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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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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8-10-31 12:56:2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连续的几个雨天之后，空气变得格外清透，远眺的视线遇不到一丝阻力。“万泰花园”V字形的小区入口人来人往，今天居委会组织了一次“尊老”活动，义务为老年人理发，还请来医生免费为老人提供医疗咨询。在长桌前医生们为老人量血压，听身体不适的老人陈述着，病人的身边总有人插话，于是两个人的交谈就变成了一对多的大讨论。有几位老人坐在折椅上，身后同样年老的师傅拿着推子慢悠悠地干活，享受着难得的工作的乐趣。对面的“红云”美发厅刚开门，临街的一人高的窗玻璃上贴着倾斜的黄色美术字“洗+剪+吹=”后面是个处在被拉伸的状态下更大的紫色“15”，旁边的一扇小玻璃窗上同样贴着缩小后一模一样的美术字。在店门口并排站着两个形象上很显眼的人，穿花格子衬衣的胖男人向身边扎着马尾，双手插进牛仔裤裤兜的瘦高个说着话，“这小区里全是老房子呀，现在的问题是要有人来……给老人剪发很容易，我们降到5块好啦，一天能多做点。”高个子望着街对面，边听着边点头。
红云美发厅开业还不到两个月，高个叫程波，和胖子是合伙人，两人同龄，之前一起在黄浦区一家香港人开的“美发沙龙”里打工，成了朋友后，同时迫不及待地想开家自己的店。这个店面有100平米上下，在家便利店和洗衣房之间，装修时他们踌躇满志地安放了4个落地的镜架，在镜架的两面，一共布置了8个理发用的座椅，现在他们发现自己过于乐观，这其中有6个座椅成天都是空的。每天坚持到晚上8点关门，而客人一直来的很少，平时胖理发师坐在靠近门口的理发椅上，身体后仰把腿支在镜子旁的一把折叠椅上，头一个月里，一有人靠着店门口经过他都要抬起头热切地望过去，越是希望有人走进来，别人越是不进来，就像盼望中的事情总会消耗着自己对它的热情，后来他把折椅放到镜架的另一边，背对着店门后仰着坐下，翘起腿看挂在墙上的电视；程波习惯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到了中午吃过盒饭后就不知不觉地躺下了。平时的生意冷淡，但是到了周末总会有客人，今天两人又鼓起工作的热情，早早的就开了店门，等着屋里两个女孩打扫完卫生，他俩站在门口彼此没话要说，四下张望着。
为老人看诊的医生们坐上一辆面包车离开了，人行道上落着一层剪下的头发，灰白色或者枯黄，和树叶混在一起被风吹向四面，被未干的水印粘住后在地上形成一个毛茸茸的圆圈。总有人从美发厅门口经过，不是进了便利店就是从洗衣房拎出鼓鼓的一袋衣服。美发厅前台上负责收银的女孩和一个染黄了头发，长着青春痘的男孩面对面聊天，胖子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低头剪着指甲，听女孩笑嘻嘻地问他话就应和几句。程波两只手放在紧腿的牛仔裤的后兜里，在店里踱步，走到门前时刚好一位客人迎面进来。“先生，剪发？”“对，剪发。”男人回答。“先洗头吧，坐这里。”他把客人领到座位前，刚才打扫卫生的女孩迎上来，胖子放下翘起的腿离开理发椅，和程波一起坐到沙发上。男人留着侧分的将遮住一只眉毛，已经松弛下来的波浪卷，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身体挺拔健壮，投向周围每一处的目光都稍作有着节奏的停留，加上一脸严肃的表情便自然地露出了男性的威严，身后的女孩在他的脖领上围起毛巾，把手心里的洗发露均匀地抹在他的头发上，很快，男人的头顶出现了厚厚的细腻的泡沫。
