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12986|回复: 3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屋 顶 上 的 漫 步 者

[复制链接]

18

主题

36

好友

7512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9-7-18 15:28: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lostboy 于 2012-8-9 22:10 编辑

 屋 顶 上 的 漫 步 者
       
  一
  
     
  那天找到旅馆安顿好之后,我叼着香烟,拐弯抹角,逛来逛去,想熟悉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车站旁的一个胡同里,一阵喧闹声把我吸引到了一栋房子前。
   一对中年夫妇快步横过,抢在我的面前向人群走去。嘻嘻,那小子又来了,瞧瞧希罕去。丈夫一脸憨厚地对妻子说。嗨,有什么好看的,怪可怜的。再说了,你也看不烦啊?中年女子皱起了眉头。
  闲着也是闲着。
    在那栋房子前,人们围在一起,兴冲冲地谈论着屋顶上的那个人。从下午四点钟起,他,人们所说的疯子就躲在房顶上,不肯下来。人群吵吵嚷嚷,房子里面却一片寂静,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仿佛无人居住。他在屋顶上摇来晃去,嘴角轻轻地向上翘着,眼睛软绵绵地扫着脚下的人们。也许是离得太远,也许是极度缺乏睡眠,看上去他的脸庞暗淡苍白,五官模糊的聚在一起,就象在月光下端详镜中的自己 。                                   
   现在,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次稍稍公开的彩排罢了,到了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候,他才会正式登台表演。明亮的万家灯火将是他名副其实的舞台照明,脚下倾斜的屋顶则是铺上红地毯的舞台,喧闹的围观者是他热心的观众。
    我突然有了一身而为二人的感觉。
 
    在来到沲水市以前,我曾在省会呆了一段时间。我在那儿上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儿,在铁路的一个部门工作了大约一段时间。说起来,我这个人缺乏方向感,只能在地图上分清东南西北,觉察出异地的存在,就象黑夜中的手电筒,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小片地方。因此,我在省会认识的朋友没有几个,其中就包括张銒阳、刘韫岚夫妇。
  张銒阳是老家市医院的一名主任外科医师,刘韫岚是我在高中的历史老师,我是她的课代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都是标准意义上的夫妻,诸如高大帅气,美丽贤惠之类的形容词用在他们身上决不会过分。也许是厌倦了家乡那微薄的工资和繁重的工作,在我上大一的时候,他们夫妇二人一起来到了省会。张鈃阳在一家私立医院担任心脏外科医生,刘韫岚则在一所大学,也是他们现在的家工作。过去几年,我也曾去过两次。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决定再去看看他们,说声再见。
  打电话征得同意之后,我来到了她任职的大学。这是一所新建的学校,绿树掩映之中是闪闪发光的白色教学楼,校园里是星罗棋布的花园和池塘。她的家就在离图书馆不远的一处花丛之中,那是一个有五间平房的小院,院子里种着一株石榴和一些花花草草。去得时候,石榴花开得正旺,一泻而下的树叶上,花朵火焰一般在浓郁的绿色中跳动着,似乎能点燃你的心灵。
  时候已近中午,她正在准备午饭。见我来了,抬头一笑,坐吧。他一会儿就回来。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茶几上的一本书。这是一本关于女士如何选择和佩带丝巾的书,纸质优良,色泽艳丽,一页页翻去尽是娴雅美丽的女子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种种佩带方法。我从没想到围个丝巾也能写成一本书,反正我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正信手翻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线,美丽也是需要学习的。一个又粗又大的男高音让我抬起了头,张銒阳已经回来了。他双眼闪闪发亮,向下俯视着我。从高中偶尔见过几次以来,他样子已经变了,现在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额头明亮,面庞光洁,只是嘴边一笑,多了些冷漠的意味。我站了起来,张老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
  他  我就是在那天,在我二十二岁的夏日,离开省会去沲水的。从刘韫岚夫妇家出来后,我并没有马上就走。火车是下午4点钟的,与其在候车室里苦熬,不如在校园里转转,毕竟,我毕业还没有几年,毕竟,这是一座美丽的校园。
  此时,这里己是一片盛夏景象,稀稀落落的几个身影隐没在浓密的绿荫里,能听见耳语般的声响。我走到一片池塘边,抽出一根烟,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风轻轻地拂动着树枝,麻雀在树上拍打着翅膀,知了气韵十足地吟唱着。一只水鸟的侧影从柳枝中闪了出来,穿过池塘,暗红色的脚爪握住苇梗,开始专注地望着莲花娇嫩的花瓣。这是一只蓝紫色的水鸟,嘴唇红艳欲滴,额头上竖着一朵白色的羽冠,两颗相思豆一般莹艳的眼珠坚硬地镶嵌在圆圆的小脑袋上,白色的胸脯上一丛绛红色的羽毛轻轻地抖动着——
  “咿——呀”,一声激昂清脆的喊叫穿过正午的阳光,在空中盘旋片刻,掠过池塘飒飒的苇丛,一头扎进了树丛。水鸟“腾”的一声飞走,我也打了个冷战,身上渗出的那层细细的汗珠一下子全部消失了。我扭头看去,在身后的树丛里。一个蓝色的身影站在一株木兰树旁,抄着两手,望着这里。他突然停止了呐喊,向着空气伸出双手,胳膊颤抖着,仿佛要极力控制住那拼命要逃逸而出的什么东西。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臂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出来,除了眼前这片池塘,再远处就是刘韫岚夫妇家那模糊不清的红色屋顶了。我回转头来。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那只水鸟也再没有飞回来。阳光穿过树丛照了下来,水塘里漂浮着点点金光,随着呐喊的余音轻轻地波动。
  我站起身,又转了几个池塘,没有发现一只。这是一只孤独的水鸟。后来,我知道了彵的名字:紫水鶄。
   
   二
     
  我所在的沲水车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三等火车站。行车,货运,客运一应俱全,但工作量有限,晚上18点以后,忙碌的就只有行车室。我去的那天晚上,正赶上有人请客。在宿舍前的小花园里,数不清的小虫子在笑声、啤酒和繁星中间穿梭,旋转。在一团团的虫子下面是几道简单的菜,鲜嫩的爆腌黄瓜,金黄的扒鸡,花生米,青菜粉丝,正有一位正在树下踏着离歌的拍子在烤羊肉串,空气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浓重的香味。
  现在,他们已近尾声,一个个看上去倒还清醒,只是手脚和舌头不大利索了。一位软绵绵地摊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见人就说,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一位靠在椅子上,呼呼地睡着,轻轻一碰,他就抬起头来,说到哪儿啦,没人回答,他就又向后一仰,呼呼睡去。
     我站在他们中间,看着周围开始模糊不清的景色。暮色苍茫中,一杯淡绿色的液体漂到面前,我就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是谁请客,我问递给我酒的胖胖的那位。谁,他反问一句,我们的大才子呗。为什么呢,听说在《读书》上发表了一篇电影评论。厉害。不是《中国翻译》上发的那篇吗,另一个脸色黝黑的人凑了过来。两回事,胖的那位不以为然地分辩道。那小子英语也挺好的,小王说他还会法语呢,脸色黝黑的那位脖子有些红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那句法语问候语Bonjour Monsieur。日安,先生。我轻声地念叨着,同他们一起掉转头,满怀钦佩的寻找着那位东道主。迷迷糊糊,醉眼朦胧地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们转过身趴在了桌子上。
  酒已经喝完了,我站起身,磕磕绊绊地到别的桌子上继续找酒喝。在花丛边的一张桌子旁,我终于坐了下来。我静静地坐在一角,慢慢的含一口水,再喝一口酒,吃几粒花生米,细细地品味着酒的滋味。面前是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子,侧身对着我,一边打电话,一边默默地打量着我。初来乍到,我受之泰然。我很喜欢眼前的这种酒,它是本地的特产青竹沥,酒呈淡绿色,嫩嫩的,甜甜的,仿佛是在啜饮春天。我已经喝了两杯了,眼前的景色变得更加模糊,有些意味深长了。
  那男子合上了手机,对着月亮喃喃自语了一会儿,转过身,端起了酒杯。他的面容在月光下变得清晰起来,一种莫明其妙其妙的相识之感涌上了心头。
   “你看起来很面熟,”他彬彬有礼地问道,“你是在柏陵二中上的高中吗?”
   “怎么,是的,我是90届的。”
   “噢,我是90.4班的,我以前肯定见过你。”
   “是吗,我是90.6的。我是觉得有你有点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
   “Bonjour Monsieur.”那种能渗透你的眼光又一次盯住了我。
   “原来是你呀?”我用手指捅了捅他。
  “嗯哼。”他眨了眨眼睛。
  “那天你在屋顶上转悠什么?”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有些疑惑的问道。
   他把手用力地一挥,好象要斩断什么东西,“那只不过是我体验生活的一部分。”
     我有些糊涂,他看着我我茫然的眼神,孩子般天真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再多加解释,但我后来知道,这并不完全是真的。
  我正要问他的名字,一个外勤挎着电台走了过来,端起了桌上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当班喝酒,红牌一张,我笑嘻嘻地说。哼,外勤撇了撇嘴,咱们这个鬼地方,他用手指了指周围黑黝黝的树林,一只黄鼠狼嗖的窜了过去,等领导们绕进来,我早就没事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弟,可别和他喝,我从没见他醉过。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大才子,这回不算,下次补请。他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笑着望着他,多谢了。他没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喝了一口酒,好象鼓了鼓勇气,
  “你上学时的历史老师是谁?”
   “刘韫岚。我是她的课代表。”
   “我也是。”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出手机,对我一笑,走到了一边。没有一会儿,他又合上了手机,转过身去,对着墙角摘下了眼镜,远远地举着,看着镜片,接着又戴上了眼镜,默然不语。
  嘿嘿,旁边打呼噜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不怀好意地对我笑着,他同屋的小王就要调走了,这下你有铺位了。
   我没说什么,又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走到门边,翻开手机,借着那微微的亮光掏出了钥匙。他站在台阶上,突然转过了身,幽弱的空虚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把他包围在孤独的蓝色之中。这时,他举起一只手,立在脸旁,做出那晚他在屋顶上的告别姿势。
  
