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层 于 2011-12-13 15:25 编辑
夜路
——献给老郭
根本没法再睡了。半夜里,我被走错宿舍的小C弄醒之后,就一直没再睡踏实。临近清晨那会儿,隐隐约约地,我觉得大家都醒了,洗漱完毕的鳌哥从水房匆匆奔回来,说有人在追杀他。人们手忙脚乱地穿衣,揣好棍棒准备与敌人拼杀,把我一人撂在铺上……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一时间整个屋宇都安静下来,但没过多久便开始鼾声四起。我忿忿然地睁开眼睛,弯曲着胳膊支起上身,在黑暗中四下望去—— 人们都还睡着,邻床的鳌哥双目紧闭,大张着口鼻。昨天夜里他一定也被折腾得心神不宁,这会儿,就让他好好地打上一阵呼噜吧。
蹑手蹑脚地穿衣起床,经过隔壁宿舍时,推开虚掩着的门,见靠窗上铺的小C颜面朝下地趴在床上,赤裸的脊背伴随着鼾声起伏有致,一只手臂连带大半张被子都从床沿垂吊下来。床脚下是他不知何时呕吐的秽物,恶臭充斥着整个房间,开门即刻便扑鼻而来。
我就知道今天一早定是这种情形。半夜里,他穿着背心裤衩往我床上爬时,我就闻到他满嘴的酒气了。开始我并不知道他要干嘛,酣眠中途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半裸青年惊醒,猛地一下都辨不清时分。当被子已经被他掀起一半,我神来般地抖起精神,问:“操,你要干嘛?”
小C头也不抬,扯着被子准备往自己身上盖,闷声说道:“起开!”
“操,我的床为啥我要起开了?”
“咋就是你的床,你下去!”
三言两句间,酒气已经弥散。小C顾不得看我,低着头扯住被角,刚冲过水的湿漉漉的头发一根根地支楞着。我怀疑他是喝醉了在梦游,一心只想拍醒他,便开始用手掌敲打他的脑门,压着嗓子喊道:“梦游呢吧,进错宿舍了你!”
邻床躺着的鳌哥也慢慢翻身坐起,朝对峙中的我们探过身来。我指着小C向他解释:“喝多了,估计上完厕所跑错宿舍了。”
被我敲打了半晌的小C一把将我的手扬开,不耐烦地骂着:“操!老子没喝醉,这咋就不是我的床!”
“这咋就能是你的床!”我扳着小C的身子冲向鳌哥,“你看看这是谁么?”
“阿三么!”(阿三与小C同寝室,也睡邻床。)
“这哪是阿三了,这是鳌哥!”黑暗中的鳌哥尴尬地望着小C,后者定睛看了看他。
“不是哇?”
“真的走错宿舍了,你赶紧回去睡哇。”
小C似乎恍然,但一直摇着头,嘴里疑问着,“不是哇?”他顺着床梯子往下走时,我就势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是的了,赶紧回去睡哇!”
门被刚出去的小C顺手带上,毫无力量而犹豫不决。我朝旁边的鳌哥苦笑着,他定了定神,催促我道:“唉,睡哇睡哇,你明天不是还得早起了么。”
“嗯,睡哇,让他这一闹,不知道还能不能睡着。”
对床下铺突然传来小馥长舒一口气后的声音:“吓死我了!以后睡觉千万记得关门!”
