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五百里外有座村庄。村口有棵老槐树,树底下趴着一个小男孩。他用青石块堆砌了两座小房子,盖着破碎的瓦片,住着他虚构的人物。小男孩趴在青石房子旁边数蚂蚁,数到九的时候,不记得接下来是几。<br/> 小男孩的大哥穿着一双高筒雨鞋,抓一个帆布书包,噼里啪啦地从远处跑过来。小男孩看见了,一脸的兴奋。哥哥,九过了是几?小男孩问。小男孩的大哥定住了,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大吼,不知道。小男孩骂道,你这个饭桶。小男孩的大哥飞起一脚,两栋石头房子解散成了几块石头,高筒雨鞋上多了一个破洞。<br/> 小男孩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惊动了在地里偷番薯的二哥。小男孩的二哥跑了过来,怀里藏着几只沾满泥巴的番薯,没等他说话,背书包穿高筒雨鞋的男孩已经开始抢他的番薯了。<br/> 你给不给,不给我掐死你。背书包穿高筒雨鞋的男孩掐住小男孩二哥的脖子,小男孩二哥的脸越憋越红,然后,是番薯掉在地上的声音。背书包穿高筒雨鞋的男孩嘿嘿地笑了起来,捡起番薯,在袖子上抹了抹,塞进嘴巴咬了起来。红皮白肉的番薯,甜到心里去了。小男孩和他二哥只能在一边哭泣,背书包穿高筒雨鞋的男孩边咬番薯边笑,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僵住了。<br/> 他们的母亲抓着一根竹枝,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原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男孩和他二哥,转而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的大哥,对,就是那个背书包穿高筒雨鞋的男孩,扔下书包,甩掉高筒雨鞋,抓着番薯,风一样消失在田野里。五月的村庄,到处是绿色的阳光,逃跑的身影变成了风的孩子。<br/> 手里抓着竹枝的女人,嘴里一边骂着畚箕崽,一边喘着粗气,追了上去。小男孩和小男孩的二哥慢慢地不笑了,只是默默地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是的,他们的母亲也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抹夕阳。<br/> 那天晚上,小男孩的父亲被村里人叫出去了。不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们的父亲背着他们的母亲回来了,他们的大哥书包里装着一个小婴儿,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梧生,他是你的弟弟,以后由你负责带他。小男孩的大哥说着,命令式地把书包递给了小男孩,梧生就是小男孩的奶名。<br/> 梧生抱着书包,看着书包里的小婴儿。小婴儿是他们的母亲追赶他们的大哥,追到岭上不小心生下来的,于是,小婴儿有了个奶名叫岭生。他是梧生的弟弟,梧生是桂生的弟弟,桂生是龙生的弟弟。<br/> 龙生就是他们的大哥,高筒雨鞋上有个破洞的男孩。<br/> <br/> 数年后,村子里饥荒四起。据那些值得信任的人说,茅厕里的屎蛆都饿死了。这样说尽管很不雅观,但已足见饥荒的程度了。<br/> 我要饿死罗嗣桂全家。生产队长在社员大会上,如此叫嚣着。罗嗣桂就是梧生他们的父亲,也是生产队长的堂哥。当年的生产队长,如今年过古稀。罗嗣桂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和生产队长一起品茶闲聊,有说有笑,罗嗣桂是个制茶高手。他们之间曾经有何冤仇,我已不便问起。<br/>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罗嗣桂做出了一个决定:逃荒,逃往万安。据说那里是鱼米之乡,他们家有个表亲。他们的父亲带着大哥和二哥先走了,临走的时候,告诉小男孩和小男孩的母亲,等我安顿好了,捎口信到叶明光(小男孩的姐夫)那里,你们就启程,千万别让村里人知道,尤其是生产队长。<br/> 罗嗣桂你听着,全家是不是被人饿死就看你这趟了。小男孩的母亲眼里盈满了泪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罗嗣桂已经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回应她的,只有稀疏的几声犬吠,还有干燥的风吹过村庄的声音。<br/> 两天后的夜晚,叶明光趁着夜色潜入他们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和小男孩的母亲嘀咕了几句。小男孩的母亲就开始收拾铺盖,还有一些家什,小男孩抱着他的弟弟岭生,满脸惶惑。<br/> 梧生,快打背带,背上你弟弟,我们走,去不会饿死的地方。小男孩的母亲拽了他一把,说着。<br/> 噢,好,妈妈,那里有饭吃么?梧生问。<br/> 有,不用担心,你爸爸说的。梧生的母亲说着,抓过背带,把他弟弟岭生捆在他瘦小的背部。转而,挑起铺盖,一挥手,说,梧生,快走啊。梧生看了看屋子里,犹豫了一阵,抬起脚步。他母亲紧跟着,叶明光走在后面,挑着一担箩筐,箩筐里装着菜刀菜板之类的。<br/> 梧生背着岭生在黑夜里不停地走,走着走着,终于走累了。原本有几分月色的夜,渐渐黑透了,偶尔还响起了雷声。他的母亲不停地催他走快点,说,你个一桶粪,走快点,要下雨了,淋湿了被单到那里了拿什么盖啊?梧生嗯了一声,饿得发软的双腿加快了速度,可到底还是没力气,能快到哪里呢。<br/> 梧生,你背着你弟弟在后面慢慢来,我和你姐夫先走,到了攸镇,找到船了,我再回来找你们。梧生的母亲说着,绕到他前面去了,他姐夫也走到他前面去了。不一会儿,母亲和姐夫的身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br/> 他们都不见了,夜空响着沉闷的雷声,不时划过一道血红的闪电。梧生害怕极了,他背着弟弟一个劲跑。他忘记了饥饿,他的腿也不软了,他只是一个劲地跑,一个劲地跑。<br/> 他在漆黑的夜空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他想起他父亲和他说过的鬼故事,他跑得更快了,浑身汗水淋漓,天也渐渐亮了。天亮的时候,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远处是一条河流,河边停靠着一条小船。<br/> 他的母亲把铺盖挑到船上,姐夫在帮忙。他母亲刚回身就看见他了,笑着,说,你个一桶粪,赶得还真快啊。小男孩没说话,汗也没擦就上了船。船开了,他们去那个有饭吃的地方。<br/> 梧生是我父亲,那年他九岁。他背上的那个人,岭生,是我叔叔。<br/> 四十多年后,梧生与我们讲起那夜的情景,依旧让人身临其境。不过,他始终没告诉我们,那夜到底有没有下雨。于是,我们跑去问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我们说了很多遍,她却一直重复着:啊,什么啊,我没听到啊。我们只好嘿嘿嘿地笑了笑,跑开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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