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林思南 于 2012-6-12 18:43 编辑
遮蔽的时日
——秘密总是明暗参半，道貌岸然
一
这几日的感觉是公车带他驰骋，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速度，像是从平静流淌的湖面来到了马背 上，窗外事物照旧，但最近他开始容易激动。从一个八点钟到达另一个八点钟，这条稳固行驶的 马跑得称心如意。很多时候他视这两个八点钟是一种摆脱不了的漩涡，但他放弃挣扎，只让自己 尽量贴合着每一个前进的时刻里所带来的力量而行事，并且他更加不动声色。现在你看到的是一 个平静坐着的人，他的脑子里是此刻的八点钟。明亮，拥挤，倒退的矮灌木，引擎让整个公车处 在抖动之中，他看见一群人隔着一条狭窄的小路伸着脑袋等待将要来临的车，其中有一个女人的 腿很长并且穿了高跟鞋。这是个收获的点，任何一辆公车都该派往周边的长满果树的山林，不， 应该叫丘陵才对，那么他现在坐在里面，就好像真要去到随便哪一个丘陵，那里绿意盎然，他得 作好收获的准备。 这一车不认识的人在车厢里挪动着并且发出嗡嗡的声响，他们定在心里想象着未见其形的果实， 他想。他用双手搓了搓脸，像是要甩掉前夜的那张脸，现在他以新一天的清澈的眼睛望着这一车 的人，他们比刚刚要熟识了一些，他们开始交谈，因为同时进行的交谈太多而使他猜测，他们中 的某些人是否正借着清晨刚刚苏醒的想象力对果实的颜色、形状、大小津津乐道。他坐在车尾的 最高处望着前面的一切，公车的速度令车尾抖动得厉害，他突然涌上来的奔跑之心令他把书掏出 来，然而他只是将它平放在自己的腿上，他在心里控制了一下，觉得还不是时候，他的眼睛看向 窗外。 车子往前开的同时太阳也在往前追，他的眼光则追随着太阳，先是慢慢与泛蓝的晴空摩擦出 一团粉色的晕，接着这团东西加速前行，太阳在他眼里一下子就染成了墨绿色，这团绿变化着， 渐渐成形，成了一个人，这个人追随着太阳飞翔。他用眼睛控制着这个人的速度，一会儿让它 在太阳之上，一会儿又让他在太阳之下，但他就是没法控制着它让它停留在原地，他尝试了好 几次，其中有一次他甚至闭上眼睛将这个人打散，然后再重新造一个出来，还是不行，他有点 怒，这时候的太阳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束可以看穿的光，他索性用眼睛控制着人形让它加速 跑起来，将太阳甩在后面，接着眼光急剧地一转折，将人形狠狠地摔在公车头上，那铺洒而下 的阳光溅了一车身。他觉得爽快极了，这让他突然很想说话，但他只是把书打开来，但又合上 了，仍然不是时候。此刻他的脑袋里热乎乎的，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渐渐地他觉得周边一片浑 圆，有一片绵白的山一座连着一座，他在这一片里助跑了几下，接着就飘离地面，朝着那无尽 的绵白的方向流动。
二
他触到一片温热，因为未睁开眼睛所以他也不知道他把手放在了哪里。他深吸了口气，闻见一 种淡淡的植物香，跟前几次不同的是，他的头不再胀痛，心里也不会觉得低沉，这甚至可以说是个 轻松的苏醒，他再次深吸了口气，接着朝着右边蜷了下身体，他用左手抱了个满怀，那个身体动 了动，朝他的方向靠了靠，又睡了过去。他想到前夜电话里的争吵竟然感觉一点都不烦躁，这是 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吼叫，现在这样的状态他开始觉得有些心安理得了，一次比一次地减淡那种约 束的感觉，似乎边沿已经磨损，因而他也越来越少喝酒，他们都是。 时间尚早，外面的亮光薄得穿不透窗帘，但屋子里的摆设都隐约看得清楚，现在他对这个房间 越来越熟悉，不像第一次醒来那样觉得糟糕。他闭上眼睛回想前晚的事，仍不觉得有不妥的地方， 原本他还想在心里把事情再梳理一遍，边上的人又动了动，而且转过身面朝着他，她用手搂上了 他的脖子，他只好把昨晚的事暂时搁一搁，他也搂过了她的脖子，时间依旧尚早，还可以再睡一 会儿，他想。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舒展着，和从前每一个自己独自醒来的早上一样。