于是我赶紧翻身下去把门销插好,回身上床,脑海里还回想着刚刚发生的每一个场景。万一小C拿着刀冲进来怎么办,那我现在是不是必死无疑?这家伙到底他妈的是装神弄鬼还是在梦游,为什么又偏偏挑在今天夜里呢?真是庆幸啊,小C没有拿一把刀爬上来,我也正好在他爬上来的那一刻感觉到了他……想着想着,鳌哥的呼噜声已经略有起色,我便赶紧挣扎着睡去了。
鳌哥说得没错,我是要在这天早起的。昨晚临睡前我特意嘱咐大家,假如天明上厕所时发现我还在睡觉,就赶快把我喊醒,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然而现在好了,经过夜里的一番折腾,我终于没有劳烦大家在清晨时叫我起床,反而比我预定出发的时间还提早了半个小时。
我需要搭乘早班的城际公交赶往家里所在的城市,八点半,二十五路公交站牌下,我高中时的兄弟江默的母亲在那里等我。今天,我和其他一些朋友一起陪她老人家去看望江默—— 他在一百天前刚刚过世。
一起从同一个城市赶来的是江默大学时的同学,男男女女结伴而行。他们中间有几人我先前是见过的,但那都是兄弟的身后事了,因此也没落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我只知道来之前与我电话联系的那个人叫方元,前半年江默病重时,就是他常在我前后脚到医院探望,我也频频在江默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夏天里,事情发生的那几天,方元没能从外地的家中赶来,倒是江默留在宿舍的遗物是他后来帮着收拾的。后来听江默母亲说,那天去学校取这些东西,方元捧着它们哭成了泪人。
我们一行人与老人汇合在公交站牌下。她孤自一人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袋子里装满了今天要烧的纸钱和祭奠的吃食。远远地,她望见我们,唤着方元和我的名字。我们应声过去,随后的人们与她一一打过招呼,便一同随在自行车的周围开始穿越一条两边满是枯黄秸秆的小路。这里,距离此行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子年,这两天梦见默儿没有?”
“梦见过一次,还是我到医院看他。他叫我一起看了个电影,就在他原来用的那个笔记本上。”
“那他告你缺什么,问你要什么了吗?”
“好像问了一句今年的奥斯卡是哪几部电影,等出来了告他一声。”
“奥斯卡是什么?阿姨不知道。”
“就是每年给世界上的好电影颁的一个奖,今年估计得到年底才能出来吧。”
“默儿原先就爱看电影,那今年奥斯卡出来了你告阿姨一声,咱们给他烧些光碟,让他也看看。”
“行,阿姨,到时候我告您。”
梦到什么,是我每次见江默母亲时必会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开头几次,我总是将梦到的实况原封不动地描述给老人听,包括梦中自己的恐惧或者兄弟病体的憔悴。然而后来我发现,自己的这种叙述太过无聊并且残忍了。于是我渐渐挑一些情况良好的梦说给她听,直到后来,我甚至开始捏造一些细节,但这无非是想让自己说起这些梦的时候,不至于看到老人家的愁容或者是泪水。现在,我已经学会讲述一些无关痛痒但是与江默紧密相关的梦境,它们或真或假,详实程度完全与我说话时的想象力有关。
走出路口向右拐,我们还需要经过一段狭长的林荫道才能到达。走在后面的方元突然赶上来问我:“子年,你看要不要买几个花圈?”我说:“不用了吧,今天应该烧一些纸钱就够了。”方元说:“我觉得还是买几个吧,夏天的时候我们没来,也没买。”我说:“那好,随你们吧。”方元扭身往回走:“那我们先去买几个,一会儿再进去。”我朝他们摆摆手,见同行的其它男生与方元一起朝寿衣店的方向走去,余下的几个女生停顿了一会儿,仍朝这边走来。老人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已经顾自走出好远,我向前紧随几步,跟在自行车的后面。
我猛地想起三个多月前的那个夏日,我带着自己的女友和江默生前心爱的女人(她们与他当然都是要好的朋友),也是如此缓慢地行走在这条林荫道上。女人们是那样紧密地相依,在刚进入路口一小段距离后,或许是看到道路两旁间隔有致插着的白色小旗让我的女友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掏出纸巾擦拭眼角的泪水,并伴着轻声的抽泣。然而我只能走在她身旁看着她,我不好意思在这样的场合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去做任何安慰她的动作,我有意识地保持着与女友的距离。不一会儿,女人们竟一同抽泣起来。她们靠得更紧了,互相搀扶着走完了剩下的路程,把我搁置在一边。在那个炎热的上午,我唯一能保持清晰记忆的,就是在绿色林荫下走过的这些路。这早已预知、终要到来的一天,竟然在我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些关于距离的回忆。而我也无从知晓,女人们对这段送别路的记忆,是否与我同样清晰。现如今,她们都在遥远的城市辛勤地求学,或许已无暇顾及这些了。
在门口,老人将自行车停在路边,回头望我们。
“诶?子年,方元他们呢?”
