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节
亚伯拉罕。蝼冢
一
太阳起来的时候,我就要嫁到崖那边的杜塞家去了,我带着我的种猪一起去,在那边为杜塞家繁殖子嗣。杜塞是个什么时候都会感到害羞的姑娘,她将成为我的妻子。出嫁那天,婚嫁的队伍绕下崖,在崖底走了一段路,又绕上一个牙口,经过盘王墓,不久就到了杜塞家,迎接的人是杜塞的父母,他们站在门前那棵大桃树下,脸上的笑容和崖下那些老树的成色一样,头上摇晃着一些银器,穿着草鞋和黑色的衣服。他们老了,杜塞也不年轻了吧。我们还是很早的时候见过面,书上记载着我和她的事:先前,我和我的种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杜塞家在崖那边,在崖边我的种猪一跃而逝,我坐在那里望着下面,卷了枝喇叭筒,抽完就走了;崖边曾有过一块石头,后来不见了;可当时的我的确抽完烟就走了,我向人提过我们的种猪丢了,杜塞家的那条还在等着配种,杜塞说她们家已人丁兴旺,但崖上的石头确实已经没有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崖上还没有会开花的桃树。
晚上,我进入杜塞的房间,看到黑布下杜塞玲珑的轮廓。我过去牵住她的手,没有说什么,两人爬进了被窝。我像躺在一条春天的河上,平静的河泛起朵朵银色的小浪花,我说河流自己开出了花朵。我和杜塞来自大地的深处,就像河流来自大地深处一样。在那架黑布纬幔的床上,我们躺到第二年春天的到来。桃树破身,燃红了整条崖。我们采了很多桃花回去酿成桃花酒。杜塞望着我,抱着挖空的老南瓜做的酒坛,叫了声:公羊。这是我的名字,汤错人叫我猪倌公羊,杜塞叫我公羊。我喜欢杜塞这么叫我,因为她很聪明,也很漂亮。我马上过去帮她,把酒坛放进地窖封好。我们这样生活了很久,看到桃花大概开了一百次,光留下的桃核就有一大筐,杜塞家每年留下一颗记数,其余的种下去。在崖上的这段光阴美妙无比。我的身体里面就像桃花盛开时那样明亮,骨头也是。
不过一个桃花开完之后的晚上,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到楼上去睡了,就在楼上搭起了窝。四周用木板围了起来。进出的口在很高的位置,不容易爬进,更不容易被人发现,我多么喜欢这里面的黑色。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我又架了一层,我的窝就更加高了。楼越高黑色的成分也越重,可这并不能满足我内心的需要,我还要架更高的屋子。可这样下去是没完没了的事。所以我决定在楼贴山的一面挖洞。我的窝挪进了洞里面。我总觉得自己的洞在我的心里或者身后,我需要不断的挖掘才能使自己不暴露在阳光里面。而山本身就像洞一样坦荡如砥或者说就像存在我心里或身后的洞,我再怎么挖,挖得多深,它就是洞本身,它没有保护我的可能,我感到略许的失望,因为没有洞能容纳我,没有我感到安全的方式。那种感觉就渐渐变成一样东西,骷髅一样的东西,一个有时看不到,有时又看得到的丑陋的骷髅架,在我身后出现,我想杀死它,瘸断它的脚踝,把它扯成好几掰。但它还是会在那,出现在我的周围。我生起了火,火照亮了整个洞穴,看着火的时候,我的背会感到害怕,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的脸会感到害怕。
“崖上的桃花又开了,”早饭时杜塞的父亲说。我跟他对面坐着,两个女人也对面坐着。杜塞不看我,我却看着他们每个人。杜塞的母亲默默不语。杜塞的父亲跟杜塞说事,他说“’什么米,什么米,什么米,什么米’,如果对上这个,你就能找回丢失的东西。”杜塞说“伏以伏以”。他的父亲说“你还是那么聪明,可为什么要去洗楼上的衣服?” 杜塞大叫道:“他跟姐姐在一起,我要把他们一起睡过的衣服全部洗一遍。只要他还上楼去跟姐姐睡觉,我就要继续洗那些衣服。”说完,杜塞出去了。我想,杜塞一定是疯了,我并没有和她的姐姐在一起。可我也没有看到杜塞跑我的楼上去洗衣服。
第一场霜降下来了。母亲坐在门槛上,线团的最后一点就要绕好了,她把线头摁进线团,我感觉她把线条摁进了河流,手一扬把它丢进离脚不远的篮子里,线团碰到篮筐,弹到了外面,在地上打滚,线条一点一点的散开,像蜗牛的路一样拖得长长的,母亲幽幽地说:“祭祖节又快到了。”
二
祭祖这一天,崖上的阵势异常的强大,打鼓跳舞的人群带上了各式各样的傩神面具,似乎又回到了盘王称霸的那个时代,我和杜塞扮演盘王跟商女。