  刚来车站的那些日子应该还发生了许多事情,它们应该使我受到了影响。可是,时间的消磨已使我无法记清,众多的记忆模糊闪动随之又销声匿迹。现在,只有这个记忆的亡灵仿佛是来自过去的预感,使我受到无形的压力,莫名其妙的陷入窘境并被迫去回忆,可是自己并不知道究竟要去回忆什么,只是要求能正当地回忆起那些被遗忘的事情。
    
 三
 
      那根日光灯已经从天花板移到了书桌上方,清冷的灯光洗刷着桌面上的一排书,《蝇王》、《达罗卫夫人》、《卡拉马佐夫兄弟》、《萨朗波》、《八月之光》,还有柳鸣九主编的几本《二十世纪法国文化丛书》。
  当我从背包中取出《包法利夫人》与《短号》时,他目露欣喜,
 “嗨,还有别的书吗?”
  “不多,都在家里呢。”我微微一笑。
  他快步走到床边,“砰”地一声打开了柜子,“你看。”
  柜子里是更多的书,有十来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世界文学名著文库》和整整一套上海译文出版社的《20世纪外国文化丛书》,还有一套《诗经》和《红楼梦》,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两套唯一的中国本土书籍,它们默默地矗立在柜角的阴影中,有些孤傲地望着我们。
   “这些书你随便看,不过别忘了拿你的来。”他抄起双手,得意洋洋地说。
   “那当然。”我激动地俯下身去,抚摸着光滑的书脊。
   “你瞧,我终于等到了你,以前那家伙只对乳房和酒精感兴趣,我和他根本无话可谈。”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快地说着。
   “大概吧。”我没有抬头。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他默默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声音低沉了下去。
   我无言以对,他已经十分敏感地抓住了我善于沉默倾听的特点。
  。我们在一起读书、散步,交流着自己对某本书的看法,子洁是一个能够清楚地表达自己思想的人,而且能够富于文采的诉诸笔墨。心里那些模糊的情感,淡忘的回忆和那些隐约的希望与幻想在文学书籍和子洁的导引之下开始变得愈来愈明晰与现实。
   子洁并不是唯一一次在屋顶上徘徊,在那以后,他还有很多次爬上了屋顶,高踞于众人头顶之上,在清爽的空气中,滔滔不绝地倾倒出他那惊世骇俗的见解。每隔一段时间,在读了一些书和写了一些东西以后,他就把它们整理在一个笔记本上,然后挑出一些华彩的段落,准备在某个高高的地方向公众朗诵。桥头、楼顶、屋顶、砖垛甚至煤堆,我们骑着自行车在这个漠然广阔的城市中寻找着任何可以攀登的地点,象阵雨一样倏忽而至,悄然流淌在这座城市的沟壑之中。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靠着GIANT,抽着520,远远地看着他在上面尽情地表演,在高潮来临之际,随着他一起迅速逃离现场,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哈哈大笑。
   既然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的作品水平实在有限,那么这样如此直接地面向公众也不失为一个发表的好办法 。子洁抑制住笑声,庄重地对我说。我笑着点了点头,隐隐约约地,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屋顶上走来走去的人。
    “上帝的羔羊们,缘分,这个词语是多么的重要!缘分,这个人们相互原谅时常用的词语。爱情的对象客观的存在于你们眼前,你们从各个方面注释着自己的爱情,而实际上第一位重要的是观点,是观点所确立的缘分。观点的确立离不开自己的性欲标准,它的确立,能帮助你们找到自己的恋爱对象,甚至可以说,它可以帮助创造出自己的恋爱对象。由于愚昧无知和羞耻,你们才有了缘分这种荒谬的信仰,一种与宗教情感、自然科学得意洋洋地混为一体的淫荡之气。你们这些人,这些凡夫俗子,总是在贪婪的追求,总是在渴望得到什么东西,只须用引诱许诺,给个甜头,即使到了阴间也会象一条狗似的跟在爱情后面跑的。‘缘分不出,万古长如夜’,千万年的欲望,终于躲到了缘分这块遮羞布后面。”
   他直起身来,展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越来越重地语气接着说:
  “爱情,那只不过是一种话语,我们所说的与我们所实践着的,根本就是两回事。情欲与自尊,这出于本能的自我肯定,在权力的运作下,给我们所曾经信仰的爱情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眩目的外衣,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让我们难以理解其本质。性在文学词语中不知不觉地吸收着营养,我们一直不知道,千百年的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只不过是造就了一具木乃伊,其本质早已腐烂、消失,当我们试图打开询问的时候,它却化为尘土在阳光中消融不见。日复一日,我们应当走出坟墓,撕碎尸布,赤条条投入生活。”
  “宁可毁灭肉体十次,不可损害自己的灵魂?你不过是人类感情谱系中一个出毛病的环节,传统不会因你而改变的?”我在下面大声抗议。
  一股潮湿的风刮了进来,子洁的头发飘了起来,他把双手合在胸前,字斟句酌地继续发表着高论:
    “要反抗这个轻率冒失,充满新的等级压迫的时代。我以生活的名义抨击这一切 ,我必须诅咒这种粗俗。它早已从根本上堕落了,只有鲜血才能洗清这个灾难深重的时代的罪行。现在,只有借助死亡,一切话语,一切谎言,一切自然法则,一切阴险卑鄙的所谓缘分与爱情,一切折磨过你们的无数欲望,才能和你们断绝关系。你们应当亲手结束这一切,一切善行,一切罪恶,都会被允许,会被原谅,你们将不再感到愤怒与忧愁。夕阳会在你们的脑海中落下,上帝的荣光渗透你们的全身,人世间一切声响都会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天际那断断续续的蝉声,柔和而朦胧,如薄暮中袅袅上升的炊烟引领着你们。天堂中的春雨,会轻轻的飘落,慈爱地沐浴着你们……”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地停了下来。天在下雨,屋顶上的雨声像叹息一样,传遍了教堂高大沉重的空间。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一股巨大的空虚从穹顶涌了出来,在他身边蜿蜒流动,他神色严肃地举起了右臂,笔直地竖在了潮红的脸颊旁。
   回去的路上,我十分兴奋,脚步轻快地走着,不小心踏进了一个污水坑里,倒影在水中荡起了涟漪,裂成了千万个碎片。
 