女孩为客人洗完头，领他冲洗掉头上的泡沫后回到座位上，用毛巾为他继续擦干湿漉的头发。程波走过来站到客人身后，对着镜子说，“先生打算怎么剪？”，“不要破坏了我这个发型，剪薄一点就可以。”客人回答。“好的，薄一点。”理发师从抽屉里拿来一块黄色绸布围在他身前，弯腰从工具箱里拿出剪刀，用梳子在男人的头顶简单规整了几下，盯着镜子打量一番，开始剪下第一簇头发。他的动作熟练、老道，不光是手上的，投入的工作时脚下来回划出的步子也富有美感和韵味。黄头发的男孩离开沙发，站在他旁边学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每个动作，像看一个他崇拜的歌手摇摆着身体在弹唱；前台石英钟下的女孩趴在桌面上也望向这边，但更像是在想心事。很快打理完左侧的头发，理发师用两个大拇指职业地轻轻托在客人的耳垂下，把他的脸扶正，端详了片刻开始打理另一面。又有客人进来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是个长发的矮个女孩，坐在了胖子常坐的椅子上。手上的剪刀还在继续飞舞，突然在手指上微微一滑，男人不知为什么，正以那种在公园散步的恬散心情端坐在靠椅上，没头绪地思忖着自己的琐事，刚巧轻微，很轻微地转了下头，剪刀依靠着惯性合拢，刀尖一下子剪在了他的耳廓上。那一瞬并未感到强烈的痛，但一种突然来自剪刀的不同寻常的触感，看着镜子里的程波的表情，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抬起的手还没有摸到耳朵时，已经感到有什么在耳背上流淌。果然流血了，男人抬起沾着血的手，瞪着镜子里的程波。“先生，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操，你……你以前没有干过这行嘛？”男人站起身面对着慌张的理发师，突然爆发的吼声吓了众人一跳，胖子和座椅上的女客人一同转过头，收银台上的女孩和黄头发的小学徒都围上来站在程波身边，“先生对不起，完全，是意外”，程波手足无措，既没有勇气靠近这位客人表达生硬的关心，也没有胆量面对这个盛怒下的男人转身坐下，拿出一副能轻松、自信摆平眼下危机的姿态，他曲着一条腿站在那里，剪刀还悬在垂下的手上，张着嘴巴……迅速模糊起来的伤口向下淌着血，顺着耳垂流到男人的脸颊、脖子上，用手背抹去，又立刻淌下一条新鲜的血痕，美发店里的两个女孩一人拿出一包纸巾递向受伤男人的手里，他接过一包拿出纸巾来擦掉手上的血，收银台上的女孩拿着纸巾上前小心地擦去他耳背、脸颊和脖子上的血迹……胖美发师靠在男人身边不停地解释，男人又坐回了靠椅上，用纸巾捂着自己受伤的耳朵，是生气，或者来自手掌的按压，受伤的耳朵涨得通红。
黄发男孩用块海绵小心翼翼地把男人脖子上的碎发抹去，刚把系在他身前的绸布解开后，他便站起来朝外走；程波已经套上一件夹克等在门口，跟着男人走出美发厅。男人大踏步走出了小区，程波跟在后面，快走几步到他身边问要不要叫辆出租车，男人完全不理睬他，依然低着头迈着大步向前。医院就在这条路上，在两个路口前，可以望得到蓝天里那楼顶上红十字的灯箱，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着，不去理会红绿灯鲁莽地穿过马路，惹得路人好奇地打量他们。
两人走了不到十分钟的路，经过了路边一个在国庆期间搭建，现在布满死花的花坛，走进了这家规模不大的镇级医院，站在大楼的影子里，迎面是让人早有准备的药水味。医院底楼的大厅里人很多，看着被家人搀扶着的病人，走进医院的健康者难免会有一些骄傲，不安、悲观的骄傲。两人四下望望，男人走向服务台，问外科在哪里？对方告之是在2楼，程波在服务台领来一张病历卡，对男人说自己这就去排队挂号，男人没回头，捂着耳朵往楼上走。在挂号的都是拿着厚厚一本病历的老人，一位老病号过来跟窗口里的医生打过招呼后又笑盈盈地望向程波，得到允许后排在了他前面，程波觉得这也无可厚非，而且他并不急，自己正需要多点时间来缓解刚才的紧张，来驱散这种很不愉快的情绪。
等到挂完号，前面是两个并排的老人，理发师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踏着楼梯往楼上走，到了外科，看见处理外伤的诊室里只有那男人，他侧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竖起耳朵，受伤的耳朵血迹被清洗干净，耳廓上露出一道三角形的豁口，桌子上白色的托盘里扔着粘着血的棉花球，护士从柜子里一样样拿出纱布、药水瓶、镊子……程波把挂号单放在桌子上后退了几步站在一旁。护士用酒精棉球为伤口消毒，对男人说忍着点，男人痛得咧嘴，“啊呀，比刚才被剪到时还痛喔。” 护士微微笑着，“好在没有伤到软骨，我是第一次遇到你这剪发被剪了耳朵的。”男人翻了个白眼，又扭头瞥了眼程波。“这个伤口是需要缝一针的。”护士抬头对程波说。“哦，那还需要打一针破伤风吧。” 程波问护士。“马上就打”。