“噢,他们出去买几个花圈,一会儿就过来。”
“不用花钱啊,阿姨东西都带好了,你们人来了就行,老让你们花钱哪行啊!”
“没关系阿姨,方元说夏天没来总觉得有亏欠,就让他们买吧。”
“唉……孩子们啊,待默儿都可好呢。”
“没事的,阿姨,没事的。”
方元一行人在我们刚进陵区没多久便赶了过来,老人已经上楼去取骨灰盒和牌位,我接到方元的电话跑到门口引他们进来。三个折叠的花圈依次展开、摆好,我站在一边突然想点根烟抽。晌午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在哪儿哪儿似乎就要生烟一般,这样干燥的环境总是能轻易地迫使我烟瘾大犯。我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小心地摸索着。
“子年,阿姨现在在哪儿?”方元从花圈旁跨步到我跟前,他刚刚弯着腰在打理花圈下角的纸带。
“噢,阿姨上去拿盒子和牌位了。”我停止了摸索,头朝着楼上的方向撇了撇。
“在哪个屋子,你知道不?”
我转过头看看方元,说:“我觉得咱们不用上去了吧,在这儿等着阿姨下来就好了。”
方元眉头一锁,很愁苦的样子:“我还是上去看看吧,认住地方,以后再来也知道在哪。”
“好像是二楼中间那个厅,你上去找找看。”我没有用手指,依然只是眼看着那边对他说。
“嗯,好,我去看看。”
方元转身上了楼,他伸头探望的神情像是在寻找某个刚刚丢失的东西。我插着口袋站在下面望着他,已然忘记了抽烟这回事。
他当然找对了位置。老人被他搀扶着一步步迈下台阶,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怀抱着盒子,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地呜咽。而此时的我仍站在一边不为所动,与同行的其它男男女女一起,像一群冷眼观望的路人。
祭祀的东西和纸钱也是方元帮着老人张罗的,那些贡品摆放的次序,纸钱散落的程度,方元似乎比江默母亲更深谙其道。我们被一一安排着鞠躬、上香,最后一个轮我站到香炉跟前,老人像往常与儿子对话那样面对照片强调着我的到来,夏天里与我同来的两个女人的名字也一并被提起,“来,子年,替她们也上两柱香,让默儿知道她们也一直想着他呢,就是路远赶不回来。”
我在上最后一柱香时不小心被旁边燃着的香火烫了手,手臂猛地往回一抽,带倒了旁边的几柱香。老人见状,轻轻地将它们扶正,像是宽慰我地轻声说:“没事,子年,没事。”
相去不远几米的另一座祭台前,一个中年男人双膝跪地,朝着面前摆放的瓜果食物和一双牌位三叩首,动作幅度夸张但却显得虔诚。他的身影映过这边飘散的香火,开始不规则地晃动。我见他在地上长跪一阵,慢慢地站起,坐在祭台旁边的台阶上,掏出一根香烟孤零零地点燃。
我继续伫立在一边,听老人哽咽着跟她的儿子不停地念叨。那些江默生前爱吃的东西在被扔到焚烧的火堆之前,老人都会一一介绍。由此引出一段段往事的追忆,也大多是娘俩四处求医看病时的痛苦经历。同行的几个女生默默地站着,老人动情地讲述起来,她们的眼泪便抹得愈发频繁。偶尔几时,风吹着浓烈的黑烟不停地变换方向,与我一同站在迎风处的那个男生也被迫变更着站立的位置。后来,我们都比先前站的地方远出了一截距离,就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远处抽烟的男人掐灭香烟,收拾好物品,起身离开。他经过我们时没有朝这边观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们的祭祀也随着火焰的渐渐熄灭而接近尾声,老人从祭台上挑拣一些没有被烟尘污染、还可以食用的东西分散给人们。方元领到了一袋棒棒糖,理由是老人在一天中午隐约梦到儿子开口讲话,说起了方元爱吃棒棒糖的事情。而我的手中则多了一瓶汽水和两个橘子,理由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站的位置离橘子和汽水比较近吧。