 四
 
   7月29日,是那个夏季最为清凉的一天。那天傍晚,说是怕人打扰,这个家伙竟然在屋顶上摆了几碟菜和两瓶酒,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为由把我拉了上去。他和我兴致都很高,滔滔不绝,一杯接一杯地慢慢喝到夜色浓重。
     那个女孩儿就这样离开了他,他没有表示出任何遗憾和难过,这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现在,当我表示疑问时,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容。
   “你现在有对象了吧,叫什么。”
   “苏若兰,她也是90.4班的。”
   “哦,苏若兰,她就坐在我后面,挺漂亮的。”他犹豫了一下,“说不定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他突然奇怪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正要问是怎么回事,他却又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一次同学聚会,在学校里碰到的。后来就打电话开聊,聊着聊着我就问她有朋友了没有。她说没有。我就说那咱俩先谈谈怎么样。她倒没说什么。”
   “哈,厉害呀,比我强多了。”
   “你怎么还不找一个,那个姑娘还是不错的。”
  他摇了摇头,四周一片沉寂。桌子上的瓶颈折射出一点亮闪闪的星光,一只晚归的燕子倏地划过帘幕,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望着它的背影,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给自己的杯里加了一块冰。
 “我要对一个人说过的话很难再对第二个人说起。”
   他把玩着酒杯,透过清澈的液体,看着微风之中轻轻摇动的稀疏的树影。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昏黄的月色中悄悄地浮动。我有些恍惚,眼前只是晶莹透亮的冰块,在淡黄色的液体中泛着闪烁不定的光芒,微冷馨香的液体裹挟着他俊秀的眼睛在黑暗中旋转不息……
   “自杀吗?精疲力尽的家伙一死了之入土为安?用我给你的那把Balisong?根据他的纯洁程度,他是有这个可能的。不过,我担心他现在还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我是不是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呢?他为什么?为你?为了拥抱你的灵魂还是为了啃你那娇嫩的肉体?从前,人们有信仰并愿意为信仰去死,如今,人们没有了信仰,而那些有信仰的人又不想去死,他这种人必须与这种现象作斗争。为你而死,他将会使爱情的真理复兴,使伟大的浪漫史复兴。不过,真理是不等人的,他得抓紧去死。”
  “你怎么这样啊?”
   “那家伙我一眼就看透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他知道什么?他的心脏不过是一团肥肉而已。他追你的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一个装满了华丽词句、爱情经典的容量惊人的大草包是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的,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出面。这种情敌,除了从头到尾的精疲力竭,他什么也得不到,最后只能倒在众人的耻笑之下。天生死心眼的人活该倒霉,我本应将他狠狠教训一顿,但我更愿意为此向他深表同情。”他操着一口走了样的普通话也就是说加以美化了的方言侃侃而谈,带着正统嫡传的恬不知耻的轻蔑和冷静。
   “你倒挺自信的。”
   “因为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吗,了解什么?”
   “非常了解,从头到脚。”
   她嗤嗤地笑了,目光闪烁,嘴唇微张,丰满坚挺的乳房在上衣里面轻轻地颤动——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的头,吻了一下。
   脑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夏天的下午——
  (那天晚上,若兰对我淡淡地说道。当时,在听我提到郁子洁时,她的身子一下子挺得直直的,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正抱着一摞试卷去教师办公室。我故意走得快快地,好让微风吹起我那条新买的裙子。那是我缠了妈妈一个星期,预支了一个月的零钱才得到的。那是一条白色的裙子,束带是彩色的,有白色,蓝色和黄色。每当裙子随风扬起,两边的树叶就发出唰唰的声响,好象特羡慕似的。那是我最好看的裙子,但还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裙子穿在刘韫岚,也就是你我的历史老师身上。那个时候,她也就比我们大几岁,在我们女生心目中,是美丽贤淑的象征。虽然已经结婚,但她极其自然地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地从青春少女过渡到现在这个的阶段。人们依然可以象感受青春时的美丽一样感受她现在这种成熟雅致的风韵。
  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她正同一个男生在一起。她孩子似的拍着手笑着,那个男生趴在她对面的桌上,脸同她靠得近近的,她突然捧住了我的脸,就象这么近,她接着说道。刘老师笑的时候,他就那么盯着她看,每个女孩子都愿意人家有时会用那种神态来看自己。我觉得那样挺浪漫的,也就记住了这件事,对他留意起来。那个男生就是郁子洁。有几年没看见他了,今天你一提,我就想起这件事来了。
  有那么几次,刘老师不在,他就自己跑到办公室来,也不管在屋里还有语文老师和我这个语文课代表,拉开刘老师的抽屉就翻。我就问他,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乱翻老师的抽屉。他理直气壮的说有我的信,说着就举起一封信。你怎么知道是你的,他说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呢,说着,推上抽屉就欢天喜地地跑了。
  天真的幻想,女性的甜美无知,我看着她的眼睛,当一个少年开始想入非非时,问题就变得更为复杂。从此以后,幸福的日子结束了吧,——我想他应该什么也听不懂了。
  是的,他努力的记着笔记,一个字也不漏下,但应该记忆的总象幻影一样从他手上滑过。他就像一只蒙着眼罩的驴子,围着磨盘不停地转,却总是停留在原地。
  有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扭转头对我们几个女生侃侃而谈历史掌故。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突然说了一句,你的眼睛挺睿智的。他听了脸一红,然后得意洋洋地笑了。他的笑容很少见的,平常整天愁眉苦脸的,没事嘴里总嚼着黄莲,有人问他,他说是为了败火。但当我看到他有时在课堂上趴在桌上默默哭泣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他爱上她了。他嚼黄莲是因为心里苦啊,他想用一种苦来压迫另一种苦。班主任看到的时候,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他知道这谁也帮不了他,我也希望他能闯过这一关。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些诧异地问她。你这个书呆子,只知道看书,又不住校,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女生差不多全知道,再说他也太明显了。上历史课时,头也不敢抬,只是扎着头做笔记,不敢看刘老师一眼。上自习的时候他总会问她问题,天热的时候还用本子给她扇凉呢。下了课就趴在栏杆上寻找她的身影看个不停。有一次中午,我去图书馆,看见他站在刘老师他们家的窗前,一动不动。那时候,天正热,窗上的帘子被电扇吹得呼呼直响,高高的太阳炙烤着光秃秃的空地,没有一点带影子的地方。他站在太阳地里,脸上却一滴汗水也没有,见我来了,只当我不存在似的。当时我就想,他那么胖,这么热的天怎么会不出汗呢,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他心里冷啊。
  那注定是一场无望的爱情,别说刘老师结婚了,就是没结婚,她也看不上他呀,若兰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突然颤抖了一下,我突然明白子洁那厚厚的一摞稿纸里隐藏着什么了,明白了那清醒迷乱的文字中的东西,那个渐渐地控制住我的东西,一个爱的影子。
  刘老师给他写信我想也是为了劝他,后来见没用就不在跟班教高三的历史了。这也许起了作用,不然,他天天看着她,可不知怎么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天天坐着发呆,尽管谁都知道高三的重要,他也拼命的学,可是学着学着,他就坐着不动了,呆那么几分钟,擦擦眼睛又继续学。高考后,大伙聚在一起议论的时候,刘老师在楼上问他,怎么样,能走吗。他仰起头,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再复习一年。我们都以为他不会有什么希望,可谁都没想到,他考上了,虽然只是一个专科,但毕竟是部署重点大学,全省只招十三个。班主任拍着他的肩头,连声赞叹,子洁毕竟是子洁啊。