他看见 亮光透过窗帘落在床头的沙发上，有一种黄黄的晕。接着他的头歪向右边，那边的被子里鼓鼓的， 但显得瘦小，她背对着他并且保持了好大一段距离。他伸过手一把勾住了她的腰，她像是随时等 待着一样转过了身体，但不睁开眼睛，她把脸埋在他的脖子下方，仍是一副未睡醒的样子。 他把她的脸抬起来，然后用手掌挤压她的脸，她露出厌烦的表情，他不管，用最大的力气去挤压 她的脸，他觉得痛快，直到她啊地叫出声并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 “你有病啊！”她皱着眉头俯视着他。 “你有药么？”他咧着嘴一脸坏笑，这让她想到最初他的害羞与沉默。 “你怎么这样？”她板着脸。 “怎样？”他紧接着问。 “你怎么变成这样？”她又说。 “我怎么样了？”他的脸渐渐板起来，眉头也皱起来。 “算了，没什么。”她看了他一会，然后冷静而平淡地说。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一并把她身上的被子也掀了起来，他下了床，然后走出房间。
三
他差点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去的车，从一群在音响中正挥舞双臂扭动身体的妇女中间穿出来之后， 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事实上他一整天就在想这个问题，从早上出门一直到现在，中间若有事情 他就暂时停一停，而一旦空下来，比如午休，比如坐车，比如走路，他就会继续，他心里甚至将所 有人都扔得远远的，只保留自己。但有时他又会觉得可笑，这实在不是个可以通过思考就可以解 决的问题。 路面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光投在上面，他抬头去看那个黄色的光源，重复一直以来同一个想象， 那灯里的热量突然喷薄而出，然后在上升的过程中消耗殆尽无影无踪。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他等 的车正要掠过他继续朝前奔，他赶紧招了下手，车一下子就刹住了，这在他长期的波澜不惊中是 一个小小的意外，上车后他没有看司机一眼直接走向最后面的座位，他常坐的那一个没有人。 这是一个右边的靠窗的位置，车子在空旷的路面上开，一会将要经过一个人工湖，他不知道在夜 色里看过多少遍了，从车窗里远远地看过去，看得见一个闪着白光的轮子，只要是夜晚它就从来 都亮着；还看得见一大块黑色，四周有各种光亮将之围绕；最清晰的是一座横跨的桥，他不知道 自己是否曾坐在车上从它身上越过。一切夜晚的光景一到白天就会遭到遗忘，他心里总结到。 车内的风很清爽，他动了动身体，用手搓了搓脸，再一次回想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直接就从门边冒了出来，穿了件粉色的外套，看上去十分清秀。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带着一 种熟识的目光她走到了他们中间，挑了个面对他们的位置，灯光就从她的头顶照下来，头发反射 出光亮，她的脸微微发白，带着一种不能自控的笑容。她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伸手去够他面 前的酒，她没站起来，她的手在空中乱捞了两下，他反应迅速地将面前的酒瓶塞到她快要失望的 手里，气氛一下子活了过来。 现在车子已经来到了人工湖，他能想像得出此刻湖面四起的雾气和人满为患的广场，广场上的人 们则在夜色里极易交换彼此的事情。湖里也许有鱼，它们应该潜行在湖面之下好奇着人类的一举 一动，但也有可能老态龙钟地只是朝着水面无聊地吐着泡泡。白天应该被永远没收，他想。
四