老人呜咽着重新抱起骨灰盒,一遍遍地擦拭上面的灰尘。方元一手端着牌位一手搀扶着老人再次上了楼,留下我们一行人仍旧呆立在那里。江默的照片暂时还停留在祭台上,静静地看着前方,说不清是在看谁,但每一个注视者似乎都能从他的眼里瞧见自己。高中时,我去他家,在他的抽屉里见到许多张类似于这样的照片,他说他几乎每年都会照几张这样的相,我问他照这么多干嘛用呢?他沉默一阵跟我说,谁又情愿总是去照这些相呢?我当时看他脸色不好,便没再多问。如今,我站在这里望着兄弟,除了关于相片的这些,再想不起任何其它的事情。
我的手又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我想点燃一支烟,把它扔进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焰里,然后再给自己点上一根,与我的兄弟好好地抽上一次烟。说到抽烟,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我十六岁开始抽烟,十七岁认识了江默,直到二十岁他离我而去,我们始终没有在一起好好地抽上一次烟,哪怕是一根,一口都没有。这样的情形在我们的同龄人中——尤其是在两个志趣相投、不分彼此的兄弟之间——几乎是难以被容忍的。凑在一起分烟点火,吞烟吐雾,已经是我众多朋友理解中,兄弟见面必当进行的一个环节。可若不是江默身有疾患,我们又怎会将这个缺憾一直存至他身后呢?最后的半年里,我甚至都不会在探望他之前抽烟……
而现在,再不用顾及那么多,就让我们尽情地来上一根吧!
从陵区出来时值正午,老人说一定要招呼大家一起吃个饭。方元推辞说下午还有课,得带同行的人早些回去,叫她不必破费了。老人看看我,我说反正今晚回家住,怎么都不急。方元建议我陪江默母亲先回去,他们要赶着时间尽快走了。一行人说着说着已经走出来时的林荫路,老人停在路口望到对过有家面馆,就跟方元说就近吃了,再走不迟。方元推脱不过,只好随在自行车的后面过了马路,告诉同行的人们吃了再走。
老人在席间又向众人讲述起他们母子二人的往事,动情之处依旧泪下,挨着同坐的女生赶忙掏出纸巾递给她,小声地安慰着。在我座旁的一个男生,不知何时讲起了去年冬天,江默拖着病体,在宿舍里艰难地上下床的事情。还没等他说完,老人用手掩着半张脸,伸出另一只手朝那人摆摆,低头哽咽着:“别说了……不说他了……”男生被他身边的女生狠狠地瞪了一眼,住口不语,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相碰的声音。
“子年,你骑上阿姨的车子先回,反正你也认识路。我把方元他们送到公交车上,然后再坐车回家。他们不熟悉路,阿姨送送他们。”
“不用了阿姨,我们自己走就行,看着站牌我们也能认得路。”
“不行不行,你们都是默儿的朋友,阿姨招待不好你们,默儿也不让我。”
“那……阿姨,我骑上您的车子回哪儿呢?要不我到您家门口等您吧。” “就骑回你家好了,过两天再给阿姨送来,到时候上来坐坐。你这两天就不去学校了吧?”