  子洁毕竟是子洁啊,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天已经黑了,我们走过一家书店时,我把手臂放在了她的肩上,慢慢地拥着她向前走。La grand ambition de la  五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宿舍还是亮堂堂的,远远望去,光线照在屋顶那从随风生动的树叶上,漾着一团起伏不定的波光。我推门进去,屋里摆满了书,床上,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他正盘腿坐在凉席上,抽着烟,翻着一本书。
  “要开书展吗”我说。
  “是吧?”他心不在蔫地抬起了头,看了看他周围,“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心口一直疼,看看这些书,我还会好受一点。咱们去海世界玩吧,三点还有一趟车呢。”
  “我可是刚回来,得睡觉了。”
  “好吧。”他欲言又止,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会给他打电话的,咱们一起去。”
   “哦,真的,”他极力漫不经心地回答,“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先睡觉吧。”
 “你先睡吧,我快看完了。”他扬了扬手中的书,那是约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
  那一晚我轻轻地就飘进了梦乡,大概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因此我不知道子洁的心究竟黑暗到了什么时候,同时让我们这个宿舍在黑黝黝的树林中继续大放光明。第二天早晨我就给刘老师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自己的拜访之意。
  “怎么,你又有什么问题了?”她笑着说,声音有些沙哑。我有问题?我又能有什么问题,我也许有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 “你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有些僵硬。你感冒了?“嗯,有点。”我现在就在省会,我想去你那儿看看。“你有什么事吗?”她又一次问道,有些恼火。我只是想看看你,想看看你。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感冒了,怕是……”她的声音有些缓和,我仿佛又能感受到她温柔的神姿了。没事,不麻烦的,就一会儿。让我去吧。“……”我去了。没等她回答,我合上了手机。
  子洁在一旁战战兢兢地望着我,脸色煞白,眼圈黑黑的,看得出,他一夜没睡。“怎么样,行吗?”他慌慌张张的问我。
  “嗯,有点……,”我一把拉住他,“走吧。”
  到她家时,她还没有下班,我们就在附近的池塘边坐了下来,抽着烟,默默地望着她家的屋顶,等着她回来。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几只鸟儿在那株高出院墙的石榴树上歇息。
  子洁看着那些鸟儿,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我,“你说,鸟的心里也会有记忆吗?”。
  “当然有,各种生物都会有记忆。”
  “不口气,听到这声叹息,她又继续忙碌了起来。
  饭后收拾完,我又坐在茶几旁,沉默了一会儿,刘老师,我看看你的相册。她笑着站了起来,走进书房,拿出了一本,“那几本你都看过了,这是最近的。”我慢慢地翻看起来,这张最好,我兴冲冲地喊道。她凑了过来,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她坐在水塘边上,侧身笑对着镜头,白衣微微飘动。我抽出了照片,仔细的看着。照片的背面有几句诗,应该是张老师写的:With  a shriek birds flee across the black sky, people are silent, my blood aches from waiting……字迹可以说是秀丽。我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魁梧的男子会写这样一手相对有些小气的字,但笔迹勾连之间,你能感到那缠绵的丝丝爱意。他可真的爱你呀,我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那张照片。忽然,我在照片中发现了一只水鸟的影像,它就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一杆芦苇上,紫蓝色的羽毛,雪白的冠羽,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侧影。知道这是什么鸟吗。“不知道,为了拍这只水鸟才照这张像的。”紫水鶄,据说是最美的水鸟。哦,她又拿起了那张照片,“咱们这里可是很少见的。”这可能是一只迷途的水鸟。我轻轻地把它插了回去。
  临走之前,她突然找不到钥匙了。她东翻西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直接走进书房,在那本相册边拿起了那串钥匙,找到了,我扬了扬手。她像孩子似的伸出了手,望着那双手,我停顿了片刻,高高地将钥匙掉进了她的手中。她展颜一笑,没说什么,拎起了手提袋。分手之前,她握了握我的手,柔若无骨,却坚定有力。“再见。”再见。
  仿佛要躲开什么,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到身影隐没在树丛之中,也没有回头。我转过身,风开始大了起来,远处云端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转过池塘的时候,一滴雨点啪地打在了脸上,温暖潮湿。在其余的雨点蹦蹦跳跳的落下来之前,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回头一看,是子洁。你刚才去哪了。你去我去不都一样吗,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一样,那你来干什么。以后你就会明白的。走,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他领我去的地方是学院的游泳池,池里刚刚换了水,深邃碧蓝,你可以看见阳光在池底起伏的波纹。子洁打开挎包,取出了一个玻璃瓶。那里面是几尾火红的金鱼,在里面焦躁不安的游动着,仿佛已经禁锢了太久。子洁拧开了盖子,尾巴一划,它们就游进了深深的水中,在蓝色的水池里畅游起来。他拿出一叠稿纸递给我,这是今天给她看的,有一些你已经看过了,我答应过你以后会让你知道的。呶,这就是全部了。他又把一瓶青竹沥和一罐可乐扔进了水里,然后扶着栏杆慢慢地走入水中。他先侧游了一会儿,半拉脸浸在水中,右臂甩出水面,犹如帆船的桁桅。等我从稿子上抬起头来,已经看不见他了。
  我走近池边一看,他已潜入水中,坐在池底,仰头向上望着。身边是不远不近游动着的那几尾火红的金鱼。他手里端着那瓶可乐,对我抬了抬,然后打开拉环,一股气泡冒了上来,他笑了笑,把它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我坐在池边,看了看水底的子洁,在朦朦细雨中轻声读起了那些文字。
  那个周末的晚上,象每个失恋的人一样,我喝了很多。望着晃动的酒瓶,已经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等待是没什么意义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迈开轻飘飘的双腿想走出树丛,可是恍惚之中,阵阵淡淡的香气侵入鼻孔,在脑海中萦绕。——不知什么时候,那朵兰花已经开放了,透过香气,我仿佛看见了那鲜艳、灿烂,洋溢着光芒的怒放的花朵。这同多年以前自己在雨中闻到的香气是多么的一致,清新,隽永,但又渗透着一种乳汁般甘甜清淡的气息,使你的心灵变得充盈透明起来,觉察到曼妙丰润的肉体的存在。我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这股香气,两眼转动,目光迷茫。——我又坐了下来,吮吸着透明的香味,喝下了瓶中的最后一口酒,朦朦胧胧地在花园的那片树丛里睡着了。
  到现在为止,一生中有过什么幸福呢?难道那以前算是幸福吗?自己曾毫无顾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迷恋于温暖的笑意与优雅的体态。初春的阳光撒在她的身上,泛起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沐浴在五月的春风中,我自言自语,不知所云。在这以前,我一直相信自己是爱她的,相信她也会爱他的,可是,现在真挚、执着、诚实、火热这些在书中意味着爱情的词语都已燃烧殆尽,爱情仍没有到来,那么,在生活中,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第二天已近中午的时候,我才睁开了眼睛,一阵熟悉的味道潺潺地流进了鼻孔,轻轻地抚摸着痉挛的大脑,随后一片粉红色飘进了模糊的视野。天色有些阴暗,下着些微的小雨,风中带着一丝寒意,我知道那肯定是她,我知道,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在等她。——每到周末,他们都会在这片树林里幽会,这是我多日跟踪的结果。
  当时,我只不过是想和她说一句话,就是那么回事。可是,我应该认识到,直到事后才意识到的,当时自己是被一种恍恍惚惚,缓慢而揪心的嫉妒蒙蔽住了。几个星期以来,郁闷、软弱和沉重的大脑已经被不止是猜疑和破灭所侵蚀,就象一个熟透了的苹果那样开始慢慢地由里向外的腐蚀,我对香气、粉红和爱情的梦想与信仰,已经全部被腐蚀了。
  六
  
