那股黑眼圈般挥散不去的油腻气味。猫女郎弓着背在冰箱和橱柜里分别找了一阵,这会儿正忙着在刀刃敲打毡板的节奏里哼唱一首上世纪末的抒情曲儿。她的背影随音乐起伏,下巴朝每个可能的方向抬了再压,在陌生的厨房里突然托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息,这气息让我有了做梦的欲望……最后她端着两份混了红色酱汁的米饭和我一起走出厨房,原因是我买的干点没能填饱她的胃。很高兴我终于能离开把人仄仄逼迫的油烟,在空间宽敞的餐厅里坐了下来。“关键是让别人疯。”把第一口饭送进嘴巴之前,猫女郎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就打开电视机,再也没有说什么。<br>  下午时分,送猫女郎出门前,我与她约定三天后共同对R医生进行一场不请自到的造访。猫女郎的背影随出租车尾气完全消失的同时,我感到了久违的寂寞和思念。那个混蛋。<br>  那个混蛋,他是我最大的意外。我坐在餐厅里随手翻阅这本叫做《幽灵生活》的旧书,看见被一条曲线标注的句子:<EM>他们的爱情是一种做作</EM>。我却记不得这是不是自己阅读时的记号。您看,我终究无法确保自己像数学定律那样因果分明、一丝不苟。而恼人的意外愈演愈烈着。这会儿也是:电视台热烈欢迎这场意外,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件不会被观众斥为小题大做的事故。我可以想象猫女郎用另一番心情面对着同样的噩耗。我很平静:比起被人电话通知蒙田的灾难,自新闻报道得到别人的死讯更为合适。R医生的血肉已经溶入铁轨,没有目击者。想必这段钢之身躯将永远散发锈红色的腥臭。我该心服口服了:我在蒙田身上捡到了虚有其表的胜利,猫女郎的胜利却铁证如山。我该庆幸猫女郎没有把我作为敌人。而我在这一角度的优势仅仅来自性别。真叫人羞愧。<br>  行李简单,很快整理完毕。尘土、电视画面、蒙田的病历、不复青春的洛丽塔女士……囊括回忆,我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在了这儿。剩下的几个小时可以用来沐浴熏香,穿上久违的乳罩和窄筒长裤,再给自己妆扮一张时髦女郎的鲜艳面孔——后来我在玄关的花盆里看到猫女郎留下的口红,发现自己和紫色也不见得势不两立,些许胭脂的辅助使它们衔接起来了。我已经许久没有那么这等活力:今晚我就趁着夜色远走高飞,去哪儿都成。我将让自己像个私奔的闺女那般永不回头,还将祈祷一场与独眼土匪或者钩子船长的艳遇。对于猫女郎打败其他人等的想象可以打发掉漫长的行程。</DIV>
<DIV></DIV>
<DIV><br>(完)<br>2005年7月<br></DIV>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5 17:47:57编辑过]
真巧,大伙儿一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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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56 |只看该作者
这个印象不错.太长,细看再说.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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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56 |只看该作者
以下是引用高原在2005-7-29 21:18:43的发言:
这个印象不错.太长,细看再说.


那我先挂起来。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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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56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一些,好象很好看的样子,太长了,而偶又太累了,以后再看。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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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58 |只看该作者
呵呵
关于猫的故事
我喜欢
这写的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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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8:59 |只看该作者
抱歉,我还是没能看完。这个小说,只能打印下来看。就我看过的两贴来说,很优秀。能看出托马斯·品钦等美国后现代那些作家的影响。由于能力有限,我只能说这么多。这个作者很有实力,我建议他本人出来交流一下。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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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00 |只看该作者
非凡的语言能力。复杂的结构状态。一种把人们习惯了的词语通过新的组合方式使之质变的能力。随着阅读的深入,会让读的人发现似乎在这个文本里没有哪个词语是安全的约定俗成的状态,突然的激变随时都可能发生。而每个关键的词语似乎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激变的引子或者材料。书面语的做作被扭曲变形后产生了相反的效果,随时随地的解析式的叙述状态与时隐时现的近乎幻觉的联想彼此缠绕组织着,换句话说,是在用一种复杂的近似于戏仿伪学术著作的那种叙述结构所构成的昏暗压抑与一种跳动不已的一个个意想瞬间的亮点轻佻想对应……有些个段落异常的深刻,就像那些偶尔闪现的细节一样,构成一股玄妙的微风从繁杂的空间里透露出来,让人有了呼吸的空间感和余地,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整体上的迷宫般的密不透风的状况。这迷宫就像是用理性的外衣包裹的非理性,结构的每个环节都在控制掌握中,而每个环节里又都压抑着不安的随时可能爆裂的因素,异乎寻常的理性口气与节奏跟迷醉般的想像还有那些有意有些距离感的描写交织着,构建起了这个类似于集成电路小块的文本,暗色的,结实的,复杂的,密度过大的,让阅读者不得不随时面对巨大的无可描述的压抑气场的……。尽管并非所有的地方都能处理的恰如其份,复杂也会有单调的倾向,然而,这个文本仍旧是一个毫无疑义的另类。一如继往的长久地走于偏锋之上。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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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00 |只看该作者

病人

真的不错!地道!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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