在回来的路上，男人耳朵上的一块纱布白得耀眼，但一只手可以放下了，他迈着大步，还是不理睬跟在身后的程波。到了小区门口的丁字路口前，刚好红灯亮了，面对密集的车流男人停住，后面的程波放慢步子，还是站在了他身边，有点怯懦地说：“您的头发还没有理完，要不回去我帮你剪完好吧。这样子也不好看，你终归还是要剪的。” 男人没吱声，绿灯时自顾自地往前走，进了小区往美发店的方向去。男人和程波一起走进美发店，直接坐在刚才的座位上，看着镜子，通过镜子打量着在里面晃动的人。理发师拿来黄色的绸布，在空中一抖，又一次围在了他身前。他手拿着梳子，四下寻找剪刀，刚才的那把不知道放哪了，看他找剪刀，黄发男孩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掏出一把递给他。程波轻轻扶正男人的头，耐心地用梳子拢出发型，撩起一簇头发，放慢了速度，用慢拍、沉稳的节奏翻转手腕，挥动手上的剪刀……专注地处理着这收尾工作。
几场秋雨后，就是两三天的时间里人们都换上了长衣长裤，小区门口的一家菜店生意很好，总有人在门前的水盆里挑虾子，这几天大闸蟹上市了，老板把一只蟹对称地切成两半，露出鲜艳的蟹黄放在蟹筐上，一条不知道主人在哪里的脏兮兮的卷毛狗在地上，在众人的脚边来回嗅着。红云美发厅的门口立了块牌子，用彩笔画着加粗的字，“老人单剪5元”，店里正有老人光临，黄发男孩在为他剪发，一边剪一边和老人聊着天，用因为稚嫩而模仿着他的师傅们的口吻，能看出老人挺喜欢这个能滔滔不绝和自己讲话的男孩。胖子和程波各坐在沙发的两端，敲起腿跟着音响里歌曲用脚打着拍子。
上个月耳朵受伤的男人早就长好了伤口，他从小区里一路走来，进了一家烟店，从烟店出来经过洗衣房，一推门走进了红云美发厅，向收银台上瞥了一眼说，“理发”，自己转过身挑了一个光线很好的位置坐下，收银台上的女孩立刻认出了他，直直地望向胖理发师和程波，希望能从他们的眼里得到什么指示，没有得到任何指令后，她迎上去说，“您先洗头吗？”“不洗了，直接剪。”男人对着镜子里的程波说出这句话。赶忙从沙发上站起，程波走过来，认为自己很有必要表示出对他的欢迎，但脸上的笑容终究无法柔软下来，生涩地说“您今天休息？”“嗯。”男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女孩端来了一杯水放在镜子前，又低着头走回收银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程波展开绸布围在男人身上。
“你是哪里人？”男人问。
“安徽。”
“安徽哪里呢？”
“芜湖的。”
在音响中的一阵鼓点里，“芜湖”两个字的声音变得很含糊，男人没有听清，继续问“哪里？”
“wu——hu”程波低下头，放慢了语速大声重复了一遍，同时看见了男人耳朵上小小的粉红色伤疤。
“您是哪里人？”
“长沙。”
“哦，湖南长沙。”
在男人的头发上喷洒些水雾，用梳子规整好发型，程波开始为他剪发。一会儿，座位上的男人道，“自从你把我的耳朵剪了，我在别的美发厅看到剪刀，尤其是剃刀就害怕。”
“倒是你们这里让我觉得安全、放心。”
程波怔住没动，好奇地望着男人，等他说下去。
“你总不能再剪我一下吧。”男人的眉毛和嘴角同时一挑，带点并非恶意的挑衅的神情。店里的人听到这句话都笑了。
“绝对不可能，我这辈子就只有这一次意外事故。” 程波瞪大了眼睛，用郑重的，有十足把握而投下赌注口吻回应。
“这几天冷得好快。”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后，程波找来话头，一边继续着手上的活儿。
“对，因为在上海，夏天到冬天没有过度，感觉不到有秋天。”男人说。
“不过向北，在你老家芜湖，南京那一带还是能感到秋天的。”
“在十月底十一月，南京的秋天很美。”
“再往北，到了河北、山东， 9月就能明显感到秋天来了。”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男人又继续说。
“不过我告诉你，我见过的秋天景色最美的地方在新疆，哦，小山丘上成片的胡杨树，黄色的，红色的，那里真是……天高云淡……”男人突然打开了话匣子，程波一句句听着，在脑海里浮现出一辆漂亮的越野吉普，清早在两边落着枯叶的公路上行驶；同时他发现男人的头顶有脱发的迹象，头顶中央的头发略显稀疏，发根很细，发质也明显柔软，他心里想着要不要就是现在，或者再过一会儿告诉他呢。

[ 本帖最后由井井回于 2008-11-12 12:4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