  郁子洁,我的这位朋友,一直是一个成绩优异,无忧无虑的孩子。按他所说他只是在十七岁时才真正成为现在的郁子洁的,也就是在他一生命运开端的那个决定性时刻。其实这一切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在他开始潜入书丛中的那一刻。 
  他已经忘记自己读的第一本书是什么了,他只是告诉我从他小学就开始看《儿童文学》,三年级的时候还出去摆过书摊。那一百多本小人书第一次给他带来了两个烧饼和一本画报,烧饼真香啊,他笑着对我说。他还记得画报中的故事,一个是《法尼娜.法尼尼》,一个是《杨乃武与小白菜》。
  他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一种巨大、模糊的力量,隐藏在文字背后,开始慢慢地向他走来。
  一次雨后初霁,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还是一个儿童的他被这第一次见到的奇观所迷惑。他沿着公路狂奔,急匆匆的追赶着,——他想靠近一点,仔细的看一眼。他相信,生活允诺他应有所爱慕的人物,并会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这一允诺。总有一天,这个形象自会来和我相见,我们仿佛彼此早就相识一样,在洒满阳光的地方相见。在那个充满柔情的时刻,我的形象会突然改变,变得透明,变得不可捉摸,虚弱、胆怯和幼稚将完全从我的身上消失。这都是一种狂妄而幸福的预感告诉他的。他渴望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长期存在于心灵中那空幻的形象,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它,不管花开花落几度春秋,他相信,总会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泪流满面地期待着他的归来。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在长大成人之后仍会象一个孩童一样去舍己忘我地爱,这爱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平静的生活会慢慢地崩溃,他也会在午夜中静静的疯狂。
    回来的那天夜里,我们来回穿梭在杂草与花丛之中,在站外的小路上一直呆到很晚。他那青春闪亮的皮肤已变得惨淡暗黄,紧紧地绷在脸上,眼睛疲倦地燃烧着。
  我抖了抖手里的那叠稿子,“都写完了?”
   “她不会喜欢的,”他马上就说。
  “那你为什么还写。你以为她会象包法利夫人那样爱上你吗,Monsieur Lenon?”
  “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也不象莱昂先生那样英俊富有。我只是想告诉她,利己的情爱会存在,贪婪而淫荡的欲望会存在,但爱并不存在,爱需要重新创造。我知道她不会成为我爱人,但我的爱人即使是毕马利翁的石雕美女,我也要乞求雅典娜赐予她生命,让自己的热血在她冰冷坚硬的身体里流淌。完美的形式,没有庸俗,没有感伤,这该是多么幸运。那时,我会对自己说,‘我已逾成熟年龄,我为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而鼓掌’。”
  “我看对她不宜期望过高,”我有些烦燥的说,“不是感同身受,别人不会理解你这心血淋漓的梦境。”
  “不能理解?”他大不以为然地喊道,“不可能,她知道的,她当然能够理解。
  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那叠稿子,发狂地乱翻着,仿佛他的梦境就隐藏在那里,那些文字中的阴影中,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我要把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写出来,”他说,一面坚决地点点头。“她会理解的。”
  他滔滔不绝地大谈往事,我揣测他想要重新获得一点什么东西,那进入他对刘韫岚的热恋之中的关于他自己的某种理念。从那时以来,他的生活和梦境一直是纠缠不清的,但是假如他一旦能回到某个出发点,慢慢地重新再走一遍,他可以发现那东西是什么……
  ……
  