“不去了。我是说……阿姨,我就把车子放到您院里车棚吧,然后我自己再坐公交车回家就行,五路车直接到我家门口,也不远。”
“噢……那也好,把车钥匙给我留在门房吧,你路上慢点。我赶紧把方元他们送走,他们还赶时间。”
“好,阿姨,那我先走了,有时间我再去看您。”
“行,子年,路上慢点儿啊。”
“知道了,阿姨再见!”
“再见!”
我没有向方元他们道别,也许是忘了,也许刚才吃饭时他们中某人的言语令我厌恶,也许是我想当着那几个女生的面耍耍酷,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骑车从这儿回城里,虽然两边都是一些破败的城郊建筑和枯黄杂乱的田野,但走在这条路上还是不免觉得新奇。我朝城里的方向拼命地蹬着车,越骑越快,走到一半甚至都喘着粗气唱起歌来。
我在一个熟悉的红绿灯口停下来。现在已经是人潮涌动的上学时间,马路上尽是骑着车奔忙返校的中学生,机动车由于避让往来的人群和穿梭的车辆,已经在红绿灯前排下了长长的一串队伍。我在低头间突然发觉,自己身下的这辆车子,正是高中时江默常骑的那辆蓝色自行车!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没认出它来。
为什么要骑这辆车子?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吗?还是老人家里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辆自行车?我不觉得整个秋天都不忍心进儿子房间的母亲,会在出门办事的时候选择儿子遗留的自行车作代步工具。骑在这辆自行车上,我没有办法解释这些突如其来的困惑。
身边不断有嬉笑着结伴而行的学生骑着单车驶过,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努力地回想自己像他们一样时都做了些什么,那些简单的快乐时光似乎早已不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如今的我又他妈的在做着什么?仅仅是像牲口一般地活着吗?我简直不能向自己交代,更别说向我死去的兄弟。
这是一条通往江默家的我最熟悉的小路,我们曾在这里吃饭、聊天,一起打游戏,一起等姑娘。走在这里,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仿佛我骑车停在前面的小院,他还会从楼上跑下来,拍拍我的肩,说上一句:“走吧,子年。”我在他走后的那段时间里,疯了似的控制着自己不去回忆,而骑在他骑过的自行车上,这一切的努力都已成为徒劳。
还有不远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哭一哭 —— 在这条布满我们足迹的小路上边骑边哭地将这辆车子送回兄弟的家。尽管,江默最瞧不起流眼泪的男人,据说他在自己最艰难最疼痛的时刻都没掉过一滴眼泪。而去年冬天,我因为忍受不了和女人在那个遥远的城市生生地分别,在回程的火车上哭得稀里哗啦,由此沦为日后江默嘲笑我的把柄。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骑在兄弟的自行车上,我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哭了。
刚刚把橘子和汽水放在兄弟家门前的台阶上,没走出几步,我就后悔了。如果老人回来看到这一情形,内心该是怎样的酸楚。另一个世界的人无法享用的东西留给这个世界的人独享,他还将它们弃之阶下,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我返身几步,赶紧把它们重新揣入怀中,走到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在那里等待回家的公交车。
我想过将它们再次放置于公交站的台阶上,但是我又难以确保老人回家乘坐的公交车不是在这边的站台停靠;我更不知道她下车的时候会不会被这堆橙黄色的东西吸引住目光,然后将它们毫无偏差地辨认出来—— 这毕竟是她亲自出去买来的东西啊!