盘是汤错最早的王,今天,汤错的人都叫他始祖盘王。族谱上说,末叶王和越王打仗,为了取胜,末叶王许愿谁得敌国越王首级,就将二公主商女配与他为妻,并得彼国。末叶吩咐,朝内诸臣及大将军,启朝内出给三日,无在承领。三日之后,无人得令。末叶正要取消这一打算,这时汤错的盘瓠前来报名,应征出战。他化装成越国的商人进入都城条顿,伺机摸到越王宫内,乘越王酒醉倒床时,咬死了国王,取回首级。因此,盘瓠得到末叶王二公主商女为妻,受封岭南大部分地区,食邑八千户。盘王与商女结婚后,相亲相爱,先后生下十男三女,传下汤错十三氏,汤古氏、汤水氏、汤木氏、汤盘氏、汤元氏、错氏、盘氏、蝼氏、蚁垤氏、屠羊氏、女宫氏、公羊氏和顿丘氏。盘王与二公主平时教儿习女打猎耕织,生活过得很美好。末叶王和皇后很高兴,派人送去粮食金银,并颁给麻衣牒书,正式封赐盘王儿女为汤错十三姓,下令各地的官吏:凡盘王子孙所居之地,任其开垦种养,免除一切粮税差役。盘王得到皇帝的封赐后,和商女一起砍山种地,愉快地生活在汤错的大山里。盘王又先后征服盖子白,貅元,尕陀等部落,成为真正的汤错之王。
傩舞《盘王》头一场演的就是这段故事,我正在给崖上的盘王后裔封赐名姓,完了之后还有第二场《殇》。那是秋收过后的季节,盘王带领儿子们上山打猎,遇见两只大公羊,引弓便射,一只羊应声倒下,另一只亡命逃生,盘王出力追击。公羊中箭负伤,狂蹦乱窜,盘王追赶公羊到崖边上,想活捉受伤的公羊时,公羊冲闯过来,盘王抵挡不住失足跌落,挂在半崖的一棵大桃树上。日头落山了,儿子们忙赶着猎物回家,但不见父亲归来,便到处寻找,他们来到崖边,也不见父亲,只听到树上乌鸫鸟奇怪地惊叫声在崖间回荡,抬头一看,父亲的尸体挂在那棵大桃树上。儿子们悲愤地砍倒那棵大桃树,将父亲的尸体运回家,做了棺材,将父王安葬在崖边牙口最显眼的地方。族人说:“今天上山打猎,父王不幸丧了命,我们都有罪!但望母亲多多保重,不要过渡悲伤了!”商女说:“我不怪你们,有罪的是那只大公羊!”于是众族人,异口同声的说:“我们要剥它的皮,做成鼓,狠狠地鼓打它,才解心头之恨,让大王在黄泉之下,九天之上都能听得见。”他们把崖边那棵桃树扛回做成极为精致的大鼓,又用柏纳树做了十个漂漂亮亮的长鼓,绷上羊皮,糊上黄泥桨。鼓做好之后,年迈的商女背起大鼓,儿子们背着长鼓,女儿拿着揩泪的手帕,共同围着盘王的灵堂跳舞,边鼓边唱来悼念他们的父王,悲伤低沉的哭泣像两股麻绳绞在一起:
“什么米,什么米,什么米,什么米!”
“伏以!伏以!伏以!伏以!”
舞动的人群狠狠的敲打着桃木羊皮鼓,由悲痛转为快乐,甚至狂欢。那鼓也成了灵性之物,祭神集会、驱邪治丧、过法做斋都用它。而我感到那些鼓音全部从自己身上发出,疼痛象潮水淹没了我,无论我离那些跳舞祭祖的人们有多么遥远,以及那只桃木羊皮鼓。
三
祭祖回来之后,母亲又坐在门槛上,绕她的线团。我不舒服,从崖边回来之后就觉得自己突然变得空空荡荡了,先是肚子疼,后头疼,最后什么都没有了感觉,进入无光的地带,全身上下长出了粗糙的皮,一声炸裂,长出枝条,春天来的时候,随着崖上的桃花一起开出了花朵。汤错的族谱上记载着:猪倌公羊嫁给杜塞家后,很年轻就死了,随之他漂亮的妻子也枯萎了,他的种猪不明而逝。
杜塞家决定砍下门前的老桃树做一付棺木,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下葬。当杜塞家命人砍下门前的桃树时,桃树忽儿化身为一头大公羊,身上还哗哗的淌血,像人说话的声音。一阵慌乱中,大家举着各种家什追赶负伤逃跑的公羊,公羊朝着崖边愤命奔跑,到了崖边,它站住,看着追上来的人群,看着他们临近了,它才纵身一跃,跳下崖口,再也没有上来。人们在崖底也没有找到公羊的任何蛛丝马迹。眼前只有一崖开得异常茂盛而又寂静无声的桃花。杜塞家只好把杜塞一个人装进棺材,敲上大铆钉,进行土葬,杜塞埋在跟盘王相对的一个牙口。门前大桃树的地方,又重新种上一棵小桃树,或许只是埋下了一粒旧年的桃核。
先前,我和我的种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杜塞家在崖那边,在崖边我的种猪一跃而逝,我坐在那里望着下面,卷了枝喇叭筒,抽完就走了;崖边曾有过一块石头,后来不见了;可当时的我的确抽完烟就走了,我向人提过我们的种猪丢了,杜塞家的那条还在等着配种,杜塞说她们家已人丁兴旺,但崖上的石头确实已经没有了。
2004年3月14日 俄堡
注:
1. 祭祖节,在汤错又叫烧衣节,也有叫十月朝的;有文献记载说这以习俗起源于秦朝。
2. 在汤错,嫁不分男女,但嫁男为贵。解放后,这以习俗有了改变。
3. 盘王的故事在南方流传很广,大都依据汉民族盘古开天地这一古老神话原型作了些地方性的变更或补充,因此各个地方的都有些相近又有些不同,基本上都是口头流传,没有书面记载,但我们仍可依稀辨出一些细微的血肉关系。
4. 本文试图探讨人性之植物性,动物性和灵性的三重属性。在作者看来,人的本质也是由这三者构成的,当然也许还包括矿物性。当心灵向自然世界敞开的时候,所谓生仅仅是结局的一部分,而将死亡则是再生的入口。我们会为体会到无限存在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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