              七
   
  在那次不成功的拜访以后,子洁再也没提起过刘韫岚,也没有再在屋顶上徘徊。这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来来回回那几群人,他已经感到厌倦了。他只是要走了她的手机号码,整天摆弄着他那部新买的手机,也不知瞎捣鼓些什么。
  一天上午,张銒阳突然打来了电话。庄柳镡吗?是我,张老师,有事吗。你和郁子洁在一起?是的,我俩一个宿舍。。他还没完了,这个混蛋。一直出言谨慎的他突然骂了一句。怎么了。他沉默了一会,在嘶嘶作响的电波里,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你和他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我让他给你回电话。不用了,这得当面说清楚。来吧,我等着你们。说完,他狠狠地合上了手机。
  那天天气酷热,几乎是那个夏天最后一天,肯定是最热的一天。炎热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我体内的水分,惨淡的八月之光躲在阴鸷的云层后面,蒸腾着这个阴郁的世界。脑浆在热浪的煎熬之下微微地沸腾,轻轻地泛着泡沫。
  子洁和我在门口等着开门的时候,一阵微风吹来,带来电话铃的声音。随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粗犷,沙哑,低沉,正在大声地嚷嚷,“不行,我不管,就这么着。”子洁和我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张銒阳猛然拉开了门,他粗壮的身躯立刻堵住了门口。“你们好啊?”他伸出了那双细致修长的双手,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极力地掩饰着他的厌恶。“进来吧。”他让开了路。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一片凌乱,一辆崭新的标致206停在那棵石榴树下,特别引人注目。新买的?我上前摸了摸。哦,办事还方便点。我看了看一片狼籍的院子,要搬家吗。嗯,我不打算再等了。钱怎么样。不就差10万吗,慢慢还吧。 
  他走进屋中,陷在了沙发里,屋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刘老师呢,子洁问,“去大连了,今天晚上就回来。”
  你就是郁子洁吧。他盯着子洁问,嗯。我可是久闻大名了。他停顿了一下,“听刘老师常常提起你,他尖锐地说。噢,是吗。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奇怪,看上去,你也就这样吗。说实话,子洁长得并不难看,只是个子矮了一点,比刘老师还要低半个头,比起他来就更矮得多了。怎么了,张老师,听着他们谈话,我放下手里的烟,奇怪地问。怎么了,他怒气冲冲地转向我,是你把刘韫岚的新号码告诉他的?是的,怎么了。他噌地站了起来,走进书房,拿出一台笔记本和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他翻开了电脑,这是我导出来的全部短信,他点击着鼠标,你听听这是什么,我给你念几段:
  我经常对自己说别伤心了,子洁,啊?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我已经用自己的整个青春来补偿这个错误,可是还不够吗,我真羡慕那些有勇气去死的人们,他们摆脱了烦恼,只剩下我在这个世上受着煎熬。我只希望自己某天可以死于某种意外事件,可以自由自在的不负任何责任的逃离,这是一种何等直截了当的幸福。可是正如你所说的别人的生活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不敢见你,我在你的眼里如此无足轻重,自己的心血和泪水在你是如此不值一提,我是哭着回去的,我不敢再见你,我怕你烦我,永远失去你。现在当我明了我这一生已经永远完了的时候,我明了我已用一生补偿了自己的错误,我十分坦然地盼望着那一时刻的来临,因为我得到的报酬已经来到,我可以跟你打电话了。
  真是伟大的单相思,这是不是你写的,嗯,了不起的,他停顿了一下,了不起的追慕者,他带着怀疑和侮辱的口吻。这是我从网上下载的,觉得有意思,就随手发过去了,好几个人都有,好几个人都有。张銒阳狠狠地盯着他,只是开个玩笑,他吞吞吐吐,面红耳赤地说。我知道子洁在撒谎,那短信行文的风格,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那叠稿纸里比比皆是。那么你在听听这个,他又念了一段,昨天中午给你打完电话在门外等你的时候,回想电话里你擦嘴的声音,我不禁惨然而笑,我有着什么样的幻想啊,笑完了,我冷静了下来,肚子也不饿了,真有意思。在回去的路上,轻松愉快的心情终被忧伤所取代。自己挨饿倒算不了什么,一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你太忙了,主要还是自己的微不足道。十余年的追慕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有时我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总想把那个梦境变为现实,达致完美的逃离。想想以前,看看现在的你。刘老师,你瘦多了。已经起来了吧,不知你那里下雨了没有,这里从晚上3点就开始了,多加件衣服,天气凉了,带个小棉垫子,班车上的座位很凉的。
  这可是人物时间地点,要素全有了,还指名道姓的,你怎么说,一阵沉默。一个小姑娘扲着几个饭盒走了进来,张銒阳叫她摆上,挥手挥手让她出去了。
  带个小棉垫子,班车上的座位很凉的,张銒阳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怪怪地,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比我还关心她,啊,盯着子洁看了一会,站起身来,取出一瓶清酒,“这是我从日本进修带回来的,他点着酒杯,据说是用樱梅酿制的,你们自己倒上吧,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把酒瓶推到了我们面前,我们没有动。
     他仰起头一饮而尽,用手绢擦了擦嘴,口气有些缓和,也真难为你了,不过,小伙子,你打算怎么样呢,见子洁不回答,他又从那个信封里掏出了一叠信纸,信纸已经发黄,上面满是子洁那纤小的字体。这是搬家才翻出来的,怎么,这应该是你的吧。子洁眼睛先是一亮,继而涌满了泪水,这次他没有否认,苦笑着点了点头。可真有你的,上学敢给老师写这种信。这么多年还一直念念不忘。可是,我,我。我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首先要说明,我们俩都很厌烦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韫岚和我之间有许多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俩也永远不会忘记。说到这里,一丝笑意和神往在眼睛里显现出来,一瞬间,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常见的柔情。
     那那,她,那什么,她对你挺好是吧,他双手绞着手指,往后一靠。那正是我最欣赏的一点,你也许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阳短促地笑了一声,不会用一辈子去忘记吧,子洁又轻轻地嘟囔了一句,我没有听清楚,张銒阳大概也没有听。,这些信,还有这个,他从信封里又拿出上次子洁带来的那些稿子,你都拿去吧,她说不再想见到这些东西了,子洁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语不发。我上前把它们拢了起来,正要装进挎包,子洁拦住了我,张老师,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张銒阳笑了笑,谁年轻时都干过傻事,不过算我幸运。子洁打断了他的话,张老师,用用你家的厕所好吗,他有些迷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子洁扲着酒瓶走出屋外,来到了石榴树下,在一盆已经枯萎的月季旁蹲了下来。这花还要吗,他低着头问。张銒阳摇了摇头。子洁一把攥住月季,拨了出来。花朵虽然已经干枯,但上面的刺还在,他的手上鲜血直流。他没有停顿,将花盆中的土倒在了石榴树下。眼里亮闪闪的,他咕嘟嘟灌了一口酒,把那叠稿纸往花盆里一扔,把剩下的酒倒在了上面。我和张銒阳默默的看着,他把手里的520扔了进去,火慢慢地着了起来。在颤动的火光中,他缓缓地将稿纸一张一张地撕成碎片,象抛撒冥钞一般,撕一张,抛一张,那举止行同一个梦游者,粗暴狂怒中又有几分小心谨慎。火焰很快就将信件吞没了,火光渐渐地暗了下去,他又低头翻了翻,拣出几张还没有烧尽的纸,看了看,用打火机点燃了它们,随手把那束花也扔了进去。最后,花盆中只有一堆黑色的灰烬。怎么,这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吗,下一步你不会把它们埋在这树底下来个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吧。张銒阳冷冷的问。他狠狠的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看,见再没有什么可烧的,就站起身来,端着花盆,走进了厕所。
  抽水马桶哗地响了一阵,他端着空空的花盆走了出来。他轻轻地把花盆放在石榴树下,张老师,麻烦你了。给你和刘老师添麻烦了。祝你们家庭幸福。这不用你操心,你还是管好自己吧。我会忘记的,子洁又低声嘟囔着念叨了一句,这次我听清楚了,那是郑智化的的一句歌词用我一辈子去忘记。这时的他已经站立不稳了,步伐缓慢轻飘,两颊绯红,好象是发着高烧。
  走出门口的时候,张銒阳丢过来半句话,长得又不帅,还想着,子洁好象被击中了胸口,脸色苍白,面目扭曲,他捂着胸口,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他喘了半天气才对我说,你一定以为我是个怪物,是吧。有点,但不完全是。我见过缠绵多情的男人,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缠绵多情的男人,忠贞的爱情固然令人向往,但执着的单相思只会让人嘲笑。
  我也见过几个。唉,我这个无能之辈,连自己的终生伴侣都要家里人操心。第一次相亲之前,我把铁丝挂在脖子下面,不让自己的哭声发出来,我知道,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果呢,不是对方不同意,就是自己觉得不行。他突然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她们,有时她们会让我怀疑自己,羡慕自己夕阳下的影子。哎,算了吧,走吧,我没让他再说下去,一把把他拉了起来,已经有人向这里看了。
  他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前走,一辆卡车呼地驶过,把他定在了路边。他呆呆地望着那辆车,眼神空洞,仿佛被掠走了什么。
  我们就这样失魂落魄地来到了车站,亮了亮通勤票,上了车。外勤已经按响了铃,就在车开前的几秒钟,他一把抓住我,扯开列车员,跳下火车,疯狂地向站外跑去。
   我们在迷宫般的城市中奔跑着,耻辱愤怒的欲火灼烧着他,他嘴里念念有词,轻声唪诵着他那些珍爱的词句。可是不久以后,一种无法出口的呼喊和无法说出的词句从头脑中冒出来,强迫他脱口而出,眼睛开始沸腾起来,不时的向左右张望。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走进了那条狭窄肮脏的街道。
  昏黄的灯光托着一阵阵喃喃的低语声梦呓一般流满了双耳。小兄弟,进来吧,小兄弟,休息一会吗。子洁在阴暗潮湿的街道上走着,这时,他已经平静了下来,表情严肃,慢慢地向两边的门洞里扫着。
  一个黑乎乎的形体在黑暗中向他游来,柔和细腻的身体象水流一样渗入全身。子洁的手痉挛地曲伸着,牙齿紧紧咬在一起。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子洁的胳膊,拉着他仔细看着他的脸。小哥哥,你不高兴吗,她用那小鸟般的目光看着子洁,我向前推了他一把,去吧,身体不过一副臭皮囊,它和灵魂是两码事。
稀晃动的人影。飘飘无所似,不过幽幽一身影,宛如带着郁悒与秘密无声落下的雨,我们在暮色幽冥中悄然潜入。走过校门时,门卫抬起头,望了我们一眼。我们没有说话,继续向校园里走去。他一定曾经看到过多少青春的悲欢离合,我们的到来肯定给他增加了一点人生的秘密。走出一段距离了,我回头望去,他还在看着我们,一面张望,一面寻思。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我突然感到一些陶醉,同时又感到一些厌恶。
    明天我得回家一趟。上次见的那个女孩儿又打了一次电话。他喝了一口酒,当然只是戒一段时间,直到我结婚的时候。哈,我笑了起来,真诚的人在真诚地诉说谎言的时候也是个真诚的人。
   “其实,我一直就是个好孩子。”他关上窗子,坐下来对着外面的黑夜慢慢地抽了一口烟。
  就是在那天夜里,子洁对我讲述了他所有的故事,他已经认真地考虑过了,他不可能不离开刘韫岚,他终于放弃了那线希望。现在无须隐瞒什么了,那出屋顶上神秘的歌剧也已被张銒阳一把扯下了帷幕。
     的确,刘韫岚是他这一生真正爱上的第一个人,也许是唯一一个。郁子洁,我的这位朋友,一直是一个成绩优异,无忧无虑的孩子。他只是在十七岁时才真正成为现在的郁子洁的,也就是在他一生命运开端的那个决定性时刻。当时,他刚刚从辩论的兴奋中转换过来。那次辩论,他最后的结论是人类的堕落是因为所谓爱情的存在。
  道上挤满了那些嘲笑和猜测他的面孔,而他站在屋顶上,象了不起的盖茨比,藏起他那永不腐蚀的梦,向他们挥手告别。
  