公交车来了,短暂的等待没有给我机会做出更荒唐的举动。上车后我径直向车尾倒数第二排的座位走去,现在已经过了乘车高峰,车厢里只有寥寥数人。同样在车厢尾部坐着的一个女孩正专心致志地玩着自己的辫子,她在我跪到座位上向后排摆放橘子和汽水的时候抬起了头,不解地望着我。汽车行驶得平稳,在认为一切都摆放稳妥之后,我扭身落座,不出意料地瞥见了她疑惑的目光。我双手合十垂于膝间,故作镇定地望向窗外,那是我们熟悉的城市里再平常不过的景色。
公交车在经过一些坑洼处时开始颠簸,我担心后排的橘子和汽水已经东倒西歪,七零八落。低头一瞧,一颗橘子果然已经滚落在脚下,我趴在椅背上朝后看:它们显然是不能立于我所认为的安全处了。我伸着手臂将它们一一够回,拧紧瓶盖,在每一颗沾满尘土的橘子上小心地擦拭着。它们被我重新搁置在旁边的空座上,我用手护着,防止它们在颠簸中再次掉落,此间当然不免又引来旁边女孩奇异的目光,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决定再给橘子和汽水找一个安全的放置处,就在这辆公交车上。这趟公交是我们市里为数不多的一条环城线路,把它们放在这里应该再合适不过了。想到这里,我甚至为自己这个临时的决定得意起来。
可是直到快要下车的前三站,我都没有在车里找到其它适于存放这些东西的地方,整个公交车在经过坑洼处时都是晃荡的,甚至司机在驾驶座上都被高高地抛向空中。我依旧坐在一旁守护着汽水和橘子们,我想,如果在我下车前仍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我就把它们带回家,这又能怎样呢?
鳌哥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今天晚上还回不回宿舍,不回的话他就去找女人玩了。我告诉他不回了,这两天想在家里休息一下。他又跟我说小C昨天晚上其实就是梦游,早晨起来问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呆逼一个。我说知道了,等回学校了再好好收拾他。
“诶?子年,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啊?”
“噢,我正下车呢,报站广播的声音。”
站在车下,我抬眼间发现那个玩辫子的姑娘仍一直盯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子年,你知道哪儿能逮到萤火虫吗?”
“萤火虫?要那东西干嘛?我还没见过呢。”
“你爸是医生,你回去问问他药房里有这味药没有,我听说那东西很难找,还挺贵的。”
“还是味药呢?以前都没听说过,我回去问问他……不是,你要萤火虫干嘛用呢?”
“配个物件,人家说就差萤火虫了。”
“那做成药都已经死了,死的也行吗?”
“嗯,死的也行,只要是萤火虫就行。”
“噢,那我回去给你问问,要是药房里没有,哪儿能找到我给你逮去!”
“哈哈,能逮到最好了。小时候我在村里见过一次,还挺漂亮的,就是现在越来越少了……诶,不早了,你赶紧回吧,这都从下午一直待到晚上了。”
“没事,也没啥事忙。你是不是得早点休息了?”
“嗯,九点半这儿就关灯了,说了一下午话,我也得早点睡了。”
“那你早点睡吧,我先回去了。有啥事情随时叫我就行,这儿离我学校也不远。等考完试放假了,我领上女人再过来看你,你也快半年没见她了吧。”
“行,到时候都过来吧。”
“噢,那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初夏的夜还不至于那么闷热,凉风吹过,甚至都让身穿半袖的我寒意四生。在医院门口,我拦了一辆回家的出租车,开了前门侧身进去,整个人陷在座位里。汽车经过闹市,车窗外不时出现一些扭动着腰肢的姑娘们,她们浓妆艳抹,香气扑鼻,裸露的躯干浸染在甜腻的夜色里。看着她们,我心烦意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快速地点燃并且深吸,然后将夹着香烟的手就势搭在敞开的窗框上。烟雾随着流动不均的空气不住地飘升,等汽车驶上一道开阔的公路后,它们又像从后视镜里直直地射出,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尽情地喷涌。
领口系着的扣子突然憋得我胸闷气短,我不耐烦地将它们扯开,露出大半个胸口,窗外激流的夜风扑簌簌地灌进衣间,方才觉得舒畅了些。长长的两排路灯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我见前方车辆依稀,于是偏转头对司机说:“师傅,前面车少,再开得快点儿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