他在梦里克制住自己，因而孤独地醒来。从他躺着的地方看不见窗户，唯一从那个简易卫生间的 门缝里照进来的光让他判断不出此刻的时间，也许是八点，也许是九点，但肯定不会是下午。一 旦过了中午十二点，这一天就死了，这是他关于白天的理论。 此刻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清醒，黑暗给了他拒绝醒过来的理由，按着前几次续梦的经验，他要照着 步骤将自己送回去。外部环境无须他操心，黑暗，潮湿，闷热的屋子，浩大的外界的均衡的轰响， 静止的身躯，稳固的床，他要做的是保持着前夜的梦的最后一丝游念，非常态的呼吸，放低身体， 再放低，像是沉入绵软无力的泡沫里，接着就能扎实地掉进另一个夜晚里。 这里歌声热烈但没有人烟，黑色的海水从远处滚过来，拍打着满岸的白棉花。这里没有沙滩，在 昏暗的一束光里，他们踩着棉花朝前走。他们看到一张离水很近的桌子，桌上摆着一条皮带一样 的东西，但要更宽一些，还有一盘花花绿绿的水果。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坐过去，而关于沾到海水 的不好的诅咒又阻止着他们，他们三个站着，远远地望着那里，昏暗的光线令他们又饿又疲累。 她说她不管了，并且提出一条解决办法，只消将脚蜷缩在椅子上就不会沾到海水，她的怂恿得到 了另两个人的追随，他们调整了前行的方向，向海边的桌子走去。海水离得有几步远，桌子周边 没有海水，但他们还是象征性地将脚掌在棉花上擦了又擦，然后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坐上了三张大 椅子，人人都将自己的双腿抱在自己的怀里，他们面朝着大海的方向，歌声的声响随着海风的强 弱的节奏忽高忽低。 他们打算喝点酒以表示对她同学到来的欢迎，她的同学是个腼腆的姑娘，在这之前几乎都没怎 么开口说过话。还是她聪明，她的好奇心赐于他们美食。她碰了下那条皮带，几秒钟后，从一边 找不到源头的黑暗里，一瓶瓶啤酒传输过来，六瓶之后，她又碰了下皮带，传输嘎然停止。他们 实在不想啤酒配水果，因而打算弄点吃的出来，比如花生米，比如烤肉什么的，只要是咸的。这 一回是他想到了法子，他怂恿大家将盘子里的水果扔进海里，这样盘子放空之后他们就能要其他 吃的了。在扔之前他嘱咐他们要尽量使出力气去扔以免太近溅到海水。他提议先让他扔个试试力 气，他挑了个最小的绿色桔子朝前方的黑暗里甩出去，很久之后，他们听到一声巨响，盖过了歌 声。她有些害怕，于是他停止了扔水果，幸运的是那个绿色桔子占的地方现在出现了一堆花生米。 他们吃着花生米用瓶子碰瓶子以示欢乐，她的同学两口酒之后话开始多起来，她谈起了她学校 里一直暗恋的男生和如今与他保持的暧昧。“你老公怎么办？”“我在这里，他管不到我。”“你 呢？”“我？我不好说，不好说。”“……”他们喝得渐入佳境，花生米始终冒出来，他们说了 好多话，但结局很不好。他和她在晕晕忽忽中忘记了谨慎，两人先是把脚垂了下来，再是她不小 心碰掉了一个水果，那时海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可以滚过他们的桌脚了，那可怜的小东西正中 漩涡，溅了他们俩一腿，而她的同学则跑去远的地方吐了，幸免于难。 在这样谨慎失败的情绪里他躲避醒来，他们又在梦里喝了许多，他睡了一天。
五
他向来谨慎，无论撒谎还是掩饰。十岁那年他尝试了第一个掩饰的小行径，意义深远。由于 管教甚严加之电视向来被大人视为小孩学习之路的大怪物，自小未得到允许他不能独自看电视， 他在这种被剥夺仅有的娱乐中默默反抗，最终摸索出自己的解决方式。新换的彩电放在他父母 的房间里，在还未过完黑白时代的动画片瘾之后彩色是另一种吸引，后来他当然知道根本不是 彩电的诱惑，而是禁止本身在作祟，责骂本身也并不会太厉害，但他希望任何事都尽量显得跟 自己无关。他的父亲总在晚饭做好的那个时间回来，他的母亲则要花上一两个钟头弄出一顿并 不丰盛的饭，他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心思全在四点半的动画片上。他渐渐懂得时间需要合理 分配，于是在学校的时候尽量把作业完成，然后把应当写作业的时间改成动画片时间。他轻手 轻脚地往厨房探了探，他的母亲正全神贯注手忙脚乱，他又轻手轻脚地退回去，推开对门父母 的房间，那巨大的彩电正对着两张椅子，遥控板倒扣在茶几上，他看了会遥控板摆放的姿势与 角度，然后轻轻抓起来走近大屏幕，左手放在电源开关处，右手则紧扣音量减小键，他按下电 源，趁着电视机未出声前按下音量减小键并顺利地记下原始音量，他将音量调为零，然后根据 自己的辨听一点一点地增加音量。