  到了班上,我勉勉强强地抄了一会那些令人眼花缭乱,昏昏欲睡的数字,填了几张报表,后来就在售票窗口前睡着了。一阵砰砰地敲击声把我吵醒,我吃了一惊,大汗淋漓地坐了起来。是一位买票的旅客,我抬头一看,才22点,真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卖了票,收了钱,我又向后一靠,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突然想给他们打一个电话,毕竟,子洁是我带去的。
  电波嘶嘶作响,一片沉默,我好象听到那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但是那样的模糊。这只是梦吗。喂。我先开了腔。是我,刘老师。有事吗。非常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什么。我是说把子洁带到你们家,本来他是不知道地址的。不对啊。他早就来过了。噢,我突然想起了池塘树林边那个模糊的人影,我恍然大悟。张老师都告诉你了吧。是的。没事吧。能有什么事。你还好吧。挺好的。张老师呢。他去外地做个手术,可能明天回来吧。我没有话可说了。我们俩就这样沉默着。我最后说道,刘老师,你早点休息吧。你先挂吧。她沉默了一会,啪地合上了电话。
  我突然知道子洁那句话的意思,她还是很善良的。她知道子洁还很年轻,又是一个敏感多思的孩子。如果直接告诉他,怕他接受不了,只想采取委婉的办法,让他自己知难而退,谁知最后还是张鈃阳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几分钟后,我打电话给子洁,但一直占线。过后我再打过去的时候,只有一遍又一遍响着的敖包相会,彩铃已不再是以前的朋友别哭,看来他是想明白了。再后来,也就是凌晨两点左右吧,我就接到了那个小老板用子洁的手机打来的电话,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事后从子洁的手机上可以看出,那天晚上,在躺在树下之前,郁子洁一直在给刘韫岚打电话,反反复复有十七八次之多。等我打通电话时,他已经不能接了。我想,子洁本人也并不相信她会接电话的,而且,他也许已经无所谓了,就象那个了不起的盖茨比,他一定会觉得他已经失去了那个旧日温暖的世界,为了抱着一个梦太久而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一定透过可怕的树叶仰视过一片陌生的天空而感到毛骨悚然,同时发觉一朵玫瑰只是一朵玫瑰而已。这是一个新的世界,物质的然而并不真实。在这里可怜的幽魂呼吸着空气般的轻梦,东飘西荡……就像那个水淋淋的人形走下汽车悄悄地朝他走来。
  躺在树下,郁子洁只感到了一片寂静,困顿而疲乏的寂静,他几乎睡眼朦胧了。他整个垮了下来,呼吸,心脏的搏动,似乎迟缓而呆滞了。一阵沙沙声撑开了他沉甸甸的眼皮,在远处雨雾渺茫之中,那辆蓝色的标致往他这儿驶来。开车的是形容模糊的一个身影,好象似曾相识。在麻木、迟钝与困顿之中,他似乎幻觉见到的是那位熟悉的佳人——一位天使或者是他峥嵘岁月的阴魂。你又凭什么呢,那个人冷冷地说道:阴魂与天使的幻觉消失了。
     真安静啊,只有月光照在树叶上的声音,不,他听到一阵阵隐隐的哭声,也不知哪里有人在哭,哭的是谁,有人在哭,这让他真的很难受,他抬起双手捂住脸,才发现脸上满是滚烫的泪水,这时候那个人已经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那个年轻的小老板,在路边开小酒馆的,是事故的主要见证人。那天晚上一直到12点了,他才去睡觉,原因就是酒馆里的那最后一位客人。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但一个劲地小口喝着杯里的酒,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望着窗外。临近10点半钟,在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下,那个人才不耐烦的结了账,离开了酒馆,临走时又拎了一小桶他自己酿造的米酒,拿了一袋花生。那时候,天还在下着濛濛细雨。他看见那个人慢慢地踱到一棵树下,在树根上坐了下来,又拧开了盖子接着喝。自己当时还在想,这小子可真能喝,在雨里喝酒也不怕着凉,然后就关上了窗户。
  大概在凌晨的时候,他被一声尖锐的喊叫惊醒了,等等我,一束刺目的灯光晃开了眼睛。他站了起来,立在窗口,看见那个人从树下冲出,在黑暗中奔跑,一面挥手,一面叫喊,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屋外,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就在自己站在窗口的那一刻,那个人的眼睛一亮,在黑暗中灼灼放光,正对着自己,盯着刚刚冲过的车子。在晃动的车灯中,他只看见开车的是一个女人,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侧影,现在想想,真是漂亮。又有一辆车从对面开了过来,太危险了,不行,不行,你别追了。他试图拦住那个人。那个人一言不发,继续向前冲。显然他是什么都不顾了,简直就象瞎了一样。你疯了吗,当心,车!车!我的天!
    他敏捷地跨过了一条路上的小水沟,对面的车子开始拼命地按起了喇叭,他继续向前冲,嘴里大声喊着,你等等我,等等我。
    那辆车开始减慢速度,开始犹豫着是不是要停下来。他继续向前冲,为了避开雨中突然掉落下的一根树枝,他拼命往旁边跳了一步,接
着又跳了一步,路是太窄了,对面开过来的车来不及停车,一下子从侧面撞了上去,他给撞得打了个旋,向侧后方倒去,但是在碰到地面以前又给开始减速的车狠狠地一撞,抛到了半空中。简直就象把他当球玩。自己后来这么想。出事后,对面开来的那辆车停了下来,悲惨地犹疑了片刻,那时看清这是辆标致206,然后它在前面一转弯就不见了。
  他跪在那里,眼睛望着重新加速的那辆车,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还是软软地瘫了下去。自己奔到了他身边,他躺在路面上,膝盖蜷起,顶着腹部,胳膊僵硬地伸展着,就象睡着了一样。。
  头血淋淋的,毫无生气地摆来摆去。自己用手扶住了他的头,望着他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什么,可是一股血沫从嘴角溢了出来,我知道,肯定是肋骨断了,插到了肺里。他目光散乱,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慢慢地连贯起来了,可是,……我是……,他低声说,我是真的……血沫喷到了手上。抬起头,去看他追的那个影子,那辆车早已消逝在黑暗中,再也找不到了。  。   
  “当我走过去的时候那个人还有气的,”他扭头对着我和一个警察说到,“胸脯一起一伏的,剧烈地向胸中吸气,看样子不会支持多长时间了,但我还是先打了120,然后又拨了110。我慢慢地把他拖到路边的树下。喝了一半的酒桶还躺在那里,那袋花生已经没有几个了,随手扔在了酒桶旁边。干完了,我就又回到了屋中,慢慢地等着。你们知道,这个地方很偏,县城里的救护车要来也得一个多小时。我哆哆嗦嗦地合衣躺在床上,在似睡非睡的时候,嘎吱的停车声又把我惊醒了,我起床一看,是刚才那辆蓝色的标致206,它又开了回来,停在了那个人的旁边。一个人披着蓝色的风衣从车里下来,在那个人的旁边蹲了下来。车身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他做了什么,我不想惹事,就没敢出去。大概有五六分钟吧,他站了起来,上车又走了。第二天,你们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颤抖着手指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没了。”
  他就这样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站在尸体旁边,对我和旁边的那个警察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雨水顺着乌黑闪亮的帽檐流下来,流到他的脸上,他用手擦了一把脸,又低头看了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最近人体器官走私挺厉害的,”他扭头看了看我,用脚踢着尸体旁边的花丛,不知为何,花丛中间缺了一块,显得有些凌乱。“上次发现的尸体胸口上还有整整一万,这次什么也没有,”见我沉默不语,他又抹了一把脸,“这家伙真他妈的可怜。”
  我低头凝视着子洁,完了。我摇摇头对自己说,轻轻地合上了他那双看起来还是有点俊秀的眼睛,太可惜了,它们长在这样一个毫无魅力的躯体之上。他的嘴边沾满了鲜血,但还是溢出了一丝冷淡的笑容,那么坦然,那么疲惫。
  我再一次盯着这迷人的微笑,突然,他的嘴角动了动,眼睛又一次睁了开来,直直地瞪着我。在阴暗的阳光中,四周的人群,脚下的尸体一下子都消失到遥远的世界去了……
  
  
  子洁被抬上了救护车,望着蓝色的灯光在雨中闪耀,我颤抖着点上了一根烟。过滤嘴洁白细长,一颗血红的心隐藏在它的深处。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缭绕的烟雾从那颗心中缓缓吐出,好似一声长长的咏叹。这是我们常抽的520,──520,用闽南语说就是我爱你,他曾把烟盒递到了她好奇的手中,故意轻轻地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我爱你。”
   “哦,我爱你?”她并没有多想,把玩着烟盒,疑惑地问道。
   “嗯,我爱你。”子洁低下了头。  
  毕竟,在子洁漫长短暂的追慕中,他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尽管这不太正大光明,尽管这是他一生中对依恋的女子所说的唯一一次,但他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我在雨水中擦洗着手中的血迹,仿佛还能感到那象喷泉一样从他还在跳动的心脏里冒出来的鲜血。他周身的血液现在应该已经流尽
了,我好象能看见他那干瘪的躯壳──我自己的那副躯壳。现在我俯视着自己,突然觉察出自己的不复存在,自己的透明无依,只有一团蓝色的火焰在晶莹缓慢地跳动,──生活已将它重重封印在自己的冰凌之中。  
  我听到过子洁在暗夜中思念她的声音,现在我见到了子洁为他的追慕所付出的淋漓的鲜血,可是这一切都将在时光的洪流中消失,就象我雨中的泪水。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18

主题

36

好友

7512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2#
发表于 2009-7-18 15:29:3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lostboy 于 2012-8-9 22:03 编辑


 
  我不想再去回忆询问,葬礼,哀悼这些例行公事的事情,那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夏天早已转身而去,秋风扫过我的梦境,带走了那些模糊闪动的人与事,甚至子洁那惨白的脸庞和淋漓的鲜血也已经在记忆中暗淡了。
  在离开之前,我又一次来到了那所学院,想再一次看看那顷池塘,那座房子,子洁生死所系的地方。房子已经空落落的,还没有人居住。我没有进去,就在不远处的那座池塘边坐了下来。天高云淡,秋水如蓝,阳光透过丛林的树叶照射在湖底的卵石上,池塘水面零零落落飘着几根柳树或者杨树的枯叶,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从没人动过。一层薄薄的纤微的光翳将水波与世界隔开,一尾金红色的鱼儿在水中虚无飘渺的流动,——死去的亡灵——我仿佛看见这些树叶在当年的生命之树上是如何的芬芳和活力。
    “Bonjour Monsieur.”我的身后又传来这么一句。我正要喊出声,紧接着的一句只是让我慢慢转过了身子,Bonjour Madame.这不过是几句日常对话而已,一个瘦削的背影正坐在长廊里的石凳上低头念着。我走进去,从他身边慢慢地踱了过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如果子洁不带眼镜的话,应该也是这个样子。我面容僵硬的继续向前走,在不远处坐了下来。长廊里虽是一片浓绿,但毕竟已是深秋,我面前就有一处叶子已经落光,阳光从那里掉进来,在地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亮闪闪的。
  我重新翻开了《红楼梦》,认认真真地从第一页看了起来。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的版本,注解很详细。在读到第14页的一条注解时,那只水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咿咿呀呀地在那块光斑里蹦来蹦去。我正要直起身来,它好象觉察到了什么,扭过头,看了我一眼,一展翅,从那个缺口飞了出去。有那么一瞬,它镶在了那一块光芒里面,然后消失在刺眼的蓝天中。我低下头轻轻地哼出了注解中的那道山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我脸上又浮现出子洁那两句俳句,他笑吟吟的面容,他蓝色的身影。蓝色,那个人也穿着一件蓝色T恤,我急忙转身去看,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又回身盯着那个缺口,好象看见了一抹蓝色的痕迹。正午的阳光下,我的双眼开始模糊起来。
    远处,高高的天桥象一道黑色的彩虹横亘在面前。
  各位旅客,T184次停靠在二站台,温柔娇媚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喊着。我走下天桥,用力睁开双眼,对着楼顶那一片空洞的天空又看了一眼。明天早晨我就在家里醒来了,我这样想着,踏上了火车。
  列车拖光曳影地奔驰在故乡那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缩在软软的车座里,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我依然可以感到那熟悉的粗糙的景象。车轮喀嗒,喀嗒的震颤,空调轻微的嗡嗡声和音箱里缥渺的旋律低低地重合在一起,奇异地构成了单调的节奏。我瞌睡了起来,梦中见到的是隆隆前行的列车。
   
     确切地说,我是在那年冬天,腊月29我回到了家乡。
  我踉踉跄跄地跑过田野,朝家中奔去。反正有人已奔向了毁灭,或者说得到了拯救,人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使他回心转意,阻止他奔向自己的归宿。我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影子,想到这一点,我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雪地上。路边树枝上的麻雀“腾”地四散飞起,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在远处此起彼伏。寒气如水,注满全身,从内心深处缓缓上升,汇成涓涓细流,一直流到眼角——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终于到家了。
   前面,一对新婚夫妇正在漫步前行,喁喁私语,新娘子粉红的丝绸外套在茫茫的雪地中格外鲜艳。

  
   
  
 
  

[ 本帖最后由 lostboy 于 2009-7-18 15:34 编辑 ]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8

主题

36

好友

7512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3#
发表于 2009-7-18 15:36:36 |只看该作者
版主手下留情,只超了不到3000字。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99

主题

8

好友

2万

积分

略有小成

POST-BOY

Rank: 7Rank: 7Rank: 7

黑蓝富豪

4#
发表于 2009-7-18 22:09:08 |只看该作者
一篇让我有些亢奋的作品。占坑,等读完了再评。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571

主题

4

好友

3786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5#
发表于 2009-7-19 09:49:22 |只看该作者
看了开头,文字比你以前的要好很多,有时间了细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55

主题

7

好友

7270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黑蓝富豪

6#
发表于 2009-7-19 22:05:58 |只看该作者
我也先站一下,题目让我想到《屋顶上的轻骑兵》。
住到黄河边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99

主题

8

好友

2万

积分

略有小成

POST-BOY

Rank: 7Rank: 7Rank: 7

黑蓝富豪

7#
发表于 2009-7-23 16:20:31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让我一言难尽的小说。看完之后无法用简单的归纳来总结它。

沉下来想了想,
作为4-6万字之间的作品,在我认识的作者中,它显然没有《抵制喜剧》高明,不是题材的原因,而是因为视野。它的“所指”很明确,而作者的好恶又明显地倾斜到这种所指当中,使作品的视野高度受到了限制。

这两个作品比较不适合,或者换个作品来比较,《屋顶上的漫步者》所描写的对爱情和异性丧失信心、深受伤害的青年形象,与莫里亚克《爱的沙漠》及其他一些小说有类似的地方。但后者显然描写得更为不动声色,作者更高于角色。超脱于角色。所以视野更高。

而从感情的角度而言,这个小说很大地打动了我。它对于语言的控制,它的用力、用心,使作品中的一景、一物,无不带有作者灵魂的色彩。整部小说6万字浑然一体,步调平衡,充满感情,不腻不寡,使常年浏览论坛上那些轻浮小说的我,受到打动和感染。

越是篇幅长的作品,它可指摘的地方越多。比如对人物的塑造,对对话的表现,仍有可商榷之处,但我仍然认为这是一篇论坛内值得一读、大有亮点的作品。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0

主题

4

好友

1654

积分

论坛游民

无知小书童一名

Rank: 3Rank: 3

8#
发表于 2009-7-25 04:01:20 |只看该作者
细致,丰富,段落反射着作者平稳的心境,但一些语气有些西方,它在叙述上没有太吸引我,但是那种浓烈至诚的情感却牵动我的视线,不能不一直向下面的文字探询究竟——是作者的文字太柔美,还是自己的心太僵硬。
高强度码字导致的肩关节酸痛耽搁了计划内的写作进度。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6

主题

4

好友

503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9#
发表于 2009-7-27 00:26:1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Juneau 于 2009-7-27 00:35 编辑

首先,在长度上致一下意。能达到这个长度,融合了不少的耐力、意志以及一定程度的忠贞。
细节的描写很丰富,情绪的渲染也很充分,但都有些重复,这种重复不是循序渐进的,至少在我读过一遍的印象中是在一个层面上。因此在情绪持续的情况下,说俗点就是没有新的兴奋和激发点,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依赖着情节的推进(在后半部分尤为如此)。其实在对人物的剖析上有些三言两语的十分到位,而连续的源源的意象——在读的时候总抑制不住地联想到一些言情、动漫、电影中的场面,不知是否是刻意要达到的效果?
一个精神或人格分裂者的臆想,但又不够恣意、狂想,情调上太软了点(联系到那种纯粹的激情),特别在一些词句上,有些地方太随意了,欠斟酌。不过,这种心灵史据经验都是最难写的,度的把握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5

主题

4

好友

15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10#
发表于 2009-7-27 12:42:30 |只看该作者
读完了,用了一个上午。小说很美,很动听,像一蓬绚丽的烟火或者是一支忧伤的曲子。
    喜欢郁子洁,那纯净的灵魂!他令我想起两个人,一个是《孤独者》里的魏连殳,这是读完前几章产生的感觉,尤其是子洁在教堂里吟诵的那段描写,很有魏连殳嚎哭的感觉;另一个是我兄弟,亲兄弟,不为别的,就为这句话——“他已经无可挽回地堕落了,十足的崇高的堕落。” 
    这样的爱,我没有体验,因为我会在小树林里看到刘韫岚和“那个性感的家伙”约会的那一刻逃开,永不再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5-8-8 07:05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