他不打算坐着看，而是就势半跪在电视机前，四点半，分毫 未差。在观看的整个过程中他将从中获得的喜乐都深埋心里，他还得保持警惕，作出一副随时 关掉电视翻箱倒柜找东西的模样，他还提前找准了藏遥控器的空位。结束之后的调高音量最为 惊险，但连续长按到原始音量然后瞬间关掉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把遥控仍是倒扣在茶几的相同 处，慢慢退出来关上门进到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睡一会，任由书本摊了一桌子。 “他们至今仍蒙在鼓里。”他和她说，当时顺手回复了一条晚安的短信。
六
天气诡异，有一种说不清的混沌盖过了天，但又似乎不急于从空中扑下来，风也显得无力， 树只是轻晃着，并不打算采取过激的应对。一幢幢暗红色的房子一声不响地立着，空地上没有 人走动。他坐在屋子里也不想动，离接站的时间还早，他一点儿都不慌张。卫生间的门现在大 张着，他将房间的灯打开，第一次尝试以一个外人的目光打量这个地方。这是个简易的车库改 装的，从前对他而言这里只是每晚落脚的地方，跟生活无关，认识她之后的有一天，他推开门 看着斑驳的发黄的墙壁第一次感到特别不顺眼，于是隔天从外面带回了一桶白漆和一把刷子， 他花了三个小时把整个屋子的四周刷了两遍，卫生间也没放过，刷完之后直接倒在床上睡去， 清早醒来屋子亮堂得让他适应不了。 他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几乎都放在了那唯一桌子上，那张老旧的四方桌泛着经久的光亮， 他记起她进门的第一句话：古董。后来他们在这张古董桌上做了许多事，比如吃饭，比如写便 利贴，比如玩打手心的游戏。桌子上方的墙面粘满了黄色的便利贴，刚开始他对这些公开的言 语显得害羞，但通常也任由她贴，等到她一离开就会撕下来然后随便塞到哪个地方，直到有一 天她发现了便利贴总不能贴长久的细节，她哭了一次他便顺从了。 5.8 大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5.11 你做梦的时候有暴力倾向！ 5.16 你们吵或不吵我都不开心。 5.19 我教你喝酒，你教我抽烟？ …… 他将墙上的便利贴一张张撕下来，然后在手中仔细地叠整齐，一会儿就是厚厚的一小本，他 一条条地重读了一遍，昨夜的心酸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的眼睛抵住了这种情绪，只是在喉咙口 有一种无名的压力，接着到胸口，他觉得闷极了。他将之前的便利贴一一找出来，又蹲下身在床 底下看了看，他手捏着一叠纸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脑子里闪过的每一个残忍的念头都被一一否认， 最后他找了个信封，然后将纸条一股脑塞了进去，他决定寄还给她。墙上现在又恢复从前的洁白， 他再次以外人的眼光扫视房间，床上的被子乱糟糟地团在一块，床单皱巴巴的，几双球鞋散乱地 放在墙角，简易衣橱像是要跌倒，他的个人用品散乱地摆在桌子上。 下午他出门的时候天依旧黄着脸，没有太阳但并不让人好受，他接过她的行李同她回住处的 一路并没有多话，他走在最前头，她在后面跟着，他们一同挤上了公车之后，大雨倾盆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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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2 18:3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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